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雲
那天我驚愕地發現我年邁的父親是一隻
壇子,一隻泥摶的壇子
手捏的壇子
木訥,笨拙,對事物的反應比常人慢半拍
每一次移動,都讓人提心吊膽
但他堅持要活著,牙齒都不肯鬆動
耳朵還能聽見發情的貓
匍匐在瓦楞上,談情說愛的聲音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但七十七歲,他瘋狂地勞作,思想
日夜盤算從貧困中突圍
從壇子裏取出了太多的力氣和焦慮
以致倒幹了最後的一滴汗水
這是我在三個月前看到的父親
那時他沉默寡言,開始超劑量地往他的身體裏
回填藥片、補品和虧欠的食物
有種死到臨頭的恐慌
他每天催促我母親說:給我藥,給我藥啊
不知道凡藥都是有毒的
不知道他長年吞下的生活的毒
早把他身體的四壁
像泥摶的壇子那樣,慢慢侵薄
三個月後當我再次見到我父親時
他已躺在一具棺木裏
這個眷戀世界的人,那天淩晨在睡夢裏從床上跌落
作為一隻壇子
他嘩啦一聲,不慎把自己打碎了
原載《詩潮》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