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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項羽的青春人格與行為藝術

  李美皆

  男人的人格,看似千差萬別,但若從大處區分,無非就是兩個類型:劉邦和項羽。在很多的關口,男人都麵臨著這樣的選擇:劉邦還是項羽?

  -題記

  項羽的青春人格

  年齡差距是解讀項羽和劉邦行為選擇、價值取向乃至人格差異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劉邦生於公元前256年,項羽生於公元前232年,劉邦比項羽大24歲。公元前206年楚漢戰爭發生時,劉邦50歲,項羽26歲。依公元前遠低於現代的人均壽命來看,劉邦可謂準老年人了;而項羽盡管已成為一統江山的西楚霸王,年齡卻隻有26歲,還是青年人。所以,單從生理年齡來看,楚漢戰爭就是一場青年人與準老年人的較量。

  若從人格來看,楚漢戰爭更是一場青年人與老年人的對決。項羽是單純的青春人格,年輕氣盛;劉邦是標準的老年人格,老奸巨猾。民間有一句話叫“少不讀《紅樓》,老不讀《三國》”。為什麽“老不讀《三國》”呢?因為《三國》中充斥著權謀之術,勾心鬥角,陰險算計,人到老年,閱曆已經夠廣了,智慧已經夠多了,再去讀《三國》,容易變得老奸巨猾。

  劉邦就屬於不該再讀《三國》的那種人。當然,那時也沒有《三國》可讀。這倒不是因為其老不老的問題,而是因為他天生符合老奸巨猾的老年人格特征。這裏公然將老奸巨猾視為老年人格特征,似乎是對老年人的不敬。其實不然。我們談論的是人格的年青與年老,包含著諸多精神內蘊在內,而不單純是一個年齡問題。一個少年老成的人,仍然可以具備老年人格特征;而一個老頑童式的人,照樣可以具備青年人格特征。再說,青年人也都會變老的,而老年人也都曾經年輕過,青年與老年,本來就在遷延更迭之中,所謂老年,並不固指哪一些人。

  民間還有一個流傳不甚廣的說法,叫“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為什麽“少不讀《水滸》”呢?因為《水滸》講義氣,重江湖,年輕人本來就在火力旺盛的時候,讀了更容易衝動。項羽就屬於不該再讀《水滸》的那種人。當然,那時同樣也沒有《水滸》可讀。

  談到劉邦,人們會想起奸雄曹操之類的人物;而談到項羽,人們想到的是英氣逼人桀驁不馴的呂布、馬超,而不是老成持重撚須沉吟的劉備、宋江,甚至也不是搖著鵝毛扇的諸葛亮。劉邦的故事,是凡人的故事,成人的故事;而項羽的故事,卻像一個神話傳說,而且是屬於人類童年時期的神話傳說。

  希臘文化源於古老的愛琴文明,和中國的商周文明略有相似之處。作為希臘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希臘神話,形成於西方文明的童年時期,包括神的故事和英雄傳說兩個部分。那些人神交織的英雄故事,閃射著人類童年時期的光華,英雄們具有鮮明的青春品格,充滿朝氣、力量和冒險精神,為在神的王國裏的地位和愛情而爭吵和鬥爭,並對凡世發生著巨大影響。項羽就具有這種半人半神的英雄品格,如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大力神、第一勇士-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打死九頭蛇、擊退不死的食人獅等,立下十二件大功;項羽則力能扛鼎,並締造了巨鹿之戰、彭城之戰等戰爭神話。中國與《希臘神話與英雄故事》相對應的是以商周時代為曆史背景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其中的哪吒、二郎神等,也具有希臘神話英雄們朝氣蓬勃、勇者無懼的青春品格,項羽就是這些神話英雄在現實生活中的再現。比照現代,項羽則具有尼采的“超人”意誌,以及影視作品中的數碼英雄身上的超能量。在西方人眼中,項羽是唯一可以和迦太基名將漢尼拔比肩的中國古代將領,被譽為:東方漢尼拔。

  項羽22歲時,便指著出巡的秦始皇說:“彼可取而代之。”這是典型的初生牛犢不怕虎。項羽24歲時,便與叔父項梁在江南起兵反秦,就此登上曆史舞台。項梁是主帥,項羽是副帥。項羽戰功赫赫,破釜沉舟的巨鹿之戰,更是創下了戰爭史上的奇跡。敢於破釜沉舟,毫不考慮退路,這是年輕人勇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老年人會考慮周全,留出一條甚至幾條退路來,以備萬一,而不會采取如此果敢決絕如此冒險奇崛的戰法。項羽26歲時,便成為西楚霸王-神州大地上的一號人物了。對比中國現在的八零後提拔處級幹部尚且引發爭議,更該明白項羽創造的是怎樣的奇跡了!對於“自古英雄出少年”一說,項羽給出了一個最強有力的證明。

  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寫道: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穀,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將發硎,有作其芒。項羽就是梁啟超所期許的那種美哉壯哉的“中國少年”。他以蔑視一切的傲岸、衝卻一切的激情,以及氣吞萬裏如虎的狂飆精神,創造了炫目的青春功業,鑄就了偉麗的青春人格典範。

  項羽健康陽光的人性得益於他的自由成長。項羽年少時,項梁曾先後請人教他書法、詩歌、武藝,他都是學不多久就厭倦不學了,還說:“學文不過能記住姓名,學武不過能以一抵百,我要學便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便教授他兵法,但他仍舊是學不多久就厭倦不學了,項梁隻好順著他,不再管他。可見,他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天生的力與勇有餘,而後天的武略欠缺,文韜不足。越是缺少韜略的人,越不知韜略之重要。項羽對於計謀很不屑,認為君子坦蕩蕩,詭詐非大丈夫。大氣的人對於伎倆,總是有著近乎潔癖的不屑。這固然是光明磊落、襟懷坦白的英雄本色,但也太極端了一點。項羽還認為,正義之師不用奇謀詭計。所以,他從來不要謀士。韓信(約前231-前196年)幾次獻計於他,都未得重用,才轉投劉邦,此事成為他不善用人的一個典型口實。我倒認為,此事所體現的,不是項羽不善用人,而是不屑用計。

  項羽不屑用計,防計、破計意識也淡薄,以至於屢屢中劉邦之計,劉邦的詐降、鴻門宴秘密部署等都得逞了。但是,即便被對方算計了,項羽仍然不屑,故而也不善總結經驗教訓,不能從“吃一塹,長一智”的老話中受益。導致項羽最後敗北的“四麵楚歌”,則是中了韓信的計。韓信富有軍事謀略,被稱為“戰神”。他在軍事上雖然兵不厭詐,但政治上並不詐。蒯通曾建議他背叛劉邦,自立為王,否則將來功高震主,難以見容於劉邦,但韓信拒絕了這個建議,理由是-不能“見利而忘義”!最終果如蒯通所言,韓信以謀反罪名被殺,臨死才知道後悔。韓信與項羽年紀相仿,雖比項羽多活了幾年,但死時也不過36歲。韓信和項羽,都不是比他們年長20多歲的劉邦的對手。韓信雖非劉邦直接殺害,但呂後先斬後奏殺韓信,無疑是符合劉邦心願的,所以,劉邦對韓信之死的態度頗為複雜:且喜且憐之。韓信與劉邦,也是青春品格與老年政治的對壘,結果當然是前者出局。搞政治需要年紀,因為,有年紀才會有閱曆。年紀雖然並不必然意味著閱曆,但閱曆卻必然需要年紀。沒有一定的量變,是完不成質變的,政治智慧需要曆練和積累。有了足夠的年紀,方有可能深諳社會和人性中的“黑子”。之所以“薑是老的辣”,是因為老薑經曆了更多時間的濃縮和外部的風化。

  項羽有勇,韓信有謀,二人若能聯手,定是天下無敵的神勇組合。可是,此二人恰恰不能聯手。因為,項羽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他排斥善謀之人,也排斥所謂的“大丈夫能屈能伸”。那麽,韓信是以能承受胯下之辱而著稱的人,項羽怎麽能接受呢?項羽絕對是寧折不彎寧死不屈,他容不得任何苟且。

  韓信對項羽也不以為然,他批評項羽遇強則霸是匹夫之勇,遇弱則憐是婦人之仁。在我看來,這不正是真英雄本色嗎?如果反過來,欺軟怕硬,那才是可鄙的。但韓信不這麽認為。二人精神質地上的不同,決定了不能成為同道。項羽不是不善用人,而是目下無塵,鮮有人能入他法眼,所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

  項羽是年輕人的性情和意氣,不懂利益至上,總以性情取人。可是,搞政治是不能憑真性情的。劉邦便深諳政治之道,他用人得人,取的都是政治利益最大化原則。項羽曾以煮掉劉邦的父親來要挾劉邦,劉邦回答煮好別忘了分我一碗。這件事常被用來證明劉邦沒人性,我認為並不盡然,劉邦更有司能是以此為策略,來瓦解項羽的要挾,來拆項羽的招。這與其說證明了劉邦的沒人性,不如說證明了劉邦令人無可奈何的潑皮無賴。劉邦不會為救父親而妥協是肯定的,但未必會高興父親被煮死,之所以說這話,好像比對方還得意似的,顯然是故意的,是為了消解對方一下,氣對方一下。劉邦逃命時為了車子跑得快一點,竟然親手把車上的子女推下去,這才毋庸置疑地說明了他的沒人性。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劉邦,卻對老百姓不錯。這說明劉邦愛民如子甚至愛民勝子嗎?

  非也,這是政治利益最大化的需要,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政治理念使然。正如有人指出的:

  對當政者來說,“仁”,絕不僅僅是“仁愛”之情,更是“仁政”之術。“仁”是用來收買人心的,不能收買人心的“仁”就一錢不值。如果會錯了意,糊裏糊塗講起“仁愛”來。就糟了。項羽的錯誤不在於“仁”,而在於沒有把這種“仁”轉化為政治上的優勢,所以叫作“婦人之仁”。

  這段話暗示出這樣的意思:項羽的仁是“仁愛”之情,是真仁;劉邦的仁是“仁政”之術,是假仁。項羽的“婦人之仁”是本質上的仁,劉邦的政治之仁是策略上的仁。與“婦人之仁”形成意義對舉的是“無毒不丈夫”,它意味著,男人就是用“毒”來定義的。項羽正是因為“仁愛”,被踢出了男人的行列。“婦人之仁”在政治上不占優勢,男人的“毒”才是在政治上占優勢的。但項羽的“婦人之仁”,何嚐不是年輕人的“人之初性本善”,何嚐不是“青春不解紅塵”呢?人們怪項羽政治幼稚時,往往忽略了他的年紀,事實上,他本來就處在一個幼稚的年紀!與年長男人的老辣相比,他當然是太稚嫩,太缺乏“丈夫”之“毒”了。

  可是,這樣一個有著“婦人之仁”的項羽,卻又被認為殘暴,典型的事例就是他殺死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和一夜“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但我認為,項羽之所以這麽做,主要是為了報仇雪恨。楚國為秦國所滅,項羽的祖父項燕率兵在保衛楚國的戰鬥中被秦將王翦所殺,對於秦,項羽是懷著巨大的家仇國恨的,這也是他英勇殺敵的首要動機。包括火燒阿房宮,也是為了發泄他對秦王朝的仇恨。當然,就算有仇恨,也不能那樣做;僅從自身利益考慮,也不宜那樣做。因為那對他不僅無益,而且有害,會引起民怨,不利於他的統治大業。劉邦就絕對不會這麽做。但項羽顯然不具備劉邦那種權衡利弊的政治理性。他奮力拚殺這麽久,就是為了這一朝雪恨的快感!機會到了,年輕氣盛的他怎能不讓自己發泄個痛快!這與其說是項羽殘暴,不如說是項羽衝動-年輕人的衝動。

  項羽當然是有罪過的,他殺氣太盛,動輒殺戮,率爾屠城,而且軍紀不嚴,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民怨載道,這都是他的罪過。這些罪過,也都與他的年輕有關,因為年輕,所以放縱,所以率性,所以逞勇,所以沒有羈勒,所以充溢著作惡的激情。項羽軍紀不嚴,首先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缺少自製力的人-這幾乎是年輕人的通病。

  項羽坑殺二十萬秦軍並非沒有原因,他是聽說降卒可能謀反,才聽從部下建議坑殺的。另外,近來有人指出,一夜坑殺二十萬不可能。首先,沒有那麽大的坑;其次,那二十萬人不會束手待斃。項羽好殺戮是真的,但一夜坑殺二十萬,可能是司馬遷的誇大之詞。其實,劉邦的殘暴並不在項羽之下,殺人之眾也決不在項羽之下,但劉邦殺人都是出於政治需要,所以,在大眾眼裏就具有了某種合理性。而項羽有時會殺一些不該殺、不必殺的人,比如降君降卒,所以就不具備這種合理性,其殘暴也便格外突出,格外不能原諒了。說項羽不愛民至少不全對,正是看到楚漢相爭民不聊生,心中不忍,項羽才向劉邦發出二人單挑、一決勝負、藉此結束戰爭的倡議,但劉邦不肯。秦地的秦卒秦民在項羽看來可能首先不是人民,而是敵人,所以他才不手軟。說項羽不仁也不全對,彭城之戰,項羽俘虜了劉邦的父親和妻子,作為人質來要挾劉邦,未遂,但並不殺害。

  項羽一夜坑秦降卒二十萬,卻唯獨留下了三員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並信任和厚待他們。這還是他的真性情使然,他的仁慈隻施與那些他認為值得的人。劉邦用人是理性的,不憑好惡,隻重實際,有用之人皆為我所用,所以韓信說劉邦:不能將兵,而善將將。劉邦得韓信,果然如虎添翼。作為一個領導者,善於駕馭高人,便立於高人之上了。為了收買韓信,劉邦是關懷備至,極盡籠絡之能事,以至於韓信在有可能自立為王時,卻不好意思那樣做,而堅持要替劉邦效命,所謂“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可是,用完韓信之後殺掉韓信的,歸根到底還是劉邦。劉邦此乃老百姓所謂的“哄死人不償命”。這一點也正如有人所言:

  在缺乏有效約束機製的情況下,社會的安定有賴於統治者的治國理念,推行“仁政”,不管其動機如何,對被統治者是一種讓步,相對而言百姓得到的好處多一些。即使劉邦是個流氓,項羽是個貴族,落到劉邦的手裏,比落到項羽的手裏要好。太史公深明此理,所以人格上,他隱隱推崇項羽;可是治天下,他以為還是劉邦強點。

  主觀上的“仁”雖然是“真仁”,但若給老百姓帶不來好處,還是沒有用的。隻有給老百姓帶來好處的客觀上的“仁”,才是老百姓所需要的,即便它是“假仁”。“仁”是可以用來作秀的,隻要能保證實際效果,真假並不重要。這樣的發現,不僅使我對於“求真”的意義發生懷疑,而且還使我對於劉邦和項羽的態度產生矛盾-與司馬遷一樣。既然我們在實際上還是會選擇劉邦,既然項羽的結局必然是失敗,統治世界的必然是劉邦,我們對於項羽人格的孜孜以求還有什麽意義呢?探討至此,很容易使人產生曆史的虛無感。

  不!茨威格在《異端的權利》中寫道:

  曆史無暇顧及公正。曆史作為不偏不倚的編年史家的工作隻是記錄各種各樣的成功,至於這些事情的道德價值,她極少評估……然而事實上……道德能量的任何消耗,也不會消散長空,毫無回響。那些人雖然生不逢時,雖然被擊敗了,在實現永恒理想的過程中,卻自有意義……從精神方麵看,“勝利”和“失敗”兩個詞都有了新的意義。

  把這段話中的“道德”改為“人格”,我認為是一樣成立的。項羽的價值,就在於這種“人格價值”、“人格能量”,如果從人格方麵去進行評估,項羽並沒有失敗,他永遠向我們昭示著一種相對理想的青春人格,這就是我們探討它的意義。

  項羽的行為藝術

  對於項羽,他人難免是“以成敗論英雄”,這個“成敗”,當然指的是結果。可是,項羽本人卻未必把成功的結果看得那麽重要。

  他的目的不僅僅是成功,而是-美,並成功。他要贏,但是要贏得漂亮,贏得有風度,贏得不失水準。不僅要贏在物質上,而且要贏在精神上,內外皆贏。他要的不僅是一件衣裳,而且是一件沒有皺褶的內外考究的衣裳。他要成功的結果,他還要成功的過程,他要在過程中始終保持英雄的審美風範。難度也就在這裏。

  項羽相當於把獲取成功當作一種行為藝術,行為藝術是不求結果的,過程就是一切,成功隻是藝術過程的終點。作為行為藝術,他不要“雖然贏了,但是,贏得很醜”,於是,他的結局就成了“雖然輸了,但是,輸得很美”。在輸得美麗和贏得醜陋之間,他寧願選擇前者。

  奇特的東城快戰充分證明了項羽的行為藝術追求。項羽帶領僅剩的28騎到達東城的一座山上,自忖不能脫身了,便對騎兵們說:“我起兵八年,經七十餘戰,未嚐敗北,我的敵人都那麽服我,現在困在這裏,不是我不會打仗,而是天要亡我!今天,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我要為諸君痛快一戰,必勝利三次,為諸君擊潰包圍、斬將、砍旗,讓諸君知道,是天要亡我,非我不會打仗。”果然,他衝人敵陣,一人斬兩將,殺近百人,然後問手下騎兵:“怎麽樣?”騎兵們跪倒回答:“和大王說的一樣。”這一快戰,已經不會影響結果了,但他仍然要漂漂亮亮地表演一次,以證明失敗是天意,不是自己不會打仗。行為藝術的意義就在行為本身,而不在結果。他要輸得漂亮,輸得對自己、對他人有個交代,所以,並不因結局已定就倉皇折戟抱頭鼠竄,而是要最後瀟灑走一回。

  鴻門宴放走劉邦,不是項羽愚蠢,而是項羽要臉麵,不想承擔不義的罵名。他要的是堂堂正正的贏,如果贏得不義,對他將是極大的恥辱。首先,楚懷王曾與諸將有約:“先破秦人鹹陽者王之。”所以,盡管劉邦由於狡猾而先人鹹陽,但“王之”也是情理之中事。何況,劉邦已拿出準備把鹹陽原封不動移交項羽的架勢,殺他更是不義。其次,他敬重樊噲的勇武和大丈夫氣概,所以,樊噲帶劍擁盾進人宴會廳,他不僅沒有發怒,反而為之折服,這說明他是何等地英雄惜英雄;那麽,由他所敬重的人指出“若殺劉邦,便是不義”,更使他的自尊沒有回旋的餘地。他放走劉邦,不僅因為自尊,更是因為自信。他認為,即便這次不殺劉邦,日後也有把握收拾他,而且會以正當理由,那麽,留一留又何妨。可以說,他是不屑殺之。因為所向披靡,所以他自負;因為自負,所以他輕敵。鴻門宴不殺劉邦,在他的政治盟友和後人看來是優柔寡斷,是窩囊,在他看來則可能是免於不義,是亮堂。毛澤東指出了項羽戰敗的三個錯誤,其中第一個就是:鴻門宴不聽範增的話,放走劉邦。但項羽看重的是自己保住了名譽。毛澤東有詩雲:“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直接把項羽的捍衛名譽當成了“沽名”。無疑,所有看重成功結果的人都會把這種“沽名”看得毫無意義,政治家尤甚。

  殺人,項羽並不手軟,但不能“師出無名”。巨鹿之戰說明,該出手時,他會果斷出手。項梁戰死後,本來隻是傀儡的楚懷王意欲趁機奪項羽軍權,任命自己的親信宋義為上將,項羽為次將,率領大軍救趙。但宋義畏懼秦軍強大,又圖謀解除項氏政治威脅,欲在半路殺項羽並結盟齊國。所以,軍隊滯留46天不發,處境艱困。項羽當機立斷,一劍斬殺宋義,迫使楚懷王任命他為上將軍,立即揮師北上救趙,於是有了破釜沉舟、以一當十的巨鹿之戰,奠定了項羽軍中第一的地位。項羽殺宋義,是因為“你不仁”在先,所以,休怪“我不義”。後來殺楚懷王,則是一不做,二不休,所謂義帝,就是假皇帝,沒本事,還不甘做傀儡,那麽,鏟除虛偽,還原真實,也罷。這非常符合項羽的風格。

  一個“義”字,對項羽很重要。項羽本來已經取得絕對優勢,可以滅掉劉邦,但劉邦提出劃界而治,他還是大度地同意了,並依約守信,爽快地送還劉邦的父親和妻子。項羽作出如此讓步,是為了結束戰爭,還黎民一個安寧,這又何嚐不是一個“仁”字呢?既然立約,便是君子一言;若再違約,豈非小人?對於項羽的堅守信義,毛澤東也不以為然,這就是他認為項羽戰敗的三個錯誤中的第二個:機械遵守鴻溝協定。這說明毛澤東是了解劉邦這樣的人的。事實上,那的確是劉邦為了獲得喘息之機、恢複自己元氣而策劃的假和談,兩個月後,他便背信棄義,再起爭端。可以想象,假如劉邦占上風而主動提出和談,項羽未必答應,因為那有違他的自尊和驕傲,有違他的行為藝術規則。隻有劉邦這樣的人才會以騙術以犧牲人格來苟求暫時的喘息之機。項羽永遠不可能以劉邦式的犧牲來達到劉邦式的成功。項羽的大度,建立在高度自信的基礎上。隻有高度自信的人,才會敢和敢戰:你要和,我就讓你;你要戰,我就奉陪,直到把你打怕,打到再也不敢動。他對於自己的力量是何等地自信!果然,劉邦一挑爭端,又被打得落花流水,隻是到最後一戰-垓下之戰,他才在韓信等人的幫助下贏了項羽。

  項羽並非沒有政治智慧和手段,否則,絕對坐不到霸王的位子上去。巨鹿之戰後,項羽看到擺脫懷王稱霸天下的機會到了,便先收服諸侯聯軍,再收服章邯,很快確立了自己的霸王地位,沒有政治智慧和手段,這是做不到的。

  項羽不是沒有政治智慧和手段。而是他的智慧和手段太大氣、太君子、太理想主義,現實適用性不夠強。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的遊戲規則對政治家大多不適用,且盡在政治家掌握之中。而政治家是不講遊戲規則的,政治家的思維也不會為理想主義者所掌握。沒有理想的政治環境,便無法堅持理想的政治人格和踐行理想的政治主張,而政治環境可能永遠都不會理想,所以,理想主義與政治永遠是有抵牾的。

  劉邦是一個“潑皮無賴”,他要的是天下,而不是臉麵和自尊。劉邦摸透了項羽的貴族脾氣,項羽卻不懂劉邦的“流氓思維”,或即便懂了,也不加重視。項羽從來不屑搞小動作,屢屢被劉邦所騙,卻並不服膺劉邦,而隻能更加嗤之以鼻,因為,他對於奸詐取勝向來不以為然,認為那是下作宵小的雞鳴狗盜行徑,贏也贏得可恥。而且,他認定劉邦不過是以小計獲得暫時的小贏,不足掛心,而他有足夠的自信站在更高處,俯瞰劉邦,並取得大贏。項羽太低估了“小”的破壞力。千裏長堤,可以毀於一個蟻穴,螞蟻的力量怎容無視!《獅子和蚊子》的寓言告訴我們,力大無窮的獅子可能戰勝不了一隻渺小的蚊子,因為獅子對蚊子根本使不上力。

  項羽是一隻英俊的獅子王,劉邦卻是一隻老狐狸。項羽適合速戰速決,劉邦卻善於拖垮對方,年輕人的衝勁往往敵不過老年人的耐性。獅子的勇猛戰術對狐狸可能無效,而狐狸的狡猾卻可能使自己獲得機遇,獅子的威力等於被狐狸的狡猾消解了。戰爭日久,項羽早已按捺不住,他希望盡快結束。當楚漢兩軍在滎陽對峙時,項羽對劉邦說:自秦以來,天下紛爭久矣,原由皆因兩人起,現我願意單獨和你決一雌雄,無論勝敗,就此不要讓黎民百姓跟著倒黴了。但劉邦笑日:我肯鬥智,不能鬥力。項羽大怒:天下哪有這等無賴!項羽要求決鬥,是典型的騎士風度,可劉邦不是騎士,他拒絕騎士的遊戲規則。

  項羽要求決鬥,一方麵,是他非常倚重自己的力量,喜歡以力來解決問題;另一方麵,是他有這種騎士精神。騎士決鬥,是青春偉岸亮麗的行為藝術。可劉邦是一個老人,老年人勝在智,年輕人勝在力,劉邦不會拿自己之短與對方之長比拚。再說,他也不具備騎士精神。

  講求行為藝術的美感,與一個人的閱曆也有關係。閱曆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不漂亮的閱曆就是磨礪就是摔打,就是一次次從狼狽中爬起來,然後告訴自己:“出水再看兩腿泥”。劉邦出身草根,生命力適應力極強,如同草種子,撒在哪兒都能成活。出身草根並非必然如劉邦這般,也有《紅與黑》中於連那樣的自尊之人。關鍵在於劉邦原本就是個潑皮無賴、流氓無產者、雞鳴狗盜之徒,他最不缺乏的就是低下生活的磨煉,他所擁有的幾乎都是不漂亮的閱曆,所以,沒什麽範兒可講究,也沒什麽可喪失的,得到什麽都算賺了。人沒有風度尊嚴上的顧忌,便沒有負累和障礙,更容易達到世俗上的成功。來自劉邦那種不漂亮閱曆的往往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中的“通行證”。項羽貴族出身,沒受過什麽屈抑,做事有範兒,到了戰場上也是縱橫馳騁,身姿矯健,從來沒有跌過份,從來沒有在地上摸爬滾打過,缺乏不漂亮的閱曆,所以講求美感,所以目下無塵,所以至剛易折。來自項羽那種漂亮閱曆的往往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中的“墓誌銘”。“下下人有上上智”,“卑賤者聰明,高貴者愚蠢”,曾經是中國人的至理名言,也許迄今還是。

  項羽的狂飆性格決定了他的暴起暴落,起如狂飆突起,落也如狂飆驟落。烏江自刎是項羽行為藝術的終點。先是韓信的四麵楚歌之計成功地擾亂了項羽的心,也導致了虞姬的自殺。項羽從來不是一個文人,可是這次,他寫下了悲壯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首詩慷慨蒼涼無奈,是穿越千古的曆史悲風。“霸王別姬”這最具悲劇感的曆史一幕,亦已成為後世文藝經典。項羽極端而分明的性格和非凡的個人魅力使他天然具備典型文藝形象的各種特質,很容易獲得真性情的文人們的青睞。何況,又有英雄美人的故事,來做了最好的花邊。須知,史冊都是文人書寫的,何況文藝作品。在這方麵,劉邦可就吃大虧了,雎景臣的《般涉調哨遍高祖還鄉》,對劉邦極盡醜化挖苦之能事,且毫不客氣地揭其老底。誰讓劉邦不招文人待見呢。

  末路英雄麵對所愛的女人,該當何為?虞姬主動做了了結。不能保護所愛的女人,卻看著她在自己眼前死去,對於一個英雄,這是何等的打擊!項羽一直活在自己的青春期裏,沒有悲哀,沒有無奈,少年不識愁滋味,就連叔叔倒下時,他也很快便頂了上去,昂然前行。可是這次,他昂揚的頭顱終於呈現出“垂落之姿”(當代女詩人李輕鬆詩語),他終於懂得了悲哀,懂得了無奈。他的青春期結束了,他的成年期來臨了。這也是他從武將到文人的人生一刻,他寫出了唯一留存的那首詩。他的生命曆程,卻馬上要在這門檻上定格了。

  之後,項羽突圍,東城快戰重新燃起了他生存的希望,他想東渡烏江。可是,烏江亭長停船岸邊的一席話卻使他明白:西楚並沒有失陷!那麽,虞姬豈不是白白死去!烏江亭長說,渡過江東,他還是可以稱王。可是,當初“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巨大的內疚、致命的懊悔、沉重的羞愧以及自尊的折磨,一齊襲來。頭天晚上他剛剛體驗到的一種對他來說是嶄新的情緒-悲哀,再一次占據了他的心。數年征戰,為人民帶來了什麽?自己又得到了什麽?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不能保住!我想,這一刻,他的心境定與賈寶玉大雪中告別塵緣那一刻差不多,悟了,也空了。這時候,他已經無力希圖東山再起了,從不悲哀的人一旦悲哀,便比一般人悲哀得深。人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但英雄往往不給自己犯錯的權力,他們無法為一些或可避免的挫敗而原諒自己。還有,項羽少年得誌,一路順暢,是一個缺少挫折曆練的自負驕子,一旦出現挫敗,便承受不了,便需要轉嫁到某一外在因由。他為自己找到的外在因由是:天意。而一旦把失敗歸於天意,他的鬥誌便被瓦解了。烏江,是他為自己劃下的一條人格線,一旦跨過這條線,便是苟活。但是,為報虞姬,為謝江東父老,為捍衛“霸王”的榮譽,他寧死留在了線的這邊。

  孫悟空以西天取經完成了自己的成長過程,項羽則以豪情萬丈的拚殺來完成了自己的成長過程,隻不過,孫悟空的終點是修成正果,項羽的終點則是世俗意義上的前功盡棄。原因在哪裏呢?孫悟空有一道緊箍咒,這是他修成正果的必要保證。緊箍咒就是痛感,就是約束,項羽所缺乏的,正是痛感,正是約束,這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當他終於有痛感時,終點卻已經到了。如果上天假以時日,他會以一個成人的姿態,獲得內外一致的成功。

  但這隻是如果,他的命運其實早已為性格所決定。

  項羽以慷慨昂揚的死,完成了一個失敗英雄的行為藝術的最後一幕。這個行為藝術的主題,就是大寫的人格。不管置身於怎樣的悲劇之中,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讓悲劇失去它的壯麗和快慰。這就是為尼采所闡釋過的古希臘悲劇精神的真諦。項羽的結局符合這一真諦。項羽之死,富有美感,符合他的英雄美學,正是他想要的那種死。

  項羽之死,不僅是一個命運的結局,更是一個人格的結局。劉邦不會這樣自殺,因為,那不是劉邦的人格結局。杜牧《題烏江亭》寫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認為,男兒應當“包羞忍恥”“卷土重來”,這也代表了一派觀點。但是,如果項羽可以為“卷土重來”而“包羞忍恥”,他還是項羽嗎?他就是劉邦或勾踐了。有的人認為,勾踐才是真正的英雄,活著就是英雄,好死不如賴活著……

  但這都不是項羽的生命哲學,項羽隻能是-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還有人認為,成為英雄不代表就能活著,沒啥出息也不代表就要死去。這倒符合英雄豪傑與芸芸眾生共同構成的曆史真相。

  史上來看,劉邦以其成功成為善於用人的明君典範,項羽則以其人格魅力成為令人扼腕的悲劇英雄。在“成王敗寇”的思維慣性中,項羽竟能打破常規,未被列人“寇”列,這實在是司馬遷的功勞。司馬遷以一篇“本紀”,把項羽提到了與漢朝列祖列宗平起平坐的地位。《項羽本紀》是《史記》中寫得最出色最壯懷激烈的一篇。那是司馬遷對項羽的一種致敬,也是司馬遷本人的人格折射。司馬遷為項羽作傳,與羅曼羅蘭為米開朗基羅、托爾斯泰、貝多芬三位巨人作傳一樣相得益彰。曆代的有識之士評價項羽,往往是悲劇英雄,或者失敗的英雄,總之,承認他是英雄,承認他敗得很有臉麵。項羽當然不完美,他有明顯的性格缺陷,他的蠻勇、他的剛愎自用、他的意氣用事,都為自己和他人帶來不少的災難,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成為英雄。西方文明一開始就認為英雄未必是完美的,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幾乎都不是諸葛亮這種足智多謀的,而是富於青春的蠻力,敢於挑戰天神,同時有著自己的弱點,並常常為這蠻勇和弱點喪了性命,但他們仍然被視為陝雄。項羽已經成為一種精神現象,成為失敗英雄的一個精神代碼,人們對他的紀念,並不在成功的劉邦之下,這就是項羽獨特的不朽!

  一般所謂“成敗論英雄”,依據的是世俗的評價標準,若以人格價值體係來評估,項羽並沒有失敗。他以自己的行為藝術,向世人證明了一種值得驕傲的英雄人格的存在。孰為成敗,關鍵看各人的評價標準。而評價標準所反映的,正是一個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對於後人來說,項羽的英雄人格沒有功利價值,隻有審美價值;沒有實用意義,隻有理想意義。但是,當我們看到在盧武鉉自殺周年祭日,韓國各地自發展開悼念活動的報道時,還是可以發現項羽那種人格價值的閃光,這就是項羽對於今天的意義!

  選自《廣州文藝》201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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