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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車子向我家的方向駛去,我和他一直沒有說話。但我承認,我是有話和他說的,而現在,我又不知道怎麽說,大概是因為有出租車司機這個外人存在的緣故吧!我努力把目光調向車窗外,避免自己老是斜著眼睛時不時地去看他。外麵又下起了淅瀝小雨,所以司機開起了雨刷。雨天的夜讓我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楊叔衡。霓虹燈在雨中失去了妖冶和繁華的色彩,朦朦朧朧的,符合我此時的情緒。

  車在巷口停住了。我一言不發地下了車,楊叔衡也跟了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何還要下車,因為他完全可以不下車,搭原車回去的,還可以避免被雨水淋濕,盡管雨不大。可我承認,我確實也希望他下來。這一段路很暗,巷子裏僅有的一盞路燈也不知在什麽時候被某個頑皮搗蛋的小家夥給破壞了,所以暗沉沉的幾乎看不清什麽。我得摸索著謹慎地繞過一些泥水坑,那些猶如陷阱般的東西。

  “雖然今晚沒有月亮,又下著雨,可是夜依然還是美麗的。”大概猜不透我一直沉默的原因,為了活躍氣氛,他看著夜空無話找話。

  “雖然今晚的夜依然是美麗的,可惜沒有月亮,又下著雨。”我冷冷地把他的話倒過來說,於是便形成了另一種意味,另一種內涵。他由於有些吃驚,而表現出異樣的困窘和尷尬。

  “我……”他的喉結壓抑地上下聳動了幾下,囁嚅地說道,“也許,我今天真不應該讓你見趙若涵的……”

  “不,”我停住了,在黑暗中背著他說,“說實話,我很感謝你坦白你的感情,真的。可是今晚你應該等她下班後送她回來,而不是送我回來,懂嗎?”

  “……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生我的氣!”楊叔衡的眉間擰著不被理解的痛苦。

  “是的,我確實在生氣,氣你想愛的人又不敢愛,而對一個根本不懂得什麽的小女孩談情說愛!”我轉過身去,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他穩穩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吐了一口氣,說道:“為什麽說自己什麽都不懂呢?不,你懂的東西太多!可為什麽要說出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呢?”

  “不,這話太要緊了!”我心頭掠過幽幽的恨意,“叔衡,她才是你要的人,她才真正適合你,我敢說,全世界的人都會覺得你們在一起是最般配的!”

  楊叔衡苦惱地晃著頭,心情沉重地說:“不,她已不準備回到過去,或者說,她已不再愛我。”

  “那你是說你還愛著她?”我平靜地反問。

  他沉默了好久,吐了一口長氣,說:“是。”他把頭仰得高高的,讓雨絲蒙上他的臉。

  “那麽我告訴你,她還愛著你,瘋狂地愛著你。她隻是口是心非而已!雖然我和她差了好些年,可我們都是女性,我看得出來,我能清楚地懂得她隱藏在內心的思想!”

  “我……”淚水衝出他的眼眶,封鎖了所有的話語,他已不能再說下去。

  “好了,不要說了,好嗎?……再見!”說完,我小跑著穿過黑暗的小巷,打開院門,然後再關上——於是我看不見他了。哈,看不見了!——我苦笑。

  我穿過了小院,夜色中那幾簇竹子像精靈般古怪。我快步往屋裏走去,點亮了燈,卻意外地看見爸爸正站在窗子旁猛抽著煙,對著窗口噴出一口口的煙霧。剛一噴出,那煙霧就被窗外的一片黑暗迅速地吞噬了。他腳下滿是抖落的煙灰和踩熄的煙頭。

  我抬起眼來看爸爸,緊鎖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前些天爸又發表了一篇小說,按理來說,心情應該還是好的。可今天為了什麽呢?難道又是為了家裏瑣瑣碎碎的事?自爸接去了所有的家務後,確實,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水電煤氣,夠他操心的。我想爸大概隻是為了這些吧,又想到自己不爭氣被停學的事,有些愧疚,又覺得很是對不起他。於是我心疼而不安地輕喊道:“爸!”

  為了這一聲喊,他打住了出神,停住了吐煙:“回來了?”爸沒有回頭,可我分明發現他很不對勁,而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爸,”我努力整理著想說的話,“我已被學校……”

  未等我說完,爸已接過了話頭:“我知道了,剛剛陸小琴來過了,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包括你跟楊總編的兒子楊叔衡的故事……”

  原來如此!我徹底不認識陸小琴了!她固執且無理地認為是我阻礙了她和任子雋之間的發展,而尋機報複我!她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卻在背地裏出賣我!她不該把我跟楊叔衡的事告訴爸爸的!噢,黛萍,黛萍,我現在隻能想到她了,可是此時她卻不在我的身邊。

  “謙謙,其實你不應該怪陸小琴的。事實上,在她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你和楊叔衡之間的事了。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醒悟過來的,你之於楊叔衡,或楊叔衡之於你,都不是愛。陸小琴還說請你原諒她,她說上午不應該那麽對你說話,她要我代她向你道歉,說聲對不起。”

  “我不稀罕她的對不起!這三個字很容易,誰都能說!她是個騙子,騙人友誼的騙子,十足的騙子!”說完,我就衝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仰臥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目光毫無目標地望著那黝黑的窗口,心思飄忽,神魂不定。大概趙若涵也已經回來,她屋裏飄出了她的琴聲和歌聲,在夜的氛圍下,像療傷的藥劑,我內心原先的衝動和煩惱被稀釋了一大半。此時,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我卻了無睡意——這又是一個無眠的夜。在無盡的黑暗中,我又一次分析和研究我與楊叔衡之間的關係,我更加明確地認為,我對叔衡隻是一種對作家的崇拜和傾慕所延伸出來的好感,而不是“愛”。原來我過去所說的話是對的,而非可笑的。楊叔衡和趙若涵,確實是最合適不過了。當這種想法在我腦子裏更加深刻清晰地出現,我就輕鬆和釋然了許多。本來,這就應該好好睡覺了,可是我依舊無眠。我眼睜睜地等著琴聲和歌聲被越來越深沉的夜色吞沒,眼睜睜地熬過每一分每一秒,眼睜睜地等待新一天的光亮穿透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我的每一根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者中兜著圈子。如有前生,已成過去,不可追回;如有來世,卻甚遙遠,也不能觸及;我們唯有今生今世,等待新的一天。我的思緒似乎已經飛越了幾千幾萬個光年,我不知道這是什麽由來了。我閃動睫毛,眼睛因為整天流淚過多而變得脹痛,但是,我卻怎麽都無法讓它閉起來,一直到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才漸漸有了睡意,昏昏沉沉而睡。

  幾近中午,我才懶洋洋地起來。我拉開窗簾,外麵沒有下雨,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我以夢遊般的迷離神情洗漱完畢之後,穿上一件黑色外套,準備出門去湖鎮。可我卻發現爸爸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人,在房間裏神經質般緊張空虛地走來走去。我聞到滿屋子都是濃濃的令人窒息的煙味,我猜想昨夜爸爸一定抽了一晚上的煙。

  “謙謙。”爸爸叫住了我。

  “爸?”我站住了身,回過頭去,竟出乎意料地發現,報社的楊總編居然也坐在一邊,神情迷離,想著什麽,手指間夾著一支快燃到指頭的煙。

  我走近楊總編,小聲喚了一句,他抬起頭來,憐愛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楊總編為什麽也會出現在這裏。我內心裏生出了許多新的疑惑。

  “你出去?”接著,又是爸爸在問我。

  此時,屋內的空氣很冷,我打了一個寒戰,答道:“我想去一趟湖鎮看看夏黛萍,我和她已經好久沒見麵了。”

  “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可在你去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醞釀了好長一段時間,也覺得應該說給你聽了。本打算昨晚就告訴你,可後來你因為生陸小琴的氣進了房間,我也就沒來得及講。不過也好,今天楊總編也在,現在說更能讓你相信。”

  “爸,什麽事?”我緊張而不安地等著父親的下文。楊總編已站起身來,換了一支新煙。

  “其實……”爸困難地擠出了兩個字,又停住了,眼睛求救似的望著楊總編。這樣就更加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咬起了嘴唇。室內的溫度就因為這樣陡降,像到了零度以下了。

  “我想,這事,還是應該你親自來告訴雨謙。她確實應該知道她是誰了。”楊總編對著爸爸說。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怎樣一個人?這是我問過自己也研究過無數遍的問題,而今天卻又跳出一個新的問題來——我是誰,使我更加措手不及了。我驚愕地望著他們,感覺如同做夢一般不真實。我已經從他們的眼神裏讀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了。我迅速地望了望外麵的天空,好像是要下雨了。

  “其實,我……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爸沒有正視我,撇著頭,顫著音說。順著他的發音,我的心也被猛然震動了幾下,像幾棍子打在我的後腦,哄地炸開了,直覺得渾身發熱,流淌著滾燙鮮紅的血。他這句簡簡單單的話,像魔鬼的咒語一般奇異,我好像一點兒也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下一步會出現怎樣惡劣的折磨。而這些聲音撞到牆上又重新反彈,從四麵八方向我聚攏而來,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我,發出了許多恐怖可怕的回響。我被震懾在這種回響裏。

  可是我卻聽得明明白白!這些聲音毫不猶豫地鑽進了我的耳朵,不顧一切地進入了我的內心!

  “爸!”我含淚地搖著頭,“也許我是對您不夠孝順,也沒有好好體貼您,又這麽不爭氣,被學校處分,還被停學一周。我知道,女兒這樣不爭氣,您心裏也不好受,肯定很難過。但是,爸,請您千萬不要因為你的失望而和我開這種可怕的玩笑啊!”我咬咬牙,從齒縫裏吸氣,完全不能相信爸所說的。

  “謙謙,你聽我說,我沒有和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爸爸努力地禁錮住了眼裏滿含的淚水,“這樣,今天楊總編也在,你可以問他,他全知道的!”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我不相信,一定是爸爸犯糊塗了,一定是!

  楊總編走上前來,對著我剛要開口,卻被我掙脫了,喊道:“爸,你騙我。楊總編隻認識我,他不認識你!他更不會知道這些,所以也不能證明什麽!爸,你怎麽能不要我呢?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爸爸的身子猛烈地顫動了幾下,他扶住了牆,輕喊著:“不,是真的。是真的!楊總編同樣也是我的恩師,我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什麽都知道!”

  我看見他已經喊出了眼淚——那是一個男人辛酸的淚,痛苦的淚。

  “不!”我跑向楊總編,緊緊抓著他的手,說,“楊總編,您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不是真的。”我哀求地搖晃著他的手,痛苦不堪地盯著他。

  他也已經哭了,把我輕輕摟在懷裏,說:“雨謙,是真的,是真的。你爸沒有騙你!”

  “不要!”我淚眼朦朧地望著他們。我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男人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蓄住了力氣想大喊,可是此時,力氣已是沒有用了,痛苦堵住了一切!

  腦子裏一片混亂,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不!不!不!”我對自己低聲喊,拭去了汗水和淚水。我急急地跑了出來,再一次瘋狂地踉蹌地衝在大街上。

  “我在做夢嗎?也許我在做夢……”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強調著。

  一輛汽車從我身邊緊擦而過,司機急忙刹住了,從窗口伸出頭來對我拋下一聲咒罵:“不長眼睛嗎?找死啊!”

  我沒有理會他的罵聲,而是繼續瘋狂地跑著、跑著,似乎要奔向一片黑暗的虛無。

  我坐著長途汽車到了湖鎮,夏黛萍正在家裏。我在門口喊著她的名字,然後我聽見了一陣緊張的腳步聲,是上了樓。而夏黛萍給我開了門。我知道,剛才肯定有人在,卻因為我的到來而去了樓上。

  我坐下後,卻不知怎麽說,隻有沉默。

  “你一直不出聲,不說一句話!哪怕有天大的難題,也一定要丟得開、放得下!正像你說的那樣,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有什麽好煩惱的!”夏黛萍給我沏了一杯茶,在我對麵坐下來,安慰著說,“這樣吧,我們出去走走吧!叫上陸小琴……”

  “陸小琴?我不願意再見到她!”我憤憤地說。

  “看來你還沒原諒她,隻好讓她親自跟你說了。”夏黛萍聳了聳肩,說。

  “我不想見她。”我剛說完,樓上就有人下來,喊了我一聲。是她!陸小琴!

  我怒視著她,看她一步一步地走下來:“陸小琴,你真多嘴!你真卑鄙!你為什麽要把我和楊叔衡的事告訴我爸!”

  “對不起。”她在樓梯中段停了下來,輕聲說道。

  “對不起?這三個字連傻子都會說!”我生氣地說。

  夏黛萍站起來,把我按在了座位上,歎了一大口氣說:“雨謙,好好說嘛!她是誠心來道歉的。她知道你可能會來找我,已經在這裏待了一上午了。”

  “我為什麽要好好說!”我霍然而起,“陸小琴,你出賣我!我可以想象,肯定是你在你爸麵前搬弄是非,捏造了我和任子雋的事件!你以為你的父親是校長,你就可以……”

  “不是我……”陸小琴對我這幾句話很意外,連忙解釋。

  “你不用辯解!因為你自己沒辦法讓任子雋接受你,所以你恨我,也恨他!你才會想出這樣卑鄙的手段!陸小琴,我真是瞎了眼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不足以信賴的朋友!你以為我一直在任子雋跟前說你壞話嗎?我告訴過你,要你相信我,可你沒有,你因為自己的胡亂猜疑而想報複我!你真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我一口氣說著,像爆發似的,將心裏所有的怨恨、委屈、悲憤和不快都發泄在她身上。

  “雨謙!”她走上前,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委屈地說,“說實話,我確實想過這樣做,但我最終沒有!因為我們是好朋友!”

  我將她的雙手從胳膊上憤然甩掉,那股輕蔑和氣憤的火焰燃得更加猛烈,我恨恨地說:“我來告訴你,我們的友誼完蛋了!從現在起,我們不再是朋友!”

  說這話的時候,我確實有一種想哭的欲望。但我輕輕地抬了抬下巴,努力地不讓眼淚掉出來。而說完這些話,我心中感到了一陣隱隱的絞痛。接著我又覺得我剛才的那些話太傷她的心了,於是心裏有了一種後悔和歉然。其實,我仍然無法割舍和陸小琴的這份友誼!可是,我卻並沒有出言緩和,既然話已經說出來了,就讓她去承受吧!

  “雨謙,你真要這樣嗎?”她痛苦地站在我麵前,猶如一座冰雕,一動也不動,渾身透著心傷的冰冷,而她的目光依然迷迷蒙蒙地投向我。

  夏黛萍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心裏雖然充滿著不舍和懊悔,但並不說話。

  在我的沉默中,陸小琴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可怕,手也在微微顫抖。夏黛萍走上去,安慰了她。於是,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僵持了十幾分鍾。這種僵硬的氣氛使人憋得慌,也教人稍稍冷靜下來。

  “雨謙。”陸小琴終於說話了,“如果,你真的要宣布絕交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但我想唱一遍那首歌,好嗎?”

  那首歌……那首歌。那首歌?那首歌!

  我內心的神經在輕微地顫動著,一陣心酸,淚水終於又流了下來。我聽著陸小琴的歌唱:

  青春的花季雨季——煙雨蒙蒙,

  回首間,

  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占著我的夢幻與憧憬。

  到底永遠有多遠,

  不管毫米還是光年,

  隻有你最真實。

  我們一起邁步,

  踏碎了月光,

  不會蕭索落寞。

  在遺忘的角落,

  有一種美麗叫友誼。

  青春的少男少女——多愁善感,

  回眸時,

  醜惡美善,酸甜苦辣,

  劃過我的澄明與遼遠。

  到底晴空有多高,

  無論蔚藍還是晦色,

  隻有你最純美。

  我們一起瞭望,

  夜不再陌生,

  不再踽踽獨行。

  在遺忘的角落,

  有一種美麗叫友誼。

  在唱整首歌的過程中,她的聲音一直很低,帶著幾許哀愁。但她並沒有急急地收音,而是把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一種莫名的感動和悲傷跟隨著這些歌詞掩上我的心頭,我驟然轉過身去,用手蒙住臉。她緩緩地走了下來,走到我的麵前。我從指縫間看清了她的神情,她的眸子裏閃爍著一種光芒。

  她深深地向我們鞠了一躬,然後一步一步地退後,快到門口的時候,她猛然轉身,打開門,小跑著出去了。

  “陸小琴!”黛萍急急地奔過來,“雨謙,我們把她追回來,追回來!”

  “追回來!追回來!”是的,我的腦子裏也有這樣強烈的聲音在呼喊著,就和那次在醫院裏留下楊叔衡時的聲音一樣!是了,把她追回來!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的腦海裏跳躍的根本就是這個念頭!

  我跑了出去,門框碰著了我的手臂,很疼,我也沒有顧得上去揉。

  “陸小琴!其實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我就這樣一直喊過去,可是沒有人。我不知道該向哪裏去找她了。我開始恨我自己,恨自己的口是心非,我死命地拍打著我的腦袋。

  “沒有追到嗎?”夏黛萍氣喘籲籲地跑到我麵前,問。我無聲地搖了搖頭。

  “好了,我想她應該不會有事的。走吧!”

  我在黛萍家吃過午飯後,一個人抑鬱地回來了。我想,我必須得回來麵對另一件事,我應該弄清楚我自己是誰。

  楊總編還在,爸爸也還是不安地踱著步。地上已布滿了煙頭和煙灰,還躺著幾個空煙盒。我剛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幾乎是一齊抬起眼睛來望我的。

  我安靜地走進去,坐定,調整著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潮,沉默了幾秒之後,低聲說:“爸,我想聽那個故事。”

  “你是說,你想知道你母親、你父親和我之間的故事嗎?”爸爸也坐了下來,吸了一口氣,訥訥地、無表情地盯著我說。我真不知道他們吃過飯沒有,應該沒有,大概就這樣煩躁不安地踱步、歎息、抽煙。

  我努力地點了點頭,已經做好了聽他們敘述的準備了。

  “我想,這些,是否能由楊總編來告訴你?”爸剛想開口,卻又停住了,隻是動了動嘴唇,求救地望住了楊總編。

  “不。”楊總編不假思索地說,“潤成,這事還是應該由你親口告訴雨謙。”

  爸悶悶地吸上一陣子煙,歎口氣,說:“好吧!我就告訴你……”

  我的心狂跳,身子頓時一陣燥熱,努力地想集中所有的思想和注意力。

  他眼睛裏的光亮迅速黯淡了,臉色死寂的灰白,過了好幾分鍾後,用低沉而又嚴肅的聲調開始了他的敘說:“二十年前,我已經收獲了不小的成績,也小有名氣。當時,市裏要搞一個重點話劇作品,楊總編就是市話劇院的劇本主任。我受邀進行編劇工作,而你母親是當時的話劇演員,所以我們有機會認識了。其實,你母親和你父親那時已經在熱戀之中,你的親生父親是在話劇院負責音樂和舞美的。但是,我還是愛上了你母親,我看著他們愛得轟轟烈烈,卻隻能躲在一旁默默、偷偷地喜歡她,她的每一件事我都當成自己的事一樣關心著。可是,你父親家裏逼著他娶了一個導演的女兒。你不要誤會,他雖然沒有和你母親結婚,但是我敢肯定,他一直深愛著你的母親。可那時,你母親已經有了身孕,一個月後,我娶了不愛我的她——你的母親。後來她就生下了你,我什麽也不求,我隻要你母親幸福,還有你幸福!可惜,你母親在你兩歲的時候,在一場演出中不慎跌下舞台就此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離開,帶給我太大的痛苦和打擊,所以我選擇了離開家鄉,搬到了這裏。我原以為我會帶著你好好生活,我想好好愛你,給你幸福!可是我沒有做到……直到前段時間我突然碰到了你的親生父親,他一直在爭取認你。原來,我根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我在也努力阻止他的出現!可是,我終於明白,骨肉畢竟是骨肉,我不應該阻止你們父女相認!我現在覺得我應該把你的身世告訴你……”爸說到這裏停住了,他深深地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已經沉浸在那個遙遠的年代裏。

  這麽長的一番敘述,讓我感到異常難受,眼睛裏已蒙上了一層淚翳:“不,我不願意相信!”

  “雨謙,你不要逃避,其實你見過你的親生父親!”爸已經淚流滿麵了,楊總編也是。

  “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我閉著眼睛喊,麵頰上的淚痕一片狼藉,新的淚珠又不斷地從眼角湧出,迅速地奔流在臉頰上。

  “他叫穆海天。”爸輕聲說。

  這個名字一進入我的耳朵,我就被深深地震住了,幾乎不能呼吸!原來是他,藍玫瑰歌舞廳的老板,趙若涵的老板,穆青的父親!這樣說來,我和穆青原來有著血緣關係!

  我猛烈地晃著頭,想擺脫太多太多的煩惱。我轉身奔進了房間,關上房門,伏在門上,把頭埋進臂彎裏,無聲而沉痛地哭泣起來。外麵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可是雨水洗不掉我心頭的許多憂傷,也帶不走雜亂的思潮。原來,我的父母之間發生的卻是這樣深刻的感情!這仿佛是小說世界裏的感情!更讓我感動的是,爸爸能夠癡情地等待那麽久,又辛苦地養了我十七年。而他才是真正能夠稱得上偉大的人。愛情有時候並不公平,愛得過於深入往往就會醞釀出悲劇,而那樣雖然能夠讓人感到愛情的偉大,卻無法讓人感到愛情的美好。然而,愛情本身又意味著犧牲。本以為我之於楊叔衡是份真正的愛情,大概隻是因為他有父親的胸懷,才會讓我如此喜歡他。於是,我這樣一個十七歲的小東西竟然可笑地把這種感情當作了愛情。我錯了。我對他隻是喜歡,而愛情豈隻是喜歡,愛情並沒那麽簡單。

  窗開著,風使我覺得雙臂微寒了,我抱緊手臂,風依舊吹在我的臉上,我已經平靜了許多。一聲門響,我沒有回頭,但隻聽腳步聲,我就知道是爸爸,我沒有動。

  “謙謙,我給你買了些好吃的,你過來吃吧!”爸爸的聲音異常沙啞。顯然,他剛才哭得很傷心。

  “爸爸!”我忽然抬起頭,叫住了他,“爸爸,不管你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是爸爸,我愛你,您永遠是我最最尊敬、最最偉大、最最親愛的爸爸!”

  爸爸站在門口處回過頭望住我,目光裏充滿著慈愛和感動。

  我撲上去,十多年的父女之情似乎就在這一刻凝聚成一個愛的焦點。爸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父女倆就這樣偎依著,我感到了從來都沒有過的巨大溫暖。

  我和爸爸就這樣抱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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