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五章 人世常情

  1

  山,無邊無際,綿延起伏。似乎這一切你都看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因為,你過了一山還有一山。

  狄凱感到窒息,尤其是奔跑之後,呼吸急促,大山迎麵而來。一切是這麽巧合,一切是這麽簡單,一切又是如此複雜。幾天的時間,生活風雲變幻,許多事情突然擠了進來,人們視為寶貴的時間突然變得狹窄,似乎容納不了這麽多的變化。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充斥著變數,誰也難以預料下一分鍾會有什麽發生。

  傅誌打量著突然出現的李原海,真是萬萬意想不到,千裏之行,竟然如探囊取物般,李原海自投羅網來了。

  變了,當初李原海一臉的蠻橫,一身的傻力氣。現在,他垂頭喪氣,一臉的滄桑。眼角有屎,嘴角有涎。被許波打得一臉青腫剛好痕跡仍在。幾天來,在大山裏麵轉來轉去,他已經狼狽不堪。

  更主要的,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崩潰。麵對公安他全力合作,沒有多少力氣他就交代了他逃跑至此的全部經過。他的交代,讓狄凱意外地收獲了許波的情報。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魯大治審訊他的時候,他一聲不哼,全是漠然與鄙視的目光。那時,雖然他是一個疑犯,可是強壯而有力,蠻橫而倔強。走起路來,踩著的地麵都會顫動。可現在,他的身軀似乎是抽了,抽緊了,萎縮了。平坦的肩膀下垂,筆直的雙腿開始打彎,特別是他的目光已經寫滿了逆來順受,地下的煤井如此殘酷,吸走了他的年華,也吸走了他的血液和精神。

  這場審訊是在惡水縣公安局的審訊室裏,得到的情況他立即向惡水縣公安局作了通報。當地公安決定以此為契機整頓這無法無天的小煤窯,他們派出了一隊警察和武警,在大山裏梳篦子一樣,對那些違法的小煤礦統一清理。卞成龍的煤窯自然也在其中。

  一切如摧枯拉朽,原來這些張牙舞爪的小老板,狂妄至極的流氓惡棍,還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麽德國牧羊犬。隻要屬於人民的政府一發力,他們頃刻間土崩瓦解。

  一切如鳥獸散,昨天還信誓旦旦,今天大難臨頭。卞成龍和許波各奔東西,誰也找不到誰。狄凱在李原海的引導下,咬上了逃進大山中的許波。

  狄凱帶了重案隊的三名刑警,他們分別從四個方向圍住了眼前這座小型山岡。當地公安派了四名武警配合他們,這裏的刑警隊長告訴狄凱:“狄大隊,這可是我們武警中最好的狙擊手,關鍵時刻他們可以一槍斃命。”

  狄凱打量了一下,的確,四名小夥子非常彪悍。手中的衝鋒槍帶著烤藍發著暗幽幽的光澤,他們用眼光向遠來的刑警隊長致意。同時,也似乎說:“放心吧!有我們在,任何反抗都不要怕。”

  狄凱也將他們兵分四路,將麵前的山崗圍得風雨不透。

  山岡很禿,山上莫名地長了一棵樹,很像是一個禿子上麵單獨地留了一小撮頭發,非常奇特。

  狄凱從小就生活在大海邊,對於大山,尤其是這樣高而荒的山巒感到陌生。怪石裸露,嵯峨猙獰,極少的植被,極大的風沙。山與山之間距離很近,似乎伸手可及。所有的路都坎坷不平,除了上就是下。走在上麵極其費力,除了身體的平衡之外,兩腿的肌肉始終處於緊張狀態。

  就是這樣,狄凱發現許波之後他緊追不舍,可就在這座山岡處,許波像山腳跑過的狐狸一樣,轉眼不見了。這裏雖然有山,可這座隻有一棵樹的山岡能看得很清楚。狄凱認為他不會跑遠,在他的感覺裏,許波也是狼狽不堪了。十幾裏地追下來,他也是精疲力竭,估計他也跑不遠。於是,狄凱指揮他的弟兄們將這塊可疑地點圍了起來。

  麵前的山岡雖然沒有多少植被,可一些灌木叢、野草,嶙峋的山崖與怪石仍然使狄凱的麵前充滿莫測。是啊!有誰能預見到明天的事呢?即使是下一分鍾都是未知。所有的都是判斷,所有的都是可能,大概。比如現在的狄凱就判斷許波可能會落網。因為,這大山的四周已經布滿了公安和武警。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已經設卡堵截,重要部位全部控製。對講機裏傳來消息,卞成龍已經被當地公安抓獲。狄凱也知道他就是犯罪也是犯在這兒,應該是由當地公安來處理,大可不必為他們操心。

  在這樣的形勢下,許波和他一樣不熟悉當地的地理情況,他又能跑到哪兒呢?

  抓獲卞成龍,對於許波來講就是釜底抽薪。因此,許波絕對是無處可去,他的落網是遲早的事。可是,如何落網?怎麽抓獲?具體事可就不好預料了,隻能讓事實說話。

  因此,狄凱此刻隻能握著手中的七·七式手槍,瞪大眼睛將他麵前的所有空間細細地搜索。

  作為青雲區的刑警隊長,狄凱當然知道許波是個什麽人物。雖然自己的人占絕對優勢,可他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從當一名刑警開始他就知道,抓人如抓虎,疑犯不會輕易就範,尤其是重犯,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坦然走進監獄。鐵窗生涯,監獄牢房曆來就是可怕的去處。何況,那些未定罪的疑犯更是對未來充滿恐懼。隻要有一線可能,他們都要逃跑,都要和你拚死一搏,尤其是許波這樣的。

  他的手心裏是冰涼的手槍的槍柄,他的子彈沒有上膛,因為,這類型號的手槍可以於一瞬間在扣動扳機的同時上膛並擊發。

  彎著腰,盡量地降低自己的位置,在對周圍的景物搜索清楚之後再穩步前進。他的身邊是個年輕的武警,嘴唇上還有淡淡的絨毛,一雙眼睛不時流露出一種驚慌。狄凱瞥了一眼他腳上的草綠色膠鞋,還有腰上掛滿的子彈袋,搖晃了一下手中的手槍。那個戰士心領神會,他放慢了腳步,整個人隱在了狄凱的身後。

  畢竟這是真刀實槍的抓捕,狄凱悄聲問他:“當兵幾年了?”

  戰士輕聲說:“報告首長,已經兩年了。”

  “多大了?”

  “已經19歲了。”

  狄凱再也沒有說話,盡量地將他的身體往戰士的前邊移了移。估計,他稍微發胖的身板能夠遮住那個戰士。

  “他才19,我43,整好大兩旬24年。”狄凱心裏這麽想,這不由得讓他想起自己的兒子狄君武,今年17歲,正在市裏的高中讀書。性格溫和的狄凱最喜歡的竟然是美術,尤其是漫畫。因此,他給兒子起名為君武,那意思當然是讓他學習華君武了。可惜啊,兒子對他的期望置若罔聞。他喜歡追星,屋子裏全是偶像的照片。從床頭到屋角,幾乎塞滿了每一寸空間。聽說狄凱出門,兒子大聲說道:“爸,你早點回來。過幾天,有場演唱會,你給我弄票。”

  真是沒辦法,每一次連大市的明星演唱會,狄凱都要給兒子弄票。沒有時間排隊的時候,即使是黃牛黨倒的票,他也要高價去買。沒辦法,為了兒子,狄凱也側麵支持了這種違法行為。

  想到這兒,狄凱笑了,沒辦法,想到兒子狄凱就會有一種自豪感。小子太聰明了,什麽鋼琴、小提琴他都會。雖然不精,但比起一竅不通的狄凱來講,自然讓他刮目相看。

  狄凱有點走神,突然前麵的山石上“嗖”的一聲飛起一隻烏鴉。

  那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眼珠,竟然在狄凱的頭上盤旋起來。荒山野嶺,人跡皆無,難免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小戰士手中的衝鋒槍一搖,大聲喝道:“去!”

  狄凱壓了一下小戰士的槍管說道:“不要理它!”

  那隻烏鴉又落到前麵更遠的山石上,對著狄凱他們發出了難聽的叫聲。小戰士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嗖”的一聲撇過。他還真有功夫,一石過去正好擊中那隻烏鴉。那隻烏鴉被打翻在地,黑色的羽毛飛濺在空中。

  小戰士一高興,兩手一張正要慶祝。突然“啪”的一聲,烏鴉落地之處傳來一聲槍響,狄凱看到陽光上飄起一綹藍色的煙霧,他們的身後不遠處濺起土花。

  不好!狄凱順勢撲到前麵的一塊大石下,小戰士緊隨其後。看樣子,小戰士還是挺機靈的。

  槍聲響過,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狄凱仔細觀察,沒有什麽異常。從時間算,在其他三個方向迂回的同事和武警還沒有上來。他想用對講機聯係一下,不過,他又想到,槍聲一響誰都能聽到,他們肯定會加快腳步。

  狄凱判斷這一槍是許波打的!

  狄凱一點也不懷疑他會有槍,可他沒想到許波敢於率先向他開槍。

  “許波,我是連大市青雲區公安局刑警大隊狄凱。我們要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你必須放下武器,否則,你會罪上加罪。”

  狄凱的聲音渾圓,在山穀中撞來撞去帶有巨大的回聲。狄凱相信許波一定會聽到,可是,半天沒有聲音。狄凱感到奇怪,子彈哪兒來的。他微微抬起身體,向前挪了一步。

  “啪!”又是一槍,一個聲音傳來:“姓狄的,你別覺得你當個破警察就了不起。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也不要逼人太甚。路歸路,橋歸橋。李方舟的事,章敖的事都與我沒關係。我許波不聽你的,你讓開路便罷,你要是不讓路,咱們今天就是魚死網破。”

  果然是許波!

  狄凱怒火中燒,他喝道:“好一個許波,你不想活了?你敢拒捕,後果自負!”

  回答他的沒有語言,竟然是又一聲槍響。子彈猙獰著撕裂山穀中的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火藥的氣味。小戰士更加緊張,他在狄凱的身後一扣扳機,“啪啪啪”數顆子彈顫抖著飛向對麵的山石。連續打過的子彈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隻見一個人影“嗖”的一聲躍起,極快地在狄凱他們的側麵向山下跑去。手中的槍連連發射,飛揚的子彈壓製著狄凱和那個小戰士。

  小戰士沒有經驗,由於許波跑向他們的側麵,小戰士半個身體暴露在許波的射擊範圍裏。狄凱探出身來一拽小戰士,舉手正要向許波擊發。說時遲,那時快,一粒子彈鑽進了狄凱的胸膛。“沙漠之鷹”的子彈極具殺傷力,狄凱的胸膛立刻噴出了鮮血。那鮮血在陽光下,像一朵盛開的火紅的花。

  狄凱輕輕地搖晃了一下,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身體變得羸弱不堪。瞳仁失去了光澤,手腕失去了力量。手中的七·七式子彈還沒有上膛卻脫手掉在了地下,人也軟軟地倒下。

  小戰士感覺到了變故,可他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無法也來不及判斷是什麽事發生了。可是,他知道,前麵飛跑的是他們要抓捕的疑犯。而倒下的,是戰友,盡管是歲數很大的戰友。他突然間生出一股悲憤充盈於胸中,手自然用力。衝鋒槍裏已經是壓滿了子彈,隻聽“噠噠噠”連續不停的槍聲,撞擊著山穀。

  許波像中了邪一樣,突然停止不動了。隻是一瞬間,他的身前身後濺起火光,整個高大的身體像一條裝滿了東西的麻袋栽倒在黃土地上。

  一時間,山穀裏什麽也沒有了。寂靜仿佛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小戰士兩耳欲聾,瞪著血紅的眼睛,張大驚訝的嘴巴。手中的槍射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整個人如塑像一樣豎立在山石之間。

  稍傾,大山中幾個公安和武警飛奔而來。

  2

  走進家門,是一股熟悉而甜蜜的味道。這令人倍感親切的味道並沒有驅散渾身疲憊的傅誌心頭的沮喪,他換上拖鞋一頭栽倒在沙發上。突然之間,起伏不平,驚人刺耳的哭聲回蕩於這寬大的客廳裏。這突然暴發如山洪般的哭聲,讓柳蘭心驚肉跳。

  五十歲的人了,什麽委屈能哭成這個樣子?甭說是一個女人,任何人都會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一時間,柳蘭有點發懵,她佇立在客廳裏手足無措。

  那哭聲在客廳的上空如一綹輕煙般盤旋經久不息,悠長地飄來飄去,終於慢慢地落了下來。

  柳蘭這才走過去,輕輕地坐在他的身邊,伸手撫住他的肩頭,柔聲問道:“老傅、怎麽了?”

  哪裏想到?柳蘭的這一問竟然如打開閘門般,傅誌繼續號啕大哭。

  出門剛剛歸來的老傅如此悲情?這不算意外的意外讓柳蘭足足地想了五分鍾,她似乎明白了。她什麽也沒說,慢慢地到衛生間裏拿出一條毛巾,在溫水中扭幹並靜靜地塞到傅誌的手中。

  單元很大,客廳足有60多平米,頭上懸著一副水晶燈。光線十分柔和,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慘白。漸漸的,傅誌開始平靜下來,柳蘭給他的濕毛巾他捂在臉上似乎永遠不想拿開。也許,他不敢,因為隻要一拿開,狄凱的臉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臉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如蠟。短而堅硬的胡須,毫無生氣地插在他線條清晰的下頦處。素來掛在他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僵硬的脖子像一段雕刻的木頭,安在他的肩膀上一動也不會動。

  早就接到消息的傅誌一時間還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他大聲叫道:“狄凱、狄凱,你他媽的起來啊!我還要等著你退休,等著你去周遊世界呢!”

  傅誌雙手抓著他的肩拚命地搖著,身邊同來的刑警誰也不說話,全是淚流兩行。

  這是惡水縣醫院的120救護車,他們是在大山的深處將狄凱拉回來的。也許,當初他們裝在車上的就是沒有呼吸的屍體。刑警們用對講機與搜山的同伴取得聯係,他們用手機叫來了支援的車輛和救護車。

  他們到這裏來時是帶了一台寬大的豐田車的,當時,一行幾個人坐在車裏閑不住,他和狄凱有一段對話。

  “傅局,這次要是能碰到許波,誰也別和我爭,我要和他會一會。”狄凱說得很認真。傅誌沒說話,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裏有一絲憂慮。

  “傅局,你信不信?許波別看是個大哥大,他不一定是我的對手。”看傅誌不說話,狄凱笑著伏身向前問道。

  “哪有什麽不信的?我還不知道你。”傅誌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可我的心中也有一個感覺,許波不是那麽好抓的。”

  “什麽?”狄凱瞪大眼睛,仿佛要和他爭論。

  傅誌卻擺擺手,掐滅香煙說:“好了,刑事偵查也得一步步走。我們走著看吧!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但願一切如你所願。”

  可沒想到的是他們果然撞上了許波,在李原海處他們聽到了許波也在青溝煤礦的消息。狄凱興奮得一夜沒睡,搜山中他身先士卒,四十大幾的人和年輕人一樣在大山中跋涉。狹路相逢,萬萬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結局。這令傅誌始料不及,同時,也是他讓無論如何難以接受的。他搖著狄凱的肩膀,眼淚無聲地落下。身邊一名刑警伸手向前接住了他滴落的眼淚說:“局長,眼淚不能落在屍體上。”

  傅誌勃然大怒,他正要發火。可是,不知為什麽,一眼瞥到刑警有些惶恐的目光,他咽了一口唾液,也咽下了那股無名火。

  他費力地揮了一下手說:“我沒哭,誰說我哭了?”

  是的,從那時開始,一直到他們返回局裏。傅誌很少說話,可他再也沒掉一滴眼淚。等他將所有的事都忙活完了,回到了他熟悉的家裏,他再也忍不住,一場痛快淋漓的號啕大哭像雨打芭蕉般急驟而暴烈。可是,哭過之後,他的心裏暢快了許多。

  許波也死了,小戰士的衝鋒槍將他的身上鑽了六個窟窿,那把“沙漠之鷹”被他拋在身體前麵的黃土中,裏麵還有一顆子彈。

  惡水公安的法醫對許波做了屍檢,他手腕上一塊勞力士手表引起了傅誌的注意。他命令同行的刑警作好記錄,一律歸檔。雖然是意外地發現了許波,可他絕對是傅誌要追逐的目標。他的這塊表讓傅誌想起了12年前,聞家夫婦丟失的贓物。這款手表限量發行,每一隻都有它的戶口,傅誌已經安排了人對其進行驗證。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用鑰匙在開他的單元門。柳蘭輕聲和傅誌說:“老傅,姑娘回來了,你到衛生間去洗一洗吧!”

  柳蘭的話提醒了傅誌,他急忙鑽進了衛生間。門開處,果然是傅曉霞和魯軍。入秋了,傅曉霞穿著一套職業裝,清秀而大方。魯軍手臂剛剛作了植皮手術,還用繃帶吊著。兩個人換上拖鞋進了客廳,曉梅說:“聽說我爸回來了?”

  柳蘭還沒回答,傅誌從衛生間裏出來,大聲道:“消息很快啊!曉梅成了特工人員了,監視爸爸的行蹤?”

  雖然是笑談,傅曉梅還是解釋道:“我聽魯軍說的,沒什麽問題吧?”

  “能有什麽問題呢?這說明姑娘關心爸爸。爸爸得感謝你們,你們沒吃飯吧?叫你媽給你們弄點吃的。”可能是傅誌洗了臉,精神不錯。一句玩笑又解釋了曉梅的疑問,還說得合情合理。

  魯軍在曉梅身後,這時上前一步,恭敬地說:“傅叔回來了?聽朋友說公安局的抓到了李原海?這回我爸的在天之靈終於能夠安息了,我替他謝謝傅叔。”

  一句話剛完,魯軍竟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傅誌的麵前,眼淚立刻落下。

  這是誰也沒能預料的,即使是傅曉梅和魯軍一路回來,也沒聽說魯軍有什麽想法。這預料之外的舉動讓柳蘭慌忙上前拽起魯軍:“哎呀,這孩子,這不是應該的嗎?他們公安局的是幹什麽的?一個殺人犯,早就應該抓回來。別說是殺你爸的凶手,就是殺個平民老百姓也不行,抓不到,也是他們公安局的責任。”

  麵對魯軍這一意外的舉動,傅誌並不動容,反而他眉宇間原本就有的憂愁似乎更加濃重。看柳蘭拽起魯軍,他問道:“你的消息很靈啊!你怎麽知道的?”

  魯軍一時愕然,倒是柳蘭搶過話頭:“怎麽的?你覺得你們公安很保密啊!這個地方誰不認識你傅誌?你不認識別人,別人還不認識你。你往哪兒一走還不是連風帶雨?”

  柳蘭的搶白有理有據,一時間,傅誌也是無話可說。

  其實,這次萬裏之行,傅誌帶的是外單位的車。這是為了行動的方便,而且,全部是地方牌照,沒有一輛有警用標誌。其目的當然是為了保密,為了行動的突然和準確。可是,自以為神秘的行動剛到家就已經是人人皆知了。

  傅誌細想一下,也難怪,狄凱犧牲,已經通知了他的家屬。許波的死亡也通知了許進,這都是為了善後而不得不辦的事。

  可是,魯軍對於這兩件事恰恰不感興趣。他唯獨感興趣的是李原海的抓獲,這是什麽意思呢?傅誌心中本來就有的疑問,再一次升起。

  “傅叔,這個李原海應該馬上槍斃吧!”魯軍又問道。

  “那可是法院的事了,我們公安就管抓人。”傅誌說得很原則。

  柳蘭召喚大家坐,傅誌和魯軍都坐到沙發上。傅曉梅回到她的房間換衣服,柳蘭張羅茶水。魯軍繼續問道:“傅叔,我聽說有一種說法叫追訴時效。意思是說犯了罪,時間一長就不追訴了。是嗎?”

  傅誌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皮說:“那得看是怎麽一個情況?具體的事還是檢察院說得算,看他們的意見。”

  也許,傅誌的回答讓魯軍不得要領。

  “噢!”魯軍垂下了眼皮,隨手又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包茶葉說道:“傅叔,洞庭碧螺春。朋友捎來的,絕對的新茶,你嚐嚐。”

  那邊廚房裏又傳來了柳蘭的聲音:“哎呀!你們這是弄的什麽東西啊,我也打不開啊!”

  傅誌家的這個單元裝修得不錯,廚房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和客廳是連在一起的,柳蘭的聲音清晰可辨。

  曉梅從她的房間裏出來,聽柳蘭說話,她回答:“你喊什麽?那是魯軍找朋友給捎來的陽澄湖大閘蟹,專門給爸爸接風洗塵的。”

  哎喲喲,原來是姑爺捎來專門孝敬老丈人的!柳蘭不說話了,她僅是以旋風般的速度沏上茶來,首先放在魯軍麵前一杯說:“軍子喝,這是你上次拿來的雲南普洱。”

  端著茶杯,傅誌說話了:“軍子,這世界上的事是紙裏包不住火啊!你說,這李原海跑出去12年了。可善惡到頭終有報,他還是沒有跑了。而且,很簡單,我們這麽遠到了山西,他竟然是一頭撞上。乖乖地撞在我們懷裏,你說怪不怪?”隨即他又跟上了一句話,“是不是你老爸顯靈啊!”

  傅誌的臉上現出了微笑。

  他的話引起了一家人的興趣,曉梅圍在傅誌的腿前搖晃著說道:“爸,你給說一說。具體點,別讓我們猜。”

  傅誌掃了魯軍一眼,魯軍還是那副漠然的眼神,不過,可以看出他對傅誌的話特別專心。於是,傅誌就將抓捕李原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別人沒說話,柳蘭先表態:“別聽你爸瞎說,估計不知他們費了多少勁呢?你沒看剛才你爸那樣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傅誌立馬打斷她話頭說道:“行了,就你話多!我和你瞎說。魯軍在這兒,我能和他瞎說?你還是沒看到吧?李原海已經不是當初的樣了,老得不成樣。那邊全是小煤礦,全部都在井下采煤,12年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夠他嗆。不說是傻了,整個人也差不多算個智商低下。”

  傅誌的話是有來源的,在惡水縣看守所裏提出李原海,傅誌曾經和他簡單地談了一把。李原海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傅大隊啊!我該死,我混蛋。”說著話,他扇自己的耳光,可能他還認為傅誌是個隊長,他繼續說道:“我不該捅了魯隊長啊!實際上沒什麽,他是幹這行的。他不抓我抓誰?他和我沒有個人恩怨呐,我何必呀!就是賭個博,無非是罰點錢,我跑什麽跑。你是不知道?這12年裏我是人不人、鬼不鬼啊!每天提心吊膽,就怕汽車響。隻有到了井下,我才放下心來。別人害怕下井,我是盼著下井,到了井下漆黑一片,打著頭上的燈就照眼前的一塊兒,什麽也不用想,就是幹活。老板黑啊,黑得透頂,一年到頭不給開錢,說是存在他那兒。還不讓走,其實就是讓走我也不會走。在這個煤洞裏活著和死沒有多大區別,無非是我們有口氣算個活死人。傅隊長,有啥別有病,幹啥別犯法。我是知道了,下輩子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犯法。”

  幹枯的李原海真是有感而發,傅誌審訊過多少疑犯?他看透了,李原海說的是真心話。看到他搖顫的一頭白發,傅誌不僅心中一熱,似乎有了某種感觸。他壓低聲音問道:“既然如此,你給我說實話,你殺了老聞一家人,東西哪兒去了?”

  “什麽?”李原海瞪大了肉皮裏的眼睛,大聲喊道,“哪可不是我幹的!傅隊長,我冤枉啊!”

  那一刻,傅誌的心沉到了海底。

  3

  入夜,傅誌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終於,他害怕影響柳蘭的入眠,自己知趣地披上睡袍輕輕地來到小書房。傅誌喜歡舞文弄墨,裝修這個單元的時候,他親自布置了這個屬於他自己的天地。

  打開台燈,燈傘下柔和的光線撒落在寫字台上,那裏有他鍾愛的一個筆記本。順牆是一排書櫃,從《資治通鑒》到《論語》《中庸》,國學經典擺滿了書櫃。這些書傅誌絕對不是用來擺樣子,談不到通讀但他基本上也是翻了個遍。在公安警察當中,他也算個少有的博學多才之人。

  正因為如此,遇到事情傅誌總想求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原因,也是腦海裏總不平靜,許多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臨睡之前,柳蘭盡其所能地安慰了他一番:“老傅啊!人死不能複生。你那麽悲傷有什麽用?將來咱們多照看一下他們家就是了。當個警察,這麽些年你能平安都是我的萬幸。你說你們,遇到事生死都不知道。可是,老百姓怎麽看你們?說你們好的不多。老傅,有些事別太認真,多大歲數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最明智的。”

  本來,柳蘭開始說得傅誌心中很熱。可後來的話傅誌是越聽越不順耳,可他仍然是強壓著心頭的反感,用被壓頭一聲不吱。

  柳蘭和他生活多年,當然知道傅誌的這個狀態是對她說話的不滿意。於是,她翻了個身小聲嘟囔道:“行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不說了。你也早點休息,還是身體要緊。”

  傅誌從來不想和柳蘭正麵衝突,遇到不順心的事,他都是強壓著心中的不滿。常了,柳蘭也心領神會,她也克製自己像急刹車一樣,很多話戛然而止。於是,多年來,他們的家庭和睦是出了名的。也許,這也驗證了柳蘭剛才的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就過去了。太較真的結果,都是跟自己過不去。

  坐到寫字台後麵那個半圓形的皮椅上,他回味、咀嚼著柳蘭的話,竟不免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像是句行話,也好像是句俗話。什麽意思呢?傅誌當然明白。也許,生活中可以用。比如他和柳蘭,家庭中的一些事差不多就行。正麵的衝突少了,自然也就和諧了。是啊!生活中哪兒有“全”的啊?寬容與理解永遠是和諧及友誼的保證。

  可是,如果狄凱見到拿槍的許波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想到狄凱他就想到了大治,想到了大治12年前是魯軍抱著渾身血痕的他走進醫院的。不知為什麽,那一次傅誌沒哭。他沒感到有眼淚,相反,他的心中是仇恨,對於殺害公安幹警的凶手的仇恨。可是,沒想到12年裏李原海竟然是在那樣的條件下生存。活著與死了何異?當他佝僂著身子突然出現在傅誌眼前時,他差一點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歲月將一個凶漢磨成了小老頭,磨成了一個逆來順受的老綿羊。

  可不管他是凶漢也好,還是綿羊也好,傅誌必須將他交給法庭。沒有辦法,法律就是一部高壓電網,誰觸上誰完蛋。

  他的書架上也有《刑法》《刑法解釋》《刑法大全》等,他記得一個學者給法律下過定義:人們社會生活必須遵循的準則。一個必須,一個準則,將法律解釋得夠透。

  想到這兒,他的心有些冷,一件睡袍似乎擋不住這來自心裏的寒意。法律真像一個剛性的架框一樣嗎?泛著冰冷而無情的光澤,告訴人們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回到臥室加了一件衣服,然後,他到書房裏打開了電腦。

  夜深人自靜,這小小的鬥室裏傅誌親筆寫了一個條幅“室雅何須大”。的確,鬥室不大非常的雅致。牆壁雪白,燈光柔和,腳下有一盆貴妃竹,寫字台上是一盆文竹。牆角處傅誌還設計了一個半圓形的魚缸,裏麵養著兩條漂亮的銀龍。它們如將軍般在水中遊弋,既悠閑又威風。

  突然,傅誌的眼睛在網頁上的新聞處停了下來。原來,某處出現了一起冤案。一個殺人犯被捕入獄,11年後,真凶落網。此起冤案引起網上的一片嘩然,當地公安千夫所指。同時,由此而來引發了一係列的後果,可是,這些都引不起傅誌的興趣了。他的腦海裏又一次翻騰,他不由得想起了魯軍。

  他今天問了那麽一句話:有一種說法叫追訴時效。意思是一個人犯了罪,時間一長過了期限就不追訴了?

  魯軍這話傅誌當然懂得,那是有規定的,是說有些個別案件,政法機關當時沒有立案,過了一段再發現屬於追訴失效。那麽,魯軍問這個事是什麽意思呢?

  也許,傅誌的心中已經有答案。可這答案似是而非,又讓他翻江倒海。連這電腦網頁上的新聞都帶有強烈的刺激,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鬼樓案件可是公安早已經立案的,按照法律程序,追訴時效與此無幹啊!李原海殺人償命,他逃到天涯海角,今天被抓回命運已定。

  可是,如果李原海的交代屬實,鬼樓案件與他無關,那麽……

  多年的刑警,多年參與刑偵審訊,傅誌已經練出他的判斷和推理。當李原海用哭腔大聲喊他的冤枉的時候,傅誌能看到他眼光裏的憤慨和無奈。他兩臂抖動,戴有手銬的雙手上舉。傅誌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信號:錯了!當初的結論錯了。曆經12年的風雨滄桑,此刻的李原海已經是隻求一死,他已經沒有撒謊的必要。

  繼續審訊,李原海講述了翡翠如意的由來。一切竟然如戲劇一樣,純屬偶然。

  12年前的那天晚上李原海夜班,下半夜,他開著空車沿海濱大道轉了一圈沒有拉著客人。轉到鬼樓別墅區時,空曠的大道上一個少年向他做出手勢。那少年肩膀上扛著一個大包,費力地上了車。當時,他沒坐前排,一個人去了後排。

  看他上車,李原海啟動車前行的同時問他:“到哪兒?”

  少年聽到他的聲音有些遲疑,車開出不遠,他就說道:“停車!”

  李原海還感到奇怪,夜半搭車才走了這麽遠就要下車?不過他開車向來不願意多問,管他呢!給上錢就行。收下少年給他的車費,他開車轉了幾圈再也沒拉到客人。天快亮時,他將車輛停靠到南洋浴池門前。按照他的經驗,這個時刻浴池會有客人。

  停車後,無意間他向後一回頭,浴池門前的燈光射進車內,他發現了那個綠幽幽的東西。

  真是天邊飛來的意外之財,就李原海來講,他從來沒想去物歸原主。得到那個翡翠如意,由於他不知其為何物,曾經請人給鑒別,消息走漏進了許進的耳朵。

  可惜的是,這意外之財帶給二人的除了厄運之外,什麽也沒有留下。

  事情隔著的無非一層紙,李原海交代完畢,傅誌好久沒有說話,一棵煙仿佛是“吞”一樣狠狠地抽了下去。這說明什麽?鬼樓案件的結論錯了!一切要重新開始。然而,他最好的同事、搭檔狄凱不在了,當初很多事都在他的腦海裏。

  李原海被押出審訊室,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傅誌的心中是無比的懊惱。這麽大的一起案件,僅憑李原海的口供是不能改變的。可是,憑他的口供卻可以使你無法定案,起碼是無法給他定罪。

  李原海啊、李原海,純粹是他的一個麻煩。

  許波身上有了另外一個收獲,他手腕上的勞力士,回到局裏調出當初的材料比對,果然是鬼樓丟失的物品。

  那麽,許波就是鬼樓案件的嫌疑人了?

  可是,李原海搖搖頭,許波個頭太大,他不可能是那天晚上坐車的少年。簡直可恨極了,一個李大傻,事隔12年記憶力還如此清晰?

  一切都讓他給攪糊塗了,這個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

  李原海真是讓傅誌懊惱,可是這懊惱歸懊惱,他心中的那塊陰影卻是因為李原海的供詞變得越來越重。

  眼睛看著網頁上出現的冤案新聞,想著李原海,他的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樣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腦海裏一會兒是李大傻,一會兒是許波,一會兒又是狄凱。而最後,最後站在他腦海裏趕也趕不走的竟然是魯軍。

  魯軍是老隊長的遺苗,是女兒的最愛。為了女兒他剛剛走下手術床,手臂保住了,植皮也做得很好,醫生說基本不會落什麽後遺症。女兒很高興,傅誌和柳蘭也覺得心理的負疚少了一些。

  想到魯軍,女兒的形象並駕齊驅一起在他腦海裏馳騁。

  曉梅是個任性的姑娘,也是一個懂事、善良的姑娘。小的時候,她和媽媽上街隻要見到乞丐,她必須讓媽媽“捐助”。一副小心眼裏裝滿同情,這次魯軍受傷,她幾乎天天住在醫院。突然發生的意外讓她體會到魯軍對她的感情,再看到魯軍血肉模糊的手臂,她不想離開魯軍半步。不用言語,就傅誌對女兒的了解,看她的態度,她這一輩子已經是非魯軍不嫁了。

  想到女兒他心中就如針紮般疼痛,如果說半百之年的傅誌還有什麽追求,那麽隻有一個,就是女兒的終生幸福。他不可想象,如果女兒悲傷,整天以淚洗麵,他的生活還會有什麽樂趣。

  這種可能和如果,讓他的心都在收縮,他渾身冰冷。他又到臥室裏去找了件衣服,看到柳蘭在說睡語。傅誌心頭又是一陣蒼涼,老了,真是老了。看到柳蘭他就知道兩個人都老了。公安局長也無非是過眼雲煙,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能離崗。回到家中,他的歸宿,他的唯一依靠,他的摯愛不就是女兒嗎?如果女兒的心涼了,他的心就會成冰,還有,還有老伴呢?

  如果,還是如果,女兒對他不滿意,老伴豈能輕饒?所有的賬會都算在他的身上,這個家庭還有什麽和諧?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打了一個哆嗦,網頁上刊載的還有,因此冤案牽扯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公安幹警被判刑的。法律無情啊!即使傅誌身為公安局長他也不敢去觸碰那架高壓電網,也撞不動那鋼鐵的框架。

  突然,傅誌想起了一件事。當初,他在鬼樓現場的窗玻璃上采了一個血樣。這個血樣檔案存在技術科,無非才12年,絕對還在。這讓他心中一喜,這可是鐵證,檢驗一下許波的血型不就完了嗎?現在,他多麽希望許波就是鬼樓的嫌犯。如果,還是如果,能定許波為嫌犯,一切皆大歡喜。也用不著什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哲學。畢竟,他已經是死人,死了的人去承擔責任是活著的人的萬幸。

  可這高興隻是一瞬之間,傅誌明白,這是一廂情願。能不能是,那得由科學鑒定。而且,他心中的那一個直覺總是感覺有點玄。

  真是越想越煩惱,越想越理不出頭緒。眼前的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頭,他又抓起了一棵煙。

  突然有人敲門,這麽晚了,誰?

  傅誌用最短的時間將手中的香煙藏好,口裏喊:“曉梅吧!”

  門開處果然是身穿睡袍的曉梅,她臨時起床上衛生間,看到書房燈亮,過來敲門。

  “爸爸,你不要命了!”女兒的嚴厲是不需要顧忌的,可她的不要顧忌是一點也沒顧忌的。因為,傅誌是絕對地聽從。

  於是,他從座位上站起:“好、好,馬上完了,就是在電腦上查個資料。”

  4

  回到家裏,迎上來的是楊青歌。

  老媽一臉的慈愛:“軍子,是跟曉梅在一起嗎?”

  魯軍抬頭看一眼客廳的電子鍾,22點15分。應該說很晚了,媽媽仍然坐在客廳裏等他。看到魯軍回來,楊青歌從微波爐裏拿出熱好的牛奶,她問道。

  “媽,還沒睡覺?”魯軍回了一句廢話。

  自從楊青歌來到這裏辭退了保姆,幾乎每天晚間她都要等待魯軍。即使他的海鮮城過於忙碌不能回來時,她也要等他的電話。長了,魯軍心中不忍,海鮮城那邊交於一個信得著的人主持,他每天必須回家。

  “爸!”突然一聲童音傳來,小雨從他的房間跑出抱住魯軍。

  這使魯軍的臉上現出笑容,他撫著小雨的腦袋說:“怎麽回來了?學校放假了?”

  “明天周日,我想爸爸了,小雪姐也想來看你,我們就和老師請假回來一天。”小雨抬頭望著他,嘴一張現出兩顆小虎牙。

  “小雪呢?”魯軍左顧右盼。

  “等你沒回來就回家了,明天來。”楊青歌說道。

  “噢!”魯軍心中滾過一絲莫名的戰栗。

  他和傅曉梅跑了一趟紅葉學校,確定了學校教育方式的先進,商議一番,魯軍就將小雨和小雪一起送進了學校。小雪母親高興極了,他挽著魯軍的手說:“魯先生真是個大善人,自從小雪的爺爺和奶奶出了事,我們家就一天不如一天。幸虧遇上了你,小雪才有了今天,我替她爺爺和奶奶謝謝你。”

  那天,魯軍臉色蒼白,一天沒有吃飯。

  他從心裏害怕鬼樓,想見小雪,又害怕見她。也許,人就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

  看魯軍回來,青歌說:“魯軍,小雨在學校就想你,你和他聊一會兒,我洗個澡睡覺了。”

  青歌先回房,魯軍和小雨玩兒了一會兒,也分手睡覺了。他走進自己的臥房,時間已經是將近午夜。臥房很大,很舒適,歐式古典雕花大床,真絲棉被。腳下是新疆純毛地毯,牆麵貼著細紋壁紙,棚上一個水晶吸頂燈流下如水的光澤。

  床頭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放大的圖片,那是魯軍和曉梅在海邊的合影。兩個人身穿短衫,青春蓬勃,陽光燦爛。背對萬頃波濤,腳踏細碎的浪花,曉梅手臂倚在魯軍的肩上,兩個人全部舉手做出一個V型的手勢。

  目光一投向那幅圖片,魯軍突然想起了某個電影某個人的一句話:陽光是多麽燦爛!生活是多麽美好!

  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曉梅,自從他這次受傷,曉梅更愛他了。幾乎和他形影不離,隻要是不上班,隻要是能請下來假,曉梅肯定會來到他的眼前。住院的時候,他的手臂不便,天天都是曉梅給他喂飯。當曉梅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肩,他的半個身體倚在曉梅身上時,少女身體的香氣直襲他的鼻孔。他常常是一口可以吞下的,卻慢慢去咀嚼,平素一刻鍾就能吃完的飯,他要半個多小時。那感覺好極了,魯軍不想放棄。曉梅也極有耐性,她用一張餐巾紙圍在他的下頦處,然後,用湯匙在自己的嘴裏細細地品。感覺不燙時,再遞到魯軍的嘴邊。

  曉梅知道魯軍是為了她而受傷,她一口一個:“哥!”叫著。楊青歌要過來護理,她也給趕走了:“阿姨,你還信不著我。有我呢,你歲數大了需要休息。”

  青歌當然需要休息,她憐愛地看了一眼曉梅,笑笑說:“年輕人也要注意休息,千萬別累壞了自己,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住院的日子因為有了曉梅,魯軍一點兒也不寂寞,反而他有一種感覺。如果能再來一次,他絕不後退半步。

  傅誌出門,曉梅告訴了魯軍。魯軍立刻判斷出,傅誌他們是抓許波去了。

  當章敖被公安抓到,魯軍就知道許波是在劫難逃了。

  可是,世間的事就是怪,許波沒有抓到,李原海倒是被抓回來了。弑父仇人終於落網,奇怪的是魯軍並沒有多少歡喜。也許,更增加了他心頭的憂慮。他直接聯係公安局,找了幾個不錯的民警海鮮城裏一坐,打聽到的消息竟然使他大吃一驚。

  許波死了!怎麽死的?死之前說了什麽?可惜的是這幾位是一無所知。這讓魯軍坐立不安,狄凱的死訊也再一次地衝擊魯軍布滿鬱悶的心房。因為,由他的死,他自然地聯係到父親魯大治的死。他想到狄凱在傅誌家中和他一遞一杯地喝酒,想起他嘴邊總是掛著的笑容,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胸膛,似乎要將胸中的鬱悶砸出。

  他們的死都是因為那個李原海,可李原海的出現又是因為什麽呢?他莫名地想到了這個問題,這使他不但對李原海恨不起來,也使他胸中的鬱悶又多一重。

  晚間,他和曉梅終於看到了傅誌。魯軍一眼就發現了傅誌眼角的淚痕,他馬上就猜到傅誌是為了狄凱。可是精明的魯軍一句話也沒說到狄凱,他隻是順便問了一下“追訴時效”的事。可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他馬上就發現了傅誌眸子裏疑惑的光澤。那種特殊的心靈感應使他馬上悟道:純粹的畫蛇添足。

  什麽意思?難道他魯軍需要“追訴失效”?希望什麽案件,時間一長再不追訴?什麽呀?這都是什麽?魯軍懷著懊惱的心情離開了傅家。

  他能隱隱感覺到,傅誌對他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情。雖然是熱情的外形依舊,可其中的味道淡了許多。傅誌在醫院裏和他說的話,他完全聽得懂其中的含意,他也能品的出其中的滋味。魯軍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真想和曉梅說:我們結束吧!可是,他開不了口。除了傅曉梅那美麗善良的目光之外,當然也是他心中的依戀和對於未來的莫名恐懼。

  總之,不知為什麽,魯軍有一種拖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他有點把握不了自己,就如一條斷了舵的船,他突然之間感覺自己無法把握船的航向。而且,他無心去修複那把舵。因此,讓小船隨波飄浮,大有任其歸宿的意思。

  是的,他曾經是許波的朋友甚至是哥們兒。他們彼此了如指掌,他們也曾經有過很深的交往。可這世上哪兒有不散的筵席?他們早就分道揚鑣了。可這世間的事就這樣,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誰知道許波又到他的對麵開了一個新時代?誰知道傅曉梅又寫了他的文章?誰知道李原海的兒子成了律師,又成了許波的代理律師?這一切的一切,誰能料到?誰又能避免呢?這一場一場,一幕一幕人生的大戲都是誰導演的呢?這麽多巧合?這麽多意外?12年前,他的命運曾經和這裏許多人綁在一起,12年後,仍然沒有解脫這無形的綁繩。

  自從父親倒在他的懷裏,自從父親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雙臂,他就突然感覺到這世間的罪惡是要用善良去洗刷的。於是,他掙了錢就去救濟他人,企圖找到他良心的平衡。

  說來也怪,他越這樣,越不把錢當錢。他的生意就越做越好,如日中天,金錢滾滾而來。同時,他還收獲了愛情。一個美麗的姑娘不說是投懷送抱,也絕對是向他主動發起了愛情攻勢。這也使他體驗到了善良的魅力,以及如何做人的根本。

  可也正因為此,他心頭的陰雲遲遲不願意散去。無人的時候,他會大聲地吼叫兩聲,似乎可以吐出胸中的鬱悶。

  脫衣、上床,閉燈。黑暗包裹了他,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種安全感。沒有人看他,沒有人知道他,多麽好啊!他不抽煙,也不想動,躺在被窩裏,眼睛瞪得圓圓的,思想如駿馬往來馳騁。終於,他越想越多,越想越睡不著。

  他猛地一掀被,從床頭的衣帽架上摘下睡衣,伸腳穿上拖鞋。一個人踱到窗前,他拉開了厚重的金絲絨窗簾。對麵就是他這個小區的另一幢樓,那樓也是一個高層,無數個窗戶,無數個家庭。他曾經記得,那個電影裏說過:這無數個窗戶裏就有無數個家庭,這無數個家庭裏有無數個故事。

  每一個家庭中的每一個人碰到的各式各樣的事就成了故事,就比如他的父親魯大治有自己的故事,母親楊青歌也有自己的故事。那麽,他、魯軍也有自己的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肯定有開始有結束,大治已經結束了,青歌雖然沒結束,估計也不會有什麽精彩的內容。那麽,他、魯軍呢?

  此刻,無數個窗戶裏已經是鮮有燈火,絕大多數已經進入了甜美的夢鄉。還有幾個人是睡不著覺的呢?突然之間,魯軍如一個哲人一樣,猛然間悟出了一條道理:能睡著覺的人是幸福的人,睡不著覺的人一定是失去了幸福的人。

  他失去了幸福了嗎?

  魯軍不禁一陣苦笑,他轉回頭來,進入書房,打開了電腦。不知為什麽,此刻他想找人交流一下。

  電腦打開,稍等,顯示器亮了起來。魯軍上了QQ,“我的好友”中沒有幾個亮起頭像了,但這都不在他的意想之中。那麽,他的意想在哪兒呢?當然是“南海風”。但是,這麽晚了,可能嗎?他向顯示器看過,沒想到,“南海風”的頭像是亮的。

  魯軍心頭滾過一絲意外的狂喜,他正想敲下鍵盤。“南海風”的頭像一動,率先叫響起來。

  “軍哥!”

  曉梅總是喜歡用這樣的稱呼,這讓魯軍也感到愉快。

  “梅!”他回到,這麽簡單,曉梅也喜歡。

  “還沒睡呢?”

  “沒有,你怎麽還沒睡?”

  “別提了,老爸這次出門不知為什麽,情緒總不好。半夜不睡覺,我將他攆出書房。這裏就成了我的天下,我想看看你在不在。”曉梅一口氣打出這麽多字。到底是記者,打起字來飛快。

  “噢!”突然之間,魯軍的那種狂喜沒有了。

  “你為什麽還不睡呢?想我嗎?”

  雖然,曉梅不在眼前,但魯軍能感覺到她調皮的眼睛。果然,隨之她點上了一個調皮的表情。

  怎麽說呢?隨著狂喜如退潮般的散去,魯軍和曉梅T情的心情也沒有了。看魯軍遲遲沒有答複,曉梅非常理解地說:“軍哥,曉梅永遠愛你,不管是今生今世還是來生來世。過幾天,我找個時間和媽媽說,再和青歌阿姨商量一下,定個結婚的日子。”

  “好!”魯軍信手打下這個字。可他又覺得不妥,想收回,可已經上去了。

  “軍哥,這麽晚了,你要休息!一定要注意身體,小妹還要靠你呢!一輩子長長久久,早點睡吧!”

  “好!”又是一個字。

  “我要下了,我就穿了一件睡衣,太冷了。”曉梅點上了一個再見的表情。

  “88!”魯軍情緒失落地也下了QQ,隨之,他又關上了電腦。

  他失去了當初的心情,曉梅簡短的幾句話在他的心中壓上了巨石。

  傅誌自從出門歸來,情緒不好,夜深了也不睡覺。曉梅的這幾句話刺痛了魯軍,傅誌為什麽不睡覺?也許,魯軍比傅曉梅更知道。因為,魯軍知道傅誌不僅是傅曉梅的父親,他還是這一個區的公安局長。他之所以不睡覺,之所以情緒不好,原因隻能是來自於他工作的事情。更準確地說,是來自於最近他出門的事情。不是李原海就是許波,這兩個冤家!

  魯軍哪兒還有睡意?他的眼睛就如剛剛喝了兩杯新磨的咖啡一樣,再也沒有合上的意思。腦海裏一個是李原海,一個是許波。

  一個是活的,一個是死的。活的會說什麽?死的,臨死之前又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真是理不斷,剪還亂!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