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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秋水的餘響

  王蒙

  莊子與惠施同遊於濠水的橋梁之上。莊子說:“這裏的鰷魚上上下下、從容不迫地遊著,這裏的魚兒是非常快樂的呀。”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從哪裏或如何能知道魚的快樂呢?”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從哪裏或者又如何能知道我不知道魚兒的快樂呢?”

  惠子說:“是的,我不是你,也就不能了解你知道你,那麽你不是魚,你也不可能知道魚了解魚,這個道理不是很完整很清晰地已經展現在這裏了嗎?”

  莊子說:“讓我們從頭捋起:你問我,你哪裏會知道魚兒的快樂,你這樣問,就是已經承認我是知道了魚兒的快樂的了,知道了我知魚,你才會問我從哪裏知得魚嘛。很簡單,我就是從我們腳底下、從濠水之上知道的嘛。”

  同遊於濠上,同談論魚的快樂,這本身就夠快樂的了;莊子的辯才,莊子的花言巧語,莊子的從來不會理屈詞窮,是令人快活的。其實講究一下白話文,“魚之樂”也許應該譯成“魚兒的快活”,用快活一詞比快樂更生動。

  當惠子質疑莊子,說是你不是魚,如何能知道魚兒的快活呢?莊子顯然有點急不擇語,他立馬用惠子的論據搞一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遊戲,就是說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魚兒的快活呢?這樣一來,可就進入了循環論證的怪圈: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底下惠子完全可以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魚之樂?莊則可以繼續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我不知魚之樂?然後如此循環下去,以至於無窮。當然,這是詭辯。

  其實當惠子說到我非子,故不知子,而子亦非魚,固(自是、自然是、本來也就是)不知魚之樂,而且是全矣(齊啦),莊子已被駁倒了。莊子所以能鹹魚翻身全靠死訛與詭辯。惠子講你不是魚就不一定能夠知曉魚兒的快活,這是假定物種的不同會成為相知的障礙。莊子匆匆中急不擇語地用同樣的論據回答,說是你不是我你也就不知道我,那就不僅物種不同是相知的障礙,個體不同也會不相知。反過來更證明了他的魚樂說並無客觀根據與判斷真偽的可能,反過來證明了惠施說他非魚,不知魚之樂是無法駁倒的論斷。

  這時,莊子異軍突起,說是請循其本,請溯其源。你問我怎麽會知道魚之樂。從哪裏知道魚之樂,說明你已經承認我知道了魚之樂。此話本來無理,因為所謂知道魚之樂是莊周自己宣布的,惠施不認同,才提出“安知”的質疑,這哪裏是什麽“既已知我知之而問我”呢,這明明是“不相信我知之而問我”嘛。好一個莊周,絕處求生,硬辯強求,先說是你知道我知道了魚之樂了嘛。好一個莊周,嘴硬嘴快,直如變魔術一般,手急眼快,先把惠施坐實,令惠施隻剩下了翻眼的份兒,轉瞬間著了莊周的魔術的招子,卻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落入了陷阱。

  莊子這裏的對答能說明他的機敏利落,卻不能說明他的在理。

  莊周的核心手法在於利用古漢語中“安”字的多義性,進行概念的偷換。安知,就是哪裏會知道,從哪裏知道,怎麽會知道,如何能知道,豈能知道;用英語來說,就是“How could you know that……”這裏的“哪裏會知道”、“從哪裏知道”,仍然是“如何可能知道”的意思,而不是“從何地何處知道的意思”。這是漢語“安”的含義寬泛的一個特點,安既是“哪裏”,也是“如何”;既是“where”,同時又是“how”。而惠子說的安知,哪裏知,正是如何可能知的意思而不是何處何地知的含義。正如那個關於沒有學好英語的故事,說一個講英語的人對一個華人說:“你太太真漂亮呀!”華人說:“哪裏哪裏。”翻譯給翻成了“where,where”?即何處何處呢,當然隻能鬧笑話。這裏的華人對於自己的妻子的形象的謙詞“哪裏哪裏”,含義是“怎麽會呢,不可能吧”之意。正是惠子質疑於莊周的。而莊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立馬將惠施的話解釋為何處何地知道了魚之快活,並自搭台階,自行滑落,說是我就是從這兒,濠水之上、橋梁之上知道的嘛。好一個巧舌利齒的莊周!

  然而,這樣說是不是老王有點得理不讓人,有點過於偏執,有點乘機賣弄非壓莊老師一頭不可了呢?請想想看,本章名為秋水,秋水宜人,兩個學問家同遊於濠梁之上,看到了白條魚出出入入、上上下下,快樂歡愉,被秋天的大自然所感動,信口一說,魚兒是何等地快活呀。有何不可?有何不妥?倒是惠施,沒事找事,沒茬找茬,意圖用機鋒壓莊周一把。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莊周順手綽起葫蘆就是葫蘆,綽起瓢兒就是瓢兒,一陣抵擋,一陣忽悠,哈哈一笑,至少沒有當場認輸,舉起白旗,也就行了。這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啊,這是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呀,這是同學少年或非少年、叫做同學中年、同學老年……風華正茂,或風華猶茂、風華未凋啊,老王又沒有受到惠施的委托,惠施的那一套又從未引起老王的迷戀或敬意,何必那樣起勁地駁斥莊周呢?讓我們放莊周一馬,共同欣賞這個千古佳話,這個秋水與知魚的美麗而又胡塗的話題,共同欣賞濠上的秋天風光,共同欣賞名嘴鬥嘴逗嘴的快樂吧。即使是嘴皮子的智慧,也比愚蠢更美好更可貴,更何況莊子的通盤智慧,硬是比惠子那一套強多了呢?是的,大智慧者也可能有借重耍嘴皮子的時候,而隻會耍嘴皮子的人,是永遠達不到大智慧的。這同樣是鷹有時飛得與雞一樣低,但是雞永遠不可能飛得與鷹一樣高。

  如果編導生產一部以莊子為題的電視連續劇,《秋水》肯定是最美麗的一章,知道魚的快活是美麗的,不知道魚是否快樂而假設它們是快活的,也是美麗的。駁倒魚兒不快活,或人們、包括我們無法斷定魚兒是否快活的斷言也是美麗的。兩個思想者鬥嘴,憑空討論一個魚兒是否、即你是否能確知它們的是否快活,這也是美麗的。知、安知、樂、不樂,這本身就充滿了靈性、充滿了生活氣息、充滿了神性,因為它們無法用計算、實驗、解剖、挖掘、考證與嚴格的邏輯論證來證明或證偽,它們是如此生活、如此世俗,又如此空靈而且神秘。似爭非爭,似議非議,似談魚與莊,非談莊及魚。

  莊周與惠施在濠上討論魚兒的快樂,這比蒙娜麗莎的微笑更雍容,比李白的邀月飲酒更俏皮,比英國的爵士貴族還要高貴,比深巷明朝賣杏花(陸遊詩)更揮灑自如,甚至於我要說,比宗教膜拜還要與天合一、與神合一、與聖合一,直達最高最全能最永遠最根本的頂端。為什麽要從濠上得知魚兒的快活呢?為什麽要有個什麽途徑、什麽邏輯的依據去了解、去評估魚兒是否快活呢?普天之下,普地之上,哪裏的秋水不明潔?哪裏的野生的魚兒不快活?哪裏的人士見秋水與白條魚或別的品種的魚而不讚美?哪裏的辯論、機鋒不有趣?它們互爭高下而並無贏輸。這就是生命的快活、天地的快活、自然的快活、大道的快活,這是先驗的與不需要證明、不需要製圖、不需要列出式子的知-論斷。包括惠子能對莊子的魚樂說提出可愛的質疑,這也是美麗的、空靈的、放鬆的與享受的。是為藝術而藝術、為快活而快活、為辯論而辯論,因而也是不需要論辯的,不需要結論與不必分勝負的。這是不爭的快活,是永遠的與絕對的對於秋水的享受啊!

  老王說:秋江秋海,浩浩湯湯(讀商),言道論天,一片汪洋。無內無外,宇宙玄黃。千姿千態,文理辭章。大小貴賤,蒼蒼茫茫。哀樂魚我,熙熙攘攘。俯拾盡是,何必端詳?縱橫捭闔,勢如流光。鵷鶵腐鼠,神龜吉羊?諱窮求通,夫子主張。妙哉莊周,共舞堂堂!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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