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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京城的第一場雪,在夜裏悄悄降臨。天亮時雪停了,太陽一出來,積雪便開始融化。濕漉漉的柏油街麵又黑又亮。公共汽車、卡車、轎車的車身上,都沾滿了互相濺上的雪水和泥點,像是在過潑水節。久旱的京城郊外的空氣,也終於充滿了潮濕清新的水汽。遠處的菜地麥田上空,升騰起迷蒙的霧氣,遮住了灰藍色的西山山脈。

  水虹打開了陽台的門,探出身子,深深吸了口氣。回頭對周由驚喜地叫道:“空氣好濕潤啊,真像江南的早春天氣。”

  “一冬也難得有這麽一天。”周由應答著。

  “……嗯,我好像聞到了梅雨、茶露、竹霧的清香,大概是從太湖吹過來的。”水虹回身坐到周由的膝上,勾住他的脖子說:“今天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啃了幾天書,頭都痛了,光練健美操也不管用。美麗的囚徒向牢頭申請放風,怎麽樣,肯不肯開恩?”

  周由說:“我早想陪你出去散散步了。咱們去頤和園吧,冬天遊夏宮,特別棒吧!我帶你去長堤,小時候我常去那兒畫畫。那兒有橋有水,還有幹葦、枯荷,有一種荒涼的自然之美。長堤仿造西湖的蘇堤而建,完全是南方園林的情調和風韻,這景致從江南嫁到北京,一兩百年過去,她活得越來越滋潤了,怎樣,跟我去會會你的太姑姥姥吧。”

  “太好了,我還沒見過嫁給北方旗人的江南女子的模樣呢,這就走。”

  “你得化化妝,別忘了帶上那小瓶子,今天我要扮演護花使者了。”

  “冬天最容易過,除了半張臉,一點皮肉都不露,沒人會注意我的。”

  水虹懶得化妝,但還是嚴嚴實實地穿戴好,絨線帽壓得低低的,圍上圍巾,遮住了大半個臉,最後戴上那副大寬邊眼鏡,架在鼻頭上,樣子很可笑。周由麵前出現了一個相貌平平、略微有些變形的中年婦女。他愣愣地看了水虹一會兒,又從抽屜裏找出一把一尺多長的大改錐,塞到自己的大衣口袋裏。

  周由早就給水虹買了一輛半新的女車,兩個人下了樓,騎上車,慢慢向頤和園方向駛去。陽光暖暖的,略有幾絲微風。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騎車郊遊,呼吸著郊外新鮮涼濕的空氣,興奮得像一對初戀的中學生。

  周由一路上不斷留心著行人對水虹的反應。還好,除了幾個年輕人多看了水虹幾眼,她的裝束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周由稍稍放了心,但隨即又感到憋悶和窩囊。男人都喜歡帶著漂亮的女友外出炫耀,享受旁人頻頻回頭卻可望而不可即的驕傲,那份感覺好極了。他想起以前帶著舒麗招搖過市的情形,那些小痞子想挑釁又不敢見招的目光,使他尤為得意。一次有個流氓上前招惹舒麗,他一米八二的大個往前一站,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衣領,未等他教訓那家夥,舒麗已經狠狠扇了那人兩個耳光。現在想起來,當時舒麗真有點狐假虎威的意思。他常常從女友騎在車上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氣中,感受到自己大男子漢的力量和自信。他不僅有力量得到美,還有力量藐視企圖奪其所愛的不自量力者。每次陪女友外出回來,她們給他的吻都格外燙人。

  然而,此時他那份感覺一點也沒有了。不要說自信,就連滿足一下虛榮心的權利也沒有了。他好像不是一個坦蕩有力的男子漢,而是一個偷香竊玉的小毛賊。一股他從未有過的屈辱感從心裏升起,他真想上前摘掉水虹的帽子圍巾和大眼鏡,讓她的美,堂堂正正地亮出來。但他忽又想起了那輛黑暗的冷藏車,心裏一陣發冷,終於忍氣吞聲地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緊緊握著車把,不得不咽下這口氣,那團氣壓在丹田,像鉛球一樣沉重,十二條經絡,脈脈不通。

  水虹側過臉看他,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笑說:“噯,上次我給你講了那麽多可怕的事,今天我再給你講點可笑的事情好不好?”

  “你也有可笑的事?快說我聽聽。”

  水虹說,十幾年前,老吳第一次帶她去吳家見公婆,公公見了她,竟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看,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的臉通紅,心裏誠惶誠恐,公公是個知名人士,德高望重,他不鬆手,她也不便把手抽回,怕傷了公公的麵子。公公就這麽看著她,把她的手都握痛了,弄得全家人都好尷尬。後來,婆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定定神,連聲說:失禮失禮、失禮失禮……婆婆氣得直罵老頭老糊塗,哪有公公向兒媳說失禮的?

  周由大笑。兩個人笑得車把幾乎撞在了一起。水虹說:“你可能覺得奇怪,老吳是吳家的長子,他們家又有那麽大的花園,為什麽吳家不同長子長媳住在一起,反讓我們住在小河邊吳家的另一棟小樓裏呢?”

  “那是因為你婆婆擔心,弄不好老頭子還會對你‘失禮’唄。”

  “不過,後來我和老吳都喜歡上了那幢小房子。那幢小樓原來是吳家祖上養外室和情人的地方,有許多纏綿悱惻的故事。你看它是不是很女性化、很幽靜也很多情啊?就在那兒我遇見了你……”

  “怪不得,”周由頓悟著點了點頭。“我進了小樓以後,總感到有一種神秘的情意在空氣中徘徊不去,當天夜裏,我就覺得自己愛上了你,愛得不行了。翻來翻去睡不著,朦朧中,似乎聽到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那片淒冷的霧裏,好像有一個身穿紗裙的女子,若隱若現……看來,我的感覺很靈驗,說不定我有特異功能呢……”

  “又胡說。不過,這次我離開蘇州前,見了公公一麵,他哭得很傷心。婆婆極力挽留我,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聽老吳說,我們辦完離婚手續以後,公公就病倒了……”水虹有些傷感起來。

  “看來,我也得晚一點,再帶你上我父母家去了。我父親眼睛有白內障,想必不會失禮的。我就怕我大哥出洋相,他可是個老風流,四十歲出頭,已經結了三次婚了,聽說現在又快離了……”

  “你大哥也像你那麽帥氣麽?他搞什麽專業?”

  “我大哥比我帥氣,還會吹小號。他說他的三個老婆都是讓他吹到懷裏來的,還說他的小號比我的畫厲害。因為女人的目光短淺,看不懂畫;而耳根子軟,經不住小號嘹亮的顫抖。他要是見了你,沒準會半夜跑到咱們家樓下,為你吹小夜曲的,我可得提防著,別讓他把你吹跑了。”

  水虹開心地笑著說:“可我喜歡小號。西洋樂器中,小號最男性化,也最多情,你真得當心啊。”

  倆人邊騎邊聊。畢竟是第一次外出郊遊,新感覺層出不窮。水虹像一隻飛出籠子的南方翠鳥,和它的雄鳥在濕潤的空氣裏,自由地翻飛歡叫。她又高興得像一隻醉鳥,心不在焉地騎著車,曲裏拐彎跌跌撞撞,說著說著就撞上了周由的車把。又騎了一會兒,水虹嚷嚷說她熱了,滿頭大汗地捂在圍巾裏,實在有點受不了啦。周由停下車,猶豫著幫她摘下了絨線帽透氣。他實在也很願意讓水虹展示一下她的美麗,條件是暴露的時間不能太長。

  水虹甩出一頭烏黑亮澤的披肩發,迎風飄飛,然後打開遮住半個麵孔的圍巾,又索性摘下了眼鏡。她潤白半透明的麵龐和動人心魄的眼睛剛顯露出來,就像一塊強力磁石,把那些擦肩而過的行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吸引了過來。一輛滿載遊客的大轎車駛過,靠著他們這一側窗邊,乘客的腦袋全都隨著水虹這個美麗的焦點轉動。不一會兒,周由聽到身後兩輛自行車相撞的聲音,互相責怪著騎車怎麽不看著點兒。他還沒計算回頭率,追尾率倒接踵而至——有兩個年輕人,一胖一瘦、一前一後地尾隨著他們,陰陽怪氣地笑著。周由拔出改錐,在車把上當當敲了兩下,那兩人才慢慢拉遠了。又過了一會兒,竟有一個戴著貝雷帽的中年男子,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一邊騎車,一邊隔著車把遞上來一張名片,自我介紹說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經理,問水虹能不能停下來和他談談。水虹禮貌地回答說不行,已經和朋友約好,時間來不及了。那人遺憾地歎息著,在他們身後隨行了好一會兒,後來總算沒有動靜了,周由回頭去看,見那人站在路邊,還在遠遠地望著水虹的背影。

  周由前前後後張望了一會兒,歎口氣說:“沒想到今天外頭人這麽多啊,雪一停,都出來散心了。旅遊點的人更少不了,水虹,我看咱們不能去頤和園了。”

  “那去哪裏啊?”水虹像是很失望。

  “可也不能直接回家。”周由高度警惕地思忖著。“萬一讓人跟上就麻煩了。去哪兒呢……對了,我帶你去京密運河那兒吧,離這兒不遠,拐個彎就是,那兒沒有遊客,有樹有草,空氣好,堤岸又高又開闊,走,上那兒去,你也許還可以找到小河的感覺呢……”

  他們把車推上了堤岸,在一棵大楊樹下鎖了車,走下坡堤,找了個朝陽的幹淨地方,在水邊坐了下來。兩岸的草叢中落滿了枯葉,被融化的雪水滋潤著,柔軟地蔓延開去。碧綠的河水緩緩地流淌,河麵上映著楊樹的倒影,高大而赤裸的軀幹,在水波中依然顯得遒勁剛毅。河水蘊含著一種冬天的寧靜,微風中傳來樹枝的響動。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這個地方真好。”水虹折了一根草莖,斜撐著身子,悠悠望著藍天。

  周由揉了揉眼睛,又使勁晃了晃腦袋,自言自語說:“我的眼睛好像出了毛病,一路上,怎麽看哪個女人都不順眼啊?這十幾天,我出門看那些北京妞,隻覺得她們個個怪模怪樣的……”

  “謝謝誇獎。你別拐彎抹角了,我不信你連視覺對比都不懂?老吳剛和我戀愛時,也出過這種感覺。他說天天看著我,別的女人連多看一眼都不耐煩。那時,他醫院裏的小護士們,可把我恨透了。”

  “咱們倆在一塊呆了這麽多天,我還以為對你的美已經有點習慣了呢,沒想到今天和你一起出來,我的感覺又亂成一團了。”

  “哼,我可不希望你為了我,得罪那麽多漂亮姑娘。如果哪天舒麗小姐真的殺回來了,我才能知道你的眼睛真的有沒有出毛病。”

  “別提舒麗好不好……”

  “那就跟我上醫院去看眼科吧……”水虹咯咯笑了起來。

  此時周由忽然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他的頭皮一陣發麻,剛叫了聲不好,未等回頭,他和水虹就已被人從身後死死抱住。周由一時動彈不得,隻得就勢一彎腰,來了個背挎,把抱住他的那個人,猛地摔到了地上,又用膝蓋頂住了那人的胸口。他趕緊回頭去看水虹,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一個三十多歲的壯漢,一手攔腰箍住水虹,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匕首,頂在了水虹的腰上。

  “放開他!”那壯漢對周由吼道。“你再不放開,我就破了這妞的相,再給她放血!”

  周由無奈地鬆開手,渾身的血都湧到腦門上了。他咬緊了牙,狠狠擠出一副笑臉,對那壯漢拱拱手說:“哥們兒誤會誤會,要多少錢我都給,快放了她,我絕不虧待哥們兒!”一邊忙不迭地掏出錢包手表扔在地上。

  “少來這套!咱今兒就看好這妞了!把這家夥給我綁上!”

  周由眼巴巴望著水虹,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卻見水虹飛快地向他使了個眼色,平靜地笑著對那壯漢說:

  “行了,你們把他放了,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壯漢望著水虹,一時竟然垂涎欲滴地看得發呆。那個拎著繩子的矮個兒,遲疑地看了周由一眼,似乎也有些畏懼他剛才那兩下子,不知道究竟是捆上他,還是讓他快滾。就這當兒,周由注意到水虹已把手伸進了大衣口袋。他的腦子迅速冷靜下來,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水虹。一旦水虹的動作失誤,他就是拚著命也要把她救下來。

  水虹突然像個快槍手一般,猛地掏出小瓶子,對準那個漢子用力一擠。

  一陣白霧噗地往那人臉上噴去,緊接著是“啊”的一聲大吼。周由就在水虹噴霧的一刹那,轉身猛出一拳,把那個矮個兒打進了河裏。他回過頭,又狠狠一腳,把那個捂著眼睛的壯漢也踹入了水中。那人連滾帶爬地叫喚著,冰涼的河水嗆得那兩個家夥一時便沒了動靜。

  周由拉著水虹回身就往堤上跑。一邊跑一邊掏著車鑰匙,奔到樹下,發現那兒又多出了兩輛自行車,想必是剛才那兩個家夥的了。他不由火冒三丈,掏出衣袋裏的大改錐,將那車胎猛地紮癟,回頭看那兩個人又冒出了水麵,正在河裏撲騰掙紮,心裏頓時又來了氣,搬起那輛沒氣的自行車,衝下河堤,朝著那個壯漢狠狠砸下去,河麵上頓時有黑紅色的血水泛起,那壯漢捂著眼睛大喊救命,另一個家夥已哆嗦得喊也喊不出聲了。

  周由覺得這下總算出了口惡氣。忽然想起還有水虹,再無心戀戰,急急回到堤岸上。幫著水虹把車推上公路,兩個人各自跳上車就走。

  “沒事吧?傷著沒有?”周由一邊騎一邊擔心地問水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一個勁地顫抖。身上也已被汗水濕透,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我沒事,這不是好好的麽。就是……就是太掃興了。”水虹笑著答道。她不知什麽時候已乖乖戴上了帽子和眼鏡,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要不,咱們再騎一段路,就打的吧!幹脆把車扔在路邊,隻要你沒事,別說一輛自行車,就是轎車我也不要了。”

  “好,打的,錢呢?你的錢包呢?”

  周由一摸兜,這才想起自己的錢包和手表,都扔在河堤上了。那錢包裏還有身份證、通訊錄和名片什麽的,若是讓別人撿去,知道了他的地址,可就真的麻煩了。他嚇得麵如土色,說了聲你等等,跳下車撥轉車頭要往河堤上跑。水虹也迅速下了車,一把拽住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錢包遞給他,又把一隻手表戴在了周由腕上。

  “它們怎麽……跑到你這兒來了?”周由驚得目瞪口呆。

  “你倒好,不顧一切舍己救人,可惜顧此失彼,功虧一簣。你用車砸人窮追猛打,我收拾戰場撿錢包,各有分工嘛。你若是再回去,說不定還有一場惡鬥等你,好啦,我們快走吧!我的勇敢的騎士。”

  周由驚魂未定。他望著眼前從容不迫、平心靜氣的水虹,竟好像不認識她了一般。他用痙攣的手將水虹前額上幾縷淩亂的頭發塞進帽簷,抓過她的手在自己胸口暖著,心裏酥酥一顫,索性一把將水虹摟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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