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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虹和周由是在一個多月以後,才得知小河慘案和家中變故的。老吳有意拖延了通知他們的時間。一方麵是由於老吳忙於料理阿秀和吳老的後事,一直處於悲痛和憂鬱之中,實在不願讓水虹觸動自己的這塊傷疤;另一個原因,是老吳不想讓周由覺得此事的發生,可以使他從此消除了後顧之憂——老吳完全看得出來,阿霓的存在是對周由和水虹幸福生活的威脅。一旦周由知道這次血案導致了阿霓的傷心絕望、並且被迫暫時放棄了繪畫以後,他一定會感覺輕鬆的。這一點令老吳覺得難以容忍。盡管這場悲劇的根源間接起自於周由(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介入,後來因這一“病毒”引起的一連串惡性感染都不會發生的),但周由卻可以對這三個人的死亡不負任何法律責任。當代青年人早已把道德當成了虛偽的傳統,而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絲毫內疚和良心的自責。

  老吳遲遲沒有告訴他們南方的噩耗,也許就是不想讓周由太自在了。起初他寫過一封短信,說他和阿霓都平安回到了蘇州。一直到兩件喪事都安排停當以後,他才得空給他們倆人寫了一封長信,講述了阿秀和吳老去世的經過,並轉寄了吳老臨終前寫給水虹的遺囑。吳老再一次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吳家來,並為自己不能最後再見她一麵而感到終身遺憾。而在吳奐雄的長信上老吳以他一向為人的方式,沒有向水虹提出任何責難和要求。

  周由和水虹正終日陶醉於微醺沉迷的情愛與藝術中,周由的一幅新人體畫即將完成。隻是水虹近日來已略略感到納悶,她幾次給阿霓打電話,那幢小樓隻是傳來空空的回音,始終沒有人接電話。老吳的這封長信,像一道晴天的悶雷,將她擊倒在地,把他們精心釀造的美酒,突然化作了一窖苦酒。

  水虹無法想象出那個血淋淋的場麵。一閉上眼睛,阿秀的影子依舊栩栩如生。盡管老吳的信上,隻字未提慘案的緣由,然而那每一個字,都似乎在譴責她的自私和無情。

  水虹被重重地擊垮了。她感到自己是一個逍遙法外的罪人,一個害死了三條人命,卻逃之夭夭的重刑犯。即便被送上法庭,她也難以洗刷自己的罪孽了。良心、道義和母愛的精神重負死死壓在她心上,令她一陣陣顫栗和痙攣。

  三條性命啊,那也是她深愛的親人。他們三個生命的終結,都與她的出走脫不了幹係。阿秀是她看著長大的女孩,接過了她甩下的包袱,分擔了她的焦慮和愧疚,阿秀一心一意地愛著老吳,卻就這樣懷著吳家的孩子,懷著對未來美麗的憧憬,毫無防備地去了。她才剛剛得到了老吳的愛,才隻享受了幾個月的幸福啊。阿秀如果不走進那幢小樓,本可嫁一個稱心的小夥,日子也能過得不錯。這個厄運是誰強加給阿秀的呢?細想下去,水虹心痛至極,愧疚難當。

  水虹也不忍讀吳老的遺囑。這封信是在他臨終的前一天寫的,字跡雖然有些發抖,但依然工工整整,就像他一生中做過的無數手術那樣一絲不苟。公公是整個家族中最疼愛她的長者,公公對她的愛是真摯而仁慈的。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愛就坦誠地表露在全家人麵前。為此她隻得離開吳家大宅,搬到河邊的小樓去住。但十幾年來,公公對她始終彬彬有禮,他從不單獨召她商談家事,他將自己心裏那份真切的喜愛嚴嚴包裹在公媳正常的親情之內。但她每次見到公公時,都能感覺到這種親情後麵特殊的關心和照顧。她和老吳結婚不久,為了支持她去上大學,吳老特為阿霓請了保姆;假期中又幫她請輔導老師吃小灶;請人幫她推薦稿子,還為她的工作安排四處奔波。水虹深深體會到一個有教養的長者,是如何表達和克製自己的愛的,就連婆婆都挑不出一點差錯,老吳更是為父親對晚輩的關愛一次次感動。然而,吳老卻突然離開她去了,他的病情本來尚可維持很長一段時日,他一定是因傷心過度而去世的。水虹想起認識周由後那大半年,她之所以遲遲沒有接受周由的愛,不僅是為了阿霓,更怕傷了公公的心,公公不僅是她的父親,而且是她的恩人、師長和摯友。她覺得這十多年來,她對吳老的感情有時甚至超過了對老吳的感情,那是一種更為超凡脫俗的純精神的愛慕和敬仰,如今已是多麽稀少和珍貴……

  吳老的遺囑喚醒了水虹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她心底的自責便越發深重。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公公了,直到他彌留之際,他也不知道水虹究竟到哪裏去了,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盼著水虹能回到他的精神王國和家族中來。而她,這一年中沉醉於和周由的熱戀之中,很少想起去探望公公,她沒有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給他哪怕一點點關心和回報,甚至沒有能在他臨終前去見他最後一麵。她背叛了一位最可尊敬的長者和朋友,她是一個十惡不赦、自私冷酷的壞女人,她毀了吳家整整兩代人,她將如何麵對蘇州故裏的父老鄉親嗬?

  而那位秉承了吳老品行的前夫老吳,也許是所有愛著她的人中,最令她愧對的一個人了。他的健康也將因她的罪孽而受到難以挽回的損傷。這一年來,老吳對她所表現出的寬容、大度、友善,也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直到現在。老吳仍恪守著他們三人之間的秘密,為了女兒和她的幸福,他獨自一人承受著別人無法想象的精神折磨。如果一年前,她能得知這場愛的風暴,會造成如此悲慘的結局和後果,她還能投入周由的懷抱麽?她問自己,而腦子已一片茫然空白。

  還有可憐的女兒阿霓那金子般的生命、藝術和剛剛滋生的愛,統統都被她扼殺了,無可補救地扼殺了。如果……如果……如果生命能重新再來一次,她不會再這樣了。她將會讓所有的人因她而驕傲,幸福地活下去的。

  水虹對自己先前“愛至上”的信條,第一次發生了懷疑和憎恨。她承受不了如此的重創和自責。她欲哭無淚、無聲地抽泣著。如果淚水能減輕她的罪惡,就讓她的淚水匯成的小河,托著她漂回蘇州去好了。窗外漸漸黑下來,屋子裏一片昏暗,當她終於從昏迷中醒來時,她對一直守候在床邊的周由,語無倫次地說了以下的話:

  “……我再也受不了了,這愛和藝術太殘酷了,剛剛開始就沾滿了鮮血,我不能再同你一起去完成我們的事業了……你讓我回蘇州去吧,我已經毀了三個生命,我不能再對阿霓老吳和婆婆不管不顧了……阿秀和公公都死了,婆婆也病了,我得去照顧她啊……老吳的事業更重要,他不能垮,他還要救活許多人……阿霓更可憐,我不忍心斷送了她的藝術前途,她需要媽媽,她是我惟一的女兒,是我生命的延續……我得回去了,親愛的,我感謝你給我的愛,我是無法報答你的愛了……我們不是生活在地球上,我們好像飄遊在太空中,可我得回到地麵上去了,我會永遠愛你的,在我們的回憶和想象中相愛下去,一直愛到生命的盡頭……周由,求求你,讓我回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水虹,你說下去,說出來也許會好受些的……”周由昏昏沉沉地抱著水虹說。他覺得自己也有一種快要虛脫的感覺,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水虹掙開他的懷抱,跌跌撞撞往門邊走去。“我去給老吳打電話,我馬上就回去,我這就去買飛機票……”她說著,胡亂地套著衣服。

  周由麵無人色。他朦朦朧朧覺得水虹是真的下決心要走了。他兩眼發黑,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憋悶又一陣驚悸,他用盡力氣大喊了一聲“我不放你走!”便暈了過去。

  水虹嚇出一身冷汗,慌忙關上房門,回過身來照料周由。她打開燈,顫抖著擰了冷水毛巾,給周由敷在額頭上,她扶不動他沉重的身軀,隻好守著他躺在地毯上。周由的嘴唇顫栗著,緊緊閉著眼睛,好像死過去一般。

  水虹望著麵色蒼白的周由,握著他冰涼的雙手,想起了周由常常提起的雙筒獵槍,她的眼前似乎有兩個黑洞洞的槍口在對著周由。她若是一走了之,像周由這種性格的人,也許會闖下更加不可收拾的大禍。他會用槍頂住自己的下巴,把頭靠在畫布上,再用腳扣動扳機,在畫布上給她留下一幅絕望的愛的行為藝術作品,一幅恐怖的太空黑洞……水虹覺得自己也快要發瘋了。她披散著頭發、赤著腳,在臥室裏急得團團亂轉。此刻她真想告訴天下所有的女孩,如果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千萬不要和瘋狂的藝術家相愛。因為一旦愛上了,他的殘酷的魅力將使你連割舍的勇氣都沒有。水虹彎下身子把周由摟在自己臂彎裏,輕輕親吻著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仍覺得自己是多麽需要周由殘忍的愛,來幫她支撐起良心、親情和母愛這三座大山一般的精神重負嗬。

  水虹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周由終於在她的懷裏蠕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挽住了水虹的脖頸,將她的臉伏在他的胸口,綿軟無力地撫摩著她的頭發,久久說不出話。水虹放開他,站起來為他倒了一杯水,他忽然顫顫地奪過杯子,把杯沿遞到水虹嘴邊,小心地將杯子傾斜了,將水一點點喂進水虹的嘴裏。水虹心裏一酸,隻覺得像是有一股生命之泉,源源地流入了她枯竭和孱弱的心田……

  周由仰起頭,一口氣喝完了滿滿一大杯水。然後搖晃著站起身,走進衛生間,用冷水衝洗著自己的頭,又嘴唇哆嗦地走進房間,打開了屋子裏所有的頂燈壁燈和台燈。他的臉色在雪亮的燈光下變得越發蒼白,而兩隻眼睛卻瞪得溜圓,透出一股不容分辯的狠勁。

  他解開領口,長長舒了口氣,把水虹扶在沙發上,然後說:

  “現在你聽我說,我的愛的法則就是至上而自私的,它像領土和主權一樣,絲毫不能讓步。愛情不是政治,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愛則是玉碎的藝術。如果道德的法則不允許我們愛下去,那我就隻好選擇死亡。人類一切美好的精神都一次次幻滅了,隻有愛還存在於人的心底,在瘋人院、在監獄和公墓,我們還能見到為愛而粉身碎骨的男女。假如地球上連愛都沒有了……”

  “可是……我回蘇州,也是為了愛……”

  “不要打斷我,親愛的!一年多來,我是用生命在愛你,但我並沒有違法。你為什麽要把罪名栽在自己的頭上呢?是你害死了吳老麽?不是!老吳家的財產早就讓歹徒盯住了,他們早晚都會下毒手的。如果那一天老吳和阿霓在家,他們也許會把全家人都統統殺死。他們早有預謀,對吳家了如指掌,耐心周密地策劃好了一切。我在剛才的幻覺中還看見了你,如果不是我把你拽到了北京,也許你們一家三口都會死於非命。這樣的血案現在還少麽?這幫強盜連銀行都能撬開,難道就撬不開小小的吳家麽?我覺得你的思維有問題,你不去譴責社會的腐敗帶來的混亂和貪婪,反而把他們造成的罪惡往自己身上攬。如果說你有罪的話,你隻有包庇罪,你用善良之心掩蓋了社會的罪惡之源,企圖用自己的幸福去替千瘡百孔的法製殉葬,痛苦使你失去了理智,你好糊塗!這不是我愛的水虹啊……”

  周由的冷靜中帶著激情、激情中伴著憤怒。水虹還從沒有見過周由如此義正詞嚴的樣子,不禁被他深深震懾,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周由攬過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口氣溫和了一些,又說:

  “水虹你真的以為在我們之間僅僅是愛麽?沒有我們倆對藝術的共同創造,那愛能有土壤麽?對我來說,它們像空氣和水,缺一不可。中國真正的藝術家都不可能脫離政治、不是惟美惟藝的匠人,他們在繞道政治的藝術創造中,傾注了農村包圍城市、藝術包圍專製的自由反叛精神。在現代社會,在人們對信仰逐漸失望、擯棄之後,藝術便越來越取代了宗教的位置,成為人類最後一塊精神淨土了……”

  水虹的眼裏湧上了淚水。她緊緊抱住了周由,把頭深深地埋在周由懷裏。她感到了周由對專製腐敗的強烈義憤,這種正義感對於一個有思想的藝術家來說是極其珍貴的。她理解周由說的意思。在周由的生活中,也許惟有她能真正懂得周由了。藝術所表現的人類精神比體製更深層更本質,體製改革還遠遠不能翻動傳統心理的凍土層,若不是深入到這層凍土,東方現代化的幼樹就紮不下自己的深根,稍遇寒流這棵幼樹就會被凍死。而現代藝術和文化,恰恰能對東方民族積澱已久的保守隱忍和寬宥,起到顛覆性的作用。水虹覺得自己低估了周由,當她沉湎於家庭悲哀的時候,周由卻伸出手將她托到另一個更高的層麵來看待個人的不幸。她的心裏充滿了對周由的感激之情。

  “可是……我還是放心不下阿霓啊……”水虹猶豫著說。“也許……也許我還是應該回蘇州去一趟,看望老吳、阿霓和婆婆……我快去快回,你現在總不會再擔心我一去不回了吧……”

  周由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那你就自己決定吧。我不是不讓你回蘇州去,而是怕你在剛才那種心態下回去,不但幫不了老吳和阿霓,反倒給他們添亂……你若是回去,也算是代我去看看阿霓,你知道我多麽想見到她,這可憐的小姑娘。她現在特別需要愛的支撐,你要打消她的負罪感,一定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當天夜裏,周由陪著水虹到附近郵局去給老吳打了長途電話。水虹拿起電話便泣不成聲,好一會兒,才總算斷斷續續向老吳講清了她要回蘇州去看望阿霓的意思。電話那一頭沉默了好幾秒鍾,她急得喂喂喊了半天,才又重新聽見老吳的聲音。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老吳用婉轉的口氣勸說她不必再興師動眾地回到蘇州來。他之所以遲遲不通知她,也是怕她再攪進這悲痛裏。事情既已過去近兩個月,她回來不回來,都已於事無補。她還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好了。

  水虹說:“可我實在不放心阿霓呀,她現在這種絕望傷心的樣子怎麽行?你還是應該讓她畫畫,那是她的半條命啊……”

  話筒那端傳來老吳冷冰冰的聲音:“她要是再畫下去,可就連整條命都搭進去了。我看,阿霓的事,你就勿要操心了。我們剛剛設法讓她平靜下來,你一回來,她又要舊病複發了,弄不好還死活要跟你走,到時候你怎麽辦?求求你還是讓我們全家清淨幾日吧……”

  水虹被老吳這幾句話,噎得愣在那裏。她還想再說點什麽,老吳好像已經把電話放下了,話筒裏傳出一聲聲急促的嘟嘟聲。

  回家的路上,水虹一路飲泣著,渾身無力地靠在周由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她想不到老吳經曆了這次慘重的打擊,會變得如此不近人情。這不是老吳一貫的處世風格,他一定是被這一連串的痛苦折磨糊塗了。但老吳既然反對她回蘇州,那麽她擅自回去的話,定然得不到老吳的悉心配合。弄不好,真像他所說的,阿霓會死活要求跟媽媽離開那個家,那她可就騎虎難下了。

  春天的晚風輕輕地拂起了水虹的鬢發,但水虹卻覺得一陣陣冷顫,寒意如錐子一般滲入了她的骨髓。

  徹夜的噩夢,使水虹醒來時頭痛欲裂。她無精打采地假寐著,生怕一翻身吵醒了周由。卻感覺著周由的一隻手暖暖地伸過來,輕輕攬住了她的頸項。

  周由自言自語地說:“噯,我想起來,電話裏你忘了告訴老吳,你同意放棄那份房產權,願意把那幢小樓送給李家。你應該直接給李家寫封信啊,寬慰寬慰他們。說實在,我也舍不得那房子,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和相愛的地方。不過沒關係,等將來我們有了錢,也許可以把它再買回來的,你說對吧?”

  見水虹不語,周由又說:“我看,今天你不如再寫封信給老吳,同他好好說說你想回蘇州的理由,說不定老吳慢慢會想通的。”

  水虹搖了搖頭。昨晚的不眠之夜,她已想明白了老吳反對她回去的真正原因——如今處於各方麵壓力之下的阿霓,雖然看似循規蹈矩,然而心裏必定很想離開那個牢籠般的宅院。而老吳如今隻剩下了一個阿霓,那是他最後的寄托和希望,他絕不會允許水虹再把他惟一的愛奪走……

  “我暫時是回不去蘇州了。”水虹長歎了一聲,披著睡衣坐起來。“我即使再思念阿霓,我也得為老吳想一想啊。周由你說得對,看來我還是不回去的好,無論什麽樣的痛苦,都讓我們自己來承受好了。”

  水虹開始趴在桌子上寫信。一封一封,從早上一口氣寫到天黑,才精疲力竭地扔下筆,倒在周由懷裏。

  —個多星期以後,阿霓、老吳的母親和李家阿伯,都通過老吳轉來了給水虹的回信。

  老吳在信上說,他的情緒已漸漸穩定,他為自己那天電話中的生硬態度感到抱歉。他已接受了水虹的意見,親自到小巷去找鄰居街坊們幫忙提供破案的線索,協助公安機關盡快查出罪犯,追回被盜的財物和周由的畫,也好讓阿霓減輕心裏的負罪感。他在信上告訴水虹,白老板對那幫打家劫舍的歹徒恨得咬牙切齒,他說幸虧水虹走了,否則她也可能遭此毒手。白宏根已給公安分局捐款五萬元辦案經費,一旦破案,他還要重獎有功的破案人員。現在破案工作正在進一步開展,遲早會讓那些歹徒落入法網,為阿秀雪恨。他自己的生活已恢複正常,中斷了兩個月的清晨長跑正在開始進行。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重上手術台了。就連醫院裏的病人家屬們,也在自發地通過各種渠道協助破案。並聯名要求院領導讓他早日上崗,有的病人甚至自動承擔了可能出現醫療事故的風險。這幾日,家中電話不斷,他的不幸已開始得到了社會的同情。他是以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形象出現在社會和市民麵前的,他感到自己並不孤獨。他需要在緊張的手術台上忘記自己的痛苦,讓自己重新站起來。他還勸水虹應該更加珍惜她已經得到的愛,因為愛的代價太大,她的愛應該為他們的事業增添附加值。

  但他仍未提及水虹回蘇州的事。水虹覺得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接受水虹的憐憫,他必須也隻能守住阿霓這最後一塊綠洲了。

  李家的來信也感謝水虹真心善意的慰問。李家已經在吳家兄弟的安慰和幫助下,度過了最痛苦的日子。他們也原諒了阿霓,李家的大兒子已經向阿霓道歉過了,吳李兩家如同以前一樣互相關照,時常走動,老吳也常邀請嶽父母到吳家做客。房產的轉讓手續正在辦理,他們感謝水虹的慷慨贈送,希望水虹不要忘記蘇州,有空回來看看,大家都記掛著她的……

  吳母的信上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卻再三懇求水虹回到吳家去主持家政,了卻吳老臨終前的遺願,也好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家。並含蓄地對以前的事情向水虹表示了歉意,她一再說,她其實是非常愛她的,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水虹注意到信的左下角有老吳的一行附言,寫著:老人家的話,姑妄聽之,不必認真。

  最後是阿霓的信。厚厚的幾頁,字跡潦草而淩亂,字裏行間分明還留著斑斑淚痕。她的信像一盆憋悶已久的火山,向媽媽傾訴了自己無窮的悔恨、痛苦、壓抑和委屈。她說爸爸已經再也不許她動筆,而且她自己也害怕色彩了。她說北京對於她已是那樣遙遠和迷茫,大哥哥的形象在她的記憶中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她說她正在努力補習文化課,她不可能再考美術學院附中了,她也不敢再給大哥哥寫信了……她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能不能把她接走,讓她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她又怕爸爸會太傷心的,所以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水虹捧著阿霓的信,看一遍哭一遍,心如刀割。她這個做母親的,又有什麽辦法能拯救她的女兒呢?她的一側是深愛的女兒,另一側是深愛的周由,她哪一個都不忍放棄。現代人婚戀的重新組合,本是為了尋求幸福,但他們將麵對整合過程中,子女的心理損傷這一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並讓無辜的孩子來為自己代付那沉重的利息。阿霓在信中雖然胡言亂語地責罵了寒假不來蘇州的大哥哥,但水虹感到阿霓心的深處仍然在愛著她的大哥哥。隻是她再也不能愛也不敢愛了。從感情上說,水虹並不讚成老吳讓阿霓從此放棄學習繪畫的做法,她為女兒將失去在藝術領域裏一試身手的人生機遇而萬分痛心。但理智的天平卻迫使她選擇老吳的“冰凍療法”,他們必須讓阿霓學會忘卻,使她深受重創的神經暫時先舒緩平靜下來,等她長大些,再讓她自己來重新選擇。

  周由讀著阿霓的信,好幾次潸然淚下。他曾慷慨地對水虹說過,與其保留兩個不幸的家庭,還不如重組一個成功的愛。但此刻他自己也對這一理論付諸實踐的巨大代價,產生了惶惑和自責。他的腦子裏甚至閃過了去蘇州看望阿霓的念頭。他獨自悶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辛辣的二鍋頭,隻想一醉方休。

  良久,周由把阿霓的信從水虹手裏拿開,告訴她,他也要給阿霓寫信,他不僅不會責怪她丟了他的畫,還要鼓勵她從人生的挫折中勇敢地爬起來。那些畫就算是大哥哥替小阿霓交了學費,丟了的畫可以再畫,但一個人對藝術和美的虔誠,在任何困境下都是不能丟掉的……

  周由說著扔開酒杯,就在桌前攤開稿紙寫了起來。水虹捉住他的鋼筆說:“不是同你說過了麽,你寫了也是白寫,你的信,老吳是不會給阿霓看的啊。”

  周由固執地奪回鋼筆說:“那我也要寫,我要把心裏的話說給她聽,留著她將來再讀,總有一天她會收到這封信的!”

  水虹望著這些天忙前忙後,像照顧病人一樣伺候著她的周由,心裏一陣酸楚,溢滿了憐愛。他瘦多了,蒼白的麵孔顯得焦慮而憔悴,他的心理負擔和精神壓力也許比她更重。他的愛是一根獨木橋,他的一生都行走在沒有退路的獨木橋上。如果她抽掉了這根圓木,他也許就將跌落深淵,再也爬不上來了。她在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在他的畫室裏接過了他鄭重交給她的愛與藝術的開關,那開關似乎隻有打開的功能,卻沒有設置關閉的鍵鈕。她無法關上它,把他重新推向黑暗。混沌的天地間,她的一邊是女兒,另一邊是周由,然而她麵臨的已不是情愛和母愛的矛盾,而是母愛和母愛的衝突——阿霓和周由都是她的孩子,失掉哪一個她都不能生活。激情藝術家無論活到什麽年齡都仍然依戀母性,上帝賦予女人如此的責任和義務,那些激揚的女權呼喚顯得多麽空洞而又蒼白嗬。

  水虹十幾天來,如同經曆了一次靈魂出竅的驚險漫遊,重又回到相依為命的兩人世界。她漸漸從這次意外橫禍的打擊中站了起來。在這個世界裏,幸福的日子對她來說可能越來越少,也可能越來越多。但她還是寧願守住愛所給予她的每一天質的密度,把一天當成兩天三天來過……

  水虹把周由拉到自己身邊,第一次為他寬衣解帶,伏在他身上親吻著。但無論水虹怎樣用美麗的身體去電擊周由,兩個人仍是衝不起浪來。周由好像傷痛未愈,像是忽然失去了性別。無論他怎麽努力,滑板總是一次次脫落,一次次失敗,跌入冰冷的海水中……

  周由扶起水虹的頭,疲憊地說:“原諒我,沒事的,隻要你不離開我,我會好起來的。過幾天,我還會把你衝到天上去的……水虹,跟我說會兒話吧,我現在隻想聽你說話,就在我耳邊說……小聲說,悄悄說……”

  水虹貼在周由身旁,輕輕地拍著他。她感到他的獨木橋已經搖搖欲墜,要把他拉上來、養好傷、扶上橋,還需要一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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