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天。葉小凡突然接到秦海洋的電話。當時正是上午,她剛起床不久,在廚房煮打鹵麵為自己做早餐,手機響起,她以為是哪個學生家長。
那邊遲疑了一下,說,“我是秦海洋。”
葉小凡“噢”了一聲,忙道“你好!秦先生,有什麽事嗎?”
這麽一問,那邊似乎更有些局促,電話裏出現短暫的停頓。
“節日快樂!”葉小凡彌補了略帶尷尬的沉默。
“節日快樂!”那邊也放鬆下來,“今天有空沒?我想找你問件事兒。”
“空啊,還在放假呢。”葉小凡道,心裏卻驚訝,找我問什麽事呢?我們才剛剛認識。
“電話裏說不清楚,你若有時間的話,下午我們見個麵?”
約見的地點是離燕棲城有兩站路的一家桑樹咖啡店。葉小凡並不知道這家咖啡店,她對深圳都不熟,是秦海洋選的址。他說那兒不太遠,她走起來方便。也不在燕棲城裏麵,怕葉小凡覺得不便。這個人考慮真周全,蠻細心的呢。
下午,人不是很多,外麵是熱鬧的街道,車水馬龍,桑樹咖啡店裏麵卻很安靜,象一座靜靜的孤島。咖啡的香味溢滿空間,店麵分隔了好幾個區間,顧客零零星星,符合葉小凡的咖啡館印象。
出門的時候,葉小凡化了點淡妝,穿了件藍底小白花的短袖連衣裙,直發垂肩,看起來象個清純的女大學生。她進來的時候,秦海洋已經到了。在一道幕簾後麵。他身著白色休閑T恤,穩穩地坐在那兒,一邊抽著煙,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報紙。看到葉小凡進來,秦海洋放下報紙,很紳士地請她入座。又遞上菜單。
“吃點什麽?”他問。
“隨便。”
“這裏可沒有‘隨便’哦。”
葉小凡笑了。她是喜歡咖啡館的。在湘南,她常常自己在家裏煮咖啡。這還是跟潘家強學來的習慣。可是去咖啡館的記憶卻要推到很遠了。遠到還沒結婚之前。婚後的潘家強應酬多,多是大吃大喝的場所。葉小凡一個人也就很少來了。
“我來給你推薦一款。這裏的奧克蘭牛扒不錯。”秦海洋便自己做起主來。
葉小凡瞅了一眼,奧克蘭牛扒是招牌菜,占很大的廣告,新鮮的紋理可見的扒肉,配上青翠的小西蘭花和紅椒,令人垂涎欲滴。價格卻不菲。
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子的殷勤令葉小凡有點小小不適。她身體直直的,不知該說啥好。
秦海洋給自己叫的卻是中餐荷葉鰻魚套餐。
“年輕人都是中意西餐的,我們老朽,胃隻愛中餐了。”秦海洋自嘲笑道。
“既如此,幹嘛要選這兒?何不直接去中餐館?我無所謂的。”葉小凡道。
“嗯,咖啡館比較安靜,適合聊天。我這人怕吵,這一點又不太習慣中餐廳了。而且,這個時間點中餐廳都還沒開張哦。”
這麽鄭重,葉小凡不由心裏麵嘀咕起來,他要找我問什麽呢?該不是給小孩補課吧。做為老師,她能做的隻有這個了。葉小凡基本是不接受補課的。無論在湘南,還是在深圳,有家長請她給小孩補習,她都會婉拒。是自己的學生,她教他們責無旁貸,下了課,問問題,額外再輔導一下,都可以,可是,她不接受收費補習。
“聽薑紅說,你是今年剛到木棉中學?”
“嗯,這學期剛過來。”
“感覺怎麽樣?還習慣吧?”
感覺?哪一方麵的感覺?葉小凡難以回答。她才來一個月,這一個月忙忙碌碌,還沒來得及反芻自己五味雜陳的感受。生活肯定是跟過去截然不同了。
“我想問一下,你們學校還招不招人?招老師?”
原來是問這個!
“怎麽?秦先生該不是要改行當老師吧?”葉小凡開玩笑道。
“我當過老師的。”秦海洋也笑道,“不過,現在大約沒人要了。我是幫人打聽——”
葉小凡揚了揚眉。“誰呀?”
“我姐姐的兒子,大學畢業,學師範的。他想來深圳找工作。”
“應屆畢業生?”
“工作兩年了,小夥子不安心,要往南方跑。他媽媽就這麽個兒子,不想放他過來,不然早來了。”
“男孩子工作好找一點。我上次聽我們年級長說,以後進老師應該多進些男教師。否則學校陰盛陽衰。我們辦公室就是女老師多。你可以叫他來試試,學校每年都會招聘些人的。”葉小凡說道。她來木棉中學才知道,早在暑假前,學校就麵試招聘了一些新老師。她來晚了,若不是小魏走,她還來不了。學校每年都會來些新人,也會走些人,有的是自己離開的,有的是學校炒掉的。若要來深圳,得早些準備。
秦海洋點點頭。他邀請她出來,問的就是這個事?葉小凡有些詫異。這麽大好的假日,他沒有別的安排?深圳的中產階層,一到假期都忙著四處出遊。學校裏的許多老師節前就在做打算了。昨天吃飯,薑紅也告訴她,今天一家要驅車去桂林。還問葉小凡要不要一起去。葉小凡自然回絕了。這新來乍到的一個月,太忙,她想好好休息一番。況且,人家一家子出遊,她摻和什麽呢?
“薑紅說你初到深圳,人地不熟,她國慶不能陪你逛,讓我有空約約你。這裏正好有兩張深圳劇院的演出。不知你願不願意去?”
原來是薑紅的安排。葉小凡不禁莞爾,深圳到底不是她孤身一人,有朋友在,真好!
“那你怎麽不出去旅遊啊?”葉小凡問道。
“紮堆兒玩太累,現在出去,看到的不是風景,是人頭。真要玩的話應該去那些沒開發的地方。”
“現在還有什麽樣的地方能逃過人的爪印?”
“所以,我們就跑到孤島上來嘛。”秦海洋笑道。和人交際並不是葉小凡的強項,可是秦海洋的笑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和力,像春風吹過湖麵。讓她不由想起某個人,是的,江少波。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們其實長得一點不像,一個寬闊,一個瘦削,可是,他們的笑容竟有某種相似。
牛扒上來了,上麵點綴著紅辣椒、洋蔥,鮮味撲鼻,和畫麵上一樣,令人胃口大開。還配送了一支紅酒。小小的托盤上點著一隻小紅蠟燭,漂浮在一汪油脂上,火苗亮閃閃的,映在透明的玻璃牆上,像對稱的小星星。
兩隻透明的小酒杯斟滿。秦海洋舉起來,說,“慶祝國慶!”
葉小凡也舉起了杯。
這是她在深圳過的第一個節日,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一起慶祝祖國的生日。
為了尋找話題(在葉小凡看來),秦海洋不時地問她學校的情況。或許也是想多了解一些,好回去給家姐和姨侄匯報吧。葉小凡也就盡責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特別是說到班上的學生,他們的小淘氣,小乖巧,小聰明,小混蛋,讓她止不住話頭。
“我發現,你在說學生的時候,神情特生動。”秦海洋饒有興味地笑道。
“是嗎?我也隻能說說學生,別的都說不上來。”葉小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覺得自己今天話有點太多了。
又說起文學社的事。葉小凡說,學校有意向,想請一些文化人來開些講座,不知秦海洋能不能支持。
秦海洋滿口應承了。
下午的時光,在店裏叮咚的背景音樂裏,靜靜地流逝。咖啡店裏又陸陸續續來了些客人。一對十幾歲的小客人虎虎生風的到來,引起了葉小凡的注意。一男一女,葉小凡揉揉眼睛發現,那女孩竟是張茵,打扮的非常時髦,還帶著耳環。脫下校服,真看不出是學生,完全是一個社會時尚少女。
葉小凡騰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怎麽啦?看見誰呢?”秦海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我的學生!”
“謔,一對兒!”秦海洋笑道。
葉小凡要過去。秦海洋拉住她,“先坐下來,別嚇著人家孩子。看看再說吧。”
葉小凡止住了。卻沒辦法集中心思和秦海洋聊天,她的視線被那對孩子牽走。兩個人麵對麵坐在離她較遠的窗邊,喝果汁,似乎挺開心。難怪最近的一場測試,張茵考得一塌糊塗!難不成是鬧早戀啦?
葉小凡心裏不免生起氣來,看她居然還帶耳環,關這一項,帶進學校的話,儀表分就要扣掉,葉小凡使勁地咳了兩聲,張茵沒有聽見,——她和那個男孩聊得實在太投入了。
“現在學校是不是早戀現象也很厲害?”秦海洋問道。
“嗯,現在的孩子都比較早熟。”
“其實學生時代的感情想起來還是蠻純真的。”秦海洋笑道,“我念中學時也曾暗戀過一個女孩的。天天尾隨其後,就等她回眸一笑。”
葉小凡不由想起自己。她和江少波也是高中同學。是什麽時候好起來了?那時她是語文課代表,江少波屢屢不交作業,她恨得要命,總是要跑過去罵他,讓他補,後來兩人好了,才知道,他是故意的。就是想引來她對他的關注。
那時老師也是反對早戀的,在班上公開發話,誰敢早戀,開除誰,結果沒有一個人被嚇倒。
現在輪到自己當老師,遇到同樣的問題。位置不同,看法就完全不同了!
毫無疑問,早戀是一定影響學習的,極少數的有定力,互相鼓勵,起好作用,大多數是起負麵作用的。如果不是與江少波戀愛,她會考得更好。不至於隻在家鄉讀一個師範。可是,這些道理隻有在經曆之後才知道啊。葉小凡恨不得馬上跑過去跟張茵剝心剝肺,說一番。
“你也不要太過緊張。現在的孩子與我們不一樣,他們的交往更開放,尤其是獨生子女,其實挺孤獨,他們交朋友,也許隻是尋求一種慰藉。學會愛,對他們來說也是一門功課。”秦海洋道。
葉小凡不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他說的也對。當了這麽幾年老師,她確實知道,有的孩子,他交所謂的朋友,有的是出於孤獨,有的出於好玩,有的是出去麵子,覺得別人有,自己也不能沒有。然而,到底是青春期,情竇初開,為情所困的例子也不少。還有做出傻事的。在湘南,一個高中女生偷偷去醫院打胎的事,已經成為全校秘而不宣的經典教訓。
張茵,她還隻是個初中生。
葉小凡心不在焉。
坐了大約一節課的時間,張茵和那男孩準備離開,站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張茵一扭頭,終於看到了葉小凡,她吐了下舌頭,跑過來和葉小凡打招乎,“哇,葉老師,你也在這?”竟然沒有一絲愧疚!現在的孩子,他們比你還理直氣壯!
張茵眼睛還順帶著在秦海洋的臉上掃描了一遍,把嘴湊到葉小凡耳邊,小聲問道,“老師,是不是你老公啊?”
葉小凡瞪了她一眼,提高嗓門道,“過兩天要上課,作業做了沒?”
“做完了。”
“好,到時我親自檢查。你上次沒考好,記得要抓緊。爭取下次雪恥。我看好你的。你基礎不差。”
張茵點頭。
兩人說話的時候,那個男孩有點拘謹地站在那兒。
“這是我小學同學,現在在外校,我們在討論中考的事。”張茵明白葉小凡眼神的問號,主動介紹道。
剛才看兩人有說有笑,根本不象是在討論學習的問題,眼下葉小凡也不便點破她,回頭去學校再找她談。隻叮囑道,“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家就在後麵的棕櫚花園,不遠。”
葉小凡點點頭,又嚴肅地說道,“回去把耳環摘了。”
“知道了,老師,你放心,我不會給班級扣分的。”
看著他們走出去,葉小凡輕聲歎了口氣。
“看你訓學生的樣子,蠻可愛的!你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吧?學生怕不怕你啊?”
“嗨,他們現在怕誰啊?”葉小凡想到張茵剛才對秦海洋的誤解,臉紅了。但願他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