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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詭異的記憶

  南帆

  1

  現在,我開始遭受記憶的戲弄。一向清晰的往事會突然隱沒在某一個模糊的區域。如同一個木桶出現了裂縫,一些記憶無聲無息地流失了。我一遍又一遍徒勞地打撈,心慌意亂,巨大的受挫感影子似的爬過心頭。這就是衰老。記憶甚至比肌肉更早感到了疲倦。

  危險的信號似乎是從人名的遺忘開始的,記憶開始單項地失效。許多極其熟悉的麵容笑吟吟地彼此招呼,他們的名字即將跳出舌尖的時候突然消逝了。怎麽可能呢?然而,記憶底片上的印痕急速地淡隱,如同烘幹的水漬。這不僅尷尬,而且無禮。因此,如果在某一條走廊或者某一間會議室突然遇到叫不出名字的熟人,我的內心就會湧入一陣驚慌。我不得不裝扮出一副親切的口吻說三道四,根據對話之間的各種蛛絲馬跡尋找線索。這當然是一個令人惱火的場麵,有時恨不得重重地拍打腦門-仿佛能把滑落在大腦某一個皺折裏的名字震出來。大約過了好幾個月,我猛然意識到:這並非一些偶然事故。如同眼睛的老花一樣,我的記憶開始衰退了。

  一個人通常擁有一套記憶,這即是個人曆史。“曆史”是一個虛幻的、華而不實的大字眼,我們還是用“記憶”這個詞吧。沒有納入記憶的曆史又在哪裏呢?一個人如果沒有記憶,猶如沒有安裝電腦軟件的裸機。大腦空空如也,骨骼、肌肉和神經叢不知道如何行動。這種軀體僅僅是一副行屍走肉。“失憶症”表明某一個記憶區域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一個人記不起自己的身份或者姓名。許多驚悚小說尤為熱衷於利用“失憶症”作為啟動故事的鑰匙。記憶的喪失製造了大麵積精神塌方,想不起自己曆史的人如同幼童一般無知可欺。於是,陰謀和圈套開始了。當然,如果遇上一個慈悲為懷的作家,人們也可以換一種說法:愛情開始了-例如,電影《初戀五十次》。這一部電影之中,花花公子亨利在一家小餐館裏結識了露西,並且雙雙墜入情網。令人意外的是,他們的愛情無法延續到次日。因為一次車禍,露西患上了一種短期的記憶喪失症。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她會遺忘前一天的全部經曆。電影之中的一個鏡頭是,露西在某一個早晨醒來,發現居然有一個不認識的男子同床共眠。她驚恐地尖叫起來,並且抓起手邊的所有東西拚命砸過去-她已經不認識昨天的愛人。這迫使亨利開始一個瘋狂的計劃:每一天向露西求愛,而且必須在每一個晚上她入眠之前成功。

  失憶是一種意識的缺損。相反,如果超額的記憶又會帶來什麽-譬如,一個人擁有兩套記憶?當然,這種奇特的故事隻能交給博爾赫斯虛構。《莎士比亞的記憶》這篇小說中,一個專事莎士比亞研究的教授收到了一個奇怪的饋贈:莎士比亞一生的記憶。教授借助莎士比亞的記憶澄清了許多學術難題,某些時候,他甚至得意地覺得自己就是莎士比亞。當然,不久之後教授就感到大事不妙。莎士比亞的強大心靈可能淹沒他的貧乏思想,猶如一條大江可能吞噬一條小河。權衡再三,教授還是在某一個黃昏將莎士比亞記憶轉贈他人。一個人的大腦空間肯定是有限的。莽撞地引入另一套強大的記憶,我們那些羸弱的神經多半要被壓垮。

  2

  一個人的記憶可以上溯到哪裏?我曾經多次想到這個問題。

  村上春樹的《1Q84》之中反複出現一個片斷:主人公最早的記憶來自一歲半的時候。他似乎是躺在嬰兒床裏,看到他母親脫去襯衫,讓一個不是他父親的男人吸吮乳房。這一段記憶沒有前因後果,孤零零地飄浮在滾滾的濁流之中。這些影像是不是來自意識的偽造?主人公似乎沒有確鑿的把握。

  通常,人們隻能利用回想查找一生的第一段記憶。然而,回想是不是可靠的記錄?有一段記憶久久地盤踞在我的意識之中,我無法精確地斷定幾歲時的事情。我記得母親牽著我到十字路口的一家中藥鋪抓藥。當時我肯定不及藥鋪的櫃台高,隻能聽見櫃台上方母親與藥師交談以及一味一味的中藥稱好之後嘩地倒在紙上。因為天氣寒冷,我把小手插在母親的褲兜裏取暖-我記得母親穿了一條灰色的呢褲子。大約是馬路上的汽車吸引了我,我轉身到門口看了一陣。回到母親身邊之後,我繼續把手插入母親的褲兜。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人把我的手扯出來,一個短發的女人屈起手指在我的巴掌上狠狠敲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母親連忙問怎麽回事。三言兩語之後,母親臉色陰沉地拖著我離開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我從藥鋪門口回到櫃台的時候錯把小手伸到短發女人的褲兜裏-她也穿一條灰呢褲子。短發女人敲我的巴掌是一個警告:她的想象之中,這個不及櫃台高的孩子似乎是企圖到她的褲兜裏偷竊錢包的扒手。我始終無法弄清,這是我的第一段記憶嗎?顯然,促使我清晰地記住這件事的原因毋寧是強烈的屈辱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記憶常常是文學的沃土。記憶逐漸蝕去了現場的重量和堅硬的質感,種種感喟、歎息、悔恨、懷想回旋在往事的縫隙之間。英雄回首,美人遲暮,過眼煙雲,人生如夢,“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文學處理過的記憶時常顯得淒美、迷離、搖曳多姿、幻影幢幢。這時,誰都會想到《追憶似水年華》,想到普魯斯特。這個作家天長日久地蟄居於一間隔音的鬥室裏,他的記憶將一個個孤立的時刻編織成一幅斑斕的長卷。舞會,社交,長裙,插上了羽毛的帽子,街道上轔轔的馬車,客廳裏奢侈的擺設,笨拙的或者機智的對話……一千萬字的鴻篇巨製,普魯斯特如同把自己鎖在記憶的牢籠之中。在他的記憶敘事學之中,“小瑪德蘭點心”是一個公認的經典段落。一個寒冷的冬季,主人公回到家裏,在母親的勸告下喝了一口熱茶。愁眉不展的主人公舀起一勺泡著小瑪德蘭點心的熱茶送到唇邊,一個小小的奇跡發生了。帶著點心屑的熱茶剛剛碰到上顎,一種美妙的快感隨即襲來。遙遠的往日從記憶的深淵緩緩地浮了上來,帶有一小塊瑪德蘭點心的氣味。無數往事積壓在內心的某一個角落,落滿了灰塵,紋絲不動。隻有等到了一個解禁的咒語,這些往事才會突然活過來,繪聲繪色。普魯斯特幸運地找到了這個解禁的咒語:一塊小點心。

  熟悉巴黎的人通常明白,為什麽這裏盛產法國式的知識分子。這是一個意象繁複的城市。雍容華貴的王宮和熾烈的革命,鐵血的拿破侖與奮筆疾書的巴爾紮克,栩栩如生的街頭雕塑與鋼鐵的艾菲爾鐵塔,精美的盧浮宮與陰森的巴底士獄……“左岸”當然是久負盛名的知識分子聖地,小咖啡館、酒吧、書店、美術館、小劇場;海明威、薩特、畢加索什麽的。當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僅僅聽過“左岸”知識分子的傳說。那一天驅車短暫地經過巴黎的“左岸”,我在馬路兩邊見到的無非是幾個平庸無奇的服裝店櫥窗。兩輛警車飛速地從街道上馳過,警笛洶湧起伏,這一點倒是與電影裏麵一樣。這就是與巴黎的距離,陌生的眼光無法領略巴黎的真正傳奇。當然,如果允許使用一個隱喻,我還願意進一步做出一個精確的衡量:我與普魯斯特的距離,猶如糞便與小瑪德蘭點心的距離。小瑪德蘭點心打開了普魯斯特記憶的閘門,我的記憶祈求糞便的召喚。事情發生在某一年的清明時節。我與家人相約上山掃墓,來到山腳下的時候,一陣久違的糞便氣味觸動了我,製造了一場記憶的雪崩。我突如其來地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的鄉村生活來了。我在那一天的日記裏記錄了這個過程:

  ……與家人匯合之後,一位鄉下的親戚領著上山。從水泥路上拐入窄窄的田埂,土屋裏的狗吠了起來。過去幾步,紅磚牆裏麵是一個養豬場。一大批豬的尖銳嚎叫如同利刃劃開石棉瓦和塑料片鋪設的屋頂,回旋在空中。田埂的兩邊是幾畝菜地。竹架子和塑料薄膜下麵是油菜花、茄子、包菜、西紅柿,還有一些別的什麽。在陽光烘曬之下,菜地裏糞便的酸腐氣息四處彌漫。隱約之間,某種沉睡多年的經驗被攪動了-嗅覺記憶。普魯斯特說的是可口的小瑪德蘭點心,我的嗅覺儲存的是糞便的氣息。算了算,我的鄉村生活是三十來年前的事情了……

  3

  我是一個嗅覺遲鈍的人。大學考試之後的例行體檢,我的鼻子連汽油、醬油和水都沒分辨出來。盡管如此,我還是領悟到多種糞便氣味的豐富意義。

  我的故鄉是一座中等城市,我在一條巷子的大雜院裏長大。當年的大雜院不可能如同現今的單元公寓房一般設有衛生間。我的個子日漸高大以至於不適合使用痰盂之後,到公共廁所解大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課。道在屎溺,這沒有什麽可隱諱。這個城市的許多人都是以相同的方式解決問題。幾個腦子靈活的家夥別出心裁,最終還得踏入廁所。有一回我在街道上遇到一個玩伴,他與他的父親各自一本正經地提了個點心盒,點心盒用塑料帶子細心地紮起來。我好奇地問他上哪去,他做了個鬼臉-要把盒子裏那些臭玩意兒拋到廁所裏去。

  從我居住的大雜院出發,十分鍾的路程之內沒有任何公共廁所。這決定了我不能像一個固定的顧客習慣性地光臨某一個店鋪。出了大雜院的大門,不論東西南北,五平方公裏之內的廁所我都曾經使用過。這些廁所或者在鬧市中心,或者在另一條巷子裏,或者是某一個單位或者某一所學校的內部廁所。通常,習慣於早晨解決問題的人較多,公共廁所人滿為患。無論是在廁所門口排隊,還是蹲在坑位上想到外麵那些滿臉焦灼的後來者,我都會感到不自在。所以,我盡量將解決問題的生物時間調整到午後。午睡時間是公共廁所最為冷清的時段。既然這條巷子裏的住戶衛生待遇相仿,我就很容易在如廁的時候拖上一兩個夥伴。時間長了,這項活動成了一個固定節目。每一日午後,幾個年齡相近的小夥子呼朋引類,結伴而行。因為有了默契,他們會定時在巷子口相聚,事先連一個招呼都不必打。那個年頭的人們時常警覺階級敵人作祟。巷子裏一個老頭察覺,幾個小夥子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時刻神秘地出門,不免起了疑心。急於立功的老人家悄悄地跟蹤了幾回,每一回都追到了廁所,大呼晦氣。這個插曲是他與鄰居的閑談之際自己披露出來的。

  不久之前我使用過一個五星級飯店的廁所,抽水馬桶旁邊的牆上有一個旋扭。我好奇地轉了轉,廁所裏響起了電視之中新聞聯播的聲音。我第一次知道,五星級的房客即使在出恭時也要豎起耳朵,聆聽世界大事。當然,如此高尚的興趣多半出現於抽水馬桶發明之後。否則,排泄帶來的臭味是一個難堪的幹擾。袪除臭味始終是廁所設計的一個前沿課題。據說,當年慈禧太後身邊的工匠以及太監、宮女無不為之殫精竭慮。慈禧太後使用的便桶是一個檀香木雕成的壁虎,壁虎的腹中置有幹鬆香末,便溺時掀開壁虎脊背上的蓋子跨上去,完事之後由太監舉在頭上頂出去清洗幹淨。如若出門旅行,車內備的便桶稱如意桶,桶底鋪上黃沙,再灌入水銀,糞便落下之後立即埋沒。

  顯而易見,多數人無法享用這麽高貴的皇家便溺方式。至少在我年輕的時候,街頭的許多公共廁所臭不可聞。衝水係統損壞,無人清洗便池,廁所裏麵臭哄哄的氣味或稀或稠,富於質感;有時竟然形成一種壓強,甚至如同一堵堅固的牆壁令人倒退三步。一些公共廁所的臭味捂成了氨氣,強烈的刺激叫人睜不開雙眼。奇怪的是,相當多的人對於出恭的品質沒有任何要求。吃的問題如此揪心,拉的問題哪裏還能擺得上議程?對於糞便橫溢的公共廁所,他們的通常反應是,完事之後呸地吐出一口表示不屑的唾沫。這種條件下,幾分鍾的排泄如同受刑。我固執地認為,我的腸道功能紊亂至少可以追溯至公共廁所引起的恐懼。有一回我偶爾來到郊外,發現一口魚池之上淩空搭蓋了一座簡易廁所。幾根長長的木樁插入池塘,若幹薄薄的木板釘成了四堵牆壁,兩塊石條鋪成了坑位,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耳畔有遊魚唼喋,鼻間無臭氣回旋,詩情畫意,夫複何求!心曠神怡之際,我想象鄉村的廁所必定是田園風光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在十七歲的時候正式移居鄉村,成為名符其實的鄉下人。居住下來沒有幾天,我對於鄉村廁所的期待迅即破產。鄉村很少使用“廁所”一詞,農民直截了當地說“糞坑”。一些人說起過鄉村便溺的尷尬:路邊的男女廁所之間僅用幾根麥秸潦草地隔起來,同村的男女一麵方便一麵聊天。我沒有遇見這種情況,而是被幾個農家廁所嚇了一跳。這些廁所的牆壁由樹枝、樹皮和茅草圍起來,底下是個近一人高的大糞桶。兩根濕漉漉的木條架在糞桶上,稍稍滑動就可能失足落下。這些糞桶用於積肥,多時才清理一回;一眼望下去,可以見到糞桶裏一團一團的蛆蟲四處蠕動。

  我對於這種廁所有些不適。不久之後,我和一同移居到鄉村的夥伴陸續將排便的地點轉移至附近的一條鐵路上。夜色降臨之後,穿過山峽的一段鐵路上時常有一批人蹲在鐵軌上大便。如果這時火車駛來,鐵軌就會像手腕上的脈搏一樣有節奏地跳動;當火車頭強烈的燈光照出了一個個白晃晃的P股時,眾人就紛紛提起褲子跑下路基。這一項活動不至於汙染鐵路。鄉村的狗會及時地聞風而動,迅速地清理留在路麵上的排泄物。多年以後我偶爾提到這個空曠的露天廁所,一個女作家笑得直不起腰來-一個道貌岸然的家夥居然曾經如此粗鄙。

  移居鄉村幾個月之後,田間的勞動終於修正了我對於糞便氣味的認識。田野上的風逐漸吹散了廁所製造的惡臭。挑起一擔糞桶下到了農田裏,揮舞長長的糞勺將桶內的糞便潑撒出去,迎風而來的糞便氣味之中增添了酸腐的氣息。新鮮的糞便通常不會直接投放到田地裏。漚肥猶如一種發酵,酸腐的氣息來自泥土和青草,來自稻草垛子和牛廄。我終於明白,踏入鄉村即是踏入天地之間生生不息的偉大循環。從糞便、稻米到活蹦亂跳的生命,上蒼指定了每一個環節不可替代的意義。那個時候,化肥還沒有對這個循環秩序形成強大的幹擾。置身於鄉村氣氛,我不再對糞便嫌惡得雙手發抖。濕淋淋地從水田之中爬上來,稍稍洗了洗就坦然地抓起了飯桌上的筷子。天高地闊,糞便與泥巴、沙子或者禾苗、青菜又有多少區別呢?當然,當時我肯定料想不到,這種酸腐氣息竟然可以翻越三十多年歲月,風塵仆仆地踏入我的安逸生活,正式通知一段記憶的複活。

  選自《美文》上半月刊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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