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周由的住處響起了急劇的敲門聲。他的侄子專程送來兩份加急電報,都是來自蘇州,一份是阿霓的、一份是老吳的。由於通過周由父母住址的轉送,如此十萬火急的信息,竟然在近二十個小時以後才傳遞到他和水虹手中。
麵對電報上的寥寥數字,水虹卻異常冷靜。她在收到老吳近來寄給她的兩封長信中,已預感到遲早會有這麽一天。雖然她在回信中已一再叮囑老吳,要他千萬設法打消阿霓在寒假來北京的念頭,但是阿霓竟然能在春運高峰期間,一個人離開蘇州出走,登上北上的火車,仍是她萬萬沒有預料到的。阿霓真是不要命了!阿霓果然來了,自己就是在十八歲的時候,也不會像阿霓這麽勇敢。她長大了,她把媽媽遺傳給她的癡情、幻想和不顧一切的習性,提早釋放出來了,像一枚突然起爆的大炸彈,讓她的媽媽來承受四射橫飛的彈片。水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女兒了,她害怕女兒的到來,但又真想見見自己的寶貝,她內心壓抑已久的母愛,忽如噴泉一般湧出,使她的感情天平立即倒向了女兒這邊。阿霓是用她的生命在愛著她的大哥哥,這株朦朧的花樹確實已經長大了。水虹把電報看了又看,計算著阿霓到達的時間,祈願著前一段時間打擊車匪路霸、拐賣少女的行動,已使鐵路獲得了暫時的安全。否則一個十五歲的美麗少女,一路上不知會有多少雙邪惡的眼睛,盯著這誘人的獵物。幸虧老吳處事果斷,隨即將乘坐飛機趕到北京,幾乎與阿霓前後腳到達,那麽老吳、周由還有自己,三個人就可以有個商量,以便妥善地安頓阿霓,再把她帶回蘇州。萬一老吳抵達而阿霓在中途出了什麽意外,三個人也好分頭行動,不惜代價去尋找阿霓。
想到老吳將親自來北京,水虹稍稍感到了一絲寬慰。
水虹看了看表,離火車到站還有三個多小時。她和周由反複討論的結果,還是決定讓周由去火車站接阿霓。如果接不到,就馬上向車站公安部門報警,並趕緊設法通知她;如果一切順利,周由就先帶阿霓到飯店去吃飯,再帶她到機場去接老吳,然後再在城裏找一家賓館住下來。
“可是……我真擔心她會在半路上出事……”水虹仍然憂心忡忡。“這麽亂的時候,火車上光是擠就得把她擠病了……”
“不至於的。阿霓很聰明,自我保護意識很強,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周由安慰著她。
“現在也隻好先這樣了。好在老吳一來,很快就會把她帶回蘇州去的。”
“老吳讓我趕緊幫他去買兩張回蘇州的火車票,我恐怕得親自跑一趟去想想辦法了。然後直接去火車站。”周由站起身,準備早些出門。
他走到門口,水虹忽然挽住了他的脖子,囁嚅說:
“你可要當心呢,阿霓現在可是一座憋了十個月的活火山啊……”
周由已從水虹的眸語中,深深感到了水虹內心的焦慮和痛苦。她的母愛和情愛在同時折磨著她。周由心裏一陣酸楚。兩個多月來,他和水虹日日相伴、夜夜依偎,愛得那樣濃烈、又那樣脆弱。雙方都已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入侵。但他這會兒卻馬上要去車站,去接受一個女孩狂熱的突然襲擊。他在水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猶豫著說:
“要不,還是按我剛才說的那個法子,幹脆,咱們倆一塊兒去接她得了,正好是個機會,向她挑明了算了,否則,咱們頭上老是懸著一把劍。”
水虹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行,她還太小,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的……你沒看老吳的信麽,她真會受不了的。尤其是父母離異後,她的感情就更孤獨了。還是再等等吧,過幾年再告訴她,我真不忍心現在就打碎她的好夢,至少,得等她考上高中……你還是一個人去接她吧,別耽擱了。”
周由轉身折回裏屋,拿了一架相機,說:“那我給她拍幾張照片,好讓你看看她。萬一飛機晚點,我回來太遲,你就先睡吧。”
“不,我會一直等著的,記住,你一定設法請老吳和你一起回來一趟啊。”水虹說著,眼圈有些發紅,輕歎一口氣說:“可惜……可惜這兒沒有電話,否則,你就可以告訴我一聲,你們在哪兒吃飯,我打車去那兒,躲在一邊,偷偷看阿霓一眼也好……”
未等周由回答,她又立即說:“算了算了,我隻是說說,我不能因小失大啊……走吧,你快走!”她掙脫了周由的懷抱,將他輕輕推出門去。
周由找到朋友落實了車票的事情,趕到火車站,110次列車還有二十分鍾就要進站了。他在月台上來回踱步、焦灼不安。他從心底裏不希望有人打擾他和水虹的生活,也包括阿霓在內。但他此刻卻是那麽惦記著阿霓,真怕阿霓會出點什麽意外,讓他接一個空,他不敢想。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女,竟敢冒那麽大的風險跑到千裏以外來見他,確實令他深受觸動、大感震驚。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霓的情形,她是在他最需要愛的時候,闖入他心裏的。沒有阿霓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得到水虹。然而在見到水虹之前,他曾經被阿霓的美和純真打動過。這大半年來,阿霓不斷地來信寄畫,真像一滴一滴水珠,水滴石穿一般固執地斧鑿著他的心。連水虹都感慨說阿霓的愛是天下最純情最頑強的愛,而現在她就要來了,阿霓就要見到她望眼欲穿的大哥哥了,他將怎樣對待她呢?周由隱隱地覺得,他雖然再也不能與水虹分開,但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水虹的愛未能照亮的死角。每當阿霓癡迷、燦爛的信和畫寄來的時候,那個死角會忽地亮起來。即便隻是一個小小的光斑,但它卻始終幽幽閃爍著,時暗時亮、時強時弱,攪得他心裏七上八下地煩惱又難受。
他已經十個月沒有見到可愛的阿霓了,不知她長成了什麽呐。他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想見到她,仔細看看這個少女時代的水虹。很久以來,他其實一直很想彌補這個缺憾。如果同時占有一個他所熱愛的女人的兩個年齡段——一個是她的少女時代、一個是她的青年時代,他是否才真正占有了她的全部呢?他甚至無法解釋,不知這種欲念會不會玷汙了他對水虹的愛……
當周由發現遠處疾馳而來、隆隆呼嘯的列車,已在視線中飛速逼近時,他感到自己的雙腿有些微微發抖。他想如果此刻阿霓果真在車上,她準已是一團滾燙的岩漿,一旦看見了她的大哥哥,就會把她所有的狂熱和思念,一股腦傾瀉到他臉上。理智一次次提醒他,他必須徹底把心中那個光斑摁滅,再把阿霓心中滾滾的岩漿冷卻為一座死火山。但這實在是太難了。可愛的阿霓為什麽偏偏這樣不幸——過去曾是她姐姐的阿秀,成了她的新媽媽;不久後,她所景仰的愛戀的大哥哥,又將成為她的新爸爸。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難道他周由就真的忍心去打碎阿霓的夢麽?真正愛她的人都不忍心在她的花季,給她降下一場摧毀性的冰雹。水虹不忍心、老吳不忍心,現在周由也不忍心了。
車頭快速掠過,車速漸漸放慢。列車的車窗上,已經探出了許多個腦袋。突然,一團熟悉的粉紅色跳進了他的眼簾。他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這時,一聲幾乎比汽笛還嘹亮還悠長的童音,響徹了整個月台:“大……哥……哥……”“大……哥……哥……”那飽含十個月單戀與癡情,以及見到她心中偶像時的狂喜和亢奮的深情呼喊,使得整個站台的空氣都隨之震蕩顫抖起來。站台上所有的人,都被這撕心裂肺的喊聲驚詫得定在原地了。隨即,人們又被車窗前那個來自江南迷人的少女之美震撼得瞠目結舌。
阿霓噙滿淚水,拚命地揮動著她粉紅色的圍巾。迎麵刮來的風,把一切遮擋她麵容的東西全吹開了,把她的美完全暴露在人們麵前。那簡直是一個美的巡回大展、美的呐喊和示威。她那瀑布般的黑發、那美豔絕倫的仙頤秀眉、那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那瓊脂般透明的臉龐……清晰地展現在眾人眼前。人們議論紛紛,都以為是哪個攝影劇組南下歸來,為京都帶來了一個美麗的未來明星。
列車緩緩擦身而過。就在阿霓遠遠伸過來的小手,從周由發際拂過的一刹那,阿霓秀美的臉龐變得模糊了。周由眼前頓時出現了強烈的幻覺和時光倒錯。麵前這列火車仿佛來自二十年前七十年代的蘇州,那一閃而過的麵影分明就是少女的水虹。
周由感到心中那粒小小的光斑,突發出燒灼而刺眼的光芒。他心底某個未知的奇經異穴,像是被激光針灸猛烈地刺激成一片強光。他跌跌撞撞地跟著車狂跑,一邊結結巴巴地喊道:“水虹……噢不……阿霓……我的阿霓……不不,我的霓虹……”他語無倫次、腳步錯雜,他感覺自己已抓住了阿霓的手,那燙人的小手正撫摩著他的臉頰……他追著她,像是追著一個一去不再複返的幻影。列車貼得更近了,阿霓差不多已把腳跨在了窗口,彎腰弓背,似乎就要彈出窗外了。列車終於慢慢停穩,他氣喘籲籲地跑到車窗下,阿霓已像一隻粉紅色的大飛蛾,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裏。她雙手摟定大哥哥,噘起紅嫩的小嘴,像饑餓的小雞啄米似的,猛啄大哥哥的臉頰。她的淚水一串串灑在周由的皮夾克上,流成一道道發亮的小溪,口中不斷地叫道:“大哥哥,大哥哥,我可見到你了……我可真想你嗬……我想死你了……”
淚水終於也溢滿了周由的眼眶。他已分不清是在接受水虹的熱吻呢,還是阿霓的狂吻。他情不自禁地親吻著阿霓的麵頰和額頭,兩個激情的畫家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急於出站的旅客們也好奇地猜測他們的關係,不知他們究竟是一對年齡不宜的情侶,還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阿霓,再見了!祝你寒假愉快!”
周由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粗重的男聲,他和阿霓這才如夢初醒。他放下阿霓,回頭見是兩位不戴領章的軍人,正笑容滿麵地向阿霓招手,並把阿霓的旅行箱放在了阿霓腳邊。阿霓恍恍惚惚地告訴周由說,那是兩位從蘇州回內蒙去的複轉軍人,一路上,全靠他們照顧了她。周由趕緊追上幾步,想去向他們道謝,但隔著滿地的行李,他卻無法邁步,等擠過去,他們已被蜂擁出站的旅客隊伍淹沒了。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周由細細打量著阿霓。十個月不見,阿霓早已不是春天小河邊的那個稚氣的小女孩,而是一個身材高挑兒、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排隊出站的阿霓頃刻間又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周由立即為她披上了羽絨服,讓她圍上圍巾,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他為阿霓做著這些時,恍惚又覺得他隻是在重複著和水虹相處的習慣動作。
剛出站走了沒幾步,阿霓便迫不及待地打開旅行箱,拿出了一本畫簿,又抱住了周由的一條胳膊,將畫簿捧給周由看。
“呆一會兒再看吧。”周由笑笑說。
“不嘛,現在就看,一邊走一邊看好了。大哥哥,我真想你,我把我想你的夢,都畫在裏麵了……”
周由隻好一邊走,一邊翻看著畫簿。那一幅幅色彩鮮豔、充滿了熱烈的少女之愛的畫麵,像熱浪一樣衝擊著周由。他被這一封封燙人的情書,燒灼得一陣陣心痛。他想起了自己轟炸水虹時的亢奮狀態,而此刻,他卻被另一個小周由狂轟濫炸了。周由側頭望著阿霓,她的眼睛依然明澈清純,但卻明顯地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一絲成熟女人才有的嫵媚和姣豔。再細看,那恰恰歡樂卻又憂鬱的眼神裏,沉澱著愛戀的苦澀和學藝的艱辛。那是一雙令他無法深究的眼睛,周由越看越覺得阿霓不像是水虹的女兒,而是水虹的孿生小妹妹……
周由心中的感覺越發錯亂。第二次與阿霓見麵,竟然和第一次如此不同。第一次,他似乎是先喜歡上這個小姑娘,然後才移情到水虹身上;而這一次,一種歡悅傾心的情感,卻是從水虹那邊漂移過來的。更使周由心痛發緊的是,他不僅在阿霓身上看到了水虹的少女時代,而且也看到了自己少男時代的影子,一個像阿霓一樣對繪畫狂熱癡迷的少年。周由與阿霓並肩走著走著,好像覺得自己跟著阿霓回到了純真無欲的少男少女的歲月。可惜那時他一心迷戀著繪畫,怎麽從來沒有遇到過像阿霓這樣可愛的小女孩呢?否則走到現在,他和她一定跨過了青梅竹馬時代,而成為一對藝術情侶了。周由從未經曆過早戀,這一直是他的人生缺憾。他幻想自己能回到十六歲,和十五歲的阿霓早戀一場,一直戀到阿霓變成童心未泯的水虹,周由最後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頑童。那樣的話,自己的一生一定充滿了童趣童真。周由那顆依然故我的藝術童心感到了劇烈的疼痛。心裏好像溢出了鮮血,淹沒了先前那片愛的光明。他覺得迎麵刮來的寒風苦澀而刺骨,眼裏有些發酸。
“大哥哥,你哭了?”阿霓搖了搖周由的胳膊。“大哥哥,你別哭,我不是來了嗎……我知道你一定也在想我的……”
“阿霓,我的小妹妹,大哥哥……對不起你……”周由擦去了淚水,卻不忍心再說下去。他實在很怕傷害那顆自己摯愛著的稚嫩童心。
“大哥哥,你不要再叫我小妹妹了,我已經長大了,你應該叫我……叫我親愛的……”她明亮的眼睛裏滿含著熱望。“大哥哥,叫啊,叫我啊,你都哭了,為什麽還不敢叫……我到北京來,就是為了聽你叫我‘親愛的’……”
周由想起幾個月以前,自己也眼巴巴地盼著水虹叫他一聲親愛的,能對他說一聲:“我也愛你。”他知道,此刻他如果一口拒絕,將對阿霓意味著什麽。難道他真忍心把她推入黑暗的穀底麽?他的嘴唇抖了抖,避開了阿霓熱辣的目光,小聲說:“親愛的……阿霓小妹妹……”
阿霓抱緊了周由的胳膊,把頭貼在上麵。“大哥哥,再說一遍,就說前麵的三個字,不要後麵的小妹妹。”
周由急忙說:“阿霓,我先帶你去吃飯吧,你一定餓了。吃完飯,還要到機場去接你爸爸,他從蘇州趕來了,你知道他有多著急啊。阿霓,你怎麽能這樣任性,也不征得爸爸同意就來北京……”
“我不要爸爸了,他不理解我,誰叫他不讓我來北京。”阿霓氣呼呼地說。
周由把阿霓帶到出租汽車站,叫了一輛車。倆人上了車,阿霓緊緊貼著周由坐下,整個身子幾乎都倒在他的懷裏了。
“爸爸有了阿秀,媽媽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裏。我一個人好孤單啊。現在,我隻有大哥哥你一個好朋友了。”阿霓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說著又眼淚汪汪了。
“阿霓你還小,搞藝術的人,不能太早戀愛,早戀會誤了藝術的,一般來說,早戀的學生,成績都不好,等長大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才不會呢,老師都說我這半年畫畫進步可大了。而且,大哥哥,你這麽晚才戀愛,你晚戀,我早戀,加起來不就不早不晚正好麽。”
“那不是一回事,你應該再等五年,起碼五年以後再考慮戀愛。”“戀愛怎麽是考慮出來的呢?”阿霓反唇相譏。“反正我不能等,結婚可以等,戀愛是不能等的。你想想,一邊等著,心裏不是一邊還在愛嗎?等和不等,有什麽兩樣呢?”
周由有點哭笑不得。阿霓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個忽大忽小的孩子。他對她的說服和開導,連他自己聽起來都那麽空洞無力。
阿霓又拿出畫簿,翻到一幅畫說:
“大哥哥你看,這是我的一個夢,我經常做這個夢,我們倆靠在一起畫畫,你看這個落日,多紅啊,把天空和我們倆都燒紅了。你的那幅《紅》,畫麵上是你一個人在晃動,可這幅畫上,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晃。爸爸說我這幅畫畫得不好,就像電視圖像出了毛病,模模糊糊的,但我就覺得好,因為在我的感覺中,愛就是那樣模模糊糊的……”
阿霓一幅一幅地向她的大哥哥展示著她的夢幻。周由覺得這些畫越來越眼熟。阿霓畫中展現的夢境,與水虹曾給他描述的幻覺是那麽相像。好像是水虹少女時代的夢幻,都被她的女兒用色彩複製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把阿霓攬在懷裏,撫摩著她的頭發,茫然無語……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強烈的父愛。一種雖然陌生卻又博大的父愛,像原野上雨後的氤氳般嫋嫋升騰,化作純淨的白雲,懸浮於蒼穹之上。他的心依然漂移回了水虹身邊,水虹像燃燒的太陽,而阿霓隻是一個微弱的光斑。當他暫時接近這座處女火山時,那道巨大的彩虹卻如空中之橋,將他引回他原來的位置。他摟抱著阿霓,她柔軟的身體和滑潤的肌膚、熟悉的發香,一陣陣侵襲著周由的感官。但他心中並沒有摟抱著水虹時那火一般的情欲。他抱著阿霓,像是抱著自己的女兒,一個解不開戀父情結的女孩。現在周由終於可以慢慢辨析自己的情感了。剛才的幻覺和錯亂的感覺迅速退去,漸漸消失。然而,他的心痛卻難以緩解——他無法給予女兒她不惜生命想得到的那種情愛。
出租車在一個通往機場的路邊的飯店停了下來。周由帶阿霓進去,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讓她自己選了幾樣愛吃的菜。
“阿霓,”周由下決心說:“你覺得大哥哥愛你麽?”
“愛的!”阿霓眼裏閃著喜悅而肯定的光彩。“我能感覺到,你的畫和我的畫,意思也是一樣的。”
“不,阿霓,你並沒有看懂我那些畫的意思,這個以後再談。我想說的是,你過去沒有大哥哥,我也沒有小妹妹,我一直很想要一個美麗的小妹妹,我就想當你的大哥哥,我……我會非常愛你的,永遠愛你……”
阿霓似懂非懂地答道:“大哥哥,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愛極了,比愛爸爸媽媽還要愛,我不想和爸爸住在一起了,以後,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周由打斷她說:“如果你考到北京來,我每個星期天都帶你去玩兒,好不好?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爬山、去遊泳,在海邊上、山頂上、樹林裏一塊兒畫畫,隻要你好好學習,那些夢想都會實現的。”
阿霓幸福地微笑著,把頭枕在周由的手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的眼神開始朦朧,身子也有些搖晃起來。周由看出她已十分疲倦,連續二十幾個小時的旅途顛簸,沒有坐臥鋪,車廂又那麽擁擠,阿霓已經用盡了她最後的力氣。見麵的狂熱和興奮過去以後,阿霓顯然已快堅持不住了。周由遲疑了一會兒,把手包的拉鏈打開了又拉上,終於還是沒有勇氣把他原來和舒麗小姐的合影,拿出來給阿霓看。他原打算用舒麗暫時代替一下他的女友,好讓阿霓從她的夢幻中徹底驚醒過來。但麵對此刻精疲力竭的阿霓,他覺得實施這個計劃有點太殘忍了。
“阿霓,你太累了,還是先吃一點東西,等會兒到了車上,你再睡一會兒。”
“大哥哥,你還沒有回答我呐,”阿霓強打精神問。“大哥哥,你真的會等我麽?等我到大學畢業……”
周由無言以對,隻得含糊其辭地點了點頭,將飯菜塞得滿嘴。
飯後,阿霓迷迷糊糊跟著周由走出了飯店。她一上出租車,親了周由一口,便躺在後排座周由寬闊的懷裏睡了過去。在她自以為得到了大哥哥的再次承諾以後,她終於放心而甜蜜地融入了夢鄉。她到北京來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得到這一句承諾,這個虛無而渺茫的等待,似乎足以支撐她的整個青春歲月。
周由俯身望著倒在他懷裏的阿霓,將她前額的一縷頭發輕輕撩起。她睡得那麽香甜、那麽踏實,雖已困倦至極,但清純的麵龐依然俏麗。周由想起了第一次在小河邊見到她的情形,她就像一顆晶瑩白嫩的奶油葡萄,飽含著透明的汁液。那是周由難以忘卻的一幅圖畫,也是他心裏永遠的珍藏。
出租車急馳著,阿霓的圍巾從脖頸上滑落下來,周由撿起圍巾,重又細心地為她掖上,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忽然他覺得像是有一股山葡萄的清香,沁入了心脾,自己好像置身於蔥鬱碧綠的葡萄溝中,身旁是濃密的葡萄藤和山間潺潺的清泉。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麵——阿霓赤裸著身子在葡萄藤下午睡,大串大串的白葡萄就垂掛在她的頭頂,溪流濺起白色的水花,陽光透過綠葉,斑斑點點地傾灑在她葡萄般透明的身體上。一顆顆金黃色的陽光葡萄,倒映在清泉中,五色斑斕的溪水更加跳躍流動,而畫麵卻異常寧靜,誰也不會去打擾這位純淨的少女……
遐思中的周由,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自己三十歲的生命中,曾經曆過的幾次情愛——其中有和舒麗的初戀、和水虹還將繼續熱下去的熱戀。但是,自從春天的蘇州之行後,這一年來,他好像又經曆了一次少男少女的早戀。他細心地體會和品味著這三種不同層次的情愛,竟然嚼出些先前不曾留意過的感覺。
似乎,早戀是一種純真無欲的情感。它雖然短促,但那種朦朦朧朧、似懂非懂的童心,渴望著友愛,清純得像不含雜質、卻又無根無土的水仙。花開得急速而爛漫,凋謝也迅疾無情,但留下的淡淡的幽香,又是那麽讓人留戀和憐愛。熱戀在人的一生中最輝煌也最幸福,它是植根於肥土和陽光下成年的花樹,蓄滿了養料和精氣,一旦開放,鮮豔飽滿、燦爛持久、一載又一載轟轟烈烈。他與水虹的愛,便是攢足了畢生的心血,終於盛開怒放的一株鐵樹,花落花謝,還有豐碩的果實和種籽,永遠地延續著那愛的花朵。而在早戀和熱戀之間的初戀,剛剛初涉人世,情竇初開,性與欲鼓脹蓬勃、蠢蠢萌動,純真已開始混濁,而真正的愛情卻尚未成熟。於是甜蜜的初戀總是危機四伏,嬌嫩的花蕊經不起風雨的襲擊,回頭再看,四散飄零的花瓣上早已殘痕斑斑……
周由回想自己和舒麗的初戀,雖然他曾在舒麗那兒得到過相當亢奮的性愛,但它仍然是這三種戀情中,情愛因素最少的一種。阿霓還不到十五歲,她將來也必然會經曆一個混沌蒙昧、欲大於情的初戀階段。也許在走過人生痛苦的早戀和盲目的初戀之途以後,她才會得到真正的熱戀。周由真希望能再出現一個周由,把早戀、初戀和熱戀三戀合一,將世上最美好的感覺統統一起賦予阿霓,那麽,阿霓就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阿霓在夢囈中喃喃呼喚著周由的名字,周由俯身吻了吻她,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發,自己亦如沉浸於恍惚的白日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