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是跌宕起伏的一年。大災,大喜;大悲,大慶。讓所有的國人如同是在坐過山車。
這年的9月底,神七升空。在遙遠浩瀚的太空,三個中國人,駕著飛船,飛了兩天兩夜。並且,完成了驚心動魄的出艙動作。
葉小凡在班上直播了出艙的過程。同學們個個都屏聲靜氣,捏著一把汗。推開艙門,緩緩的,如同電影裏的慢動作,太空人出來了,插上了五星紅旗。洪亮的聲音傳來“我已出艙,感覺良好。”葉小凡激動地熱淚盈眶。
“老師,萬一他們回不來怎麽辦?”賴文豪杞人憂天地問,“那會不會就變成太空垃圾?”
“宇宙人會來救的。”葉小凡開玩笑。
“真有宇宙人嗎?”賴文豪非常好奇。
“也許!”宇宙是個謎。在這巨大的蒼穹之中,未必隻有地球人。
神七升空引起賴文豪對天文地理的興趣。他找了大量資料,說,這個世界是有外星人存在的,連楊利偉都聽到外星人和他打招呼。UFO就是外星人在活動。埃及的金字塔是外星人製造的接受信息基地……
“別走火入魔了!”葉小凡笑道。但心裏還是由衷地為賴文豪高興。這孩子變化多大啊。那個上課睡覺,離家出走的小孩,如今真的長大了,他對學習知識的興趣在增加,成績已從原來的年級倒數,進入了中等。尤其是作文,寫得還真有靈氣。作為一個老師,有什麽能比看到一個學生好的轉變更欣慰呢?
最近的一次月考,半命題作文“珍藏——”他寫得與眾不同,別人寫得是珍藏什麽尊貴的禮物,他寫得居然是“珍藏一頓打”。
全文如下:
我小時候很喜歡錢,這是實話,但錢又是多麽肮髒的東西啊!
十年前,我日思夜想那一把槍,是多麽的精致!多麽帥氣!這種誘惑對一個五歲的孩子是巨大的,我向媽媽請求。而她說,再等幾個月,這是我不能忍受的。
媽媽在家從來不忌諱自己的錢包放在哪裏。在絕望中,我注意到了這一點。
那天中午,媽媽進房睡午覺,包放在客廳。我等了一會兒,就翻開那包,迅速地抽出了一張五十和兩張一元的紙幣,直奔樓下的那家小店,把錢一分布少地遞給那店主,接過那把沉重的槍,瘋跑回家。我大口喘氣,心中有一種變態的激動,我撫摸著它……
自古紙包不住火,事情敗露了,我雖然撒了一個五歲小孩不可能撒出的一連串的有條理的謊,但畢竟我才五歲。
那一頓毒打啊!不僅媽媽打,爸爸也打!從客廳打到睡房,從下午打到晚上····
媽媽領著我去商店退槍,和店主大吵了一架,我那時簡直不敢直起身子。多麽羞恥啊!
從那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見人。很久之後,我再進那家店,店主一眼認出我,說什麽也不讓我買東西,哪怕隻是一瓶水……媽媽從此也不再將包亂放,我終於意識到——我是一個賊!
但是,我不想做賊!這個恥辱的字,我連說都不想說。所以,我決定珍藏那一頓打。
在這裏說了這麽多,我是要告訴大家,不誠信的事千萬不可以做,因為你欺騙了他人,想要再取得別人信任是不容易的。每個人都要有能約束自己的信念,有了它,人生的長路並不艱難。我很希望大家所珍藏的不要像我一樣,是一頓打……
考試是流水閱卷,姓名封閉。作文部分這次由周林改,賴文豪的這篇作文隻得了20分。滿分是40分的。
葉小凡找周林商榷。周林說,一看標題就不行。太負麵了,中考若這麽寫,也得不了高分,不符合我們的閱讀體驗。
葉小凡不同意,她說,這作文沒有跑題,很獨特,很有新意,也很真實,是篇好作文。
周林說,我參加多次中考閱卷,太知道了,中考作文一定要把穩,不要太冒險,無論立意還是文風。
盡管隻有20分,也不可能改回來了。但葉小凡還是狠狠鼓勵了賴文豪一番,並把作文推薦給報紙發表了。這樣的作文令葉小凡心疼,不僅覺得他寫得好,而且,其中的內容,讓她反思到許多問題····
小孩子的成長,多麽重要啊!
這麽真實的發人深思的作文隻有20分。葉小凡覺得悲哀。秦海洋曾說,我們的教育是扼殺孩子的想象力創作力,是培養一大批說空話套話假話的新八股文。
為了適應中考標準,大家不得不訓練統一模式。周林搜羅大量中考的高分範文印發給學生。倒也有成效。每次區統考,她班上學生作文分都在平均值之上。這更堅定了她的做法。
葉小凡反對背範文,她鼓勵閱讀,提倡學生寫真情實感,平時周記也好,作文也好,沒有很多限製,無論是字數還是內容。可是,到了初三,她不敢這麽隨心所欲了,她必須向中考投降。這令她很無奈。
秦海洋曾說,他參加過一次小學生詩歌大賽,結果發現,一二年寫得最好,三四年級次之,到了五六年級最差,完全是成人話套路語言了。
“燈光像橡皮擦,把黑暗擦掉”,這就是小孩子的語言,是童心,大人哪裏寫得出來?
我們的教育就是扼殺孩子的想象力,創造力。
高考指揮棒是毀滅性打擊。我們沒有自由思考,隻有標準答案。
必須把六歲開始被泯滅的感受能力找回來,把十八歲被奪走的人格獨立找回來!
秦海洋呼籲。
可是,光是呼籲有啥用?能改變這強大的積重難返的現狀嗎?你改,你反抗,你就是犧牲品。大家都是犬儒的,儒家培養出來的實用人格,你走了,正好留給自己一個位。
秦海洋曾這麽表達過他的憤怒和絕望。
“學而優則仕”,“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打著愛的名義,綁架孩子。要他們成功,其實是自私的利己主義。
不成功又怎樣?什麽叫成功?如果我的孩子能夠平安而且快樂,不管傑出不傑出,我都已經很感激了。所謂的“成功”好像真的不重要。是的,我可以接受我的孩子“平庸”,重要的是他們要能在自己的人生裏找到意義。
然而,又有多少秦海洋呢?哦,秦海洋!她總不自覺地想起他。
初三的日子很累。誓師大會也已經召開。提出的目標自然是一年比一年高。盡管對外宣傳,年年都是中考輝煌,但,實際上,去年的排名有所下降。木棉中學提出了新的戰略思路。“不放棄差生,狠抓中等生,注重培養尖子生。”以前重點放在前麵,怕差生拖後腿,也怕好學生考得太好,好生源流失,現在發現,拖後腿的還是照樣拖後腿。流失的照樣流失。既然每年紅灣區都這麽比,那就管不到那麽多了。這次就調整戰略,把側重點放在了尖子生身上。尖子生的號召力太大了,對樹學校品牌至關重要。就如高中考大學,上線率再高,說服力不如考上一個上北大清華的。
種子選手之一就是葉小凡班上的陶珩,她每次年級排名幾乎不出前3.年級組長、教務主任乃至校長,都把寶壓在她身上。
陶珩的媽媽曾經在家長會上說,她希望孩子過得快樂一點,對成績倒並太在意。當然,那是她的底氣足。
智商的差異,你不承認是不行的。一般女孩,到了初三,物理化學學起來吃力,而她卻是異常輕鬆。數學老師給她特權,上課可以不聽,自己做其他題目。
不過,這一優勢,到了初三似乎受到了威脅,有幾名外班的男生異軍突起。初三首次月考,陶珩退到了第6.這是史無前例的。陶珩是初三一班的希望,也是葉小凡的希望。
誓師大會之後,各科老師都鼓足了幹勁。這一屆本來臨聘老師就多,個個都是拚命三郎。下午第三節課通常都是課外活動時間,到了初三,第三節都改上正課了。這種做法周林從初一就開始施行了,她眼光超前。現在大家都效法她,周林又自動再加一節,她總要比別人走得遠一些。她班上的學生下午放學到家天都黑了。沒有家長提出異議,孩子到了初三,反正就是個學,在學校有老師管著豈不更好?難得有這麽奉獻精神的老師!每次年級大會,周林都被表揚。她確實非常忘我,甚至忘到自己小孩都顧不上了。好幾次,葉小凡回宿舍,看見門口蹲著個小孩,是圓圓。她放學了,媽媽還沒回來。她忘了帶鑰匙,就在門口等著。黑暗中的那個小小身影,令人心疼。周林顧了別人的孩子,卻顧不了自己的孩子。
葉小凡就將圓圓領回自己屋子。
上學期特調,周林初選入圍,但最後也不知什麽原因沒有進入綠色通道。這個打擊對她也是很大。再過兩年就四十了,機會不多了。難怪她那麽不知疲倦地搏命。
一年一度的招調考試也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有人傳,這裏大有貓膩哩,聽說,隻要舍得花錢,也是可以過的。謠傳的內部價是這樣的:筆試加麵試30萬,麵試10萬。
宋子立說,綠色通道就是黑色通道。那是他喝醉酒說的,那次他拿到正調後的第一筆工資,請大家吃飯。喝得大醉。最後被人架回宿舍的。
這些話聽了徒增煩勞。葉小凡想著自己,一無所依,已經在木棉中學呆了三年多,總不會永遠是代課老師吧!
倒是秦朗,似乎並不太在乎這一切,他依然堅持帶著學生跑步。體育現在也算中考分,在他的帶動下,其他班也加入了跑步行列。連周林也有一天專門勻出來讓學生跑步。體育占30分呢。什麽東西隻要一算分數,就不怕不重視。這就是眼下的功利性教育。
最可憐的是學生,海量的作業,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個個都成了特困生。副科成為他們睡覺的時間。連陶珩都經常臉色蒼白地上課打著哈欠。曾經那麽大氣學的那麽輕鬆的一個孩子,現在也瀟灑不起來了。形勢所迫。
“拿什麽拯救你?我的孩子!”葉小凡每每心疼,可是,又毫無辦法。在這種體製下,自己不也是摧殘他們的推手之一嗎?
“不想當老師了。”有一次,秦朗跟她說。
“那你想幹什麽?教育不正是你的理想嗎?”
“唉,還說什麽理想!笑話!”秦朗長歎道,“我以為深圳會走在前麵……可是,實際並非如此。”
“失望了?”
“也談不上,我隻是為自己悲哀。”
“你想去做什麽?”
“做生意,賺錢。”秦朗自嘲道。
“切!你做什麽生意?”
“口才生意啊!”秦朗說,他深圳有個同學,劍走偏鋒,專門給企業做培訓,身價已經上千萬。他正邀請他去編書,編勵誌的小書。一本小冊子幾千字,就幾萬元,比你開得專欄值錢多了。
“來學習的許多都是企業老板,精英,現代人有許多精神方麵的問題。我們不能忽悠小孩,就去忽悠成人吧。”秦朗譏諷道。
葉小凡以為他說著玩,是受了刺激。前次,楊影帶了個IT行業的男友來,之前一直“朗朗”前“朗朗”後的叫,搞得大家都以為他倆有戲。誰知楊影誌不在此。一個臨聘老師,誰會跟他呀?在深圳,無房、無車、無戶口,擇偶免談。
可是,秦朗並不承認受了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