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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寒冬早行人

  王充閭

  一

  “吾於近人,獨服曾文正。”這是一位大人物年輕時說的一句話。這裏的“近人”有特定時限,既非泛指古人,也並不涵蓋時人。時間過去近百年了,如果依照這個時代範圍,站在今天的角度,認定我所拳拳服膺者,倒是覺得略晚於曾公的張謇,堪當勝選。套用前麵的句式,就是說:“吾於近人,頗服張謇。”

  其實,表述一已的觀點,說“獨服張謇”亦無不可。隻是考慮到,知人論世,評價曆史人物,有一個視角選擇問題,亦即看問題的角度。角度不同,結論會隨之而異。參天大樹與發達的根係,九層之台與奠基的壘土,孰重孰輕,視其著眼於功用抑或著眼於基礎而定。而且,評判標準往往因時移易。前人有言,品鑒人物不能脫離“一時代之透視線”;“一時代之透視線”變化了,則人物之價值亦會因之而變化。看來,涉及這類主觀色彩甚濃的事,還是避免絕對化,留有餘地為好。

  既然說到曾國藩了,那麽,我們就來研索一下:論者當時所“獨服”的是什麽。叩其主要依據,不外乎在近代中國他是唯一真正探得“大本大源”,達致超凡入聖的人物;“世之不朽者有辦事之人,有傳教之人”,曾公乃“辦事而兼傳教之人也”也就是傳統上說的立功而兼立德、立言;實質上,亦即曾公所畢生追求的“內聖外王”的人生境界。

  在晚清濁世中,曾公誠然是一位不同凡俗的佼佼者,堪資令人歎服之處多多,僅其知人善任、識拔人才一端,並世當無出其右者。但也無庸諱言,他的頭上確也罩滿聲聞過實的炫目虛光,堪稱是被後人“聖化”以至“神化”的一個典型。泛泛而言“道德文章冠冕一代”,固無不可;如果細加檢索,就會發現,他的精神底蘊仍是恪守宋儒“義理之學”的型範,致力於正心誠意、修身養性,克已省複、困知勉行,以期達到自我完善,成為聖者、完人。說開了,就是塑造一尊中國封建社會夕暉殘照中最後的精神偶像。誌趣不可謂不高,期待視閾也十分宏闊。可是,即便是如願以償,終究是個人的事;到頭來又何補於水深火熱中的蒼生?何益於命懸一線的艱危國運?至於功業,舉其犖犖大端,當屬“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這又怎樣?無非是使大清王朝“延喘”一時,挽狂瀾於既倒罷了。

  再說張謇。觀其抱負,實不甚高:“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沒有什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經天緯地、驚天動地之誌,不過是“不與草木同腐”而已。當然,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做到這一點,也絕非易事。

  張公活了七十三歲。前半生顛撲蹉跌於科舉路上;狀元及第之後,作出重大抉擇-毅然舍棄翎頂輝煌、翰林清望,拋開傳統仕途,轉過身來創辦實業。用他自己的話說:“願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願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他確立了“父教育而母實業”的發展思路,先後創辦了二十多個企業,涉及紡織、印染、印刷、造紙、火柴、肥皂、電力、鹽業、墾牧、蠶桑、油料、麵粉、電話、航運、碼頭、銀行、房產、旅館等多種行業,涵蓋了輕重工業、銀行金融、運輸通訊、貿易服務等門類。看得出,他所說的“實業”,大體相當於今天的第一、二、三產業。在他所興辦的三百七十多所學校中,中小學之外,重點是師範教育、職業教育(包括師範、女子師範和農業、醫務、紡織、鐵路、商船、河海工程等);同時創建了工科大學、南洋大學,並積極支持同道創辦複旦學院,將醫、紡、農三個專科學校合並為以後的南通大學,還聯合教育界一些知名人士,醞釀高師改為大學,東南大學因而正式成立。他的設想,是“師範啟其塞,小學導其源,中學正其流,專門別其派,大學會其歸”,從而創建了從學前教育的幼稚園到中小學直至高校,從普通教育到職業教育、特種教育、社會教育,形成一個門類齊全的完整的現代教育體係。

  興辦規模如此宏闊的實業、教育,顯示出他的遠大抱負與驚人氣魄;而在中國近代化進程中,篳路藍縷,勇為人先,進行大量開創性的探索,則凸顯了他的卓絕識見與超前意識。實業方麵,他成功地摸索出“大生模式”,推進了中國近代企業股份製,最早創辦了大型農墾公司和企業集團;文教事業中,他所興辦的博物館、師範學校、女子師範學校、刺繡藝術館、新式劇院、戲劇學校、盲啞學校以及氣象台等,都是在全國首開先河。他在創建圖書館、伶人學會、更俗劇場和多處公園、體育場的同時,還將目光和精力投向弱勢群體,興辦了養老院、育嬰堂、殘廢院、盲啞學校、貧民工廠、棲流所、濟良所等一大批慈善事業。而無論是辦實業、興文教、搞慈善,全都著眼於國計民生,為的是改造社會,提高國民素質。

  思想理論建樹,有所謂“照著說”與“接著說”的差別。前者體現傳承關係,比之於建築,就是在固有的樓台上添磚加瓦;後者既重視傳統,更著眼於創新、發展,致力於重起樓台,另搭爐灶。張謇作為開創型的實踐家,當屬於後一類。兩類人物,各有所長,缺一不可。但從曆史學的角度,後人推崇某一個人,總是既考察其做了何等有益社會、造福群黎之事,更特別看重他比前人提供了哪些新的東西。我說“頗服張謇”,其因蓋出於此。

  二

  如果說,曾公的言行舉止,與其所遇時代、所處社會、所受教育完全統一、若合符契的話;那麽,張公則在許多方麵恰相背離,甚至截然相反。為此,人們總是覺得,這位“狀元實業家”身上充滿了謎團、悖論,從而提出大量疑難問題:

  --張謇四歲至二十歲,從名師多人,讀聖賢之書,習周孔之禮,可說是渾身上下,徹頭徹尾,浸透了正統的儒家血脈。那麽,就是這樣一個由封建社會按照固有模式陶熔範鑄的中堅分子,怎麽竟會走上一條完全背離傳統仕途的全新道路?豈不真的應了那句俗話:“種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

  --明清兩朝製度,非進士出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出身不得作宰相。而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攀上科舉製金字塔頂尖、獲授翰林院修撰的狀元郎張謇,距離相府、天樞已經“近在咫尺”;可是,他卻棄之如敝屣,意外轉身,掉頭不顧,追逐“末業”,從“四民”之首滑向“四民”之末,究竟是為了什麽?

  --作為一個半生困守書齋、科場的標準儒士,張謇何以沒有拘守傳統士人每在行動之前必找道義依據的思維模式,沒有變成意誌薄弱、百無一用的迂腐書生,卻成長為洞明世事、識見超群、大有作為的棟梁之才?

  --存在決定意識。晚清的維新思想家、洋務派,大都受過“歐美風雨”的熏陶,具有國外留學或出使的背景;而張謇一生大部時間偏處通海一隅;那麽,他的新思想、新思路、新眼光,是怎麽形成的?

  --封建士人的文化心理結構,是老成持重,“不為天下先”,重性理而輕經濟,尚虛文而不務實際,而張謇不僅勇開新路,並且腳踏實地,始終專注於經世致用,這又是怎麽回事?

  那天,我們到海門市疊石橋參觀,這裏是中國最大的繡品市場。沈壽園裏,繡女們在全神貫注地穿針引線。我驚喜地發現,一位女工正在繡著張謇的大幅肖像。在盛讚其精美絕倫的繡功的同時,我凝神靜睇張公的眼睛。記得他曾說過:“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為此,我想透過繡品,尋索他的眼光,進而搜求某些答案。可是,看來看去,也並未發現有什麽特異之處。原來,目光、眼力也好,視野也好,說到底,都是一個識見問題。有了超凡的識見,才會有超常的智慧、勇氣與毅力。

  世間種種看似神秘莫測的東西,其實,它的背後總是有規律可循的。即以人生道路抉擇、人的種種作為來說,那個所謂的“冥冥之中看不見的手”,總都植根於自身素質、社會環境、文化教養、人生閱曆諸多方麵,並以氣質、個性、文化心理結構形式,製約著一個人的進退行止,影響著人生的外在遭遇。

  張謇出生於江海交匯的海門。這裏天高地迥,望眼無邊,視野極為開闊。而居民均為客籍,來自江南各地。江南為吳文化區域,是東西方文化匯接的前沿地帶,盡得風氣之先。這些移民原本就思想比較開放,具有一定的市場觀念、商品意識;而移居到“江海門戶”,沙洲江岸的時漲時坍,耕田方位的時北時南,生涯變換,禍福無常,更增強了憂患意識和頑強拚搏精神,練就了善於謀生、勇於自立的本領。這些特征,在張謇父親的身上都有所體現。兒子四歲時,他就送進私塾,延聘名師調教,激勵其刻苦向學,成材高就;但他又有別於一般世家長輩,十分通達世務,曉暢經營之道,看重經世致用,誡勉兒子注重接觸實際,力戒空談,經常參加一些農田勞作與建築雜活,使“知稼穡之艱難”。人是環境的產物。張謇從小就浸染在這種社會環境中,又兼乃父的耳提麵命,身教言傳,為他日後養成開拓的意識、堅毅的性格、務實的精神,進而成為出色的實業家,打下了堅實基礎。

  張謇從小就堅強自信。一次隨祖父外出,過小河時,不慎跌落橋下。祖父驚駭中要下水把他拉起,他卻堅持自己爬上岸。說是“要自己救自己”。一天,塾師的老友來訪,見天色轉暗,便順手燃起紅燭。客人見張謇在側,有意考考他的文才,遂以紅燭為題,令他以最少的字作答。張謇隨口說出:“身居台角,光照四方。”還有一次,塾師正在給張謇講書,見門外有騎白馬者經過,便即興出句:“人騎白馬門前過”;張謇對曰:“我踏金鼇海上來”。看得出他自小就誌存高遠,吐屬不凡。

  在讀書進學方麵,張謇也有其獨特的悟性。他熟諳經史,卻不肯迂腐地拘守章句,而是從中攝取有益養分,充實頭腦。傳統文化價值體係中,有些合理內核是可以超越時代,成為現代精神資源的。比如,儒家所崇尚的以天下為已任、關心民族興亡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就在張謇身上深深紮下了根。在他看來,儒學本身,作為一種文化積澱,也在不斷地進行自我調適以應世變之需。為此,針對孔孟的“義利之辨”,他提出“言商仍向儒”的新思路-著眼於國計民生,堅持誠信自律的倫理道德和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返本回饋思想。他鄙視傳統士人脫離實際、徒尚空談的積弊:“日誦千言,終身不盡,人人騖此,誰與謀生?”主張“學必期於用,用必適於地”。在一次鄉試答卷中,他說:“孔子抱經綸萬物之才”、“裕覆育群生之量”,亦嚐為委吏、乘田之猥瑣賤事,而且,務求將會計、牛羊管好,“奉職惟稱”,做“立人任事之楷模”。抬出聖人來,為自己的論列張本。

  張謇平生經曆曲折複雜,活動範圍廣泛,兼具晚清狀元、改革思想家、資本主義企業家、新式教育家、公益活動家和幕僚、翰林、政府官員多種角色,“崛起於新舊兩界線之中心”,而能“適於時代之用”。就身份類型來分,他屬於行者,而不是言者,但他的許多論述十分精當,而且富有實踐理性。他善於融各種角色及其資源於一體,將中國古代士人以天下為己任,關心民族興亡和黎民疾苦,崇尚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同西方工業文明中的創新、進取、務實精神結合起來,將道德規範置於現實功利之上,並和物質生產聯係起來,摸索出一種新型的中國實業家精神中。

  縱觀張謇一生,有三個重要關節點,對其人生道路抉擇影響至大。概言之,敞開了一扇門-實力報國之門;堵塞了兩條路-科舉與仕進之路。

  張謇走出國門,前後不過三次。年過半百之後,分別參加過大阪、舊金山博覽會;二十九歲時,隨吳長慶赴朝參戰,經曆磨練最多,獲益也最大。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年),清朝藩屬朝鮮爆發了反抗封建勢力和日本侵略者的“壬午兵變”,日駐韓公使館被燒,日本借機出兵幹預。吳長慶麾下的慶軍,奉命援護朝鮮,張謇以幕僚身份隨行,“畫理前敵軍事”。處此形勢危急、列強相互爭奪的遠東焦點,幹戈擾攘、樽俎折衝之間,最是年輕人磨礪成才的大好時機。其間,通過與朝、日眾多官員、學者交流政見,切磋時局,增廣了見聞,彌補了舊有知識的缺陷,形成了納國事於世界全局的嶄新視野。而日本明治維新全麵進行社會改革,殖產興業、富國強兵的經驗,更使他耳目一新,於國內洋務派一意趨騖西方“利器”、“師敵長技”之外,找到一條全新路徑,使認識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曆史現象充滿了偶然性。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對於張謇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一年。連續三次重大事件築成了他人生之路的分水嶺。他從十六歲考中秀才,後經五次鄉試,均名落孫山,直到三十三歲才有幸中舉。但此後四次參加會試,盡遭挫敗。至此,他已心誌全灰,絕意科場。這次,因慈禧太後六十壽辰設恩科會試,他本無意參加,但禁不住父親和師友的攛掇,才硬著頭皮應試。結果狀元及第,獨占鼇頭。當師友們歡慶他“龍門魚躍”時,他卻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他沒齒難忘:科舉之路上二十六載的蹉跌顛躓;累計一百二十晝夜“場屋生涯”的痛苦煎熬-那時的考棚窄小不堪,日間弓身書寫,夜裏踡伏而臥,炊茶煮飯,全在於此。“況複蚊蚋囋膚,熏蒸烈日。巷尾有廁所,近廁號者臭氣尤不可耐”。日夜寢饋其間,導致經常傷風、咳嗽、發燒以致咯血。且不說科舉製、八股文如何摧殘人才、禁錮思想,單是這令人不寒而栗的切身感受,已使他創钜痛深,從而堅定了創辦新式學堂、推廣現代教育的信念。

  不久,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在“蕞爾小國”麵前,“泱泱華夏”竟然不堪一擊,遭致慘敗,隨後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深重的民族危機,使他驚悚、覺醒,改弦更張,走上了一條全新道路。他對晚清積貧積弱的根源作如下剖析:中國之病,“不在怯弱而在散暗。散則力不聚而弱見,暗則識不足而怯見。識不足由於教育未廣,力不聚由於實業未充”;“國威喪削,有識蒙垢,乃知普及教育之不可以已”。於是,決計拋開仕途,走實業、教育興國之路。

  第三個關節點,是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伊始,在慈禧太後操控下,恩師翁同龢被黜,“開缺回籍,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此事對張謇刺激極大。他們交誼三十年,“始於相互傾慕,繼而成為師生,終於成為同黨”,患難與共,至死不渝。對於兩朝帝師、官居一品的資深宰相,作如此嚴厲處置,為有清一代所僅見。這使張謇預感到,“朝局自是將大變”,因而“憂心京京”,心灰意冷。生母臨終前諄諄告誡的“慎勿為官”的遺言,仿佛又響在耳邊。麵對帝黨、後黨勢同水火,凶險莫測的政局,“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在人生道路抉擇問題上,張謇是慎重、清醒、謀定而動的。病逝前一年,他曾回顧說:經“反複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恃,舍身喂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謇願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所決,遂無反顧”。

  三

  關於張謇,胡適於一九二九年做過如是評價:“張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他獨立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終於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於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誌願而死。這樣的一個人,是值得一部以至於許多部詳細傳記的。”

  “偉大英雄”、“開路先鋒”,評價準確而充分。在暗夜如磐、雞鳴風雨中,能夠像張謇那樣,“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通過個人努力,開創難以計數的名山事業,取得如此廣泛的成功,晚清名流中確是屈指可數。論其功業,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作為中國曆史上最特殊的狀元,他開創了一條由近代知識分子以實業教育代替封建士人“學而優則仕”的救國之路;作為中國近代化的早期開拓者,他是晚清社會中既能務實又有理想的實業家的一個標本;作為出色的實業家,他摸索出一條以城市為龍頭、農村為基地、農工商協調、產學研結合的南通模式。一九二二年,在京滬報界舉辦的“最景仰之成功人物”民意測驗中,張謇以最高票數當選。而其成功要素,前人認為:一曰純潔,二曰創造性,三曰遠見,四曰毅力。

  說到失敗,張謇同任何成功人物一樣,在其奮鬥曆程中總是難免的。而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特殊環境下的民族工業,麵對外國資本的衝擊,生存艱難甚至終被吞並,本屬常事。其價值在於創辟了一條新路,提供了可貴的標本、模式,在於進行了成功的實驗。盡管在當時的條件下有些事業遭受挫折,卻仍可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正如錢穆所言:“人能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這才是大成功。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故能引起將來曆史上之更成功。”

  當然,張謇並非完人。我們肯定其事業之成功,絕不意味著他在各個方麵都完美無缺。他勇立潮頭,呼喚變革,卻害怕民眾革命;他為實現強國之夢而苦鬥終生,但直到撒手紅塵,對於這條新路究竟應該何所取徑,也似明實暗。由於時代的局限性,他的思想、見地,並沒有跳出近代民主主義的藩籬。在曆史人物中,這種功業在前,而政見、主張相對滯後的現象,並不鮮見。

  作為一個智者,張謇頗有自知之明。晚年,他在一次演講中說:“謇營南通實業教育二十餘年,實業教育,大端粗具”;“言乎穩固,言乎完備,言乎發展,言乎立足於千百餘縣而無懼,則未也未也”。“實業教育,大端粗具”,說得恰如其分。而“完備、發展”,就任何前進中的事物來說,都不能遽加肯定。這不等於承認失敗,也並非謙卑自抑,恰恰反映出他的嚴謹的科學態度。與此相照應,他在生壙墓門上曾自撰一副對聯:“即此粗完一生事,會須身伴五山靈。”回首平生,他還是比較愜意的:一生事業已經大體完成,死無憾矣;現在到了回歸自然、與秀美的五山長相依伴的時刻。

  一位史學家曾經說過:“張謇與南通這兩個名字已經緊緊聯接在一起。在中國近代史上,我們很難發現另外一個人在另外一個縣辦成這麽多事業,產生這麽深遠的影響。”是呀,先生“五山歸臥”已經過去八十五個年頭了。可是,今天,無論是走進通海地區工廠、糧田,還是置身於他所創辦的大中小學;無論是瀏覽於博物苑、圖書館,賞藝於電影院、更俗劇場,還是在濠河岸邊、五公園裏悠然閑步,都會從親炙前賢遺澤、享受他所創造的成果中,感受到張謇的永生長在。先生的事業立足於通海,而他的思想、抱負卻是麵向全國。他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驕傲。借用古人的話:“乃邦家之光,非閭裏之榮也”。

  近年來,我曾兩入南通,一進海門,看到過張謇生前在各個場合的留影,還有數不勝數的畫像、繡像、塑像。他那粗茁的濃眉,智慧的前額,飽含著憂患的深邃目光,留給我難以忘懷的印象。麵對著書刊上、廣場上、影視中張謇的形象,我喜歡作無盡的聯翩遐想。這樣,就有一幅飽涵詩性的畫麵成形於腦際,浮現在眼前-

  一個霜月淒寒的拂曉,在崎嶇、曲折的徑路上,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踽踽獨行。看上去,既沒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革命家的豪邁,也缺乏詩人“杖藜徐步過橋東”的閑適與瀟灑,又不見一般年邁之人身軀傴僂、遲回難進的衰颯之氣,而是挺著腰身,邁著穩健的步子,向著前方堅定地走去,身後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

  既然叫一幅畫,就總得起個名字,那就題作《寒夜早行人》吧。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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