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的一家西北風味的特色餐廳。
大酒缸、窯洞門、四處掛著玉米穗子、成串的紅辣椒,服務員小妹穿著青一色的藍底小碎花收腰小褂,紅褲子,紮兩根麻花小辮,鄉裏鄉氣,倒和餐館的風格很貼切。
人都到齊了,有幾個是上次吃飯見過的,也有不認識的。秦海洋指著他身旁的一個大胡子,說,是他大學同學,從外國回來,西安人,想吃家鄉菜。所以,請他們來這間餐廳。
深圳就是這點好,移民城市,什麽樣的口味都能找得到。
酒菜上來,讓葉小凡大開眼界的是,幾個服務員小妹齊刷刷站成了一排,領頭的一個小姑娘上前一步,朗聲說,“尊貴的客人,你們好,現在由我們為大家唱一首西北民歌,信天遊——”
“滿天的花喲滿天的雲,細蘿蘿滔沙半蘿蘿金,妹繡荷包一針針,針針都是想那心上人。哥呀,我前半晌繡後半晌繡,繡一對鴛鴦常相守,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沒有配樂,嗓音卻高亢明亮,如玉帛劃過長空。大家拍手叫好,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秦海洋的客人大加讚賞。
開了席,這次主角是那個外國來的同學,他興致高得不得了,自己也放聲唱了兩段秦腔。
於是有人提議,每人唱首家鄉的歌曲助興。大家熱情都給激發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輪到葉小凡,葉小凡推辭,她不好意思開口,與大家都不熟,而且,剛剛病好,嗓子也不行。但那些人都不依不饒,“美女不唱不行。”葉小凡求饒地看著薑紅,薑紅就仗義地說,“算了,葉同學今天身體小恙,你們且饒過她吧。要不我替她唱一首——劉海砍樵,誰跟我搭檔?”大家一起拍手,大胡子熱情高漲地和薑紅站到了中間。兩人擺開了活潑潑的架勢,親親熱熱地唱起來。
總算解了圍。
到了秦海洋,他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蒙古人”。
潔白的賬房炊煙升起,我出生在牧人的家,遼闊的草原是撫育我成長的搖籃;養育我的這片土地,當我身軀一樣的愛惜,沐浴我的江河水,母親的乳汁一樣甘甜,這就是蒙古人,這就是熱愛故鄉的人……·
秦海洋的聲音低沉渾厚,把草原雄渾蒼涼的味道唱了出來了。
“他是蒙古人麽?”葉小凡小聲地問薑紅。
“湖北的,在新疆長大。”薑紅道。
“難怪!”葉小凡心裏道,這人既有著南方人的俊逸,也有著北方人的豪放。
因為秦海洋唱得太出彩,大家要求他再獻聲一曲。於是,他又和薑紅合唱了首《敖包相會》。酒席的氣氛再次被推向高潮。
大家推杯換盞。葉小凡不能喝酒。她有些後悔過來湊熱鬧,既不能喝,也不能唱,不是掃人興嗎?
秦海洋遂解圍道,葉小姐今天不舒服,我們赦免她,以茶代酒吧。
這次的座位依舊和上次一樣,葉小凡一邊是秦海洋,一邊是薑紅。秦海洋的另一邊是西安大胡子,在正座。可以看出今天的嘉賓是他。秦海洋和老同學敘舊,聊到熱火朝天處,不太管別人說什麽了。薑紅挑大梁,和大家又喝又說。以前在大學,她就是個麻利的人,現在更加老練。葉小凡默默地吃著,秦海洋卻也不時側過頭來,替她續水,似乎是很隨意的舉動。
散場的時候,薑紅開車送葉小凡。
“身體怎麽樣?”薑紅問。
“已經好了。就是嗓子還有點癢。今天好熱鬧啊!”
“可不是,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還從沒見過秦海洋興致那麽高。”
“想不到他歌唱得那麽好!”
“嗯,這人是個才子,文章也寫得漂亮,吹拉彈唱樣樣會。”
正說著,手機“滴”的一聲,飛來一條短信,葉小凡低頭看了一下,竟是秦海洋的。“身體不舒服?”五個字。
葉小凡臉一熱,有點不自然的放下手機。好在薑紅眼睛直視前方,沒有在意她的神情。
回到宿舍,葉小凡回了條短信,告訴他感冒剛好,謝謝問候。
秦海洋立即回了一句,“請多保重。”
葉小凡握著手機,心頭一陣暖意。
不久,秦海洋應邀來到了木棉中學,給文學社的學生們做了一場“閱讀與寫作”的報告。
秦海洋的到來在學生中引起小小的轟動。在深圳的文化界,秦海洋也算小有名氣。當然,他的名氣學生通常是不知道的,他們隻知道韓寒、郭敬明,老師們也不大清楚,大家都埋頭教學,耕耘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並不太關注外界。若是餘秋雨,他們或許還知道一點。
秦海洋的轟動效應意想不到。
講座安排在學術報告廳,到場的有全體語文組老師和文學社的全體成員,以及部分高中學區的學生。人員是事先安排好的,作為一項科組文化任務,大家放下手頭的活,來參加這個無關緊要的講座,實在勉為其難。有的人抱著一遝試卷來,準備邊聽邊改。一開始會議室的後麵還有些空位。但不大一會兒,漸漸地就擠滿了,連過道上也站滿了人。改試卷的,試卷都停在那裏了;不是語文組的老師,不是文學社的成員,也被吸引了進來,他們原本隻是好奇地瞅一眼,沒想到,一到那兒,就仿佛鐵屑被巨大的磁場給吸住了。
沒有打投影,也沒有做課件,秦海洋信馬由韁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是完全不同於中學老師的講法,自由、犀利、風趣。在中學,語文課被高考、中考指揮棒指著,成了肢解的屍檢工作,失去了靈動的詩意和人文的味道,作文評講已成了一種新的三段式套論。而秦海洋,一個教育之外的人士,他完全不按語文考試的章法來講,卻獲得了別樣的成功。
學生們不時爆發出陣陣熱烈掌聲。葉小凡看著台上的秦海洋,瀟灑自信。她為能請到他來,由衷地高興。
報告會結束後,學生們一起圍了上來,要秦海洋簽名,還爭著和他合影留念。
賈校長安排請他吃飯,秦海洋婉拒了。
卻和葉小凡一起去了上次的桑樹咖啡廳。
“你今天講得真精彩啊,都成了明星了,你瞧,那些孩子都成了你粉絲了!叫我們這些語文老師以後怎麽上課?”葉小凡眼含笑意。
“是嗎?有這麽好嗎?給小孩子講,我心裏還真沒底,不知學生接受不接受我。沒想到,還行啊。”
“主要是新鮮吧!再一個,你知識淵博,你說的,都是他們平時課堂上聽不到的。你舉得那些例子,也對他們胃口。比如,你說到的那個例子,小孩子描寫春天,要有自己的語言……··小魚在遊,水很活潑。這樣的句子,多新奇啊!”
“是的,我反對盲目地背好詞好句。”
“你怎麽知道?我們是有許多語文老師印範文,讓學生背呢。”
“寫作要跳出框框,要有自由的想象力。要獨特!不是背幾篇範文就行的。——以前我小孩也是這樣。”
“可是,隻怕自由了,獨特了,卻不合模式,考試就得不到高分了。老師都已經形成模式化判卷標準了。”
“所以說,實用主義的閱讀和寫作都是很害人的。現在的孩子們都讀些什麽書?”
“嗨,基本不讀書的,要讀就讀些玄幻類、穿越類的網絡小說、以及漫畫,女生們看些言情小說,或者郭敬明啊,什麽的。”說到這裏,葉小凡皺起了眉頭,做為語文老師,她深刻體會到,現在想讓學生讀點書多麽難,更不用說名著了。
“現在的青少年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是在‘映像時代’長大的,上網、看電視、看碟、玩遊戲,他們習慣從映像中接受信息。社會流行什麽就追逐什麽,很難靜下心來培育自己的精神根底。而實際上文字的思想深度往往超過映像,所以,閱讀一定是必要的。”
“閱讀要花時間,學生功課壓力大,真有點空閑,他們寧願看看電視,打打遊戲來輕鬆娛樂自己。”
“是啊,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閱讀並不是為了考試,閱讀給予人的影響有時是一輩子的。”
“可是如果應試教育不改變,學生的學習目的就還是很功利。”
“說到底教育還是要改革。”秦海洋道。
葉小凡看著秦海洋嚴肅的樣子,禁不住笑了。
“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
“不,不,很對的!我覺得你應該去當教育改革家。”
“我隻是門外漢而已,教育的改革還要靠你們一線的老師。”
“老師力量太微小了,隻能被高考中考的指揮棒牽著走,製度不變的話,誰也奈何不了。”
“說得也對,可是,如果老師隻是被動地執行者,教育的改革又怎能推動?”
葉小凡點點頭,她不得不承認秦海洋說得十分有道理,現在許多老師都對教育現狀不滿,可在行動中,依然延續著僵化的做法。一邊呼著無奈,一邊繼續戕害。
“你口才那麽好,又有思想,應該當老師才對。”葉小凡惋惜道。
“我當過老師哦,不過那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
“是嗎?在哪兒?”
“北京,大學畢業,留校任教。”
“哦,大學老師,難怪這麽有學問!為什麽要離開?大學不好嗎?”
“離開——說來話長了。”秦海洋深深地吐了口氣,“你知道上次吃飯的那個西安人嗎?我們當時都在北京,後來都離開了,他出了國。我來到了深圳。對於生活中原本固有的一些信念,產生了動搖、懷疑……·”
葉小凡迷惑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什麽一瞬間變得憂鬱起來。
秦海洋把投到時光深處的目光收回,放在葉小凡的臉上,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令葉小凡心裏異樣地發顫。
她埋下頭,小口地喝著忌廉湯。
“多吃點,今天我請客。”秦海洋道。
“每次都你請,今天我來請啦。”葉小凡說,“你能光臨學校,是給我麵子,我要謝謝你。”
“哈哈,謝我?好的,不急。留著下次。學校不是給了講課費嗎,今天就用這個。”
“太少了,你不介意吧?”葉小凡不好意思道,上次,學校搞了場科普講座,給了專家兩千。今天才給800元。看來還是文理有別啊!語文組征求她意見時,葉小凡也不好多說。給秦海洋打電話,沒想到秦海洋並不在意。還開玩笑說,義務講座也行啊。
葉小凡很是感激。她知道,秦海洋是在幫她。所以,無論如何堅持這餐飯自己請。
但是,秦海洋並沒有讓她得逞。
“好吧,算我欠你一頓。”
“嗯,我記著呢。”秦海洋笑道。他的笑很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