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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葛底斯堡

  李木生

  A(戰爭)

  認識美國有一條捷徑,那就是去葛底斯堡,去重新經曆葛底斯堡戰役的硝煙,重新諦聽1863年7月1日至3日鮮血在這裏的噴濺。

  這是美國南北戰爭中最為重大的戰役,也是十九世紀死傷最為慘重的戰役,它不僅標誌著代表黑人奴隸製的南方從此走向失敗,而且這一戰役還深刻地影響著整個人類進步的走向。

  400萬黑人奴隸的命運,成為這次戰爭的焦點-北方認為黑人也是人,應當獲得人的自由與解放;擁有著黑人奴隸的南方,則強勢地堅持並試圖擴大黑人奴隸製,認為黑人奴隸是牲口,是財物,可以買賣與役使。而對美國黑人的命運抱著巨大同情並對黑人奴隸製堅持批判態度的林肯的當選總統,則成為南方宣布脫離聯邦並挑起這場戰爭的導火索。

  這是教科書反複確認並為我們所熟知的關於這場戰爭的政治原因。結論當然是正確的,卻不是惟一的。我在骨頭般醒目的政治因素的四周,還體察到了好多常常被赫然的骨骼所遮蔽的血肉神經,發之於人性之上的人道的血肉神經。總統、議員、將軍們,固然掌握著理性的“骨骼”,而百姓與士兵,則擁有著感性的血肉神經。沒有後者,前者隻能是紙上談兵。

  2009年的年底,我與朋友鄭光召從華盛頓北上70英裏,直達葛底斯堡,將一整天的時間全部泡在這塊20平方公裏的昔日的戰場上。數不盡的紀念碑,風格獨具的各種雕塑,還有散落在原野上的似乎依然“活”著的大炮。

  隻是三個晝夜,北方聯軍死傷2.3萬人,南方同盟軍死傷2.8萬人。7月3日裏有一個小時,雙方一下子就陣亡了1.4萬人(北方聯軍4000、南方同盟軍10000),被稱為“世界軍事史上最血腥的一小時”。戰場上的樹木,幾乎沒有不中彈的,最多的一棵竟然中了250顆子彈。遍布在草地上的白雛菊,幾乎沒有不被馬蹄與腳印踐踏的。而在長達四年之久的南北戰爭中,全美300萬人參戰,傷亡112萬,其中陣亡62萬(北方36萬,南方26萬),一萬個村鎮慘遭蹂躪。

  這個國家,為了避免分裂與內戰,曾經向南部的黑人奴隸主們有過重大的妥協與讓步。1850年的國會妥協法案,重申並強化了1793年的《逃亡奴隸法》,規定逃到自由州的奴隸仍將是奴隸並要被送回原地去繼續接受奴役,奴隸主可以跨州追捕奴隸,並在州或聯邦法院確定其所有權之前就把逃奴強行帶走。

  在根本問題上的妥協無異於投降,隻能助長邪惡的變本加厲。於是,黑人的血淚愈發地積聚,整個社會的不平與憤怒也在不可抑製地蓄湧。

  對於這場戰爭的本質性解讀,1854年的奴隸安東尼伯恩思案件有著代表性的意義。

  安東尼伯恩思是弗吉尼亞州一個種植場主的黑人奴隸,不堪百般的奴役與折磨,躲在一艘開往北部自由州的船上,逃到了波士頓,在一家服裝廠開始了人的自由的生活。可是他最終還是被抓,聯邦政府的官員竟然勒令把他押返弗吉尼亞。波士頓人憤怒了,洶湧的人群甚至衝進法院試圖救他。但是這位已經過了一段人的自由生活的黑人,沒能逃脫重新淪為奴隸的厄運。據說當這位奴隸,被龍騎兵、海軍陸戰隊、12個步兵連押送至弗吉尼亞的輪船時,孤獨無助的安東尼絕望地甚至熄滅了眼睛裏的怒火。可是,當他看到波士頓全城的商店為了他停業抗議,所有的門窗盡皆為他披上哀痛的黑紗,無言的人群則擁擠在街道兩旁默默地為他送行時,這個又要成為奴隸的人,終於讓空洞而又木然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人心的指向,就是上帝的指向,或曰上帝的指向就是人心的指向。這場戰爭,既是南北政治對峙的不可調和的必然,也是對人性底線屢屢粗暴踐踏後的觸底反彈。而人心,則最終決定著這場戰爭的勝負。

  消除奴役與壓迫的苦難,讓人類的臉上心上開放自由的笑顏,有時是要血流成河的。驕橫的鎖鏈,不會顧忌時間的風化與銷蝕,壓迫的鐐銬,最怕血的火焰。

  在葛底斯堡戰役中遭受重創的南軍最高軍事長官羅伯特愛德華李將軍,不得不帶著潰不成軍的敗軍向南逃命。可在他南逃的起始處,漲滿洪水的波托馬克河橫亙在麵前。與此同時,北方軍隊在南方首府裏土滿附近的維克斯堡大獲全勝,南方的3萬守軍於7月4號全部向格蘭特將軍率領的北方軍隊投降。此時,如果葛底斯堡戰役的總指揮米德將軍,乘勝追擊,殲滅被波托馬克河阻截的李將軍殘部,南北戰爭也許會就此結束。可是米德將軍的北軍,看到橫七豎八地橫陳在原野上的同胞的屍體,看到蜿蜒了四十多公裏的南軍裝載傷員的大篷車在泥濘裏爬行,他們甚至不顧林肯總統的催促,不忍追殲,停止追擊,眼睜睜地看著南軍等到洪水落下,從容逃去。

  在這裏,僅僅用對與錯的概念,已經無法解釋、更不能涵蓋米德將軍所指揮的北軍的態度與行為。我們當然熟知“農夫與蛇的故事”、“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可是,當對方不是蛇也不是狼而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同胞的時候,我們還有沒有第二條第三條路可走呢?

  林肯畢竟就是林肯。他曾為此給違背了他的意願的米德將軍寫過一封詞嚴句厲的信:“我認為你沒有估量李軍逃脫所造成的嚴重後果。羅伯特李本已成了你可以輕取的獵物,你如跟蹤合圍,就可將其全部捕獲。如果做到這一點,再加上我們最近取得的其他勝利,戰爭本可以結束。”但是這封信始終沒有發出,林肯還特意在信封上批了這樣幾個字:“此信從未簽發。”寬容的林肯私下裏給陸軍部長西蒙凱麥隆說:“我們難道能僅僅因為他沒有再多做一點事而去責備他嗎?他已經替國家做了不少工作。”也許,林肯透過當下勝負的權衡,往前往後看到了沒有盡頭的遠方?看到了遠方處那千古不磨的閃閃發亮的人性的光輝?不然,他也不會在南方殘忍地虐待北方俘虜的時候,仍然我行我素,堅持去看望被俘的南方傷兵,並不無痛惜地說:“是他們自己無法控製的環境驅使他們成了我們的敵人”。

  又過了將近兩年的浴血歲月,當李將軍率眾投降之時,受降的北方軍最高長官格蘭特將軍甚至怕降將羅伯特李的尷尬,而故意先拉起了家常,並為自己剛剛從戰地趕來、不能像李那樣衣挺靴亮而表示抱歉。降軍將士全部釋放,沒有一名羈押,沒有一名受到虐待,甚至當降軍士兵經過勝利者營地的時候,格蘭特將軍專門命令部隊不要大聲地歡慶勝利。當然,還讓28231名來自南方的這些個“手上沾滿著鮮血”的降軍中的騎兵與炮兵,各自帶回自己的騾馬,因為南方正是春耕農忙的季節,離不開這些個牲口。一旦和平來臨,不用“宜將剩勇追窮寇”,勿需“再踏上一隻腳”,沒有一名叛亂分子在投降之後被追究與“肅反”(包括南方另立政府的“總統”傑弗遜戴維斯),沒有一個叛亂分子的家人受到株連,就連總統在白宮裏慶祝勝利,也提議演奏南方各州喜愛、也是歌唱南方各州的歌曲《迪克西之歌》。

  奴役不能用奴役來消除,被壓迫者不能用戰爭而成為壓迫者。隻有如此,戰爭的火焰才會化作和平的旗幟。不然,無異於用汽油去救火,再多的血也隻能是白白拋灑,而且會使人間的苦難加深加重。

  因此,美國的葛底斯堡宛如一麵明鏡,照出世界一切專製者的醜陋。隻有殘暴、貪婪、自私的專製者,才會羞辱、鎮壓、株連手無寸鐵的人(包括戰爭的失敗者)。有時這種羞辱、鎮壓與株連會平地而起,小題大做甚或是沒有來由的“莫須有”,就為了嗜血的快意和“莫非王臣”的權力感。隻是人們很難體察到這些專橫跋扈者的色厲內荏罷了,其實他們的殘暴永遠與懦弱相聯,作惡多端者就連睡夢裏也不會安穩-越是如此,越發地要以血腥來壯膽提氣。在他們一項又一項的基本原則裏,絕對不容許有丁點兒對人來說如空氣糧食一樣要緊的自由與平等。

  當浸透著戰士鮮血的葛底斯堡成為國家烈士公墓的時候,北方與南方各州,都平等地為自己流血的將士在這塊土地上建造紀念碑與雕塑。而在這些數不盡的紀念碑與雕塑上-不管南方北方-出現最多的形象,就是那個自由女神。

  B(林肯)

  林肯是個想起來可以讓人流淚的人。

  而在4年的南北戰爭中昂首不屈、堅如磐石的林肯,又是一個為了這個國家的戰士屢屢流淚的人。

  卡爾桑德堡的《林肯傳》裏,有幾個林肯流淚的細節讓人過目難忘。南北戰爭中聯邦軍的第一個犧牲者是埃爾斯沃思,他是在衝上一座樓頂扯下南方分裂者的旗幟時,被南方聯盟的一支雙筒獵槍近距離擊中胸膛而死的。看到屍體的刹那,林肯便不顧總統的身份,失聲痛哭。這是整個華盛頓都為埃爾斯沃思下半旗致哀的上午。下午,他又領著夫人來到埃爾斯沃思的屍體前,久久地凝視,像凝視著自己的兒子,是否他覺得這個年輕戰士的靈魂需要母親的溫暖?凝視著嗚咽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難道非作出這樣的犧牲不可嗎?”南北戰爭中犧牲的第一個將軍是愛德華迪貝克。當林肯一接到這個不幸的電報,便被悲痛所淹沒。一名記者這樣記述他的親眼所見的情景:“五分鍾後,林肯先生獨自一人走出辦公室。他低垂著頭,熱淚順著他布滿皺紋的雙頰直往下淌,胸部沉重地起伏著。他走上街道時,差一點摔倒。我們趕忙從座位上跳起來跑上前去攙扶他,但他並沒有倒下去。”就是負傷的戰士,也會引起總統的疼愛之情。在這次戰爭中的海戰中第一個負傷的是英勇的海軍士兵沃登,眼睛受傷,頭纏繃帶。當一個海軍上尉向總統報告這位負傷的海軍士兵已經救下並抬到了自己家中的時候,林肯立即中止了內閣會議,趕到沃登躺臥的床前。上尉大聲地告訴眼睛被繃帶包紮著的沃登,“總統看你來了”。意外的沃登感動了,說:“你給了我極大的榮譽。”可是許久,人們都沒有聽到總統的回答,這時上尉才發現總統眼裏噙滿了淚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林肯知道受傷的沃登在等待著總統的聲音,他強抑心上的疼痛,緩慢地清楚地對沃登說:“不是那樣,是你給了我和咱們的國家極大的榮譽。”

  這個常常為了戰士流淚的人,有著一副世上最為溫柔的心腸。隻有如此溫柔,才會在國家與人民的巨大苦難與危險之中,鍛造出鋼鐵一般的意誌。他說:“他們可以把我吊死在那棵樹上(指了指窗外),但是,上帝保佑,我將永遠不會放棄我的崗位。”(《林肯傳》454頁)

  即使在一再失利、而南方的攻勢更加咄咄逼人甚至首都華盛頓都麵臨淪陷的重壓下,總統的林肯依然讓他的思想砥柱般屹立於激流之中。這個謙遜得會深深地彎下腰、低垂雙肩與個子矮小者說話的人,這個誰走在他的前麵他都不會介意的人,這個可以在演說的講壇上、當著黑壓壓的聽眾與一個滿身汙垢的挑煤工比個子高低的人,卻高傲地堅守著自己的主張:“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是從宣布‘一切人生來平等’開始建國的。我們現在實際上是把它讀成‘一切人生來平等,但黑人除外’……我寧可移居到某個並不自詡為熱愛自由的國家去-比如,到俄國去,在那裏專製政權可以赤裸裸地橫行肆虐,而無需摻雜卑劣的偽善成分。”(同上72頁)

  是的,黑人,被奴役的黑人,是這場戰爭的核心問題也是他心中最不能釋解的痛傷:繼續奴役還是砸碎奴役。雖然聯邦的統一與完整,始終是林肯考慮的首要問題,但是黑人們的命運正與整個聯邦與全美人民的命運聯係在一起。“我們給奴隸以自由,就是使自由人的自由得到保證-我們給別人以自由和維護自身自由,兩者同樣是崇高的事業。”(林肯1862年向國會提出的國情谘文)。總是對別人懷著真摯的尊重的林肯,一生裏竟然也有過一次毫無遮攔地咒罵,那是他在新奧爾良看到過一次拍賣黑人的情景之後。一個好好的黑人家庭,竟被奴隸主“賣”得四分五裂:丈夫被賣給一個種植場主,妻子賣給另一個種植場主,而孩子們則被分別賣給了出錢更高的買主。

  美國曆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因為販賣奴隸而被判處絞刑的案子,就是林肯批準的。這個名叫戈登的奴隸販子在公海上被捉獲時,其船上就裝載著900名從非洲販來的黑人。囂張的戈登自以為有著強大的蓄奴勢力的保護,根本不把聯邦憲法和聯邦法庭放在眼裏,他甚至認為就是對於敵人的傷員都給予深切同情的總統,也會為他網開一麵。仁慈的林肯,瀏覽過證詞和那一長串著名人士簽名的請求赦免書,不為所動,斷然簽署了執行絞刑的命令。

  當400萬黑人奴隸獲得了人的自由,當叛亂的南部各州重新回到美利堅合眾國的懷抱,當長達四年的南北戰爭結束、和平終於降臨的時候-1865年4月14日晚10時15分-剛剛重新當選新一屆總統的林肯,就倒在血泊之中。地點在華盛頓福特劇院,凶手是奴隸製的殘忍精神豢養出來的萬惡之徒約翰威爾克斯布斯。

  林肯專門置有一個大信封,封麵上寫著“暗殺”兩字,裏麵專裝暗殺恐嚇信。遇刺之前,裝在這個信封裏的恐嚇信已有80封。他知道,從他當選總統的第一天起,暗殺的陰雲就沒有離開過。但是他從不退縮,也沒有過一絲一縷的退縮的念頭,猶如一名無畏的戰士。他說:“我知道我處在危險中,但是不想把這種恐嚇放在心上。”

  是的,隻有大樹倒下,人們更能量得清楚它的長度。迄今為止,在人類追求自由與平等的道路上,林肯也許是最為偉大的一個人。世界都在為失去他而悲痛不已。他的同時代人列夫托爾斯泰認為他具有“獨特的精神力量和偉大的人格”,“他的地位相當於音樂中的貝多芬,詩歌中的但丁,繪畫中的拉斐爾和人生哲學中的基督。即使他不曾當選為總統,他也將無可爭辯地和現在一樣偉大,但是這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

  最為悲傷的當然是美國人民。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全國默然,就連正在歡慶勝利的數十萬軍隊,也在聽到他們的林肯遇刺的同時,就讓全部的聲音戛然而止,一下子陷入於寂靜之中。當他的靈柩走過1700英裏的路途,從華盛頓回到他四年零兩個月前的出發地伊利諾尹州的普林菲爾德的時候,沿途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個路口、每一座城鎮,都自發地集合著致哀的人民。

  啊,船長,我們的船長!起來聽聽鍾聲;

  起來,旗幟正為你飄揚,軍號正為你發出顫音;

  為你,送來了這些花束和花環,為你,岸上的人們在擁擠;

  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為你歡呼,他們的熱情的臉轉朝著你;

  這裏,船長!親愛的父親!

  我這隻手臂把你的頭支起;

  在甲板上像是在一場夢裏,人已倒下,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

  隻是,在已經完全停止了呼吸的林肯的心裏,還存放著一個未能兌現的諾言,一個本來已經答應要在第二天的4月15日完成的諾言:為一位叫南希布什羅德的黑人婦女簽署領取丈夫軍晌的條子。那是他遇刺的當天上午,南希布什羅德忍著饑餓步行5英裏來到白宮大門,非要進去見一眼總統,卻被衛兵攔下。爭執間林肯先生出現了,“使人感到幸福的臉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他深情而溫和地說:“我有時間同所有需要我幫助的人交談。讓這個善良的婦女進來吧。”原來南希布什羅德是來向總統詢要丈夫的軍晌的。她的一家本是裏土滿附近老哈伍德種植場的奴隸,是林肯簽署的《解放宣言》讓他們來到華盛頓,丈夫托姆參加北方聯軍,家裏卻留下一對雙胞胎男孩和一個女嬰。自己找不到工作,又好久沒有領到丈夫的軍晌了。悉心聽完南希布什羅德的傾訴,總統肯定地對她說:“你有權利得到你參軍丈夫的軍餉。明天這個時候再來吧,我將把簽好的條子交給你。”南希布什羅德滿意地走了,簌簌地淌著眼淚走了。她還沒有走出白宮,又被總統叫住了。叫住了,滿臉皺紋的總統又細心地叮囑她:“我善良的婦人,也許你還會遇到許多艱難的日子,家裏的全部食物隻有一塊麵包,即使那樣,也要分給每個孩子一片,並把他們送去上學。”說完,總統又向著這位黑人婦女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位黑人婦女惟一的遺憾是沒能看清楚她的總統的麵容,因為止不住的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餓著又流著淚的南希布什羅德,可能不會知道她的林肯總統曾經在葛底斯堡有過一次著名的演說,但是這深深的一躬,卻是對於葛底斯堡演說的最好地詮釋。

  C(曆史)

  1863年11月19日,葛底斯堡戰役過去四個月之後,這片滲透著鮮血的土地被正式地奉獻給死難烈士,以國家烈士公墓的形式作為他們的安息之所。就是在這次落成典禮上,林肯總統發表了感動世代人心的葛底斯堡演說,聽眾一萬五千人。

  雖然他在演說中誠懇地說“全世界將很少注意到、也不會長期地記起我們今天在這裏所說的話,但是全世界永遠不會忘記勇士們在這裏所做過的事情”,可是全世界像銘記勇士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地深刻地記住並領會了林肯的演說。因為,這一演說就是勇士們的鮮血所凝成的結晶:民主值得人們用戰鬥去爭取,平等值得人們用鮮血去戰取,自由值得人們用生命去換取。

  雖然那天的主講人是全美著名的演說家、曾任國會參議員、馬薩諸塞州州長、國務卿、哈佛大學校長的愛德華埃弗雷特,雖然這位令人尊敬的埃弗雷特發表了長達一個小時又五十七分鍾的精彩演講,雖然林肯總統隻講了兩分多鍾、二百多字、甚至攝影記者還沒能弄好相機他就已經結束演講,但是他的演講,還是成為了整個人類前進途中的金聲玉振-

  “八十七年前,我們的先輩們在這個大陸上創立了一個新國家,它孕育於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來平等的原則。”

  “現在我們正從事一場偉大的內戰,以考驗這個國家,或者任何一個孕育於自由和奉行上述原則的國家是否能夠長久存在下去……我們要在這裏下定最大的決心,不讓這些死者白白犧牲;我們要使國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長存。”

  自由,平等,民主;其保障便是要有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真正的人民的政府。而這一切最為核心的便是人,人的權利。林肯將自己思想的根係,直接伸展到1776年傑佛遜所主撰的《美國獨立宣言》:“我們認為下麵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類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當任何形式的政府對這些目標具破壞作用時,人民便有權力改變或廢除它,以建立一個新的政府,一如人民應以最大努力追尋安全與幸福。”

  在這裏,一切人生來平等,生來平等的人有著自由的權利,當然也有著組建“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和廢除推翻危害人的平等與自由從而成為專製政府的權利。林肯在十九世紀的葛底斯堡,幾乎是在用一種宣誓的莊嚴,向烈士向美國也向全世界宣告:黑人奴隸也是人。

  七十五年之後的1938年7月3日,羅斯福總統親自主持了葛底斯堡主碑的建成與揭幕儀式並發表了講話,聽眾二十萬人,最前麵則坐著兩千名葛底斯戰役的幸存者-北方和南方的當年的戰士,黑人的與白人的當年的戰士。葛底斯堡靜臥在蒼黛如夢的坎伯蘭山脈間,麥穗般金黃的陽光撫慰著地下長眠的精魂,如雪的白發覆蓋著兩千顆沉靜無比的頭顱。而此刻,法西斯專製的魔掌,正在一步步扣緊著世界人民的喉嚨。

  是英國對希特勒法西斯一再退讓的綏靖主義,終於導致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在這世界處於生死存亡的關口,葛底斯堡又讓自己的總統麵向世界,發表關於犧牲與自由的言說。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於匱乏的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在整個人類籠罩在法西斯陰雲的當口,羅斯福總統提出了著名的四大自由。而這個國家,則用50萬名烈士的鮮血,於二戰的硝煙裏在歐洲、亞洲與非洲,在太平洋、大西洋與印度洋,書寫自由。

  那個叫張伯倫的人,一定是忘記了當年英帝國在北美的殖民地上有個叫帕特裏克亨利的人,忘記了他的那篇每每讓人心潮澎湃的傳世演講:不自由,毋寧死!在英國殖者的壓迫麵前,在龐大的艦隊的恫嚇麵前,多少“綏靖主義”者幻想以屈服換取和平。可是美國獨立戰爭的號角就要吹響了,1775年3月23日,在裏士滿聖約翰教堂的弗吉尼亞議會上,這位被稱為美國革命之舌的帕特裏克亨利登台演講。

  我們請願過,我們抗議過,我們哀求過;我們曾拜倒在英王禦座前,懇成他製止國會和內閣的殘暴行徑。可是,我們的請願受到蔑視,我們的抗議反而招致更多的鎮壓和侮辱,我們的哀求被置之不理。我們被輕蔑地從禦座邊一腳踢開了。

  “囚禁我們的咖鎖已經鑄成。叮叮的鐐銬聲已經在波士頓草原上回響。戰爭已經無可避免-讓它來吧……我們的弟兄已經奔赴戰場!我們為什麽還要站在這裏袖手旁觀呢?先生們想要做什麽?他們會得到什麽?難道生命就這麽可貴,和平就這麽甜蜜,竟值得以鐐銬和奴役作為代價?全能的上帝啊,製止他們這樣做吧!我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行事,至於我,不自由,毋寧死!”

  這是英雄的呐喊,也是人的自由的聲音,當然也成為了美國獨立革命戰爭中的號角與鼓聲,並使得這個人成為美國的開創者之一。為了維護自由與人權,他甚至對於獨立於英國的-也是美國人自己的-強大的中央政府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政府太強大,人民就弱小。華盛頓總統請他做國務卿,他拒絕,請他做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還是拒絕。就是為了能夠保持一個獨立的、清醒的自由的聲音。

  與葛底斯堡遙遙相望的,是紐約自由島上落成於1886年的“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她右手高舉著自由的火炬,左手抱著包含著“人人生而平等”內容的《獨立宣言》。而她的腳下,則是打碎的手銬、腳鐐和鎖鏈。

  葛底斯堡戰役結束的第二天,即1863年7月4日,暴怒的雷雨晝夜不減地席卷了這塊被戰士的鮮血浸染的土地,而後便將這蓬勃著新鮮力量的永不凝滯的鮮血匯入波托馬克河,匯入大西洋,也為人類帶去再不凋謝的曙光。

  此後不久,經過戰火與雷雨洗禮的葛底斯堡迎來一位名叫哈麗葉特伊麗莎白比徹斯陀的小個子夫人。被馬蹄踐踏的白雛菊,已經恢複昔日的容顏,自由地伸展著。她摘下一朵,擎在手上,眺望著嬰孩般寧靜童貞的坎伯蘭山脈,再輕輕地將純然的白雛菊插在發間。這是一個像戰士一樣勇敢的女子,她用她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參加著戰鬥。不像我們的一些衣冠楚楚的知識者,隻要吃飽喝足,就可以無視苦難與不公,盡職盡責地去做為專製者吠叫(或曰“喉舌”)的走狗。在這部書中,她用黑奴喬治的口,憤慨地宣告:奴隸沒有國家,奴役他與他的妻子、孩子的美國不是他的國家,“哪裏的法律會承認我和保護我,那裏就將成為我的國家”。但是,站在被戰士的鮮血洗滌過的葛底斯堡,斯陀夫人欣慰地笑了,她知道,這個國家就要成為黑人的國家了,因為它給了他們以解放與自由。她當然還記得年初與林肯總統在白宮的那次相見。那樣高的個子,那樣佝僂下身子伸開長長的雙臂歡迎她,稱讚她:“啊,你就是寫了那一本引起這次大戰的那個小夫人。”隻是斯陀夫人沒有想到,林肯總統竟然能夠記誦《湯姆叔叔的小屋》結尾處這些話:“每一個包含著嚴重不義現象而未能得到平複的國家,都蘊藏著這種最終大動亂的因素”,“要拯救這個共和國,不能靠勾結起來袒護不義和殘暴行為,不能靠利用罪惡牟利”。

  十八世紀過去了,十九世紀過去了,二十世紀過去了。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該怎樣麵對葛底斯堡?雖然黑人奴隸製早已被埋進曆史的墳墓,就連攔擋著自由之風的柏林牆也早已倒掉塌垮,可是專製與奴役的陰雲-那頭嗜血的怪獸-不是還在竭盡全力地試圖布成陣勢、扼殺自由的陽光嗎?“綏靖”的暖風,又已滲入在萬花筒般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時的魯迅就已看穿了現在的“我們”-“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複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魯迅《南腔北調集漫與》)

  即便沒有“不自由,毋寧死”的血性,我們起碼應當……

  葛底斯堡就在那邊向我們睜大著眼睛。

  選自《海燕城市美文》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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