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一
關於我的同事張愛玲,我知道的不多。她其他的同事知道的也並不比我多。原因是她幾乎從來不見她的同事,包括她的助手。
在柏克萊大學,張愛玲幾乎是一個隱形人。這首先與她的體形有關。因為她的體形過於瘦小,在人群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台灣學者水晶說她像艾米莉勃朗特。有一次,我和威廉(William Schaefer)坐在安德魯(Andrew Jones)的車上,饑腸轆轆,在黃昏的車流中,向舊金山一間小啤酒館奮勇前進。我們談起張愛玲。安德魯指著路邊走過的一個小老太太說,如果你能見到張愛玲,她就跟她一樣。一個平常的老太太,毫不引人注意。
其次,張愛玲喜歡晝伏夜出,刻意地躲開人群。據她的助手、台灣學者陳少聰介紹,張愛玲通常是在下午到辦公室,等大家都下班了,她仍留在那裏。大家隻是偶然在幽暗的走廊一角,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經常目不斜視,有時麵朝著牆壁,有時朝地板。隻聞悉悉洬洬一陣腳步聲,廊裏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陳少聰:《與張愛玲擦肩而過》,《有一道河,從中間流過》,第二〇三頁,九歌出版社,台北,二〇〇六年版)
當時的中國研究中心在校外辦公,不在緊鄰西門的現址。我在柏克萊Downtown(下城)找到她當時的辦公樓,是一座十幾層的巧克力大廈,就在Bart車站邊上,是這座樸素的小城最顯赫的建築之一,並且,據安德魯介紹,它的顯赫地位至少已經維持了二十年。我向陳少聰詢問了張愛玲當年辦公室的位置。中國中心早已搬到富爾頓街二二二三號(2223 Fulton Street),那裏現在變成一座銀行。人們進進出出,點鈔機決定著每個人的幸福指數。一切跡象顯示,這座大樓與張愛玲無關。
陳少聰與張愛玲同在一間辦公室辦公,隻是中間隔了一層薄板。外間是助手的,張愛玲在裏間。所以,張愛玲每天不可避免地要與陳少聰打一個照麵,她們互相微笑一下,或者點頭致意,這種最低限度的交往,是她們每天必須履行的程序。後來,她們連此也嫌麻煩。每天下午張愛玲要來的時候,陳少聰幹脆及時地躲開。
“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靜,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待。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坐椅上站了起來,眯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見我,於是我也不自在起來。她不說話;我隻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囁囁嚅嚅語焉不詳地說了一會兒,然後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了我幾句,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最後狼狽地落荒而逃。”(同上書,第二〇四頁)
二
一九五二年,感到前途渺茫的張愛玲離開上海,隻身來到深圳羅湖橋,準備從此進入香港。這裏是上海到香港的陸上必經之途。羅湖橋的橋麵由粗木鋪成,橋的兩端分別由中英兩方的軍、警崗把守。香港警察把入境證拿去檢查時,張愛玲和從中國一起出走的人群眼巴巴地長時間等待。在他們的焦急與無奈麵前,香港警察不失時機地表現了他們的傲慢。他們若無其事地踱步,心態悠閑。有一名中國士兵見狀,走到張愛玲身邊,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陰處去站著罷。”張愛玲轉頭看他,那個士兵穿著皺巴巴的製服,滿臉孩子氣。人們客氣地笑了笑,包括張愛玲在內,沒人采納他的建議。她緊緊貼在柵欄上,擔心會在另一端入境時掉了隊。這是張愛玲最後一次體會來自同胞的溫暖(據司馬新:《張愛玲與賴雅》,第六十八頁,大地出版社,台北,一九九六年版)那條看不見的邊界,從此把張愛玲的生命分為兩截。上海公寓裏的流言與傳奇,在她身後,被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口號迅速湮沒。
三
如同默片裏的人物,張愛玲很少發出聲響。即使在辦公室,她在與不在幾乎沒有區別。她把自己視作一件寶貝,秘不示人。她與外界的聯係大多通過紙頁進行,連電話都很少打。陳少聰說,每過幾個星期,她會將一疊她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張愛玲不在的時候,放在她的桌上,上麵加小字條。“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個新的對策:每天接近她到達之時刻,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溜到圖書室裏去找別人閑聊,直到確定她已經平安穩妥地進入了她的孤獨王國之後,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來。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酬我的力氣。”“除非她主動叫我做什麽,我絕不進去打攪她。結果,她一直堅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裏,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我交給她的資料她後來用了沒用我也不知道,因為不到一年我就離開加州了。”(陳少聰:《與張愛玲擦肩而過》,《有一道河,從中間流過》,第二〇五、二〇四頁,九歌出版社,台北,二〇〇六年版)
對於柏克萊來說,張愛玲既存在,又不存在。這與現在沒有什麽不同。現在,二〇〇六年秋天,在柏克萊,我可以找到她,又找不到她。她在柏克萊大學兩年的時間內,完成她的研究工作,並撰寫了論文。但很少有人看見過她。我詢問過當年在中國研究中心和東語係工作過的教授,並得到印證。一九七一年,張的上司陳世驤去世,張愛玲參加他的葬禮,是她在柏克萊屈指可數的公開露麵。但她隻呆了幾分鍾,就匆匆離去了。對於很多人而言,張愛玲隻是一個名字,而不是身體。
張愛玲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字條愛好者。胡蘭成第一次去見張愛玲,在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張愛玲不見,胡隻得到她從門洞裏遞出的一張字條。他已經很幸運了,因為張愛玲連字條都十分吝嗇。近三十年後,水晶前往張愛玲在柏克萊的公寓拜訪,張愛玲堅持不開門,後來幾次打電話,張都不接,最後允諾會給他寫張字條,而字條,也終於沒有來。
在美國與她書信交往最多的是莊信正,是他介紹張愛玲來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就職。莊先生一九六六年在堪薩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初識張愛玲,自一九六九年張愛玲遷居加州,至她辭世的二十多年間,舉凡工作、搬家等重要事宜,都托由莊信正代為處理。即使如此,他們的聯絡也基本依靠書信維係。二〇〇六年十一月,林文月先生在加州奧克蘭她的山中別墅內,把莊信正剛剛在台灣《中國時報》上選發的這些書信拿給我看。分別以《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和《張愛玲與加大“中國研究中心”》為題,在二〇〇六年九月四、五日,以及十月六日《中國時報》上發表。每次幾乎發表一個整版,除原信外,還配有莊先生的箋注。同時還配發了這批信的手稿照片。據莊先生透露,張愛玲使用的信紙通常是白色洋蔥皮紙(onionskin),當年主要為打字機用,最後有幾封信的用紙是深黃色。或許應該慶幸張愛玲的癖好,她的沉默反而使她的話語得以保留,那些信仿佛塵封已久的老唱片,使我們得以想象和重溫她的聲音。
四
張愛玲愛上了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並且因此而上癮。鍥而不舍的水晶最終成為為數不多的進入過她的居所的人,他對她生存環境的描寫如下:“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麵一排落地玻璃長窗。”(水晶:《蟬-夜訪張愛玲》,《替張愛玲補妝》,第十四頁,山東畫報出版社,濟南,二〇〇四年版)“張女士的起居室內,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光’燈泡,唯獨缺少一張書桌,這對於一個以筆墨聞世的作家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問起她為什麽沒有書桌?她回說這樣方便些,有了書桌,反麵顯得過分正式,寫不出東西來……不過,她仍然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西洋稱之為‘nighttable’的小桌子,立在床頭。她便在這張夜壺箱上,題寫那本她贈送給我的英文書《怨女》。”(水晶:《夜訪張愛玲補遺》,同上書,第二十五頁)給我印象極深的是“雪洞”的比喻,有一種尖銳的肅殺感。我不止一次路過她的公寓,在杜倫特街(Durrant Avenue)上,有時透過密集的法國梧桐,望一眼她的窗。我沒有前去叩門。窗亮著,但她不在。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陣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陽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裏,底下電車當當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像這樣的有兵氣。”(胡蘭成:《民國女子》,《張愛胡說》,第一二二頁,文匯出版社,上海,二〇〇三年版)
是胡蘭成四十多年前的話。(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定居日本的胡蘭成在月刊新聞社出版《今生今世》。)像是說另一個人,也叫張愛玲。前世今生。前世的張愛玲對都市的繁華充滿眷戀,而且這個都市隻能是上海,不能是香港或者廣州,當然,更與美國西海岸的某個遙不可及的城市無關。張愛玲自己也說:“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同上,第一三六頁)在《公寓生活記趣》裏,張愛玲把她對上海的眷戀如實招來:“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綺語》,第五十三頁,嶽麓書社,一九九九年)
五
張愛玲最好的日子全部被胡蘭成帶走了。他們最好的日子是在滬上的公寓裏,“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胡蘭成:《民國女子》,《張愛胡說》,第一四四頁,文匯出版社,上海,二〇〇三年版)一九四四年,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婚書上寫:“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有點像決心書,對紛亂的世道,同仇敵愾。這並不容易,何況胡蘭成還是才子流氓帥哥官僚漢奸的混合體。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張愛玲卻有“對人生的堅執”(同上,第一三七頁),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同上,第一四四頁)
後來胡蘭成“飛”到溫州躲起來,並迅速另覓新歡。張愛玲來了。“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發光。”(同上,第一四九頁)胡蘭成照例逶迤周旋。張愛玲是描寫心計的大師,但她卻從不具備實踐經驗,她的努力注定失敗。第二天,失望的張愛玲乘船回上海。數日後,胡蘭成接到張從上海來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同上,第一五四頁)
六
“張愛玲來美國時一名不聞。全美國沒人知道他。”我對安德魯說。坐在汽車後座上的維廉插嘴:“我們同張愛玲一樣。”我疑惑地看他。他說:“首先,因為我們在美國;第二,全美國沒人知道我們。”我們大笑。
一九五五年秋天,張愛玲夾雜在一群難民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President Cleveland),駛向一片未知的大陸。她在中國的全部影響被宣布過期作廢。沒有人知道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身上發生過什麽。憑借新罕布什爾州的麥道偉文藝營提供的食宿,她度過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抓緊這幾個月的時間進行寫作,以換取稿費。不知這一境遇是否出乎張愛玲的預料,不過對此,張愛玲小說中已早有預言:“人生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在此,她認識了她未來的丈夫、潦倒詩人賴雅(Ferdinand Reyher,1891-1967)。他們結婚,有了一個家,並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活。至少從表麵上看,他們的婚姻是令人費解的,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婚姻會成功。他們的差距一目了然:張愛玲三十六歲,賴雅已六十五歲;張愛玲理財精明,賴雅花錢如流水(他曾經資助過著名的布萊希特);張愛玲對左翼思想毫無興趣,賴雅卻是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兩人的共同點隻有一個:都沒有固定收入。他們經濟拮據到連買床單窗簾都成了奢望。但他們卻始終相依為命,一直持續到一九六九年賴雅去世。賴雅癱瘓在床時,是張愛玲為他伺侯大小便。此時,那個患有嚴重潔癖的貴族小姐已經去向不明。
她可能已忘記,就在十多年前,她曾對胡蘭成表達她對西方人的惡感:“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胡蘭成:《民國女子》,《張愛胡說》,第一三一頁,文匯出版社,上海,二〇〇三年版)
賴雅死後,張愛玲得到了柏克萊的職務,那一年,她已四十九歲。
七
張愛玲堅持不與人交往。水晶送書給她,她退回來。張愛玲生病,陳少聰去探望,知道她不會開門,便撳了門鈴,把配好的草藥放在門外地上。幾日後,陳少聰上班,發現自己書桌上有一個字條,是張的筆跡,壓在一小瓶“香奈兒五號”香水下麵,字條寫著:“謝謝。”胡蘭成說:“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騷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淒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的,明淨。”(胡蘭成:《評張愛玲》,《張愛胡說》,第一九四頁,文匯出版社,上海,二〇〇三年版)
她在柏克萊的工作十分吃力。陳世驤認為她沒有像她的前任夏濟安和莊信正那樣,“遵循一般學術論文的寫法”,“而是簡短的片段形式”(見二〇〇六年十月六日台灣《中國時報》),因此,她的“論文”始終難以發表。隻有夏濟安的弟弟夏誌清極早地發現了張愛玲的才華,一九六一年,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為張愛玲設一專論。他寫道:“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來說,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 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秧歌》在中國小說史上已經基本是本不朽之作。”夏濟安在台北的《文學雜誌》上翻譯了這段論文,一九六〇年代末期,張的小說才開始在台灣重獲出版。
八
我晚於張愛玲三十七年到達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所以,我沒有見到過她。如果早來三十七年,我同樣不可能見到她。這樣想著,心裏安慰了不少。但這並沒有防礙我向她靠近。我開始尋找與她有關的蛛絲馬跡,我相信這樣不會打擾她。我的成果是顯著的-首先,我根據莊信正發表的張愛玲信中地址按圖索驥,找到了她在杜倫特街的舊居(2025 Durant Av。Apt。307/Berkeley,CA94704);進而,找到了她當初在舊金山的舊居,地址是布什街六百四十五號(645 Bush Street,SFC),這令我大喜過望。很多當地人,包括研究中國文學的安德魯,對此一無所知(安德魯,這位柏克萊大學東語係的名教授,是張愛玲小說的英文譯者),所以,當我向他透露這一點的時候,心裏多少有些自鳴得意。我們開車,呼嘯著,從布什街上劃過。我透過後視鏡往回看,有兩個陌生的外地人,就站在那紅色公寓樓的門前,撳響門鈴。他們身邊的地上,放著大大小小數件行李。女人是中國人,身材纖細;男人是白人,行動遲緩,老,而且胖。
一九五九年四月,張愛玲和丈夫賴雅乘廉價的“灰狗”巴士(Greyhound Bus),自洛杉磯遷居至舊金山。先在鮑威爾街(Powell Street)一家小旅館中落腳-我每次乘Bart從柏克萊去舊金山,都在這裏下車-後在這裏租到一間小公寓。他們在此住了很久,一直到遷居柏克萊。
我找到那幢房子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下來。深秋季節,舊金山的黃昏來得早,似乎有意掩蓋過去的細節。但是,當我看到布什街的路牌,我的心就踏實下來。對我來說,那個路牌並非指向一個上坡的狹窄街區,而是指向將近五十年前的時光。建築在黃昏中變得模糊,讓人想起“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雲軒信箋上落的淚珠般陳舊而迷糊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張愛玲:《金鎖記》,見《上海兩“才女”張愛玲、蘇青小說精粹》,第七十九頁,花城出版社,廣州,一九九四年版)那幢紅磚蓋成的老式公寓很像舊上海的房子,有著簡潔的窗飾與門飾。門是落地玻璃,趴在門上會看到樓梯和走廊。門口有幾級台階,躲在門洞裏,可以避雨。走廊裏簡潔、樸素、雅致,正像張愛玲希望的。她將在此與她最後一個丈夫生活十年,然後,離開。
九
安德魯麵色潮紅。對啤酒和文學,他有著精確的味覺。
我並不習慣美國生啤,但還是一飲而盡。
十
張愛玲在丈夫去世二十六年後死去,這意味著她獨居了二十六年。那一年是一九九五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讀到這個消息。我忘了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麽。回憶起來,這則消息在當時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一個舊日的作家死了,僅此而已。
《傾城之戀》之後的張愛玲,過著怎樣的日子,對我們,並不重要。
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公寓裏死後好幾天,才被鄰居發現。她死的時候,家徒四壁。房間裏幾乎沒有家具,一盞白熾燈泡,連燈罩都沒有。沒有書,包括她自己的書,以及她最喜歡的《紅樓夢》。
胡蘭成曾經對張愛玲的房間深為讚賞,說她喜歡刺激的顏色。“趙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胡蘭成:《民國女子》,《張愛胡說》,第一二七頁,文匯出版社,上海,二〇〇三年版)
選自《青年作家》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