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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血染兵營

  楊武沿著兵營後門的那條街走上了通往湖島的那條小路。走著走著眼前就花了起來,他看見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爹娘,他看見爹娘的臉模糊著,臉上全是炸彈炸出來的窟窿。奇怪的是這些窟窿裏沒有鮮血冒出來,冒出來的竟然是一股一股的濃煙。濃煙裏飄出楊文的身影,楊文在衝他笑,滿嘴都是牙花子。楊文說,武子,你得給咱爹娘報仇,你得給我和你嫂子還有你侄子報仇,你得給咱全中國屈死的人報仇。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楊武發現,流出楊文眼眶的那些淚水是紅色的,帶著一股血腥的味道……哥哥,等等我,讓我給你擦去眼淚。楊武踉蹌著向楊文跑去—腳下一絆,撲通跪倒在滿是雪泥的地上。我這是怎麽了?楊武突然感覺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自己走著路竟然做了一個異常清晰的夢。我的腦子是不是壞了?楊武在地上跪了半晌,用一根手指鑽著太陽穴站了起來,這是什麽地方?我這是要去哪裏?

  站穩,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楊武這才想起自己是跟張彪約好,來這裏探查傳燈的爹和喇嘛的娘的下落的。猛然想起兩位老人已經離開了這裏,自己在幾天前就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媽的,看來我的腦子還真的出了毛病。楊武機械地回轉身子,我得回去看看張彪,這家夥也許是想在兵營那邊鬧點兒事情出來呢。

  身上盡管感覺充滿了力量,可是楊武的步履蹣跚,就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麵。

  楊武自己感覺不到自己的兩腿沒有力氣,他堅定地望著前方,飄飄忽忽地往前走。

  我不是個爺們兒,我娘和我爹勞碌了一輩子,可是他們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他們的肚子到死也是癟著的……

  朦朧的暮色裏,楊武在唱歌,五音不全,但充滿悲愴與幽怨:

  背朝天,頭拱地,脊梁杆子爆了皮。

  好地鋤過上千畝,鋤來鋤去是人家的。

  幹上一天窮一天,忙了一年窮四季。

  冬天一身破棉襖,一氣披到六月底,

  燈籠褲子露膝蓋,穿到柿子紅了皮,

  補丁上麵摞補丁,湊付湊付當棉的。

  土地廟裏去睡覺,鋪著狗皮蓋蓑衣……

  眼前不斷有那些故去的親人在晃動,楊武甩頭、眨眼,可是他們揮之不去,就像粘在眼眶上一樣固執。

  爹娘,哥哥嫂子,侄子……你們不要這樣好嗎?楊武疲憊地閉上了眼淚,嗓子眼發出細細的像是京劇青衣唱腔那樣的哀叫,這樣的哀叫讓他全身的汗毛怵豎起來,冷汗也將夾襖濕透,貼在身上,仿佛被無數繩索捆住了。

  楊武邁不開腳步了,就那麽拉纖似的晃。

  軍營門口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警笛聲,楊武木呆呆地抬起了眼皮,他看見影影綽綽的一些棍子樣的人形在晃,像是在皮影戲裏一樣。

  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楊武極力想要邁步,可是他拽不起腳來,不倒翁一樣晃悠,嘴裏發出啊哈啊哈的聲音,就像一個垂死的老人。

  兵營門口突然燃起了一堆大火,火光映紅了楊武的身軀,同時也讓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清楚地看見了這樣一幕:兵營門口架起來的篝火上方吊著一具半焦的屍體,依稀可見那具屍體是張彪!楊武的腦子瞬間爆炸:“三哥……”身體前傾,突然被人從後麵抱住了。

  “武哥,別出聲,是我……”玉生一隻手摟緊楊武的腰,一隻手拚命捂住他的嘴巴,“你冷靜一下!”

  “張彪完了……”楊武感覺自己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不掙紮,從玉生的指頭縫裏往外噴氣,“他死了,他死了……”

  “對,他死了。可是咱們不能死,”玉生感覺楊武沒有往前衝的意思了,慢慢撒了手,“咱們得留著命,給他報仇。”

  “給他報仇?”楊武望著那堆漸漸熄滅的篝火,雙眼迷離,“他不配,他罪有應得……”

  “你能這樣想就好。”玉生拉著楊武上了停靠在紗廠大門東側的卡車。

  “你是怎麽來的?”坐在車上,楊武問得心不在焉。

  “我去下街找過你……”玉生在發動汽車,“我擔心你的安全。分手的時候我發現你的神情恍惚,怕你一時糊塗……不說了,你沒事兒就好。我沒找到你,有人看見你去了夜襲隊,我就過去了,一個兄弟說,你跟張彪分手後,一個人往市區這邊走,估計你是來了這邊。都怪我,當初我答應關大哥要幫他帶老掌櫃的上山的,可是我正在籌劃這事兒,事情就出了……我知道你來了這邊之後,就趕過來了。沒看見你,看見張彪進了兵營,我一直在對麵看著他。後來裏麵響起了槍聲,我就知道出事兒了……”“張彪在裏麵開了槍?”楊武茫然地打斷了玉生,“他去找鬼子拚命?哦……能,這家夥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哈,這麽說,他還真是一條漢子,我沒有看錯他。接著說,後來呢?”

  “後來我看見他被鬼子架出來了,是個死的……”玉生的語氣有些沉重,“接著,門口就點了火。”

  “他在裏麵沒幹掉幾個鬼子?”

  “我碰見吉永次郎了,”玉生苦笑道,“次郎好像受了刺激,笑得滿臉都是淚。我問他,裏麵發生了什麽?他說,山田死了……”

  “哈哈哈,好!”楊武的這聲好剛出口,立馬呸了一口,“操你娘的張彪啊,你咋就不能給我留著山田?”

  “張彪盡管混賬過一段時間,也殺過不少人,可是他最後這事兒辦得還算爺們兒。”

  “咱們這是要去哪裏?”楊武茫然地問。

  “上午我得到一個消息,關大哥要帶人去襲擊俾斯麥兵營,”玉生沉穩地說,“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幫關大哥去辦這件事情的。所以,我這就帶你回嶗山。”楊武的身子顫了一下:“這麽快?”玉生納悶地看了看他:“快嗎?難道你……”“快,很快,太雞巴快了,”楊武不理玉生,喃喃自語,“我這就要報仇了?快啊,我娘和我爹還有我哥哥嫂子和我侄子都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快,真他媽的快……開車呀!”玉生瞅一眼楊武雄獅一般的臉,說聲“武哥你的腦子真出問題了呢”,踩一腳油門,卡車嗡的一聲竄了出去。

  楊武沒有回自己的住處,他的胸膛像是打滿了氣,腳步輕快地穿過荊條澗來到鍋頂峰營部。

  沒等楊武的身子轉過那塊平地,關成羽就衝了過來:“武子,你可回來了!”

  楊武張張嘴,想要問一下襲擊兵營的事情,首先說出口的竟然是:“張彪死了。”

  關成羽一下子愣住了:“怎麽回事兒?”

  楊武將前麵發生的事情敘說了一番,最後說:“我親眼看見兵營門口架起了一堆篝火,張彪就在那堆篝火的上麵烤……”“好,很好啊武子,”關成羽盯著楊武血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一把將他拉到自己的懷裏,生怕他跑了似的緊緊摟住,“你終於克製住了自己……好,你不能過去救他,那樣你也會死……”“救他?”楊武猛地推開了關成羽,“我那是閑得雞巴癢了……”表情忽然有些痛苦,“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再提他了……大哥,你是知道的,張彪混蛋過,可他……”“他什麽?”關成羽截住了話頭,“我隻知道他欠了我一隻手。”

  營部門口,喇嘛一瘸一拐地往這邊晃:“四哥,好事兒來啦!”

  傳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哄雞似的將喇嘛往營部裏麵哄,回頭衝楊武喊:“山下有什麽消息?”

  楊武不應聲,問關成羽:“什麽時候去兵營?”

  “這消息是玉生告訴你的吧?”見楊武點頭,關成羽笑道,“本來我想過幾天再說,可是不能再等了。知道不,在麥島,吉永聯隊吃了大虧,吉永太郎這個混蛋被長野榮二訓斥了一頓,肺都要氣炸了。躲在滄口憲兵隊連夜給陸軍總部寫了一個計劃書,想要不惜血本圍剿嶗山。正巧,這個文件被喇嘛給偷來了。臧大勇找地下黨的人看過,裏麵羅列得很詳細,吉永太郎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押上了山田混成旅的全部人馬,他自己的聯隊和鬆本一郎的山地連一起,號稱三萬大軍,發誓要徹底剿滅青保大隊。然後以華樓山為依托,全麵掃蕩嶗山的各路抗日武裝。現在鬼子的這批人馬已經匯合在沙子口一帶了。上午我和臧大勇親自去了一趟華樓山,麵見了李先良和高芳先,提出由他們牽製住正麵的鬼子,我們從側麵進攻。可是李先良提出,讓咱們的人潛進俾斯麥兵營,給他來個圍魏救趙,他們已經跟衛澄海的義勇軍聯係過了,側麵攻擊的任務由義勇軍擔任。剛才我跟臧大勇研究過,現在俾斯麥兵營基本就是一座空城,我帶幾個兄弟化裝進入軍營,把留守在那裏的鬼子一舉殲滅,這邊的鬼子得到消息,肯定會抽出部分人馬趕過去營救,那時候臧大勇帶人在沙子口附近埋伏,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用說這麽多,我聽著糊塗,”楊武悶聲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以。你,我,喇嘛和傳燈,還有李老三的那幫兄弟一起去……”

  “我的兄弟呢?”

  “你的兄弟暫時交給臧大勇指揮,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行!咱們一共去多少人?”

  “大概有六十來個,去多了恐怕進不去,”關成羽沉吟一會兒,邁步往營部走,“武子,進來說話。”

  進到營部,喇嘛正跟傳燈臉紅脖子粗地說著什麽,抬頭看見楊武,騰地站了起來:“武哥,你給評評這個理,我咋就不能姓徐,我咋就不能叫徐漢興?”“嗬,你倆還在掰扯這個破事兒啊,”關成羽笑道,“傳燈你也別那麽較真,就讓他姓徐叫漢傑怎麽了?不就是一個名字嘛。”“我逗他玩呢,”傳燈嘿嘿兩聲,問楊武,“你回下街這幾天,那邊有什麽情況?”楊武說:“沒什麽情況。你爹和喇嘛他娘可能被押去了華人監獄。”“這個我知道……”傳燈的嗓音低沉下來,“炸平了兵營,我要去救他們……”“會有辦法的,”關成羽拍拍傳燈的胳膊,“我正在跟衛澄海聯係,他在華人監獄那邊有兄弟,現在咱們不要分神。”

  沉默片刻,關成羽喊過坐在屋角看地圖的臧大勇:“你找的那個懂日本話的人什麽時候到?”

  臧大勇說:“傍晚六點之前。”

  關成羽衝喇嘛勾了勾手:“你確定你的特別通行證還沒有過期?”

  喇嘛說:“沒有。在沙子口我試驗過,好用。”

  楊武摸出了張彪給他的那張藍色卡片:“我這裏也有一張。”

  關成羽接過卡片看了看:“這是夜襲隊的證件,現在已經不好使了。你想,連他們的隊長都……哈,撕了吧。”

  “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楊武的目光又開始朦朧,“跟張彪分手的時候,他囑咐我,萬一他死了,讓咱們把他的屍首跟我哥和漢興埋在一起……我拿什麽埋?”“什麽意思?”喇嘛湊了過來,“你不會是說彪哥已經死了吧?”傳燈也湊了過來:“張彪死了?”

  關成羽示意楊武不要說話,衝喇嘛和傳燈點了點頭:“對,他死了。”

  “怎麽死的?”喇嘛和傳燈同時問。

  “不要打聽了,反正他死得像個爺們兒,這就夠了。至於埋葬這事兒,我會想辦法的,但是不能跟楊文和漢興埋在一起,他不配。”

  “他化成灰了……”楊武的聲音軟軟的,與他的相貌極不相配,“他化成灰了,沒有什麽可埋的了……”

  “武子,你的槍魏震源派人給你送回來了,”關成羽將楊武的卡賓槍遞給了他,“這是你的老朋友了。”

  “化成灰了,化成灰了……”楊武機械地接過槍,眼睛望著門外黑黢黢的大山,自言自語。

  “武哥你咋了?你……”喇嘛還想說什麽,關成羽咳嗽一聲,喇嘛吐一下舌頭噤聲。

  沉默了好長時間,端著一托盤紅燒肉,滿身炒菜味道的李老三進來了,衝關成羽吃吃地笑:“大哥,我們那邊的酒肉都預備好了,讓弟兄們這就開‘造’?”關成羽點了點頭:“酒要少喝,肉讓大家盡情吃。”回頭衝楊武一笑,“武子,咱們哥兒幾個來兩盅?”楊武搖了搖頭:“我不想喝。”關成羽問傳燈:“你呢?”傳燈瞥一眼楊武,跟著搖頭。關成羽笑著朝李老三搖手:“你走吧,我們不需要。”“別介呀大哥,”喇嘛踮著腳跳過來扳關成羽的胳膊,“我得來兩盅啊,大半年沒有喝酒了。”關成羽微笑不語,李老三偷偷一扯喇嘛的衣袖,衝門外努努嘴,喇嘛一步蹦了出去,門外發出一聲痛苦的“哎喲”。

  吃過了飯,天已經有些擦黑。李老三和喇嘛打著飽嗝進來了,後麵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這位兄弟說是來找臧大勇的。”

  臧大勇喊那個年輕人進來,對關成羽說:“這位就是上級派來那個會講日本話的同誌,他叫劉蒙,共產黨員。”

  關成羽點點頭,對李老三說:“召集大家到下竹林待命。注意,全都換上警備隊衣裳,一點兒破綻不能露。”

  李老三出門,關成羽拿出幾件土黃色軍裝,丟給楊武、喇嘛和傳燈每人一件,自己穿上一件鬼子軍裝,對正在換鬼子軍裝的劉蒙說:“去了軍營,該怎麽說你都知道吧?”劉蒙沉穩地點點頭:“上級交代過。”“帶我們進去以後,你跟我派的三個兄弟一起幹掉站崗的鬼子,把好大門,注意外麵的動靜,有什麽情況馬上匯報。”關成羽幫劉蒙整整軍裝,轉身衝醉意朦朧的喇嘛一笑,“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許亂說話,你那幾句鬼子腔兒糊弄不住真鬼子。”“我是個啞巴……”喇嘛咯吱打了一個酒嗝。

  在下竹林,大家集合到一起,呼啦呼啦上了停靠在海灘上的一輛房子大的汽艇。

  高芳先站在汽艇下握了握關成羽的手:“成羽兄,一路順風。”

  “我要的迫擊炮裝到船上了?”

  “裝上了,三門。還有一門平射炮。你們得手後,我會趕過去接應你們的。”

  “多謝。”關成羽邁步上船。

  在小灣碼頭下船的時候,天已是徹底黑了。

  關成羽讓大家排成一個方隊,步伐整齊地往俾斯麥兵營方向走去。

  用了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一行六十幾個人來到了兵營南門。關成羽用肩膀碰碰劉蒙的肩膀:“穩住。上前搭話。”劉蒙默不作聲地離開隊伍,徑直往門口的崗哨走去。跟站崗的鬼子對了幾句話,劉蒙衝這邊招了招手。關成羽吐一口氣,帶隊往兵營門口走,臉上看不出一點兒表情。跟在後麵的喇嘛有些緊張,不住地舔嘴唇。站崗的鬼子看都不看這幫人,筆直地站在那裏,就像一根木頭。

  進到鐵柵欄裏麵,喇嘛捏著通行證,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好家夥,我還以為他能檢查我的證件呢。”

  關成羽低聲吼:“不許說話!”喇嘛丟掉通行證,緊著P股跟上了。

  後麵,站崗的鬼子悶哼一聲不見了,劉蒙和三個兄弟的身影一晃,崗哨立馬換了人。

  關成羽回頭一望,衝旁邊的傳燈笑了笑:“很好吧?裏麵的鬼子還不知道咱們的人進來了呢。”

  傳燈緊著嗓子問:“萬一裏麵的鬼子發現怎麽辦?”

  關成羽胸有成竹:“不會的,因為他們想不到奪命的祖宗會這麽大膽。”黑暗中衝後麵壓了壓手,大家會意,悄悄湧到牆根,無聲無息地往南邊走。“老三,你帶人去南大牆下麵的那條水溝,壘好掩體,架好炮預備著,別的我就不囑咐你了。”關成羽對湊過來的李老三低聲說。李老三招手讓自己的兄弟貓著腰鑽進了南牆根下麵的那條水溝。剩下的幾個兄弟在兵營正中的操場上站了片刻,關成羽一揮手,大家呼啦一下散開了。

  楊武孤單地在一處黑影裏站了一會兒,被關成羽拖著潛到了一片樹林裏,卡賓槍擦過樹身,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傳燈和喇嘛按照關成羽提前的安排,悄悄摸到樹林西邊的一個水池子後麵,握著槍蹲下了身子。

  操場那邊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幾個鬼子無精打采地往這邊溜達,似乎是在例行公事。

  靜了一會兒,一陣亮如閃電的探照燈光橫空掃過來,傳燈猛地把頭低下了,池子沿擦破了他的前額。

  喇嘛用槍指了指剛剛掃過去的光柱,吹了一聲口哨:“管個屁用啊?”

  池子東邊的關成羽衝這邊噓了一聲:“安靜!”

  一個身背長槍的鬼子兵似乎發現了什麽異常,探頭探腦地往這邊走來,傳燈的槍悠然瞄向了他。

  喇嘛悄悄挪到了傳燈的身邊:“打吧?咱哥兒倆搶個頭功!”話音剛落,這個鬼子的腦袋就開了花,傳燈開槍了。

  探照燈急速地掃了過來,接著就滅了,關成羽一槍打碎了它。

  隨著一陣可怕的寂靜,空曠的操場上傳來一陣淒厲的哨子聲。幾個鬼子提著三八大蓋從操場那邊竄出來,沒有目標地四處亂撞。關成羽朝傳燈這邊揮了一下手,貓著腰往李老三那邊摸去。傳燈屏一下呼吸,慢慢將槍口瞄準了一個靠自己最近的鬼子兵——啪!這個鬼子兵一聲沒吭,仰麵跌倒。三四個鬼子兵聽到這邊有聲響,被線牽著似的往這邊跑來。“七弟,一等,該我了。”隨著喇嘛的一聲輕喚,衝鋒槍噴出一股火舌,飛蝗似的子彈潑向這幾個鬼子,這幾個鬼子的身子像是高粱稈子被刀砍過似的,齊刷刷地折了。

  傳燈衝喇嘛豎了一下大拇指,趴好,靜靜地等待下一次機會。

  李老三那邊響起一陣清脆的槍聲,傳燈看見那邊的黑影裏躥出來一個鬼子,這個鬼子仿佛受了驚嚇,舉著槍往傳燈這邊跑。

  傳燈說聲:“倒!”一摟扳機,鬼子一個倒栽蔥,腦袋雞搶米似的紮進了前方一個鬆軟的雪堆裏,發出噗哧的一聲響。

  與此同時,喇嘛翻身跳到西牆邊的一棵樹後,舉起槍,剛剛鑽到這邊的三個鬼子又倒下了。

  突然,探照燈重新亮了起來,光柱掃過鬼子倒下的地方,傳燈發現被喇嘛撂倒的三個鬼子中間站起了一個家夥,這個家夥茫然地迎著刺目的光柱,哼哼唧唧嘟囔了一句什麽,稻草人被風掛著似的將槍來回瞄了幾下,手一軟,頹然躺倒。“哈,小鬼子跟爺們兒玩詐屍呢。”傳燈笑笑,貓著腰,蛇行到這幾個鬼子的屍體旁邊,將他們摔出去老遠的槍丟回自己藏身的地方,衝喇嘛這邊擺手示意他回去,順手開槍放倒了一個剛剛從李老三那邊踉蹌過來的鬼子兵。

  整個軍營沒有聲音了,風卷過殘雪,四周全是枯枝發出的沙啦聲。

  傳燈和喇嘛蹲在池子後麵,嘿嘿地笑。

  “武哥那邊怎麽沒有動靜呢?”喇嘛笑了一陣,疑惑地往東邊瞅了瞅。

  “也許武哥想吃一口大的呢。”傳燈說。

  “他的腦子有問題呢,哪有大的他吃?”喇嘛打了一個酒嗝,“估計這裏已經沒有幾個鬼子了……”

  “你看!”傳燈猛地拽了一下喇嘛的胳膊。喇嘛順著傳燈的手勢一看,一個炮樓模樣的房子頂上站著幾個手持大槍的鬼子,這幾個鬼子好像正在尋找目標,一個個背靠背警惕地觀察著下麵的動靜。關成羽鐵塔似的身影在門口一晃站住了,背後是一片耀眼的探照燈光。探照燈光似乎很傻,在關成羽的身後稍作停留,刷的往東邊那片樹林掃去。房頂上的鬼子似乎發現了什麽,順著扶梯下來,接二連三地進入了最上麵的一個房間。關成羽閃到牆根下等了片刻,扒著頭頂上的一個小窗戶,縱身上了上麵的一個大窗戶,站在窗台上稍一遲疑,從側麵悄悄進入了鬼子們進去的那個房間。“大哥這是幹什麽?危險……”喇嘛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房間裏槍聲大作,隨著一陣硝煙,關成羽箭一般射出窗外,在地上一滾,隨著站起來的身影,手裏的槍火光一閃,一個僅存的鬼子應聲跌下了炮樓。關成羽風一般紮進回了來時的地方。

  “好家夥,大哥果然好身手!”喇嘛的這一聲讚歎剛剛出口,那邊就傳來關成羽的喊聲:“大家注意,鬼子來啦!”

  鬼子來了?喇嘛有些疑惑,正要問傳燈,東邊響起楊武的聲音:“都別動啊,給我留著,求求各位啦!”

  “武爺,這次夠你打的!”李老三在南牆根下狼一般地嗥,“往西看看吧,哈哈哈哈!”

  傳燈和喇嘛不約而同地往西邊一看,一下子傻了眼,西牆上方通紅一片,似乎有無數汽燈同時亮起來,接著,大牆轟隆隆地倒下了,隨著一陣坦克和裝甲車碾碎磚石的聲音,密密麻麻的鬼子兵潮水一般湧了進來。

  “哈哈!”半空中,楊武的聲音就像一道炸雷,“老子大顯身手的時候到啦!”

  “武子,不要著急,到這邊來!”關成羽衝楊武那邊大聲喊。

  “你說什麽?我聽不見——”隨著楊武的喊叫,幾顆炮彈落在了操場中間,衝天的火光頓時照亮了整個軍營。

  “李老三,架炮!架炮!”是關成羽興奮的聲音,“給老子瞄準——開炮!”

  “喇嘛,別愣神,打呀!”傳燈大吼一聲,對準迎麵而來的鬼子群就是一梭子。李老三那邊的迫擊炮和平射炮同時發射,透過滾滾的硝煙,傳燈看見黑壓壓衝上來的鬼子兵在火光中跌到一批,又爬起來一批。一隊鬼子剛衝到一輛癱瘓的裝甲車前麵,就被一陣硝煙淹沒了,爆炸聲起處,橫空飛出了幾個缺胳膊少腿的鬼子。“哈哈哈!過癮,過癮!”喇嘛邊掃射邊衝傳燈笑,“炮比槍強,是不是啊七弟?”

  傳燈不回答,打一陣槍丟一陣手榴彈,忙得不亦樂乎。

  楊武不知什麽時候衝到了傳燈這邊,單手挺著自己一直用著的那把卡賓槍,怪叫著衝前麵掃射。傳燈邊射擊邊衝他喊:“趴下!趴下啊武哥!”楊武仿佛聽不見,挺立在池子前方,暢快地掃射,嘴裏不停地念叨:“爹,娘,這是三個,多了一個……哥哥,這是四個,夠本兒了,小喇嘛,這是五個,你滿意嗎?來吧,這是……媽的,給我子彈,快給老子子彈!”

  “子彈在你身上!”傳燈大聲提醒他,楊武一愣,拆下打光了的空彈夾,從腰上摸出一個新彈夾換上,重新掃射:“這是兩個,是我楊武自己的……”“武哥,快趴下!”傳燈打倒一個正向楊武瞄準的鬼子,撲上來要抓楊武,卻被楊武一腳踹出去老遠,腦袋碰在池子角上,鮮血直流。傳燈在楊武後麵掩護著他,一會兒就將自己的子彈打光了,扯著嗓子喊:“喇嘛——給我子彈!”

  喇嘛停止射擊,跳過去,將掛在腰上的一袋子彈丟給他。

  傳燈剛裝上子彈,楊武那邊又喊了起來:“子彈!子彈!給我子彈!”

  “你的腰上還有!”傳燈繼續掩護著楊武,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將楊武拉趴下,隻有掩護著他,不然對麵的鬼子有機會打倒他。

  “沒有啦,這次沒有啦—給我,給我你的子彈,快!”楊武挺立在火光與硝煙中,回頭大喊。

  “給你——”傳燈將喇嘛剛剛給他丟過來的那袋子彈摔給了楊武。

  楊武卸下空彈夾,半跪下來,咬著牙,往卡賓槍裏拚命地壓子彈,壓不進去,回頭大吼一聲:“型號不對!”

  傳燈將自己的槍丟了過去:“用我的!”楊武接過傳燈的槍,一頓,又丟了回去:“不過癮!大刀,大刀,傳燈,大刀!給我你的大刀啊!”沒等傳燈回應,喇嘛嗖的將傳燈的大刀丟向了楊武:“接著啊武哥!痛痛快快地砍狗日的!”楊武當空接住大刀,揮舞刀花衝向蜂擁而來的鬼子,迎頭撞上的幾個鬼子來不及哼一聲就紛紛跌出楊武的身邊,就像疾馳的車輪下甩出的泥漿。“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哈哈哈……”一陣彈雨橫空潑來,楊武的笑聲戛然而止。傳燈看見,楊武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拿刀的胳膊垂下來,鐵塔似的倒了下去。傳燈喊聲“不好”,撲到楊武的身邊來扶他,眼睛一下子被楊武脖子裏噴出來的血眯住了。“武哥挺住!”傳燈左手扶住楊武,右手接住喇嘛丟過來的一顆手榴彈,劈手摔了出去。

  相對平靜的池子後麵,喇嘛探出頭打倒一個往這邊瞄準的鬼子,縮回頭,悠閑地把玩著手裏的槍,安靜地笑。

  一顆手雷滾落在喇嘛的腿邊,喇嘛揀起來,在胸口擦兩下,反手摔了出去,對麵又跌到幾個鬼子。

  “喇嘛,你他媽的給我出來!”傳燈的呼喊聲在半空回蕩,“武哥不行了,接替他!別他媽的偷懶呀!”

  “誰他媽偷懶了?”喇嘛怪笑著冒出頭來,一下一下地扣動扳機,“操,不就是玩兒嘛……老子經過多少戰陣了。”

  “我死不了,我死不了……”楊武在傳燈的懷裏掙紮起來,一下一下地抬著自己的槍,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小鬼子,來吧,來吧,爺們兒死不了……”喇嘛已經將自己槍裏的子彈打光了,呼啦一下從硝煙裏衝過來,喊一聲“快給我子彈”,抓過楊武腦袋旁的子彈,邊往自己的槍裏壓邊喊:“挺住啊四哥,你這樣的硬漢子是死不了的,鬼子還沒打完呢……”楊武在微笑:“我得走了,是時候了,我爹娘和我哥哥找我呢。傳燈,幫我跟大哥打聲招呼,楊武對不住了……”“武哥,別走,你別走啊……”一口帶血的呼吸噴到傳燈的臉上,傳燈打個激靈,定睛一看,楊武大睜著雙眼看著傳燈,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脖子正中的一個血窟窿汩汩地往外冒帶著氣泡的鮮血。

  傳燈的眼圈一下子紅了,使勁地搖晃他的腦袋:“武哥你真的想死?別介……武哥,武哥你咋了?說話呀!”

  楊武艱難地摸索傳燈拿槍的手:“把槍給我……把槍給我,老子臨走再捎上幾個作伴的……”

  傳燈將自己的槍別到腰後,抓過楊武的卡賓槍,猛地戳到他的手裏,緊緊捏著他握槍的手,另一條胳膊圈住他的腦袋,用力將他圈坐起來:“武哥,來吧,殺鬼子。”楊武想點一下頭,可是他已經沒有了點頭的力氣,腦袋一鬆,一股鮮血嘩地擠出來,流滿了赤裸的胸脯。

  傳燈抱著楊武,把他摁在剛才他挺立過的地方,雙手攥著他捏槍的手,扣動扳機,卡賓槍的撞針哢哢地空撞,聲音異常清脆。

  “轟”!一發炮彈落在水池子正中,騰起的水泥塊帶著水滴劈裏啪啦地砸在四周。

  關成羽從硝煙與火光中跳出來,縱身跳到殘缺的水池子上,衝李老三那邊大聲喊:“弟兄們,有子彈的繼續打,沒子彈的給老子上刺刀啊!”丟掉匣子槍,一腳踹倒旁邊端著機槍掃射的一個兄弟,雙手端著機槍,牙齒咬得腮幫子筷子般一棱一棱,“小鬼子,送命來呀——”

  喇嘛弓著腰在關成羽的後麵喊:“大哥,武哥死了……”話音剛落,就被一陣帶火光的濃煙包圍了。

  傳燈喊聲“喇嘛,看好武哥”,伸手將楊武大張著的雙眼抹閉上,餓虎一般衝了出去。

  “我來啦——武哥,武哥!”喇嘛在濃煙裏扔掉步槍,哭喊著衝過來,一下子撲倒在楊武的身上。

  “武哥!你醒醒!武……四哥!”喇嘛聲嘶力竭的喊叫聲竟然壓住了戰場的喧囂,滿是血汙的手一次次拉動槍栓,朝滾滾湧來的鬼子兵扣動扳機。槍膛上方崩出來的彈殼帶著紅光,一粒一粒掉落在楊武身子下麵的血泊之中,瞬間就被血水淹沒。

  傳燈衝到前麵,被對麵的彈雨壓向了南大牆。大牆一角,硝煙彌漫,傳燈頭暈目眩地爬起來,手榴彈巨大的聲浪震得他一陣眩暈,麵前有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僵硬地跪坐在哪裏,肩膀上的汙血在火光中汩汩地往棉衣下麵淌。傳燈將他拉倒,驀然發現,這邊的兄弟已經沒有幾個了,剛剛壘起來的掩體被炮彈炸得殘缺不全。躲在一塊石頭後麵,傳燈將槍裏壓滿子彈,摘下自己的帽子用旁邊的一杆三八槍挑著在頭頂上方晃了幾下,迅速滾到一邊。一陣彈雨潑過來,將他的帽子打成了麻袋片。借著子彈停止的間隙,傳燈猛地跳起來,剛要開槍,身子就被一個兄弟的手給推倒了:“危險!”傳燈轉身一看,這邊的掩體後幾乎全是受傷了的兄弟。剛喘了一口氣,鳥群也似的手榴彈狂暴地飛了過來……

  手榴彈在掩體前麵紛紛爆響,彈片大多被掩體擋住,少部分飛過來,在弟兄們的身上撞出片片血花。

  傳燈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他跪坐著開槍,大口地喘氣。

  不遠處的池子後,喇嘛抱著楊武的屍體涕淚滂沱,炮彈不斷地在身邊炸響。

  “四哥,一路走好……”喇嘛悲傷地呻吟一聲,抓起身邊的一杆步槍臥倒在缺了一角的池子邊,移動槍口,對準前方,雙目如炬。

  楊武的血染紅了喇嘛的胳膊,於是那條胳膊變得沉穩,絲毫都不抖動。

  一個鬼子兵的帽盔從彈坑中抬起來,喇嘛向帽盔下那張肮髒的臉開槍,打偏了。他拉動槍栓,退出暗紅色的彈殼,再次射擊,槍卡殼了……“你命大?操你奶奶的小日本兒,我還不信了我……”喇嘛怪叫著抓起一顆手榴彈,揮臂扔了出去,手榴彈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轟然在一個鬼子的腳下爆炸。這兒不能呆了!喇嘛望一眼南大牆,拍拍楊武冰涼的臉:“四哥你先睡著,我去去就來。”連滾帶爬地撲進了南牆根下的水溝。喇嘛這裏剛剛喘了一口氣,一發炮彈就跟了過來,隨著一聲巨響,喇嘛看見一個渾圓的身體騰在半空,瞬間碎裂。

  “三哥走好!”隨著一聲悲愴的呼喊,一個渾身泥土的黑影衝到喇嘛的身邊,暴吼一聲,“你給我等著!”筆直地站起了身體,喇嘛看清了,這個人是滿臉血汙的傳燈。傳燈麵對炮彈打過來的地方,嘴裏發出狼一般的嚎叫:“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小日本!來打老子,來打老子啊!”

  這小子不要命了?喇嘛驚呆了,跳過來,拖住傳燈的一條胳膊,強力把他揪趴下來。一顆子彈在他的頭頂上方發出尖厲的嘯聲。

  傳燈仿佛發了癔症,與喇嘛瘋狂地扭打,喇嘛一邊招架一邊喊:“別打啦,我是喇嘛!你是不是瘋了?”

  傳燈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怒吼:“你才瘋了!武哥死了,你他媽報仇去啊!剛才錢老三也被炸飛了,拿上你的槍報仇去啊!”

  錢老三?他不是在翁村的嗎?喇嘛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錢老三帶著老婆上嶗山已經有些日子了,他死了,他的老婆成了寡婦……

  “操你媽的喇嘛,你還在等什麽?”傳燈跳回掩體繼續罵,“拿上你的槍,報仇啊!”

  “我不是一直在打嗎?”喇嘛糊塗了,這小子是不是被炮火炸暈了?

  “你在打嗎?我怎麽沒看見!”傳燈跳過來,又狠狠地打了他兩個耳光,眼見的喇嘛的鼻孔流出了鮮血,傳燈才狠狠啐了一口,抄起自己的衝鋒槍,對旁邊傻看著他的幾個兄弟大吼:“你,你,你!看你媽了個逼看!拿起槍,給老子狠狠地打!”

  喇嘛愣愣地躺在地上,用沾滿泥土和汙血的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傳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抓起步槍,說聲“對不起”,撲回到戰壕邊上,再也不看喇嘛一眼。喇嘛委屈,始終沒有回頭,他的心如刀絞,劇痛中,他端穩步槍,上牙把下唇咬得稀爛。

  鬼子的攻勢依然猛烈……傳燈看著身邊一個一個兄弟倒下去,感到心髒慢慢冰冷下去,思維也變得混沌,他能夠想到的所有的事情,都隻是射擊、投彈,或者趴下去,掩護。他感覺自己如同一朵浪花,執拗地拍在堅硬的礁石上,一次次撞得粉碎。

  身邊的一個兄弟紮倒在戰壕中,鮮血從脖子上的傷口中汩汩地流了出來。

  大群的鬼子兵已經近在咫尺,子彈和手榴彈把掩體打得七零八落。

  掩體裏倒著無數屍體。他們的血淌出來,灑在地上,泥土吸不幹淨,形成一個個血窪。傳燈踩在這片血泥中,瘋狂射擊。

  “七爺!你那裏還有沒有手榴彈了?”一個兄弟在一旁喊。

  “還有幾個!”傳燈扯著嗓子喊,一梭子又打了出去。

  “快!快給我兩個!”那個兄弟貓著腰跑了過來。傳燈騰出一隻手,指指腳下,四五個木柄手榴彈就扔在那裏,鐵殼上被血和泥糊得像一隻隻烤地瓜。那個兄弟提起三個手榴彈跑了回去。隨即,那邊的手榴彈接二連三地飛了出來,騰起的煙塵伴隨著鬼子的慘叫迸射出來。

  “嗒嗒嗒嗒”,鬼子架起了機槍,瘋狂地向這邊掃來。傳燈被壓住,緊緊低下頭。

  “手榴彈!手榴彈!七爺,我這邊隻剩下一個了,快給我!快給我手榴彈……”剛才那個向傳燈要手榴彈的兄弟剛剛直起身子,身上就爆出了幾團血霧,已經拉開弦的手榴彈沉重地落在戰壕之中,從木柄下方嗞嗞冒著白煙。一個兄弟嘶吼著撲上去,一把攥住仍然在地上打著圈兒的手榴彈,挺起身子,猛然投擲出去。轟隆一聲,鬼子的機槍啞了。這位兄弟同樣在投擲的一瞬間失去了生命,他的上半部分腦袋被迎麵撞過來的一顆子彈掀飛了。

  傳燈罵聲“活該,不長眼的彪子”,在眼前的一具屍體旁的子彈袋中摸索,一塊彈片帶著尖利的哨音劃過他的額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槽,熱辣辣的疼痛讓他忘記了自己是在幹什麽,嘴裏不停地念叨:“子彈,子彈,我要子彈,我要子彈……”觸手的冰涼讓傳燈一喜,好,這裏麵還有子彈!傳燈迅速把子彈抓起來。然而還沒等他把子彈塞入彈倉,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泥土混雜著碎石被踢開的稀裏嘩啦聲。一個人影從上方徑直跳下來。傳燈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這個人的臉,而是那灰綠色的軍服。鬼子!媽的,他是怎麽過來的?傳燈下意識地把手中的彈夾砸向對方。“啪!”一顆子彈從傳燈說耳邊飛過。回過神來的傳燈已經抄起了步槍,把槍刺對準了對方。

  “七弟,把槍給我!”喇嘛從硝煙中竄過來,一把奪過了傳燈的槍。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傳燈不放手,眼睛盯著對麵的鬼子,蹲下身子摸起自己的大刀,“喇嘛,接著!”

  “小鬼子,來吧,跟爺爺活動活動手腳!”喇嘛劈空抓過大刀,低聲嘶吼,他的眼神裏沒有怒火,有的隻是冰冷的殺意。

  對麵的鬼子上下打量喇嘛一眼,臉色輕鬆地上好刺刀,似乎很有必勝的把握。火光與硝煙中,身邊的兄弟把眼睛全都轉向了這邊,槍聲似乎也在一瞬間停止了。對麵的鬼子剛要往喇嘛這邊撲,喇嘛將大刀往北邊一指:“小鬼子,你看那是什麽的幹活?”對麵的鬼子兵疑惑著往北一側臉,喇嘛猛然一躍!鬼子兵中彈似的僵住身體,張開獠牙參差的大嘴,噴出一口鮮血,步槍跟著脫手,貼著倒塌一般的大牆摔回了牆後。喇嘛收不住身體,踉蹌一步,一口酒嘩地噴向牆麵:“哈哈,那邊有花姑娘的幹活……”嘿嘿笑著,將大刀從他的身體裏拔出來,柱在地上,一臉淫邪。

  就在這個鬼子剛剛摔回去的刹那,牆後彈簧似的彈出了三個鬼子。

  喇嘛的臉色一下子僵住了,丟掉大刀,抓起槍,一拉槍栓,沒有子彈。

  “傳燈,幫我!”喇嘛回頭看,身後全是滾滾濃煙,傳燈已經不見了。

  “離開這裏!”隨著一聲沉穩的命令,關成羽那張被硝煙熏黑的臉出現在兩個已經倒下的鬼子背後,衝鋒槍的槍口還在嫋嫋地冒著煙。

  “大哥!你怎麽才來呀!武哥死了……”喇嘛的兩腿一軟,撲通跪在一汪血窪裏。

  “我知道……”關成羽跳過來,指著幾個沒有子彈,愣在那裏的兄弟大吼,“扛上楊武,去南邊跟著傳燈走!”“去哪裏?”幾個兄弟抬著楊武的屍體走了幾步,回頭大喊。“回嶗山!這邊用不上咱們了!”關成羽咆哮著將牆豁口邊冒出的一個鬼子腦袋打爆,衝喇嘛大聲喊,“跟我走!”前方騰起一股夾著碎石和彈片的煙霧,大牆又豁開了一個口子,幾乎同時,螞蟻出洞一般從豁口裏湧進來一群鬼子。

  南邊的陣地上想起一陣“殺鬼子”的呐喊,鬼子兵被吸引,蝗蟲般湧了過去。

  濃煙遮擋著這邊,可是依然有一個鬼子發現了站在前麵的關成羽,猛地調過了槍口。

  喇嘛喊聲“小心!”伸手去拉關成羽。關成羽推開他,就勢將他手裏的三八大蓋抓在了手裏。鬼子開槍了,關成羽側身躲過,勾著指頭示意他上刺刀。那個鬼子好像被關成羽的煞氣鎮住了,很聽話,乖乖地將刺刀上好,眼神有些迷亂地看著關成羽。關成羽說聲“好聽話的孩子”,一抖槍,不想,已經掉了槍托的三八大蓋竟然卡在了兩塊石頭之間之中。

  看著微笑著接過喇嘛遞過來的大刀的關成羽,對麵的鬼子似乎瞬間崩潰,將刺刀猛紮過來,嘴裏發出恐怖的嘶啦聲。關成羽側身讓開刺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鬼子用力回奪,關成羽墊步近身,抬腿重重踢在他的膝蓋上,鬼子倒地的同時,槍已經到了關成羽的手上,沉重的槍托順勢劈頭而來,鬼子的腦袋爆出一聲可怕的骨裂之聲……

  那幾個抬著楊武屍體的兄弟貓著腰穿越不時炸響的炮彈,迅速接近南邊的戰壕。

  戰壕裏躍起滿身血汙的傳燈:“喇嘛呢?”

  那幾個兄弟大聲喊:“在後麵!快,老大讓你帶著弟兄們回嶗山!”

  傳燈雙手端著一挺剛剛繳獲的機關槍,邊朝哇呀叫著往這邊湧的鬼子兵掃射,邊對拚命往北邊扔手榴彈的李老三喊:“三哥,頂一陣子!”李老三咧著大嘴衝傳燈笑:“走你的吧!老子今天就是想要把命丟在這裏!”

  傳燈叫聲“三哥好樣的”,將機關槍丟給身邊的一個兄弟,跳出戰壕,指揮著那幾個抬著楊武的兄弟消失在滾滾濃煙裏。

  這邊頂不住了,蜂擁而來的鬼子兵怪叫著躍進了戰壕。李老三大吼一聲:“小鬼子,來吧,爺爺跟你們玩刺刀!”戰壕裏的兄弟突然爆發出一陣海嘯般的呐喊:“拚了吧!”呼啦一下聚在一起,挺著刺刀迎向鬼子。跳進戰壕的鬼子兵似乎早有準備,一字排開撞了過來。

  陣地上的槍聲一時低沉下去,步槍與刺刀的交擊聲與敵我雙方聲嘶力竭的呼喊糾纏在了一起。弟兄們瘋了,有幾個甚至丟下步槍,撲上去,用拳頭、用手榴彈的鐵殼、用牙齒與對方廝打著。不斷有人倒下……鬼子兵源源不斷地衝過來。

  “我不打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個兄弟終於崩潰,涕淚橫流地直跳起來,連滾帶爬,貼著殘垣斷壁往南邊跑,另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兄弟緊接著他的腳步。李老三大聲吼叫:“操你娘的,你們給老子站住!”猛地抬起槍口,然而他的手卻顫抖著。那兩個兄弟一直跑,仿佛前方活,後麵就是死。可是他們沒有跑出太遠,李老三的槍就響了,子彈打穿了一個兄弟的後背,鬼子的子彈追上了另一個,他們仍然向前奔跑了幾步,然後絕望地回了一下頭,踉踉蹌蹌地跌倒在戰壕的盡頭。李老三流著淚看了他們一眼,剛剛回身,一柄刺刀狠狠地紮入了他的胸膛。“娘的,小鬼子跟爺爺玩陰的……”李老三攥緊捅進胸膛的那柄刺刀,用力往後一帶,抓槍的鬼子冷不防撞到了李老三的身上。李老三拚命抱緊這個鬼子,張開流著鮮血的大嘴,狼一樣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刺刀穿透他的胸膛,在背後閃著幽冷的光……

  這一幕,被從鬼子後麵殺過來的關成羽看到了,猛然回身,打完衝鋒槍裏的子彈,躲開一把刺刀的直刺,掄起槍猛力一揮,衝鋒槍狠狠地砸在跟李老三抱在一起的鬼子兵的頭上,鬼子兵的身體往前一撲,與依然咬住他脖子的李老三雙雙跌倒在一窪血水裏,腦漿迸裂!

  “老三,還能站得起來嗎?”關成羽拽開壓住李老三的那個鬼子,大聲問。

  “站,不起來,了……”李老三說不出話來了,兩片嘴唇張合幾下,一絲笑容泛在臉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走吧兄弟……”關成羽脫下自己的上衣,輕輕蓋住他的臉,吃力地站了起來。

  “老大,還繼續頂嗎?”幸存的幾個兄弟衝這邊喊。

  “不用頂了,撤,往南邊撤!”關成羽接過一個兄弟丟過來的那挺李老三用過的機關槍,咬著牙衝不斷湧過來的鬼子兵掃射。“砰”!一顆近距離爆炸的迫擊炮彈落在關成羽的身邊,關成羽搖晃一下身子,一把將跟過來的喇嘛拽向後撤的兄弟,挺著胸脯繼續向後麵掃射。鬼子的攻勢被壓住了。機關槍的子彈打光了,關成羽衝到李老三趴過的地方,抓起一個彈夾往槍身上按,竟然按不進去!槍筒通紅。關成羽吐一口唾沫,槍筒濺起一泡白霧,關成羽笑了:“娘的,這麽不經使喚?”丟掉機關槍,撒腿往南邊追去。

  就在大家紛紛跳出南邊的那堵矮牆的時候,後麵突然響起連續不斷的槍聲。

  關成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密集的槍聲裏,依稀傳來高芳先的吼聲:“弟兄們衝啊!剩下的鬼子全部消滅,一個不留!”

  關成羽倚在牆後,默默地摸出一根煙點了:“武子,老三,一路走好……”一口煙吸進去,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槍聲漸漸稀落,夜色愈加深沉……硝煙散盡,仰頭就能看到璀璨的星辰。

  傳說,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星。今夜天上是不是多了很多星星,哪一顆是我的兄弟楊武和李老三?

  關成羽憋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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