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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爸回來之後,變得愈加沉默,愈加古怪,我更是需要小心麵對。他沒有向我提起有關他和那個二十年前的恩怨朋友的故事,我也無從猜測。這樣的狀態很不好受,像是被人吊在一口黑咕隆咚的深井裏,井壁是蕨和青苔,卻上不得也下不去,隻有白白掙紮。

  放學鈴聲已經響過,學生們飛似的擁了出來。由於今天是中秋節,學校“皇恩浩蕩”,決定晚上不要求上晚自習。同學們聽了這個消息後,簡直是瘋透了,即使隻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一片殷紅的夕陽映照著整個校園,是帶著神秘色彩的美。黃昏是美麗的,所以我想今天晚上一定也是美好的。我的心情格外好,沒有理由的。我抬頭望著天空,莫名地有些感動。

  “嗨,雨謙!”有人高聲叫我。

  我站住了,回過頭去,見夏黛萍正背著一個很男子氣的牛仔布的斜背包,一蹦一跳地向我走來,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她最喜歡休息了,像囚困多年的犯人突然得到大赦一般驚喜和興奮。而我呢,其實挺不喜歡休息的。因為我太害怕寂寞和孤單。也許多愁善感的人都是害怕寂寞和無聊的。唉,我不知道人類為什麽會產生“寂寞”這種折磨人的情感。

  “今天怎麽沒和你的白馬王子一起啊?”我故意逗笑說。

  “我不要他了!”夏黛萍先是神情嚴肅的,但之後就繃不住臉開朗地笑了出來,“跟你開玩笑的!今天他家裏要他早點回去呢。”

  我打了一下她的頭:“我就知道你開玩笑的!真讓你離開萬小路,你肯定尋死覓活的!”

  “亂說!”夏黛萍撇了撇嘴,吐了吐舌頭,“雨謙,你怎麽從不騎自行車呢?”

  “我想這樣也好,可以一邊走,一邊看黃昏的色彩。”我浮起一個淺淺的微笑。

  “就你有這種雅興!”她皺著眉,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可不要被別人認作神經病!雨謙,你這樣也太文藝了吧!你在看小說的時候,沉浸在那種美好理想的文藝世界裏,那沒關係。可是你把現實社會也當作文藝世界,那就太可笑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的。”我學著她聳聳肩,笑著簡單回答道。

  “你知道嗎,晚上省台要播出《半生緣》的最後兩集,我可不願意錯過!我要看看顧曼楨和沈世鈞最後到底有沒有再見麵,如果見了麵,又會說些什麽。這些,我太想知道了!”她說著說著就笑出了聲。

  “你也挺文藝的吧!”我抓住機會回敬她。

  “……”她抓著頭皮,有些詞窮,於是岔開了話題,挽住了我的右胳膊,慢言慢語著說,“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回去吧?”

  “不用了。”我回答她說,“我就當一名神經病人吧!在黃昏下散步,有什麽不好!”

  她抬了抬一對稍嫌嚴肅和刁氣的眼睛:“那好吧!”

  說著,我們便一起走向校門口。門衛處,任子雋正在給他的那輛漂亮自行車打氣。夏黛萍在背後猛地給他一拳,說:“你爸那麽有錢,給你買輛車開吧!別騎自行車啦!”

  任子雋抬起頭來,略顯尷尬地笑了兩聲,招呼了一下:“嗨,雨謙,夏黛萍!”

  我給了他一個微笑,然而夏黛萍有些不高興地故意嗆他:“呀,你喊我是連名帶姓的,招呼雨謙倒是不帶姓的!”

  我瞬時臉紅了,拉了夏黛萍一把。任子雋並沒有因此不自然,而是三下五下打足了氣,扶著車子,再對我們神秘地笑了笑,說:“中秋節快樂!”

  我和夏黛萍也不約而同地說:“中秋節快樂!”

  他有些不露聲色的得意,坐上車,一隻腳踩地,一隻腳踏在車鐙子上,然後像國家領導人似的灑脫大方地揚揚手,算是向我們說了再見。他騎上車,在我的耳邊留下了一聲尖銳清脆的口哨兒,像春日樹林的鳥鳴聲。他駛入了人群中,差點兒撞上了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做作、誇張地尖叫了一聲。他理都沒理,背影消失在我的眼簾之中。

  校門口擠得很,我和黛萍從旁邊的一扇小偏門出來,正準備分開,迎麵就撞上了一個人,很高大,有著男人特有的氣息。

  “雨謙,我正找你呢!”眼前的這個男人驚喜地說。

  我驚覺地抬起頭望他,竟是楊叔衡!夏黛萍幾乎也是在同時認出了他,因為她曾經在《尋尋覓覓》一書的扉頁中看到過楊叔衡的照片。很快,夏黛萍有意地挽緊了我的胳膊,並不打算離去。

  “聽說你們晚上不用上晚自習,是嗎?”楊叔衡把挎在右手臂上的那件灰黑色西裝換了一隻手,望了一眼夏黛萍說,“怎麽,你們已經約好一起度過中秋節的晚上了嗎?”

  “沒有……”我趕在夏黛萍之前說。她見我如此說,便也鬆開了手,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淡淡地說了聲“再見”就走了,跑到對麵的公交車站牌下去了。但她還是時不時地朝我們這邊望幾眼。我知道,她是有些不高興了。

  “既然你晚上沒什麽安排,那麽我可以請你吃頓飯嗎?”楊叔衡的臉上頓時堆起了慶幸的微笑,熱情地說。

  “我……”我總覺得在自己的喉嚨底下有塊硬東西哽著,說不出話來。於是,我低下頭來,目光集中於他的那條紫黑色的格子領帶上,領帶和他身上的白色襯衣很相襯,也就越發顯出他的成熟了。

  “我有一些想法想告訴你,或者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他期待地望著我,等候著我的決定。但他的臉上有著十足的自信和把握。

  我說不出話來,內心裏兩股不相上下的力量在抵觸著、競爭著。

  “今天是中秋節,這種難得的節日更加適合談文學,你說呢?”他忘形地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有些用力。

  我知道有兩三個同學在看著我,但這一次,麵對他們狐疑和詭異的眼神,我卻一點也不介意,表現得十分坦然。我點了點頭,點得很重,也很實在。但是我並沒有動身,怔怔地站著,胡想著。

  他見我沒有動靜,就用力地拉住了我。我掙脫了他,輕喊著:“喂,你過去想事情那麽周到,現在怎麽那麽魯莽呢。我總該先回家去和我爸爸打聲招呼吧!再說,中秋節原本應該是家人團圓的節日,所以我更得先回家去了。”

  “哦,是哩,是哩!”他恍然醒悟過來,抱歉地拍著自己的腦門說。此時,他的語言和動作裏透出一股幼稚可愛的孩子氣。

  我歡快地轉了個身,朝他擺擺手,說:“那我先走啦!”

  “好吧!我在這附近的‘滿天星’等著你!”他在背後急急地喊著。

  我應了他一聲,便跑開了。天際,夕陽已經墜下了,隻剩下最後一抹美麗的紅豔光芒,如同奔放的青春,也如同一團熱烈的火焰,燃起了我全身心的力量和希望,使我有信心去擺脫我的憂傷和煩惱。一切景物都籠罩在這一片淡淡的、神聖的、美妙的紅光之中,我小跑著回家,像是奔向那一片紅的懷抱。

  我走進家裏,爸正坐在沙發上,電視機裏正播著一組冗長反複的廣告,然而從他定定的眼神裏可以看出,他的注意力絕對沒有放在電視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桌上放著兩杯茶,還微冒著熱氣。可以看出,爸剛剛招待過客人。沙發一邊,放著幾個塑料袋,裏麵是一些禮品,還有月餅。

  我輕喊了一聲,他這才發現我的存在。他像是沉睡了許久,突然被強烈的刺激驚醒了,被眼前突如其來的光亮逼得有些難以適應。此時,我在他眼裏仿佛顯得有些陌生和遙遠,所以他起身很客套地對著我欠了欠身,這個生分的動作使我手足無措。

  我明白,此時的氣氛和狀態,我不能提出晚上要出去的事。我轉身進了廚房,燒菜做飯,準備著晚餐。

  “謙謙。”爸輕喊著,聲音像浸在水裏一樣。

  我從騰騰煙霧中抬起頭來,應了一聲:“爸,你去歇著吧。一會就好了。”

  “謙謙……”爸依然這樣低聲喊著,仿佛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放棄了。

  我心裏鬥爭了好一會兒,沒有回頭,試探性地說:“爸爸,晚上有幾個同學約我一起吃飯,可以嗎?”

  “去吧。”爸很爽快地答應著,這讓我有些驚喜。

  “爸!”我激動地抱住了他。然而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擺脫那不為人知的煩惱。

  “記得早點回來!”爸用強調的語氣補充著說。

  “是的,爸!”我高興地一笑,將飯菜端到桌上。

  我多帶了一件外衣,奔出門的時候匆匆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糟糕。已經六點三十多分了。楊叔衡一定是等著急了,我想。

  我依然沒有浪費地去打出租車,而是一路小跑。剛跑到“滿天星”前麵的街口,楊叔衡就在閃爍著霓虹燈的門口向我打招呼了。

  “喂!”他這樣叫著我,帶著埋怨迎接了我,“你到底是來了!”

  我一麵連聲說著抱歉,一麵撫著胸口氣喘籲籲。

  楊叔衡假裝嚴肅地說:“我還以為你騙我呢!”

  “我哪裏敢?不要說是你這樣出名的大作家,什麽人我也不敢騙啊!”我斜視著他,笑了。

  “不見得吧?”他帶了不相信的意味瞧著我,“你和你爸怎麽說的?是不是說和同學一起玩?”

  我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沒想中了他的圈套。

  “剛才還說誰也不敢騙!你連你爸爸都騙呢!我總不至於是你同學吧?”楊叔衡哈哈大笑,說。

  我的臉紅了紅,但很快又回敬他道:“那你倒說說,我們算什麽關係?”

  一句話使得他的臉色頓時嚴肅認真了下來,他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他索性回避了,轉身進去了。我跟著他緩緩地踏入這個輝煌大氣的世界,心意外地跳得厲害。他帶我進了一間小小的雅室。他先讓我坐下了,然後也在我對麵坐定。我開始打量著這個並不大卻感覺非常不錯的雅間。雅間的一麵是玻璃牆,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麵的車輛和行人。天花板、窗簾、壁畫和另外三麵牆,無論是色彩還是圖案都搭配得很有格調,裝飾得頗有點抽象主義的風格。天花板上幽幽的夢幻燈光肆意地親吻著我的臉頰。

  他點燃一支煙,笑著征詢我的意見:“你吃點什麽?”

  “隨便吧!”我簡單地回答道。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這種回答是給我出難題,不過我願意試著解答。你肯定不喜歡吃魚,是不是?”

  “為什麽呢?”我在心裏不得不佩服他。

  他想了一會兒,說:“因為你的氣質屬水,水魚一體,所以你不吃魚。”

  雖然他的解釋有些牽強,但我卻願意相信。此時我的心像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著,引得我更加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還不吃動物內髒,不吃羊肉,喜歡吃牛肉……”他吸著香煙,漫不經心地仰起頭,對著天花板輕輕地吐了幾個煙圈。

  “你太神了!你居然都說對了!告訴我吧,你怎麽看出來的?”我驚訝地叫了起來。

  他笑了,說:“我瞎猜的。”他一邊說一邊點了幾樣菜。

  “我不相信!瞎猜怎麽能都說對了!”我不滿足於他的回答,於是繼續追問。

  他在我這句話裏顫動了一下,然後晃著頭說:“真的瞎猜的!”

  服務員熟練地端來了菜,禮貌地留下一聲“請慢用”就走開了。

  他斜靠在那厚軟的椅墊上,目光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穿梭的車子和行人。那些車子都亮了車頭、車尾的燈,燈光過處,總在我和他的臉上投下一道光暈。

  如此的地方,如此的燈光,如此的心情,還有如此的我和如此的他!

  “不介意我喝酒吧!”他問我。

  “不。”我淺淺地笑了,“而且我也很想喝一點!”

  “你喝過酒嗎?”他一邊問我一邊招呼了一下服務員。

  “沒有,但是今天我真的很想試著喝一點!”我抬了抬眉毛,有些激動地說。

  然而他隻叫了一瓶啤酒,同時又為我叫了一罐飲料。

  我馬上表示了抗議:“我說過我想喝點酒。”

  “可是,酒的滋味對女孩子來說,並不算好。”楊叔衡笑笑說。

  “但是,我真的很想喝,真的,一點點,好嗎?”我請求地說。

  “你說的,一點點。”他無奈地讓步了。

  待服務員拿來酒時,他正欲打開,被我阻止了。楊叔衡疑惑而期待地望住了我。

  我笑笑,說:“曾經看過一本雜誌的一篇文章,說是在喝啤酒的時候,先閉上眼睛,然後用右手盡全力地搖!那種感覺就像站在一個地方對著曠野大喊一樣,內心所有的重量和壓力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建議你試試!”

  他不相信地拿過酒瓶,照做了,然後睜開眼,驚奇地說:“很好的感覺!”

  我也想試試,卻被他阻止了:“剛才我搖晃過了,你就不要再動它了,小心炸了!”他在關心我。

  他小心地打開,為自己傾滿一杯,又給我倒上了。閃耀著光澤的黃色液體進入了杯子,無數的氣泡爭先恐後地往上冒。

  我用舌頭舔了舔杯口,很苦澀。我並不喜歡這種味道。

  我們同時去夾一盤菜,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我心慌意亂地快速收回了手,有些不自然。我的手指甲在他的手指處很快地滑過。

  他平靜地望著我說:“你是水指甲。”

  我不說話,隻是笑。

  他又說:“有人說,水指甲的女孩子特別細膩,有著高尚的品質和敏銳的觸感,為人有藝術氣質和豐富的靈感,但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傷害,所以尤其需要別人的保護。以前我並不相信,但現在我信了,和你很吻合。”

  我信了,但也有些慌張。因為我的世界幾乎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前,這讓人覺得有些恐慌和不安。

  我不自如地說:“你說得我太好了!”

  “你本來就有那麽好嘛!”他說。

  這樣一句話使得我心裏更加別扭和難受了。

  “你爸爸還好嗎?創作順利嗎?”他突然想起來問。

  他的這個問題使我感動,我回報了一個微笑:“原來挺順利的,隻是前些天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好像比過去更煩惱了,心情也糟糕了許多,所以最近的寫作算是耽誤了……”

  “哦。”他理會地應了一聲,似乎表示理解,“你知道嗎?我學生時代看過你爸的文章,很喜歡。”

  對於他對爸爸的認同和讚美,我並沒有高興起來,而是依然為爸爸的心情擔憂。我怕這樣下去,他會被這些煩惱折磨垮了。楊叔衡很聰明地看懂了我的思想,於是調換了話題:“我最近正打算寫新作。”

  “哦,是嗎?什麽書名?”我激動起來,我是多麽期待他的新作!

  “《琴弦等著歌》。”楊叔衡說,眼神裏卻分明有種征求意見的意味和期盼。

  “好美的題目。”我望著他,由衷地讚歎著,“那麽,應該是寫愛情故事的了!”

  “是的。”他佩服地笑了,“你怎麽知道?”

  我衝他自信地笑了,說:“和你一樣,會猜。而且我知道,那一定是個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

  “那你肯定也是用心猜了!”他眼裏閃著動人的光亮,那光亮毫不講理地牽住了我。

  不可否認,他的這句話帶給我太多的感觸,像是輕微的地殼運動卻翻騰起滾滾海浪一般。此時,我的腦子裏構想著他那個小說中的內容,甚至自作主張地去想象主人公的性格和樣子,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我再問:“寫的是悲劇嗎?”

  “似乎不太像。”他思考了一會兒,微微地擺了擺頭。

  “那麽就是喜劇了?”我在心底笑了。

  “也不盡然。”他依然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此時,我所有的好奇都被吊了起來,越是猜不出來我就越渴望知道。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那又該是什麽性質的小說呢?或許,他根本沒有想過如何劃分,他隻是寫作、表達和傾訴。

  “我隻不過是把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附著在那些虛構的主人公身上,把燃燒過的記憶寫成小說而已。”他的眼神裏有層深邃的光亮,有些動情。

  我又一次被他這半明半暗的話所吸引了:“我特別想知道小說中主人公的名字。”

  “你倒是為難我了……我竟還沒有想過。”他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或者你給我想一個吧!”

  “我哪裏有這本事!”我淡淡一笑,低頭輕輕地擺弄著桌上那瓶精致的小花。

  他大聲笑了,說:“你客氣得虛偽了!”

  我一驚,深深明白他這話的厲害之處,於是隻好問他:“女主人公是不是憂鬱的、多愁善感的人?”

  他思考了一會兒,神秘兮兮地望著我:“人物原型是這樣的,可是我希望轉變她,希望她在傷感憂愁之中還有一種開朗和自信!”

  “哦!”我唯有這樣簡單地應了他一聲。但在內心裏,我想替他去想。原本取名也隻是兩三個字的事情,應該再好想不過了,可是偏偏在想要專心去想的時候,他那火燎般的目光注視著我,使我的思緒不能凝聚,多了點顧慮和牽腸掛肚。我隻好撇開頭去,逃避了他的視線,卻也無濟於事,反而換來一陣心亂。

  “要不,借你一個字吧!”他微笑著。

  “什麽字?”我抬起眼睛,問。

  他說:“你的‘雨’字,好不好?”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說不出話來。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說話到底是默認還是反對。

  “我想寫你。你介意在我的小說裏有你的影子嗎?”他用一種試探性的眼神望著我,更用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

  我很是驚愕,而且我一聽到“影子”兩個字,我就神經質般心慌意亂,腦袋裏又是一陣暈暈乎乎。我呆呆地望住他,竟一時找不出一句話來。

  “怎麽,你介意?”他也緊張起來,更深深地望住了我,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不,我不同意!”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聲音,我驚跳起來,差點帶翻了笨重的木質椅子。

  “為什麽?”他不明白地攫住了我的手臂,問。

  “我終於明白了!”我無法冷靜地喊著,“你在信裏寫的都是虛情假意!什麽交朋友、幫助我,一切都是騙人!你想認識我,僅僅是為了你的作品!”

  他被我的話嚇住了,但很快反應過來,他也表現得那麽激動:“不對,不對,不對!根本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我怎麽會誤會?”我睜大了眼睛,盯著他,“你自己說的!”

  “是的,我是說我想寫你!但這並不代表這是我起初想認識你的動機!我在信裏說得很明白,我被你感動,被你的文章感動!而事實上,受感動的豈止是我一個人,很多看過你文章的人都覺得你的文字是那麽難得!”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目光裏灼燒著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痛苦。

  我被他這些情真意切的話語激動著、撞擊著,使我慢慢平靜下來。仔細想想,才發現剛才我是那麽不講理!

  “可是,我那麽平凡,那麽不起眼,像一株生長在石縫裏的野草,我怎麽能進入你的小說中去,我有什麽值得你去寫的!”我囁嚅著說,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但那種心慌意亂卻越發厲害了。我的思想幾乎快要不由自主了。

  “不,你不平凡!我說過,你肯定會成功的!我甚至怕自己的文字不能寫好你!”楊叔衡輕聲卻又非常清楚地說。

  我沉默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要怎麽說!可是楊叔衡依然期盼地望著我,等待著我的答複,接著霸道地捉住了我的手臂,讓我覺得手臂有點生疼。

  我默默地忍受著他那用力的手掌帶來的疼痛,依然不說話。他隻好放開了,向靠墊的深處靠進去,似乎想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才好。他歎息了一聲,說:“那就算了。”

  然而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失望的神情,讓我更加過意不去了。他不知意味地笑笑,那笑很怪異。他開始猛抽起了煙,卻引來一陣猛烈、急促的咳嗽。他卻並不在意,旁若無人地抽著,噴出一大串煙圈來。眼前這個深邃得像口古井的男人,他說他要寫我。可是我的沉默事實上代表了拒絕,可是我的拒絕是那麽可笑而毫無理由!

  我咬了咬嘴唇,輕聲說:“你要是寫完了,得先給我看。”

  他激動地掐滅了煙,眉毛瞬間揚起來,高興不已地說:“一定的!謝謝你,雨謙!”

  外邊,月很圓,也很亮。小時候,我總喜歡聽金嬸子講關於月宮的故事,嫦娥、玉兔、吳剛……聽了無數遍都不厭煩。我一直同情嫦娥,覺得她住在月宮,一定很冷清很寂寞。後來的地理課本裏一再強調月亮隻不過是一個荒涼而又死寂的圓球,可並沒有阻止我對月宮和嫦娥的幻想。

  我和楊叔衡聊了很多,他堅持要送我回去。他在巷口的一棵梧桐樹邊站著,抽著煙,煙頭一明一暗的,像月亮旁邊的一點星星。他就這樣看著我進了大院。

  屋裏一片漆黑,我以為爸已經休息了,可是當我點亮燈,我就看見爸神情嚴肅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的,嚇了我一跳。

  “爸,你怎麽坐在這,也不點燈?”我一邊換拖鞋,一邊說。

  爸板著臉,帶著嚴厲的腔調說:“你和哪位同學一起吃飯去了?”

  “是一個同學。”我對爸爸的問話覺得有些奇怪,有些緊張地說。

  “是誰?”爸的語氣更加嚴厲和生氣了,逼問下去。

  我慌了,吞吞吐吐地說:“陸小琴,那個陸校長的女兒……”

  爸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喝道:“你還撒謊!我白信任你了!陸小琴剛剛打來過電話!”

  我語塞地望著爸爸,他臉上那層嚴霜使我害怕。我知道爸爸最痛恨說謊的,而他是那麽信任我,堅信我永遠不會欺騙他,可是這一次我讓他失望了。我不能告訴他實話,因為我清楚地明白,要是他知道真相,肯定和夏黛萍一樣反對我與楊叔衡認識,他肯定也會認為楊叔衡對我有所圖謀。

  “你今天說實話,是不是和男同學一起出去了?是不是開學那天送你回家的姓任的男同學?你是不是早戀了?你們是不是每天都在一起?”爸爸急不可耐地一連發出了許多問題,而且用命令的語氣催促著,“快說啊!說!”

  “爸,沒有,真的沒有……”我努力地辯解著,“爸,你要相信我,我和任子雋真的沒事,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爸沉默了,盯了我好一會兒,歎了一口長氣,終於放緩了語氣:“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我以為爸是相信我了,所以就進了屋。我躺在床上,透過窗玻璃看著掛在天空的月亮,思緒由遠及近,又由近往遠。

  夢,和夜一樣輕盈,溫柔地將我懷抱。細膩的夢裏,又出現了那個遙遠卻又真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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