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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蔣千丈守擂

  太陽剛剛升到東南天邊,明貞觀大廟場已是熙熙攘攘。高高紮起來的擂台上擺著一張長條桌子,一身白色短打扮的蔣千丈端坐在桌子後麵,盛氣凜然地斜視著台下攢動的人頭,目光中透出一股藐視眾生的威嚴。傳燈裹挾在人群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心情複雜。

  昨晚傳燈聽喇嘛說過周五常跟蔣千丈見過麵,知道了他們談話的內容……周五常跟蔣千丈到底想用一個什麽法子打敗陳冠西呢?兩個人一起上?不可能,不合規矩嘛。傳燈料定這兩個家夥要用下三濫辦法。傳燈倒是希望蔣千丈贏,那樣周五常就可以跟著蔣千丈混飯吃,將來抓他也方便了許多,可是他又實在是瞧不起蔣千丈的為人,哪有這麽辦事兒的?整個一個江湖毛賊。

  傳燈這裏正窩心著,台上響起一陣鑼聲,一個士紳打扮的中年人衝下麵揮舞了兩下胳膊:“大家靜一靜,聽我說一下規矩!”

  台下的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喊:“還說什麽規矩呀,都三天了,也沒見著一個人上來打擂,直接開始得了!”

  中年士紳仿佛沒有聽見,繼續扯著嗓子嚷:“自古以來武之大成者必先以禮相待,無論輸贏,對手之間見麵敘禮這是首要的!我們滄口八村十六街即將成立的鄉保隊尤其應該重視這個問題!大家都知道,武這個字是由止和戈兩個字組成的,也就是說,武的最終目的不是進攻,而是和平!子曰,武者……”“子曰你娘那條大腿呀!”剛才喊話的那個人驢鳴般吼了一嗓子,“誰他媽聽得懂你‘羅羅’些什麽玩意兒?開打,開打!”

  中年士紳往下壓了壓手:“大家不要慌張!規矩總是要宣布明確的,不然……”話音未落,腦袋上先挨了橫空飛來的一破鞋,這家夥當即蔫了,回頭望了正襟危坐的蔣千丈一眼,蔣千丈微微頷首,中年士紳大喊:“下麵我宣布,打擂正式開始!大家都知道,本次設擂隻有四天的時間,前三天沒有人攻擂,就算過去了,今天這是最後一次,無論哪方贏了都將是咱們下街八村十六街鄉保隊的總團練!下麵有請攻擂方,威震江湖的鬼腿——”左手往西邊一指,“陳冠西武師!”

  台下發出一陣悶雷般的唏噓,剛才喊話的那個漢子直接罵了起來:“操,這他娘的是個武師嘛,整個一隻瞎猴子!”

  台下開鍋似的鬧嚷,一時間呸呸連聲,有人大罵幾聲“指屄糊弄屌”,抽身而去。

  看著輕手輕腳走到台上的陳冠西,傳燈在心裏笑了,也難怪大家罵娘,陳武師的形象也忒讓人失望了……身高倒是不矮,但是上佝僂下羅圈,看上去就像一隻沒有曬幹的蝦米。笑過之後,傳燈又開始鄙夷這幫看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們懂個屁,我可聽說過,陳冠西以前在碼頭上賭拳,幾乎就沒有敗過,而且他還很精明,從來不跟比他強的對手過招,這次他敢於前來打擂,肯定有必勝的把握……剛想到這裏,傳燈的胸口又堵了一下,必勝?等著瞧吧,蔣千丈還不知道給他下了一個什麽套兒呢。

  台上,陳冠西將長衫的下擺掖到褲腰上,先是衝台下拱了一圈手,然後轉身朝蔣千丈抱了抱拳,倒退著站到了桌子一邊。

  中年士紳朝二位哈哈腰,招手讓北側站著的一個人上台,傳燈這才看清楚,原來一直垂頭站在台子北側的那個胖子竟是周五常。

  周五常側著身子走到桌子旁邊,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往兩隻茶碗裏篩水。

  傳燈驀然發覺周五常的小指在一隻碗邊彈動了一下,心中豁然明白,好家夥,我沒有猜錯,這兩個家夥果然在玩下三濫手段!

  中年士紳似乎沒有發現周五常的小動作,端起茶水,一手一隻遞給已經麵對麵站著互相對視的蔣千丈和陳冠西:“二位,臨陣之前請喝一杯和氣茶。”陳冠西接過茶水,仰麵倒進嗓子,盯著周五常問中年士紳:“這位應該就是裁判吧?”中年士紳點點頭:“正是。陳大俠不要誤會,為公平起見,每一天的擂台裁判我們都要換人。這位周先生不是本地人,是昨天才到滄口的好漢,我們是慕名請他來的。”“不對吧?”陳冠西盯著周五常的眼睛沒有挪動,“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陳兄過慮了吧?”蔣千丈輕蔑地掃了陳冠西一眼,“和著你這意思是擂台上在作假?陳兄,如果你膽怯,請這就走開,在下另等高人上場。”陳冠西的脖子陡然紅了,將目光從周五常的臉上移到蔣千丈的臉上:“膽怯的不是我吧?”蔣千丈抬手悠然彈一下胡須,朗聲道:“在下實在不知膽怯二字如何寫。”

  中年士紳橫插到兩個人中間,左右作揖:“二位二位,不要競爭無謂小事,”衝陳冠西哈了哈腰,悄聲道,“陳大俠,請相信,本擂是公正的,我們這方鄉紳也不想弄個草包來保護鄉鄰。”陳冠西哼了一聲:“諒你們也不敢。”雙睛如漆,直射蔣千丈。

  瞥一眼胸有成竹的蔣千丈,中年士紳撤回身子,衝周五常一點頭:“可以開始了。”

  周五常上前一步,兩手隔開鬥雞也似瞪著對方的蔣千丈和陳冠西,朗聲道:“文書既簽,生死由命!”

  蔣千丈矜持地抬抬下巴,腳下劃個八卦步,左手呈鉤狀,右手護住胸口,立成單刃掌,上下劃動,但等陳冠西來取。陳冠西將兩隻腳尖替換著在地上扭了幾下,冷眼一瞟蔣千丈,不屑地將左臂擎起,亮掌,右手隨意地擺在左肘下,瞬即做成螳螂捕蟬狀,悠然擺動。

  兩旁的鼓聲由弱漸強,隆隆地鼓動起來,台下開始安靜,幾百雙眼睛直鹵鹵地射向擂台。

  就在兩個人即將交手的刹那,突然的一聲“慢!”橫空而降,周五常做了個停止的動作,衝兩人一勾手:“各自檢查一下腰帶。”

  陳冠西緊了緊腰帶,隨即撤到一邊專心等候。傳燈發現,他的臉色紅得有些奇怪,扒了皮的西紅柿一般。

  周五常走到蔣千丈身邊,裝模作樣地幫他緊了緊腰上的紅絲帶,順勢一句:“繼續拖延時間,他已經差不多了。”

  蔣千丈氣宇軒昂地收了收小腹,上下劃動雙臂,公雞調戲母雞也似繞著陳冠西轉圈兒。

  陳冠西冷眼斜著蔣千丈,似乎是在琢磨從哪方下手才好,雙方僵持起來。

  台下的催促聲驀然大了起來:“動手,動手,動手啊!”

  陳冠西瞅準蔣千丈的下盤,剛要起腳,周五常冷不丁跳到了他的麵前:“不能取人下身!”陳冠西怒吼:“文書既簽,生死由命!”拽開周五常來尋蔣千丈,豈知蔣千丈已經不見了,台角處騰起一團白霧,定睛一看,原來是蔣千丈在嗖嗖地使空翻,陽光映照下宛如一團衝向礁石的浪花,台下驟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陳冠西輕笑一聲,收住招式,兩臂抱起,看耍猴兒似的端詳那團白霧。

  在陳冠西的冷眼中,那團白霧漸漸散去,隨著周五常一聲“好武藝”的呐喊,霧消處站起鶴發童顏的蔣千丈。

  陳冠西重新擺好姿勢,衝蔣千丈一笑:“來點兒實在的吧蔣兄。”

  蔣千丈取一個白鶴亮翅姿勢,輕瞟周五常一眼。周五常看看精神抖擻的陳冠西,麵相有些異樣,似乎是在懷疑藥的功效。

  陳冠西嘴裏輕輕吐著氣,亮在前麵的左手一勾一勾地衝蔣千丈擺動。

  蔣千丈將左臂在右臂下方一翻,織網似的使了個穿掌,迅疾將後腿撩起,姿勢立時轉成了夜叉探海。

  陳冠西冷笑一聲,跺步、起腳……人群裏發出嗡的一聲驚叫,以為這下子大戰開始了,沒曾想騰身在半空中的陳冠西像一隻突然中槍的大鳥,歪斜著紮了下來,台上霎時騰起一股灰黃色的塵土。與此同時,蔣千丈雙手護住腦袋,連滾帶爬地撲到了台子南角,大家還沒看清楚,蔣千丈就順著那團帶起來的塵土站起來,雙眼迷離地找尋陳冠西,樣子就像剛吃了辣椒又被人拍了一鐵鍁的猴子。

  這邊,周五常用身子遮住蔣千丈,裝模作樣地對著仰麵躺在地上的陳冠西數數:“一、二、三……”

  陳冠西的眼睛依舊明亮,隻是身子像是被什麽東西捆住似的動彈不得。

  周五常喊到六的時候,大聲叫道:“陳武師,還能站得起來嗎?”

  陳冠西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表情類似一棵被豬啃過的白菜。

  方才還在發懵的蔣千丈猛然回過神來,騰空來了一個旋風腿,雙腳還沒著地,身子又飄到了半空,一連串的空心翻被他使得像風車。

  眼見得陳冠西爬不起來了,台下的人群發出一陣懊喪的唏噓聲,一哄而散。

  周五常抓住時機大吼一聲:“勝負已決!擂主蔣千丈守擂成功——”

  傳燈呸的一口濃痰啐在地上,轉身就走,刺斜裏衝出一身漁民打扮的喇嘛:“別慌,看看後麵他們怎麽安排。”

  傳燈止住腳步,怏怏地蹲在了地上。

  台上,蔣千丈已經收住招式,倒背著雙手繞著依舊躺在地上蹬腿的陳冠西踱步。他的神情盡管貌似輕鬆,但還是流露出一絲心有餘悸的恐慌。中年士紳滿麵春風地衝蔣千丈施了一個大禮:“恭喜蔣團練!”蔣千丈站住,遠遠地離開陳冠西,衝中年士紳抬了抬下巴:“實力決定一切。”橫掃一眼台下,“各位鄉親,在下蔣千丈……”台下沒人,蔣千丈的眼睛一下子空了,神情有些沮喪,回轉身來瞅了瞅神色詭秘的周五常,搖搖頭往台下走去。中年士紳橫身攔住蔣千丈,衝臉色醬紫,好歹坐起來的陳冠西努了努嘴。蔣千丈領悟,輕咳一聲,上前兩步,伸手將陳冠西拉了起來:“陳兄承讓了。”陳冠西瞅瞅蔣千丈再瞅瞅周五常,猛地一甩手:“我還會找你們的!”踉踉蹌蹌地奔了台下。

  後台上坐著的幾個鄉紳一齊過來衝蔣千丈施禮,蔣千丈回罷禮,望著被幾個徒弟攙扶著往場外走的陳冠西,悵然若失。

  台上猴子一般鑽上來吃了春藥一樣興奮的劉祿,周五常看見了,朝他眨巴兩下眼,劉祿明白,側著身子靠到了蔣千丈的身旁。

  蔣千丈瞥一眼劉祿,悄聲道:“晚上你來我家,錢已經給你們備好了。”

  劉祿點點頭,跟了一句:“你還答應我們讓我們參加鄉保隊的。”

  蔣千丈笑得有些無奈:“那是自然。到時候我會給你們安排的。”

  劉祿看看不動聲色在一旁站著的周五常,脖子一橫:“我大哥說,他要當團總。”

  “咦?你大哥神經了沒好吧?”蔣千丈剛才還紅潤著的臉呼啦一下黃了,“老子才是個團練,他就想當團總?你去告訴他,想當團總先拿三百塊大洋,我幫他去買!娘了個什麽的,他才出了多大點兒力?本以為萬一藥力不行,讓他拉個偏架,誰知道老子的蒙汗藥這麽厲害?白他媽請他了……白花花的五十塊大洋啊。你跟他說,我蔣某人是個講究江湖道義的人,錢我如數給,活兒我也給你們安排,當伍長吧。”

  “他當伍長,我呢?”

  “你當副伍長。”

  “副伍長……”劉祿掐著指頭算了算,猛一抬頭,“糊弄彪子是吧?一共五個人,和著我倆就管三個人?”

  “嫌少?”蔣千丈哼了一聲,“你們是不是連我也想管著?”

  “大哥,他讓你當伍長!”劉祿猛地轉身,“這個王八操的拿咱爺們兒不當人!”

  旁邊站著的幾個鄉紳納悶地望著這邊。周五常鼓著嘴巴望蔣千丈。蔣千丈似乎沒有料到劉祿會冷不丁嚷這麽一嗓子,表情尷尬地衝大家笑了笑:“這位兄弟太性急了……老早就想參加鄉保隊,維護一方平安呢。嗬嗬,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手撚長髯對劉祿一笑,“你先回去吧,你的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禦匪保平安這也是大家共同的心願嘛……所以,請你們放心,我會盡快安排你們入隊的。”說罷,抬眼找尋周五常,周五常已經下了台子,劉祿一顛一顛地跟在後麵,嘴裏嚷著什麽,突然被腳下的一塊西瓜皮滑倒,翻蓋的烏龜一樣蹬腿不止。

  不遠處的傳燈被喇嘛拽著胳膊站起來,瞄一眼剛爬起來又被周五常踹倒的劉祿,替他羞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喇嘛扯扯傳燈的袖口,悄聲問:“繼續跟著他們?”

  傳燈忿忿地哼了一聲:“我那是閑得蛋疼了。”

  喇嘛跟著傳燈走了兩步,囁嚅道:“我是不是應該回嶗山把這件事情報告給關大哥?”

  傳燈沒好氣地說:“愛走你就走吧,沒人攔著你。記著啊,臨走之前去老虎山把金腰帶挖出來帶上。”

  喇嘛似乎不敢看傳燈的眼睛,垂著腦袋嘟囔:“就忘不了金腰帶,你是個財迷呢……”

  傳燈不說話,徑自往下街的方向走。喇嘛瞅著傳燈的背影,一跺腳,轉身跨上了去李村的那條土路。

  台上的人已經散去,風把台子四周的彩旗舞動得獵獵作響。

  明貞觀對麵的胡同裏驀地閃出魏震源的身影。魏震源冷冷地盯著空蕩蕩的擂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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