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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法律無情

  1

  傅誌擔心並期盼的事情終於來了。

  一上班,他的寫字台上就出現了兩份報告。一份是許波的屍體檢驗報告,一份是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按道理講,這樣的報告自然有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批複就可以了。可是,不知是因為案情重大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傅誌要求事關許波與李原海的案件必須由他來審批把關。因此,這兩份報告就理所當然地來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他先抓起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看了一眼,那上麵認定了李原海的殺人罪。具體事實是殺害魯大治的過程,但沒有殺害聞公與溫婆的事實,看起來是沒有認定。再看一下許波的屍體檢驗報告,他是死於槍傷,胸部連中六彈。腕上的手表經過比對,的確是屬於鬼樓案件被盜竊的手表之一。

  精明而有所準備的傅誌,在許波死亡現場就通過惡水縣的公安法醫采集了他的血樣。現在,這血樣和鬼樓檔案中傅誌現場采集的血樣已經送檢。

  如果排除李原海鬼樓的作案嫌疑,鬼樓案件就得重新納入偵察視野。畢竟這是非同小可的一起案件,其影響之深遠讓很多人心中蒙上了陰影,他想起了至今仍然在上訴的小雪母子。

  那天,走進傅誌的辦公室,當頭竟是一頭黃毛大犬。傅誌正在愕然,隨後進來一個小孩子,一個中年婦女。

  黃毛大犬很訓良,進到室內,它在沙發邊臥好。看到牽著它的戴有墨鏡的小女孩,傅誌明白了這是一條訓練有素的導盲犬。後麵跟進的中年婦女向傅誌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雙手遞上一份書麵材料。

  傅誌看過,那裏麵闡述的東西全在傅誌的心裏。最後幾句話:天理昭昭、日月朗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法理無情、情何以堪!

  中年婦女說起話來,細聲細語,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她見傅誌看完材料,開口說道:“局長先生,我們在國外已生活多年,之所以回國,是知道國內的法製良好,政治清明。我爸和我媽是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他們受此荼毒,魂失他鄉。我想,作為一名警察責任攸關,理所當然應該還我們一個公道,應該給老人一片安息的淨土。可是,案件發生已經12年了,凶手依然逍遙法外。難道這不是警方的恥辱?難道這不是對於我們法製社會的一個諷刺嗎?警察應該珍惜他們的榮譽。”

  身體羸弱,舉止文靜的一個中年婦女,慢聲細語竟然說出刀子一樣的話。傅誌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等待半天之後才開口說話:“對不起,首先我要說對不起。尊敬的女士,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到位,致使二老靈魂難以安息。但我向你保證,我們連大公安一刻也沒有忘記這件事。我以職業責任起誓,我在這局長的崗位上肯定給你們一個交代。”

  傅誌這話決非臨時對付來訪者之言,這是他的心裏話。自從走進那個充滿血腥的現場,傅誌就怒火中燒,他早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對凶手繩之以法。為了刑警的榮譽,也為了刑警的責任,更為了一個普通人的良心。

  中年婦女千恩萬謝後走了,這讓傅誌心情更加沉重。本身是一個自己失職的事,弄得受害人來千恩萬謝,真是諷刺!

  可是,事情來到眼前,卻使傅誌始料不及,一切竟是如此艱難。

  他想了一下,李原海殺害魯大治證據確鑿,事實清楚。僅憑這一點對其實施逮捕,已經是完全成熟。可是,許波的檢驗沒回來,李原海就不能排除,許波也不能認定。另外,傅誌的潛意識中總是覺得魯軍和這個許波有扯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鬼樓案件弄不好就會扯上魯軍,因為李原海的供詞中交代,那天晚上乘坐出租車的人體貌特征與魯軍很相似。

  此刻,鬼樓案件模糊的輪廓已經出現在傅誌的心中,隻不過,一切還不那麽清晰而已。他在等待最後的結論,可以使這一切都清晰的結論。

  他拿起筆來,猶豫了一番又將那隻筆放到了桌上的筆筒裏。當那隻筆掉到筆筒裏發出“當”的一聲時,他在心中升起了一個他久久回避卻不能不麵對的問題:鬼樓案件如果是魯軍所為又如何是好?

  傅誌雙手抱頭,心中既然升起了這個問題他就無論如何也趕不走。他眼前的報告上李原海的名字頃刻間變得模糊萬分,如果這名字是魯軍,他的筆還簽得下去嗎?

  法理無情、情何以堪?

  傅誌突然間感覺手指發生痙攣,他從頭上拿下手來,看到手指如斷尾的蜥蜴竟然不聽他的指揮,擅自跳動。尤其是無名指和小指,奇怪地亂跳。

  他用力抓起桌上的一盒煙,抽出一顆吸了起來。

  還沒想起一個所以然,手機爆響。他伸手接起,裏麵傳來女兒歡快的聲音:“爸爸,軍子要請你吃鮑魚。新鮮的,剛從船上下來的。”

  每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他都有一種感受,那是一種極其溫馨的感受。可是,這一次這歡快的聲音讓他心驚肉跳。好半天他才回答道:“好,我聽你的。”

  “那好,晚間下班我來接你。”歡快的聲音伴著歡快的手機收線的聲音。

  傅誌的心情可是一點兒也歡快不起來,這樣的時刻魯軍請他吃飯,真讓他有“鴻門宴”的感覺。從直覺上,傅誌能感到魯軍的敏感,這敏感反過來促使傅誌潛意識中更加認定魯軍有事。也許,這是警察的通病!傅誌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他不希望自己先入為主。畢竟很多事還是很模糊,他拚命地吸下煙去,仿佛在這吞咽之間可以清醒他的頭腦。

  慢慢的,他有點想清楚了。他重新在筆筒裏提出那隻鋼筆,在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書上飛快地簽下了傅誌的名字。然後,他抓起電話要通了刑警大隊:“習海嗎?你安排個人將李原海的逮捕報告拿回去,抓緊時間報到檢察院。”

  李原海刑事拘留已經7天了,按照刑事訴訟法應該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傅誌不能因為自己的猶豫而影響訴訟進程。

  沒出十分鍾,有人就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

  “進來!”傅誌聲音厚重,來人推門而入,進來的是偵審隊長習海。

  傅誌在刑警大隊裏除了狄凱他就喜歡這個精明的習海,別看他身材細長,可他絕對是一個合格的預審員。他思維縝密,考慮問題邏輯性強。由他出手的卷宗基本沒有退回的,一直到法院對習海整理刑事卷宗的水平都十分認可。

  走進他辦公室的習海,臉上掛著微笑,開口說:“局長!”

  傅誌當上局長後已經習慣於這種微笑,可他今天感覺習海的微笑中含有一種狡黠的成份。突然之間,他有想留下習海交流一番的欲望。因此,他抽出一棵煙說:“怎麽,習隊長親自來了?”

  這話有戲謔的成分,也顯得很親近。習海領會到的是後者,他很高興地接下傅誌的煙說:“高隊交代,這份活讓我幹。既然是我把卷,再讓別人跑這趟腿就不好了。一個小隊長,裝大了不好。”

  “哈哈,習海的意思是嫌官小了?”

  “不是、不是,能有個位置為人民服務就不錯了,哪兒敢有此想法!”習海乘勢坐下,笑嘻嘻地掏出火機給自己點燃香煙。

  開了兩句玩笑,傅誌將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書遞給他說:“怎麽個意思?你們認為李原海也不是6·16案件的嫌疑人?能徹底排除嗎?這可是件大事啊!”

  聽傅誌這麽說,習海也收起他嬉皮笑臉的樣子,認真地說道:“案子已經12年了,李原海這些年生不如死,心靈如灰。何況他是殺死魯大治的凶手,其結果誰都能想到。他本人更是如此,提起魯大治的死他後悔不已。這種情況下撒謊還有必要嗎?如果我們給他壓力,一旦他將錯就錯,產生逆反心理,後果更不堪設想。如果因此形成一件冤案,當警察一輩子心裏都不會好過。”

  習海一席話說得傅誌頻頻點頭,對呀!他想起報紙上那件11年前的冤案。盡管有國家賠償,可一個人能有幾個11年呢?辦案的警察即使是追究責任,其良心如何安寧?

  “可這一來,6·16案件就需要重搞。費時費力不說,結果也未可知。”傅誌說。

  沒想到,習海看了他一眼,抽口煙說:“傅局多年老刑警,這樣的事還不好辦嗎?案件早就有了結論,即使許波的血型對不上,也完全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12年前曾經報破的案件,何必再難為自己呢?”

  又是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不無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起案件即使找不到凶手,過去的事情也會被時間之河所淹沒。何況,傅誌距離退休也用不了幾年,重新撿起這件案件,真是為難自己。尤其是對於目前的傅誌來講,他的為難豈是他人可以了解?這個習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話似乎說到了傅誌的心坎裏。

  傅誌掃了習海一眼,一時間半天無言。

  坐在傅誌對麵的習海好像是無意間想起了一件事,他說道:“檢察院出了點事,原來那個二科的科長趙日潭到了反貪局接受一件舉報案件。沒想到,被舉報的對象是他的一個親戚,他暗暗地給壓了下來。後來,舉報人將舉報信告到了上一級檢察院。上麵直接來人調查落實,結果,被舉報人因為貪汙被捕,趙日潭也落了一個包庇犯罪,經調查,連帶出他之前收受許波十萬元錢的事,事情到現在還沒有結果,你說這人都糊塗到了什麽地步?講業務,趙日潭在檢察院是最棒的一個。可是論到自己,就成了當事者迷。”

  習海講的仿佛是一個故事,可也不免歎息。

  傅誌聽了不免心中一動,因為這個趙日潭幾乎和他都是前後腳進的政法係統。年齡差不多,資曆差不多,可如今……

  “你的消息這麽靈?我還不知道呢!”

  “你是局長,我們是預審員,天天和檢察院的打交道。我們過去的時候,他們在暗暗地議論,都是平素關係不錯的幾個人私下裏講的。很多人也是不無惋惜的意思,畢竟是多年的老人了。”習海說得很客觀。

  “高隊怎麽樣?”傅誌轉了話題。

  “挺好,全隊的熱情很高。”習海說話當然是滴水不漏。自從狄凱出事,刑警大隊就由高明主持,大隊長人選黨委正在考慮。傅誌這話當然有考察的意思,習海豈能不知?由於他也是漩渦中人,因此,他回答得很圓滑。

  傅誌聽他這麽說笑了,手指點了他一下說:“你小子!好,你回去吧!案件要抓緊,能結一件就抓緊結一件。”

  “是,局長!”習海掐滅香煙,正經答道。

  看習海離開他的辦公室,傅誌正要仔細地咀嚼一下他帶來的建議和故事,想慢慢地品味一下其中的含意。可是,他的辦公室裏像往常一樣,走馬燈般來了無數的人。一直到中午時分,他離開辦公室走向食堂,這一切才剛剛平息。

  到了食堂,打出自己的飯來迎麵碰上了高明。高明也端著一個盤子,一麵往盤子裏撿雞肉一麵向傅誌說:“傅局,我有話和你說。”

  本來,傅誌是想打完飯回到辦公室慢慢吃、慢慢想。可高明既然有話,他不能不聽。於是,兩個人湊到一個小桌,頭挨頭地聊了起來。

  “傅局,許波的血型化驗來了。”高明說。

  “這麽快?”傅誌有點疑惑。

  “是送檢的同誌來的長途電話,許波的血型和鬼樓現場遺留的血型不符。”

  什麽!傅誌在心裏叫道。腦海裏從那一刻開始波翻浪湧,他再也無法去慢慢品味習海的建議和故事,也沒嚐出飯的味道。

  2

  燈紅酒綠,魯軍請“未來”老丈人吃飯,是從長山島下船的海鮮大鮑魚。

  魯軍在長山島是享譽已久,這些大鮑魚在船上就定為“大南國”的特供。其原因,當然是魯軍在長山島上曾經的義舉。傅曉梅特意夾起一個送到傅誌的小碗裏,得意地說道:“這可是長山島的老百姓特意給大南國的,沒有魯軍這個金字招牌,想吃這樣的鮑魚可不容易。”

  傅誌看了一眼,曉梅所言不虛,這個鮑魚竟然有碗口大小。其殼散著七彩的光澤,肉足圓潤厚重。雖然目前已經可以人工養殖,可這樣的鮑魚仍然是珍品,價格不菲也難以弄到。傅誌聽曉梅講過魯軍在長山島的故事,他也相信曉梅的話。可這一切,改變不了自從高明向他報告許波的血型檢驗之後的心情。

  那心情是向一個無底深淵去墜落的心情,無邊無際沒有聲響,想抓一把全是空氣,想看一眼沒有盡頭。那感覺,懊喪極了。別看傅誌在局裏一臉的嚴肅,肩扛三杠三花的一級警督銜,但他還不是聖人。他的修為還沒到那個境界,事關女兒的幸福,他的心都在這墜落中緊縮。

  一個下午,他反鎖上辦公室的門,拒絕了一切來訪。

  有個哲人說過,對於女人來講,婚姻是她的全部。傅誌不了解別人,他了解女兒。女兒是任性的也是執著的,尤其是對於愛情而言。她一旦愛上了一個人,讓她回頭是很難的,特別是魯軍還為他而受難。至今,那隻手還不靈活,臉上還有一塊傷疤。越是這樣,你想讓傅曉梅另尋所愛,那將是十分艱難的事。

  可是,聞公呢?溫婆呢?兩個血濺當場的耄耋老人。社會的平安與正義呢?

  高明已經表態,下一個偵察目標就是當年與許波過從甚密的魯軍。因為,李原海的供詞中有疑犯的體貌特征,不能不查。

  當然,傅誌完全可以設法讓刑警大隊將此案先放一放。甚至,他可以找到一百條理由這樣做。但是,他沒有。他隻是說,慎重調查,一定要證據確鑿。高明的回答很簡捷:“局長,這得虧你當年的工作做細了。有血型檔案,隻要比對就行了,這可是鐵證。”

  傅誌豈能不知?他能感覺到魯軍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

  此刻,魯軍坐在他的對麵,靜靜地抽著一支煙。可他的眼睛裏那層薄霧已經散去,眸子裏射出的光澤仿佛是醫院的X光,努力地射向傅誌寬厚的胸膛。

  “傅叔,李原海抓回來,他都交代了沒有啊?”魯軍問道。

  魯軍除了眼睛深處的變化外還是那副憨態可掬的樣子,問起話來簡單直接,而且也非常地符合他的身份。被害人的兒子,追問凶手的處理應該是天經地義的。況且,對方就是擒獲凶手的公安局長。

  傅誌麵前的是一杯張裕葡萄酒,魯軍善解人意,對於被酒“拿”壞了的傅誌上了一瓶百年名牌張裕葡萄酒。

  傅誌端起那杯酒,酒泛著血漿一樣的紅色,他不由地想起當初鬼樓的現場。他將手杯中的酒一翻,那百年名品灑到了地上。曉梅和魯軍一起愕然,傅誌說:“來,我老隊長沉冤得雪,12年後靈魂終於可以安息,給我換杯白的!”

  原來如此!魯軍打開一瓶“五糧液”給傅誌倒上。曉梅瞥了魯軍一眼,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接過那杯白酒,傅誌話鋒一轉說道:“不過,這個李原海竟然不是鬼樓案件的疑犯!”

  他的話音故意慢慢落下,眼睛的餘光早已經像雷達般投向魯軍那沒有表情的臉。

  讓傅誌心涼如水的是,魯軍在一刹那間,眼睛裏現出了慌亂。就如波瀾不驚的一潭湖水,突然起了一陣風,吹起一片漣漪。傅誌真說不清那一刻他心中的滋味,說是沮喪吧!畢竟自己苦苦追尋12年的案件有望偵破。說是高興吧,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不管是“五糧液”,還是海鮮四珍之首的大鮑魚他都嚐不出任何滋味。

  “傅叔,事過12年了,那件事何必去苦苦追索?過去就過去了,活著的人是最重要的。”萬萬想不到,魯軍竟然用哲學家的語言說出了這麽一番話。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一場大案,首先毀了你爸,他當時比我現在都年輕。如果,他還在,那該多好!”傅誌低頭說道。

  傅誌這話仿佛斜刺裏一槍,魯軍萬萬沒有防備。是啊,當父親躺在他的懷裏,當父親的鮮血在他手指縫中滲出時,他的心中何嚐不是悔恨和歉疚……

  慌亂中魯軍不知如何回答,他喊道:“梅子,給爸夾菜!”

  心慌無智的一句話,哪裏想到也如傅誌的話一樣,斜刺裏正中要害。梅子是傅誌的掌上明珠,無意中的一聲爸,更是含意深遠,精明如傅誌焉能不知?

  “軍子,人生一世有好吃好喝固然重要。可是,良心要是不安,那是永久的不安。有人為什麽死不瞑目,就是因為他的心裏歉疚太多。”傅誌這話簡直是直接出擊了,就如一把閃光的劍正麵殺來。

  “傅叔的意思是說李原海嗎?”魯軍瞥了一眼聽了此話莫名其妙的曉梅,輕輕一板就如乒乓球運動中的滑板,將傅誌的球滑向一側。

  “是啊!你們都想象不到李原海這12年裏過的是什麽日子。雖然沒進監獄,可他比進監獄還要慘。那煤井我去過,其實就是一條危險極大的人工山洞。像隻耗子一樣,整天不見天日。而且,瓦斯、冒水、塌方都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上得井來,一旦有個生人或者汽車什麽的,他就著慌。隨時準備像隻兔子,一旦發現不對立刻開竄。每天提心吊膽,時刻繃緊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李原海自己都說,從一進去那天就後悔,為何不投案自首?這種日子太難熬。可是,他跑不掉。礦主還有他的護礦隊。誰敢跑?抓回來就打個半死。12年了,你們可以想象,我們抓到他的時候,不但人都變了樣,精神都崩潰了。他現在就一個想法,讓政府趕緊審判,死也比潛逃強。”既然如此,傅誌借題發揮,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講起了李原海。

  “李原海算投案自首嗎?”魯軍問道。

  傅誌試出心頭仿佛又中了一刀般疼痛,他說道:“他這樣怎麽能算呢?不管他本人這12年遭了什麽樣的罪。可法律無情,他殺人襲警,死刑是必然的。但我發現,這一次他的良心能夠安寧了。審訊他的時候,他口口聲聲承認他錯了,不應該殺人。”

  “還算不錯,這叫致死可悔。也算做人一場,最終知道如何做人了。這比他兒子強,他兒子據說到現在也不認罪。”傅嘵梅在側說道。

  魯軍似乎整個人的身體都小了一圈,畏縮中他給傅誌倒酒灑到外麵很多。

  傅誌舉起酒杯說:“來,軍子,我倒是覺得李原海經過磨難,人強多了,像條男子漢了。其實死並不可怕,但做人的良心要安寧。”

  可能這話傅誌說得有道理,魯軍舉起酒杯很堅決地和他碰了一下。那杯是高腳酒杯,裏麵的載量應該是半斤。隻見他在一聲脆響之後,那半斤純淨的酒漿被他倒進喉嚨裏。

  看魯軍的樣子,傅誌竟然也是一口喝下。驚得傅曉梅一聲驚叫:“爸、你幹什麽?你能喝過魯軍,他喝二斤沒事,你當你是誰啊?”

  傅誌低著頭搖搖空著的酒杯,臉色湧上紅暈,他噴著酒氣說:“梅子,我知道你是為爸好。可我也是沒辦法啊!軍子是老隊長的兒子,又是你的朋友,我怎麽辦?我隻能是秉公而斷!”

  “啪”的一聲,那隻空酒杯被傅誌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立刻四分五裂,變成無數的碎片飛向四麵八方。

  曉梅再一次叫道:“爸啊!”

  她又回頭將責怪的目光投向魯軍,大聲說:“都怨你,咱爸不能喝酒,你看又喝醉了吧!”

  無意間,曉梅也用了“咱爸”這詞。可是,讓曉梅也奇怪的是,魯軍已經趴在了桌子上。小小的一杯半斤五糧液讓酒神魯軍伏在了桌子上,這可是從來沒有的現象。

  傅誌推了一下曉梅要攙扶他的手說:“沒事,老爸這點酒還沒事。老爸知道輕重,知道事到臨頭應該怎麽辦!”

  “爸,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啊!怎麽淨是醉話。算了,你要是不行我就先送你回去。”曉梅說。

  “你還是看看軍子,年輕人容易喝醉。喝酒就要有度,這和人一樣,做事要有度。沒有度,人就得醉、就得犯錯。”傅誌臉色紅暈,說起話來酒氣帶著哲理噴湧而出。

  無奈的曉梅管不住老爸,她隻好走向魯軍那邊扶起他。魯軍又睜開了眼睛,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已經沒有霧氣,甚至可以說純淨得像麵鏡子。他輕輕推開曉梅的手說:“沒事,曉梅!我就是心有點醉,其他的什麽也沒醉。傅叔說得對,人做事要有度。放心,傅叔、小侄不能讓你為難,更不能讓曉梅為難。”

  曉梅在一側有點不高興:“你們倆這是說的什麽呀?什麽為難不為難的?軍子有現成的房子,一切都用不著怎麽準備。隻要選個日子就行了,有什麽為難的?”

  傅曉梅根本聽不懂他們二人的意思,她認為兩個人是為了她們結婚的事。

  傅誌完全聽得懂魯軍的話,他並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是說了一句他自己都沒料到的話:“軍子,我告訴你一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鬼樓案件現場遺留了疑犯的血跡,這件事12年前就已經存檔。隻要找到了疑犯,他是無處可逃的。沒有辦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

  傅誌搖著頭站起身來,沒有任何表情地說:“我是喝多了,梅子送我回去。”

  說完這話,他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魯軍臉色蒼白,他勉強地一揮手說:“梅子,快去送傅叔。”

  看魯軍臉色異樣,曉梅過來撫了一把說:“要不,我陪你?你的臉色很難看啊!”

  “放心,梅子,我起來得急,頭有點暈,一會兒就好。傅叔喝得多,你務必把他安全送回家,安全地交給柳阿姨。”魯軍推她。

  說話間,傅誌走出包間,一個人上了電梯。傅曉梅再也不能等待,她放下魯軍快步跑向電梯。關鍵時刻,狠命地一擠,肩膀頂住了自動關上的電梯門。

  “老爸,你慌什麽?稍等一會兒就不行?”傅曉梅稍感惱怒。

  麵對女兒的責難,傅誌什麽也沒說。他能說什麽呢?多年的刑警,多年的刑事偵查和審訊,傅誌早就掌握了審訊的技巧。作為刑警除了證據的收集,審訊永遠是最重要的基本功。麵對疑犯,如何攻擊對方的心理?如何粉碎對方的心理防線?適當的時機,適當有序地拋出掌握的證據,如炸彈般炸開對方堅固的堡壘,迫使對方繳械投降。這是一場心理的攻防戰,不要小視,這需要智慧,需要察言觀色,需要最有利的時機和戰機。

  傅誌畢竟老辣,麵對魯軍另有所圖的酒宴,他提前發動了進攻。而且,讓魯軍猝不及防,幾個回合中,魯軍已經敗下陣來。別人不懂,可他傅誌懂,他從心裏已經認定魯軍是鬼樓案件的重要疑犯。到了這一刻,所有模糊的東西已經清晰起來,傅誌心裏除了暗暗叫苦之外,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能不記住習海和他說的故事。身為公安,絕對不能放縱和包庇犯罪。那樣,他的罪名和刑期將如其同等。

  傅曉梅哪裏知道老爸此刻複雜的心情?她搶白了老爸一句,發現老爸什麽也沒說。她立刻乖巧地上前挽住傅誌的胳膊,柔聲說道:“爸,喝多了吧?以後要聽勸,女兒是為了爸爸的健康,是為了爸爸好。”

  電梯的門開了,傅誌拍拍傅曉梅挽住他的手說道:“謝謝,謝謝,老爸明白。”

  如此客氣?讓傅曉梅大吃一驚!她抬頭看看傅誌,哪裏想到?傅誌的眼睛裏竟然全是晶瑩的淚花。

  3

  看傅曉梅的背景消失在門口,魯軍感覺自己渾身沒了力氣,他頹然倒在餐椅上。

  他的腦海深處,他的潛意識裏都出現了一個信號:來了!該來的,終於來了!

  自從跳出窗口投入黑暗中,似乎這個信號就在宿命的不遠處遙遙地看著他。像鬼火,也像一個人的眼睛,飄忽不定卻永遠不熄。

  時間可能會抹掉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是永遠無法抹掉的,甚至是隨著歲月的消逝日益清晰。

  南沱海濱永遠是那樣美麗,藍天下是鏡子般的大海,大海上是揚著白帆的漁船。海鷗在廣闊的空間裏翱翔,銀色的沙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海濱大道在這如畫的風光中如長蛇般盤旋向前,許波搖動著方向盤踩著出租車的油門從海濱大道駛向別墅區。他的身邊坐著魯軍,兩個人邊走邊聊。

  許波向一幢靠山的小樓一指說道:“這幢樓住著一個非常有錢的老頭和老太婆,他們家裏再沒有別人。如果你有膽量進去砸他一把,估計你再想做什麽都不會缺本錢。”

  魯軍順著許波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背依山角一幢造型別致的小樓映入他的眼簾。麵對大海,背倚青山,雖然風光不錯,可如果在深夜裏入室盜竊也是容易下手的一幢住宅。

  許波繼續說道:“我觀察好久了,他們在一樓的客廳裏放著一個保險櫃。老兩口卻住樓上,進到大廳裏,不發現便罷,如果發現,拿刀一嚇唬,一切全搞定。”

  “會撬保險櫃嗎?”魯軍的話不多,總是簡單扼要。

  “廢話,你哥在教養隊專門學了一手。”

  剩下的時間裏,他們開始準備。許波的撬盜保險櫃果然有一手,使用幾個簡單的工具,五分鍾內,再堅實的保險櫃也會櫃門洞開。他毫無保留地傳給了魯軍,兩個人也製訂了一個較為周密的計劃。

  數天後,兩個人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來到了預定的地點。許波踩下出租車的刹車麵無表情地說道:“你進去,我給你望風,出來後還到這兒找我。”

  許波的話對於魯軍來講從來都是指示,魯軍點了一下頭手拿準備好的編織袋和工具下了車,黑夜立刻吞沒了這個少年的身影。

  破開窗子,投進身體。魯軍盡可能地想避免響動,可是,靜靜的夜,異常的聲響還是讓他自己心驚肉跳。他蹲下身子,盡量支起耳朵,如雷達般搜索周圍的各種信號。

  一切靜得如他所願,他開始放開膽量,輕移腳步。數天來,他已經熟悉了許波為他畫好的房間平麵圖。他的第一目標是保險櫃,他躡手躡腳摸向目標。

  大廳的地板光滑如瓷,走在上麵有輪滑的感覺,他輕輕地沒有感覺如飄浮一樣接近了保險櫃。也許,那一刻他的腦海裏已經是一片空白,隻有眼前綠色的逐漸放大的保險櫃。

  奇怪啊,剛才還濃雲密布的,一會兒的工夫,雲彩如滾動的棉絮閃開了一道藍天。下弦月從雲隙裏閃出,皎潔的月光撒向大海,灑向山嶺,也灑向這片大海與山嶺之間的豪華別墅群。其中一綹當然地透過落地長窗射進客廳,照亮了他蠕動的身影。銀色的絲線竟是如此寒冷,魯軍緊張得手心出汗,身體卻在微微顫抖。

  突然,他一個不小心,手中的工具和鐵皮保險櫃碰出了聲響。聲響其實不大,可此刻卻是驚心動魄。魯軍一愣之間從懷裏抽出一把刀,那刀在寒冷的月光下閃著寒冷的光。

  樓上有了響動,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從樓上走下。

  進屋的時候,魯軍已經破壞了電源,樓上的人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來。

  “誰?”聲音理所當然地帶著一絲顫抖,雖然努力提高聲音卻暴露了來者的自我恐懼。這樣的喝問,刹那間竟然提高了魯軍的信心。他想起許波的話:拿刀一嚇唬,一切全搞定。

  於是,魯軍舉刀向前,刀尖頂向正踏下最後一階樓梯的溫婆:“不要喊,你給我回去!”

  與此同時,樓上又傳來一聲:“怎麽了,誰啊?”

  明顯的那是後起床的聞公的聲音,這聲音無疑給了溫婆以力量。這讓溫婆麵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魯軍恨從心頭起,她並沒注意一把刀已經頂在她的腰間,借著下樓梯的勁,她向前一躍,口中罵道:“小兔崽子!”

  溫婆的“小兔崽子”的“子”字,還沒有吐出口,一股涼氣直透腹中。那寒可徹骨的涼意收縮著她的肌體,喉管裏最後一口氣往回走去,因此,那個“子”字仿佛咽了回去一樣,變成了“哦”的一聲。

  魯軍大吃一驚,他發現手中的刀已經捅入了老人的腹腔。他能試出的就是一股黏稠的液體,濺到他的手臂上。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信號:他殺人了!

  果然,溫婆身體一軟向後倒下。她的腳下是光滑而堅硬的大理石台階,向後倒下的同時,腦袋摔在了台階上。那地上傳來的聲音說明,老太太已經是徹底遇難。

  這聲音驚動了樓上的聞公,那老爺子感覺到不好,他大聲叫喊道:“來人啊!救命啊!”

  魯軍已經成為驚弓之鳥,他的眼中月亮寒冷的絲線都在顫動。聽到聞公的聲音,他迎著樓梯快步踏上。看著一個黑影,他再一次揮動手中的尖刀。

  瞬時間,一切靜了下來。那輪不大的月牙也重新鑽進了雲層,黑暗再一次地體現它伸手不見五指的功能。

  魯軍癱倒在這黑暗裏,他呼吸急促心髒狂跳,眼前直冒金星。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過了許久,他開始活動身體。他先推了一下聞公,聞公不動。他又下樓,溫婆也不動。他終於明白,他殺人了。隻不過,由於現在是黑夜,誰還沒看到他。

  他覺得喉嚨裏冒火,他到廚房裏打開水籠頭,嘴對著嘴地喝了幾口。

  這時,整座樓隻有電子鍾轉動的“嗒嗒”聲。魯軍坐在廚房的地上,聽著四周沒有絲毫的聲響。這種寂靜,這種黑暗讓他重新鼓起了膽量。

  也許,他想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話。

  他打開了保險櫃,搜遍了樓上樓下,將所有的物品裝滿了一個編織袋。順著原路,他鑽窗返回了樓外。

  突然,隨著他身體的落地,一道黑光“嗖”的一下,從他眼前掠過。這讓魯軍一個跟頭栽在地上,一口氣半天緩不上來。定睛看去,原來是隻野貓。這個別墅區裏有許多野貓,聞公和溫婆經常地要“接濟”一下,買個火腿腸什麽的。因此,他們的房前屋後的經常有些“流浪貓”。這僅是其中的一隻,可這一隻已經讓魯軍幾乎是靈魂出竅了。

  慌亂中,魯軍翻過別墅區的鐵柵欄。也是無巧不成書,路邊上恰恰駛過李原海的出租車。看牌照號,看車型,魯軍匆忙舉手,停車後他拉開車的後門,先將一個大編織袋扔進。然後,他一閃身上了車。

  李原海看到有人上車,立刻推上前進擋。輕輕地一抬腳,捷達牌出租車就駛向了無人而空曠的街道。一邊前行,李原海一邊問道:“師傅,你上哪兒?”

  聽到李原海的聲音,魯軍大吃一驚。仔細看去他倒吸一口冷氣,怎麽搞的?這竟然不是許波的車!陰差陽錯,他一時沒回過勁來,隻能是說:“順道走。”

  李原海覺得有意思,大半夜的上來一個竟然要“順道走。”。那意思是讓他隨便開的意思,李原海心中暗笑,這是個讓家裏趕出來的人吧!可他怎麽拿那麽多東西呢?可這想歸想,李原海還是懂規矩的。畢竟他隻是一個出租車司機,有人坐車,他開車就是,管不了許多。既然乘客要他順道走,他就順著寬闊的大道飛馳起來。

  這時,魯軍才想起,如果是這樣豈不是和許波越差越遠嗎?到了一個道口,他急忙喊道:“停車”。

  魯軍付上車費,匆忙間下了車。無意間,那柄剛才偷來的,或者說搶來的翡翠如意掉落在李原海的車上。

  下了車,天色已經微微有了亮色。許波和他已經在這附近準備了一個租來的單元,匆忙間他先走進這個單元。進到室內,東西塞到了床下。一身的血衣,他把它裹在一起,第二天找機會扔到了大海裏。

  不久,許波趕回。他沒有等到魯軍,竟然接了一個活,也算是天意吧。兩個人見麵,難免是計較一番。最後,魯軍分給他一些財物,包括那隻勞力仕。

  歲月如梭,最終應了一句話:出來混的,遲早是要還的。

  12年來,始終壓在他心頭的巨石終於落地了。今天,他曾經可能的未來的老丈人,現任的公安局長傅誌的一番話,讓他全部明白了。

  他離開那間包房,吩咐領班的安排人收拾房間,他本人回到他的辦公室。現在,這所酒店幾乎不用他操心。所有的責任他層層落實下去,出了事,自然有總經理負責,他就是一個隻管大事的董事長。

  坐在那個皮轉椅上,他身體後抑,腦子裏還在想著傅誌的話:鬼樓案件現場遺留了疑犯的血跡,這件事12年前就已經存檔。隻要找到了疑犯,他是無處可逃的。沒有辦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

  他聽得懂!他也知道事情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否則,傅誌絕對不會這麽說。那是在警告他,沒有任何退路和辦法。法律無情,鐵證如山,他能如何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魯軍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靜得嚇人,沒有什麽了!熱鬧非凡的海鮮城,燈火輝煌的酒樓,其實,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他重新有了那天晚上鑽進鬼樓時的感覺,手心出汗,身體卻冷得發抖。

  坐在椅子上,他仿佛被凍結了。許久,許久,他都一動也不動。

  終於,遙遠的海關大鍾的鍾聲傳來午夜11點的響聲,他機械地從皮椅上站起。他知道,自從楊青歌住到他那兒,每天都要等他。他給自己立了個規矩,晚間不要超過11點必須回家。畢竟是年過半百,日近花甲,魯軍每一次見到媽媽他都有比上一次更親近的感覺。雖然,媽媽年輕時對他的關照和教育太少,甚至可以說,他的犯罪都是與媽媽和爸爸的教育有關。但是,魯軍從來不這麽想,路是自己走的,他不怨別人。

  爸爸已經走了,媽媽也漸漸老去,他心痛媽媽。於是,他急忙收拾一下,開車向家中開去。車上,他接到了傅曉梅的電話:“軍哥,我將爸爸送回家了,本來想過去看你。但是,我發現爸爸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好嗎?”

  自從魯軍為曉梅受傷,曉梅和他說話都是商量的語氣,再也沒有那種女孩子的頑皮和任性。

  “我沒事,老爸的心情我知道是為什麽?你告訴他,魯軍知道怎麽做,讓他放心。”魯軍拿著手機,語氣很堅定地說道。

  “軍哥,你誤會了。與你沒有關係,你照顧好自己就行。我今天就不過去了,明天我過去看你。”曉梅掛上了電話。

  魯軍長歎一口氣,默默地收起手機。

  回到家裏,青歌果然沒睡,她坐在客廳裏等他。手中是幾個竹針,飛快地織著兩球毛線。由於眼睛發花,她戴了一個二百度的老花鏡。

  看魯軍走進家門,青歌高興地放下竹針說:“回來了?我在給你織個脖套。咱們連大市靠著海邊,冬天裏風大。”

  魯軍看到老媽,眼睛裏一下子湧出了淚水,他說道:“媽,不用了。我想和你商量個事,你放一放。”

  看魯軍的神色,青歌不免發慌,她急忙收好針線坐到魯軍對麵問道:“什麽事?兒子,你的氣色怎麽這麽不好?”

  魯軍看了母親半天說道:“明天起,你來當大南國的董事長。有什麽困難我讓曉梅來幫你,兒子要到公安局裏去一趟。”

  “什麽?”青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4

  三個月後,五一大道上的梧桐樹葉飄零,隻剩光禿禿的枝幹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也許是汽車尾氣,也許是工廠排放的廢氣,反正這連大市的上空經常是這個色澤。這很容易地使傅曉梅本就壓抑的心情更加壓抑,她眉頭緊皺將記者證遞給看門的保安。

  保安是個五十多歲很老實的一個男人,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記者證,猶豫半天後還是說道:“對不起,我們沒有接到通知,不知道讓不讓采訪?請讓我請示一下。”

  傅曉梅意會到自己的做法是畫蛇添足,於是,她又拿出身份證說道:“算了,我拿錯了,我是被告的家屬。”

  保安接過身份證,有些不滿地說道:“早說啊!”

  他做完登記,揮了一下手,傅曉梅與楊青歌、小雨走進了連大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廳不大,大半已經坐滿。

  昨天,連大市某局副局長徐德功在此受審,多宗違法違紀案件使其鋃鐺入獄。他曾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也很有工作能力,但最終毀在了自己手裏。

  晚間,傅誌和她說:“明天魯軍的案子開庭,你去看看他吧!”

  傅曉梅默默地點點頭,自從魯軍自首進了監獄,傅曉梅失去了任性驕縱的處世風格。常常是默默地佇立在某一個角落,兩隻好看的丹鳳眼掛滿淚花凝視著某一地點。每當這個時候,柳蘭走起路來都是踮著腳,生怕弄出什麽聲響。傅誌更是一聲不吭,默默地機械地邁著步子。

  她們三個人找個地方剛剛坐好,一個書記員模樣的年輕人開始宣讀法庭紀律。他的身後是懸著國徽的審判台,此刻尚是空席。而一側的公訴人席和辯護人席都已經有人坐好,其中的公訴人和律師在翻開著麵前的材料。所有的人都板著臉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除了正麵的審判席,觀眾席前麵豎著鐵欄的被告席仍然空著。

  外麵的空氣很壓抑,庭裏的空氣依然壓抑,曉梅感覺身邊的楊青歌在不停地顫抖,小雨緊緊抓著她的手。一時間她成了三個人的主心骨,可是,她的主心骨在哪兒?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是在半空中遊蕩,像個斷了線的風箏無序地飄零。她硬撐著,讓楊青歌靠得更舒服些。將小雨的小手捏在手心裏,輕輕地揉著。

  書記員的聲音落下,大庭裏立刻陷入了空曠和寂寞,鴉雀無聲的感覺非常令人心悚。也許,此刻掉下一根針都會引來轟天巨響。

  開庭的消息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畢竟是12年前一起案件。到庭的大多是與本案有關的人,坐在前排的有小雪母子。奇怪的是小雪沒有牽著她的導盲犬,隻是緊緊地拽著她的媽媽。另一邊坐著許進,圓圓的眼鏡,便服衣褂,顯得分外落寞。更多的是公安幹警,不知為什麽,他們坐進庭裏很多人。其中有很多傅曉梅早就熟悉或者說知道的,如習海、高明等,他們全在座。不過,誰也沒跟誰打招呼,這更顯出法庭氣氛的嚴肅。

  法官開始入場,他們穿著法袍,神情肅穆。

  落座後,有人宣布:“開庭”。

  有人宣布:“帶被告!”

  這聲音一落,審判庭一側的旁門洞開。傅曉梅在這一刹那間,突然感覺自己那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兩隻眼睛飽含淚水投向兩扇開啟的門。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麽感受,期盼?擔心?害怕?

  自從接到楊青歌打給她的電話,自從她知道魯軍向公安自首,這種滋味就徘徊於她的心頭。怎麽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傅曉梅一時間暈頭轉向,她實在是弄不清這都是怎麽了?

  漫漫長夜,她徹夜難眠,淚水打濕了枕頭。她所鍾愛的人竟然是個殺人凶犯?

  社會流言四起:偽裝的慈善家!卑鄙的殺人狂魔!

  可是,傅曉梅還是有她自己的主見。久思之後,她感覺魯軍是真的後悔,他是真的想改過。不管是因為魯大治的死亡,還是什麽原因?傅曉梅認為他始終是在贖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為自己的靈魂贖罪。想到這兒,她似乎不那麽難過了。她想到看守所裏去看他,但是,她沒有辦到。

  傅誌說:“曉梅,不要去了。一則是看守所不允許,二則是沒有必要,法律是不需要感情的。”

  曉梅默然,她隻能默然!

  現在她的心中還有一絲僥幸,隻能算僥幸。長山島有很多當年的災民聯名給法院寫信,要求減免魯軍的刑罰。可是,這可能嗎?兩條人命,無數的財產!傅曉梅永遠記住了傅誌的話:法不容情。

  可她不能沒有感情,她知道魯軍愛她!

  終於,魯軍出現在大庭裏。

  “啊!”仿佛是大海深處卷過的一道細浪,輕輕的聲音滾過旁聽席。

  魯軍,剃著光頭,穿著一個朱紅色的馬甲。臉上泛著青白色,眼睛已經沒有了那層薄霧,瞳仁閃亮。進到庭裏,他將目光掃向旁聽席。如他所願,他發現了楊青歌、小雨和她。他的目光停住不動了,如電流在交接,顫動的火花在無形的空中跳躍。

  不覺間,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不管是傅曉梅還是魯軍,眼淚掛向了兩腮。

  曉梅向著他抬了抬手指,魯軍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從那個時刻起,傅曉梅的兩耳嗡嗡作響。審判員的聲音,公訴人的聲音,她都聽不到了。也許,人真的有靈魂出竅一說。

  突然,法庭裏出現了異常的波動,人們驚訝的目光和聲音不約而同地轉向了法庭的後大門。那裏,出現了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客人”。不知是保安的疏忽還是動物本身的靈敏,“溜溜”扒開了大門,“率自”鑽進了大庭。

  隻見它稍一停頓,兩隻黑寶石般的眼睛投向前方。也許,它做出了它的判斷,發現了它的目標。立刻,它吐著舌頭,輕踮腳步疾步奔向被告席。

  曉梅突然驚醒。她從座椅上一步竄起,緊緊地在過道處抱住了“溜溜”。

  奇怪的是“溜溜”並不掙紮,它抬起頭,眼睛與傅曉梅四目相對。此刻,曉梅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連續地落下。而映入曉梅眼簾的是“溜溜”漆黑的眼睛,以及黑黑的眼窩裏帶有的一片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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