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爾把汽車開到自家樓下,繞了幾圈兒總算找到了一個車位。
那棟十八層高的樓房已是一片漆黑。她揚起臉,朝著11層樓望去,發現自己熟悉的那個位置上,竟然有個窗口亮著燈。再仔細辨別一番,發現那個亮燈的窗口,竟然就是她自己的屋子。起初她嚇了一跳以為是進了盜賊,再一想,卻不禁啞然失笑。可以肯定,昨晚11點她匆匆離開這裏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關燈。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電梯剛停,她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在電梯關閉之前到達。這都是阿不那一幫瘋丫頭鬧的,直到她沉下臉,把一杯咖啡潑在了地上,她們還嬉笑著不讓她走。門在她身後重重地摔上時,她們竟然唱起了“生日快樂”。
不知道是誰的生日,反正不是卓爾的。
卓爾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了。對於那些個需要用很多錢,使自己活得快樂的人來說,生日真的很重要嗎?
卓爾覺得自己連開車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倒在座椅靠背上,一動也不想動。她已經連續二十四小時沒有合眼了,從今天淩晨開始,她就被那個同玉池毫不相幹的玉淵潭,折磨得死去活來。她那活蹦亂跳的“玉體”,幾乎變成了一條軟綿綿的“玉帛”。誇張點說,這兩三個月來,她都像是被囚在一座玉雕的牢籠裏,精致華美卻令人窒息。她累了,也許不是累,而是困倦,不,是厭倦。比累更累的是——厭倦。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辛苦和費心,究竟為的是什麽?
是為了弘揚那個所謂的“玉文化”麽?不,她早就告訴過鄭達磊,她對珠寶首飾這類的東西從未真正發生過興趣,也許這樣說有點絕對——她確實不喜歡所有不會動彈的死東西。即便她已經同那些翡翠玉器若即若離地談了幾個月戀愛,最終她還是沒有找到愛上它們的感覺。
偶爾的,卓爾會想起“翡翠”對她最初的吸引,直到現在,她也仍然覺得“翡翠”這個詞是有趣而奇妙的——“翡”和“翠”是雌雄同體的完美組合,也許正好符合卓爾對於兩性關係的想象。如果翡翠僅僅作為一種物品,確實與她無關。但它一旦成為某種象征,這來自“翡翠鳥”的“翡翠”,才會對於她有特殊意義。
她心裏一點一滴地湧上來對自己的失望和憎恨。她想自己實在是一個沒有文化、並且無可救藥的俗人——那個費盡了她三個月心思的“文化活動”,究竟是商業還是文化?就算被她煞費苦心地披上了一件“我是我自己”的錦繡玉袍,而裏麵包裹的“錦衣玉食”,卻是一個平庸而缺乏個性的大拚盤,一個媚俗而嘩眾取寵的大雜燴。那算是個什麽東西嘛!就連那個被人們譽為獨辟蹊徑的“冰牆”創意,說得好聽是借鑒,其實根本就是模仿,不,簡直是抄襲。她猛然想起,前幾天她沒有忘記給那個叫王晉的人打電話,邀請他來參加今天的活動。但在上午玉淵潭現場,她始終沒有看見他。不過就是看見了她也不認識他。他也許真的來過?然後竊笑著一言不發就走了。這個轟轟烈烈曾讓她如此癡迷的“策劃”終於曲終人散一地狼藉之後,她的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就像在一個路標指南無一偏漏的城市大街上——不是沙漠也不是戈壁灘,徹底迷失了方向那樣。
若是用剛才在“藏酷”酒吧,那個梳著衝天羊角辮,戴一個後背完全裸露的軟緞紅肚兜,活像神話中那個鬧海的“哪吒——”阿不的原話說:
我是我自己?不不不,親愛的卓爾,我看你是越活越不是你自己啦!
那一刻,卓爾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麵無人色了。
她在乎。
今天上午的玉淵潭,卓爾有意躲開了所有的記者采訪,把這光榮而偉大的使命,讓鄭達磊一個人去承擔去獨享。那是因為她對這個活動所能給她帶來的某種結果:聲譽?機會?——不在乎。
明天的報紙上,哪怕媒體集體作弊,起哄說這個活動是中國之最、世紀之巔,可載入史冊最起碼也是吉尼斯記錄什麽的——卓爾肯定會把那些報紙扔到垃圾桶裏去的。無論那些眼光銳利言辭刻薄的記者們,會把這個活動挖苦批評得怎樣一無是處體無完膚,卓爾都懶得理會,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這一場男人與女人兩廂情願的合謀,彼此互利互惠、相生相克,他(她)們作為時分時合、時聚時散的利益性盟軍,誰也成不了最後的贏家……
但卓爾卻真的在乎阿不的那句話。
因為那句話本是她想要提醒所有的女人們的。為了說服鄭達磊接受這個主題,她當時恨不能變成一個琢玉人——把鄭達磊的大腦溝壑重新雕琢一下。她不知道鄭達磊最終出於什麽樣的考慮接受了這個標題。就為了鄭達磊的兼收並蓄從善如流,她當時真想在電話裏擁抱他了。
我是我自己——
如今,你是你自己嗎?卓爾。
她不知道。
卓爾把身子整個兒伏在了方向盤上。這兒如果是一張床就好了,不軟不硬的床墊,幹淨的床單被褥,那是她的小窩兒,充斥著她自己的氣息和體味。家是什麽?家就是睡覺的地方。她真的好想回家嗬,進了門就倒頭大睡,從這個淩晨一直睡到第二天淩晨,不吃不喝像老母豬一樣發出肆無忌憚的呼嚕聲,然後把這一生缺的覺都統統補回來。當一個人真的需要睡覺的時候,一個人獨自酣睡和兩個人相擁而眠,在她看來實在沒有太大的區別。
卓爾茫然地閉上了眼睛。整整一幢黑洞洞的樓房,家家都是有人住著的。而惟一亮著燈的那一家,主人卻呆在樓下的空地上。
那個亮燈的窗口就是她的家,是她自己掙下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寸牆壁上,都留著她的指紋。那些笨重的桌椅書櫃、囉嗦的鍋碗瓢盆直至一台電腦一顆釘子,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像一隻渺小的螞蟻那樣,一點一滴地拖拽扛拉、一步一步地搬進去的。她終於有了自己的棲身之地,遮風避雨冷暖無慮。在那裏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不幹什麽就不幹什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如果世界上真有神仙般的日子,怕也隻能是這樣了。可是今夜的卓爾,走回這個近在咫尺的暖巢卻是如此艱難。
她終於下決心推開了車門,把自己的身子搬出來,再嘭地一聲關上了車門。她隻能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地挪移上去,她懷疑自己走到11層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但她不回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那是她的家。但那個房子——那個房子實際上並不屬於她,而是屬於開發商屬於銀行屬於所有她為其打工的老板的。她隻為它付出了很少一筆錢然後她必須年年月月日日地一筆一筆付下去直到把那筆巨款徹底付清。據說有個英國的女作家說過,女人得有自己的一間屋。那肯定是沒錯的。卓爾也許就是在這句格言的倡導下,才下狠心買了自己的屋。問題在於,有了這間屋就等於獲得了她想要的生活麽?卓爾有了自己的屋之後才發現她其實失去了自由。不是那間屋使她失去自由而是買下那間屋所需的錢——那麽溫情那麽仁慈那麽耐心那麽人道的分期付款,像一塊西西弗斯的石頭,推上去又滾下來,把她壓在了這座樓的地基上;像一道永遠不會鬆扣的鎖鏈,把她拴在了樓梯的鐵欄上。還有這輛寶貝汽車,喝的是油拉出來的是廢氣,吃的是錢吐出來的是養路費保險費保養費修理費存車費的單據還有隔三差五的罰單……為了她這懸在高空11層的不動產和這間在地麵上疲於奔命的流動房子,她得不停地工作,不,不是工作,是掙錢。那一筆一筆固定的開銷一天都不能耽誤,“月供”那兩個字就像月經一樣,意味著每個月必經的大流量出血,搞得麵無人色、心無人情,還得買上一大包衛生巾堵漏。卓爾真的好生羨慕那些又能掙錢又掙得開心的女人,卓爾做夢都想痛痛快快地賺上一大筆錢然後去周遊世界。可惜的是,卓爾從來就沒有碰上過這樣的好運氣,或許是卓爾根本就沒有那種成功女人的才能和本事。好不容易有一日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天琛公司,她以為就要時來運轉了,瞧,忙乎了百十來天,阿不卻說卓爾把自己給丟了!
但卓爾卻不會去找丈夫啦傍家啦再不濟是個情人啦什麽的,來替自己付錢,哪怕是分攤一半呢,卓爾也可以大大地鬆口氣了。可是既然有人幫你付了錢,那屋子就有了人家的一半,那屋子還能算是女人自己的一間屋子嗎?與人共享的一間屋,那顆心也必得分成兩半的。
女人當然是要有自己的一間屋子的。女人要是沒有了那間屋子,女人就隻能寄居在男人的屋子裏了。
隻是——假如女人被自己的屋子關在了裏麵,假如女人隻能呆在那間屋子裏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那麽,女人究竟要那間屋子幹什麽呢?
用它來儲存或是收藏愛情?等到用舊了的時候,就把它重新粉刷一遍。
用它來生兒育女?等到孩子們都長大的時候,它最後就變成了一個病房。
或是把它當作工作室來用?然後自己做老板,做老板又怎麽樣?在那間工作室外,還有無數個永遠的老板——顧客市場還有別的什麽,在對你吆三喝四。然後,你就像一台複印機,打開、按一下,出來了;再打開、再按一下,出來了……日複一日地複製著相同的日子,複製錢幣和心情,最後把自己給囫圇複製了。
卓爾拽著積滿灰塵的樓梯扶手,恍恍惚惚地往上走。她的眼皮沉得實在抬不起來了,就像一台壞了的複印機。她的思緒變得混亂而茫然。許多年中,那些曾經疼愛過她留戀過她,最終又離她而去的男人,在黑暗的樓道中慢慢浮起來又沉下去,她看不清他們的麵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愛過他們。她那些曾經有過的可憐的愛情,有些屬於自然死亡,而有些,是被她自己親手謀殺了……
卓爾像是在夢遊狀態中打開了自己的家門,渾身黏濕汗水淋漓。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一個人大睡一覺,她把脫下的衣服扔了一地,猶豫了幾秒鍾,還是走進了洗手間,打開了浴缸的水龍頭放水。她想最好還是在溫水中泡一泡,哪怕小寐一會兒再上床呢。即便再困倦,她仍然無法抵禦洗澡的誘惑。
二
卓爾看見了一隻可愛的小鳥,在樹林裏跳來跳去。從這棵樹枝躍到那棵樹枝,總也不肯停下來。小鳥有寶藍色的羽冠,翠綠色的翅膀,肚皮上的羽毛雪白,就像天上的一朵雲,被它用喙扯了一片掛在了自己胸前。從那朵白雲中露出兩粒粉紅色的小星星,一閃一閃的,滴下粉紅色的乳汁。她伸手去撫摸那小鳥,卻摸到了自己的乳房。她恍然大悟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鳥,一隻有乳房的鳥。她把羽毛撩開了,想給她的孩子們喂奶,她四處尋找它們,發現她的孩子們原來是一粒粒金黃色的鵝卵石,散落在銀灰色的湖灘上。一堆堆一群群的,好多好多嗬,是雙胞胎三胞胎多胞胎呢,卓爾不生則已,一生就生出了整整一窩。後來她聽見了從雲層中傳來另一隻鳥的叫聲,卓爾——卓爾,呼喚著她的名字,一高一低,有節奏和音韻,就像布穀鳥的叫聲。她就從湖灘上飛了起來,迎著那個聲音向高高的天空飛去。她看見地麵上有燃燒的篝火,紅藍相間的火焰旺旺地隨風飄揚,像一隻大鳥扇動著翅膀。卓爾——卓爾,那個聲音鑽入了雲層,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消失在厚厚的雲層裏。那隻鳥飛得那麽高,她想那也許是一隻鷹吧,老鷹在高空中是不常碰見別的鳥的。卓爾差點放棄了尋找它的念頭,她想為什麽不是它來尋找自己呢?她穿過那片黑色的雲海,一眼就望見了下麵鏡子般閃光的藍色海洋。她貼著海麵飛翔,任憑冰冷的浪花打濕了她的羽毛。她飛著,從海平麵遙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升起和沉落的位置,她判斷出自己正在朝著東南方向飛,她又累又餓,降落在一片小島上。那島上沒有樹也聽不見鳥叫,遍地都是蠕動的蟲子,方方的腦袋上,一雙賊亮的眼睛在屏幕在背後眨動。她躲開了,從海水中叼起一條小魚來吃。那魚又生又鹹,她想應該在篝火上烤一烤再吃就好了,但她還是把它吞了下去。她的身上有了力氣,月亮升起來了,她在月光下飛行,銀白色的海麵上映出她蹁躚的影子,羽毛和翅膀像透明的琥珀一般發出金色的光芒。她飛過了太平洋飛過了美洲大陸,天色微明,她看見了大西洋的波濤,從海的盡頭升起了五彩的雲霞,紫色的雲靄中,一隻火紅色的小鳥張開翅膀朝著她飛過來,羽緣上緋紅的茸毛在風中飄動,一架望遠鏡架在它的脖子上,鏡頭像一粒紅寶石熠熠發亮……
卓爾——卓爾——卓爾……它歡喜地叫著,我一直在找你啊。
卓爾——卓爾——卓爾……它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這些年你都到哪兒去了?
它們各自從地球的另一端飛來,繞過了半個地球,不,它們飛過的路程加起來環繞了整整一個地球。是海洋的季風把它們送來,是藍色的星星照亮了空中的夜路。如今它們終於在空中相遇,因為它們原本就是同一種鳥。
它將長長的喙溫柔地伸進她的脖頸,替她梳理被風吹亂的羽毛。它沒有嘴唇,她也沒有,它們用喙互相親吻互相致意。她的身體裏有一團火球在滾動,她的小腹她的腳爪她的羽翼她的喉嚨都已饑渴難耐,她撲向他擁抱他親吻他,她全身的羽毛都在脫落一片片像雪花般飛舞。從海水中長出一棵樹,滿樹的綠葉就像棲息著無數隻翠鳥。它們落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她裸露著光滑豐盈的身體,在一片巨大的樹葉上躺下來。那肥碩的葉片慢慢地卷起來,用羽絨搓成的線編織縫製成了一個小窩。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卓爾看見那個小窩原來是一隻帳篷。
是的,其實隻要一頂帳篷就夠了。一隻隨時可以拆卸、可以折疊、也可以搬遷的帳篷,能遮風擋雨,能盛得下她所要的全部溫情和夢想。
它伸出長長的喙,啄著帳篷的支架,一下一下地啄,像搖滾中的鼓樂……
三
卓爾——卓爾——你在嗎?
有人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卓爾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她還沒有從那短暫的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眼前一片濛濛綠霧,她正與那隻翡鳥香甜地交頸而眠。樹葉在晨風裏顫顫悠悠,雨點掠過樹頂,空中忽地響起一陣驚雷……
門鈴和手機鈴聲幾乎同時炸響,分不出彼此。有急促的腳步聲踏過門廳的地板,像是一個不邀自來的闖入者。這些可疑的聲音破壞了她的好夢——莫非有壞人?她猛地從浴缸裏跳起來,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睛,慌亂地大喊:誰?
一個男人沉著的聲音,隔著洗手間的玻璃門傳來:
是我,鄭達磊。卓爾,我沒走錯吧?
卓爾在瞬間完全醒了,卻好像越發糊塗了:
鄭達磊?就是那個鄭總嗎?
是的,是我。那個聲音在地板上站著不動。
你……你還會穿牆術呀?你是怎麽進來的?卓爾心慌意亂地抓過浴巾擦身子。
那個聲音像是笑了:我敲了好一會兒門,沒人開。我試著推了一下,門就開了。我想,你進來後大概是忘了上鎖了。
卓爾在短短的幾秒鍾內回憶了自己進門時的情形,她想鄭達磊說得沒錯,那會兒她的腦子已經處於半休克狀態。這種事情對她來說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她半幹不濕地匆匆套上一件棉布浴衣,光著腳,拉開了洗手間的門。
她看見鄭達磊一動不動地站在地板中央,西服上裝那條蜜糖色的領帶夾,在她房頂的那隻“地球儀”紙燈下閃著金褐色的幽光。
卓爾嚷嚷說幸虧你來了你來得太及時了要不然半夜進了賊我都不知道明天肯定壯烈犧牲了。還有,你要是再不來我也許就在浴缸裏淹死了也說不定……
卓爾猛地閉了嘴。她發現再說下去,那意思完全變成好像是她請鄭達磊來赴約了。她怔了怔,說:鄭總您坐,快請坐。您喝水嗎?
鄭達磊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在一邊,在沙發上重重地坐下來,輕歎一聲說:
這十一層樓,可真夠爬的呀!他忍不住掩著嘴打了一個哈欠。
卓爾這才注意到鄭達磊竟是滿頭大汗,一臉倦容。
她擰了一塊濕毛巾遞給他,又從冰箱裏找到一壺前天泡上的花草茶。看著他飛快地擦著臉,喝了一大口她用薄荷甘菊和迷迭香葉泡出的苦水而後皺起了眉頭。卓爾耐心地等著他用手指整理好了頭發,像是略為變得精神一點了,這才問:
哎我說,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啊?
打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我問了老喬,是他告訴我的。鄭達磊回答。
卓爾狐疑地問:到底有什麽急事兒啊,讓你半夜爬11層樓來找我。不會……不會是又要讓我去冷庫做冰吧?
鄭達磊笑而不答。腦袋往沙發背上一靠,說:有紅酒嗎?我得提提神兒,這兩天可把我累慘了。當然,你也一樣……
卓爾總算找出來半瓶紅酒。鄭達磊又說要冰塊,卓爾說沒有冰塊,要不把酒瓶子放在冰箱裏鎮一會兒?他說那就算了就這麽喝吧。卓爾拿了一隻空杯把酒倒上了,鄭達磊說你的杯呢?你怎麽不喝?卓爾說我剛從酒吧回來,再喝就暈了沒法聽你說話了。她有點不開心,心想你該不是把我這兒當成酒吧了!
鄭達磊端起杯呷了一口酒,眉頭舒展開來,眼裏頓時有了光彩。
他先是簡單說了幾句關於今天(不,現在是午夜一點,應該說是昨天)的活動,說在午餐的記者招待會上,媒體普遍對天琛的這個活動評價相當不錯,認為是今年來最具文化含量的一次廣告活動,策劃新穎別致具有獨創性,明天(應該是今天)京城許多家報紙都會報道此事,圖片的效果肯定將吸引更多的“眼球”。到時候,卓爾這個總策劃少不了還得拋頭露麵。遺憾的是今天(應該是昨天),記者以及他本人總是找不到卓爾。而明天,明天上午的記者采訪更重要,希望她一定到場,不要遲到。所以,他隻好親自跑來找她了,以便再同她交換一下意見。
卓爾痛快地回答說:我知道了。
鄭達磊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今天(昨天)晚上的董事會聚餐上,他已經把建立卓爾工作室的事同各位董事們商議過了,大家一致同意,等這個活動結束後,馬上建立“天琛——卓爾工作室”,專門為天琛經營廣告策劃業務。至於工資待遇,肯定十分優厚,可以用固定的年薪計,也可按效益提成,她完全有權自己選擇。按照他個人的想法,再過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他就把卓爾升職為廣告部副經理……
卓爾笑嘻嘻地說:知道啦。這不重要。
鄭達磊看了她一眼。在卓爾家黑色的牆壁與昏暗的燈光下,卓爾覺得他的眼神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落寞與恍惚,令卓爾覺得陌生。
其實,今天我那麽晚來找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鄭達磊停頓了一會兒,像是有什麽難以出口的事情,聲音有些低沉而嘶啞。他咳了一聲,下決心說:
今天晚上的聚會,是在“長流水”火鍋城。前些日子老喬已經邀請了我好幾次了。吃完了飯,等大家都散了之後,他讓我留一下,跟我說了那樁官司的真相……
他抬起了頭,望著卓爾的眼睛,說下去: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我不知該對你說什麽,一個謝字太輕了。那時候我的頭腦太熱,誰的意見都聽不進去。你如果不是用這種近於殘酷的辦法幫我,我肯定是難逃那一劫的……
卓爾打斷他說:你可得弄清楚了,那是陶桃在幫你,我隻不過是為了幫陶桃。
結果都一樣。鄭達磊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是幫我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雖說君子不言謝,但我仍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表示我的謝意,否則我會於心不安……
他似乎是彎了一下身子,從手邊的公文包裏摸索著什麽東西。他把一個東西攥在了掌心裏,把胳膊伸長了,一直伸到了卓爾的眼皮子底下。然後他攤開了手掌——那是一隻豆腐幹大小的紫金色錦盒,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飄過來。
打開吧,希望你收下。他那口氣有點過於莊嚴了,讓卓爾不自在。
卓爾看見了一枚碧綠的蛋形翠戒——在昏暗而稀薄的燈光下,那枚綠色的幽光中透出一絲微藍的翠戒,竟然像一顆小小的夜明珠,在她的指間熠熠生輝。不,不是夜明珠,她從來就沒有見過真正的夜明珠。她隻是覺得它過於眼熟,那樣圓潤那樣明澈的一粒碧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鑲嵌在她的記憶裏了。是的,是很久以前。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山崖那邊射過來的時候,她和他一起望見了那一窩溫馨的鳥蛋——它們本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卻被樹葉的漿汁染綠,又被天空的蔚藍與湖水的湛藍映照,從那瑩瑩的綠色中透出一層水藍色,一粒粒鮮亮飽滿……
是的,這枚翠戒,在卓爾看來,更像是一隻精美絕倫的鳥蛋。
她粉白的手掌如同一塊柔軟的襯墊,將翠戒映托得越發鮮亮明快;她曾親手把它放在了那塊冰裏,又親手把那塊冰安放在冰牆的最頂端。當冰牆坍塌的那個瞬間,它神秘地消失了。這就是陶桃那一套碧玉首飾係列中,唯獨缺少的那枚翠戒嗬,我的天,它怎麽跑到她的手心裏來了?
鄭達磊俯過身來說:要不要我替你戴上啊?
卓爾仍低頭把玩著它,一邊說:做冰那會兒我就想問你來著,它,很貴吧?
豈止是貴,應該說是昂貴。鄭達磊糾正她。在市場上至少是6位數。這種糯化底略帶藍調的翠,是純正的芙蓉種,雖然不是老料,但品相好、亮水足,如今也已經十分罕見了……
卓爾笑嘻嘻地問道:你覺得我所做的一切,值這麽多錢嗎?
鄭達磊從容回答說:當然值。盡管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沒法用錢來估量的。
可我覺得,這隻翠戒應該是給陶桃的。卓爾說。
鄭達磊冷冷答道:那我告訴你,我送給她的那套玉飾,總價是這隻翠戒的三倍以上,這個賠償數目可以了吧?我這個人從不虧待朋友。
你不覺得那套首飾會因此殘缺嗎?
不,作為每一個單件的翠飾,它們都是完美的……
整個城市都已熟睡,隻有這兩個人,聽見了困倦的時針正從寂靜裏穿過。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啊。卓爾啪的一聲合上了錦盒,把這隻昂貴的小盒子隨手放在了茶幾上,一聲長長的哈欠之後,她想起來補了一句:
謝謝你啦鄭總,這真是雪中送炭啊,等我哪天窮極潦倒的時候,按你說的那個數目,這隻戒指肯定能幫上大忙。好了,咱們是不是都該去睡覺啦?
鄭達磊端起酒杯,揚起頭把杯中的酒一口喝盡了,放下杯子去拿酒瓶,自己又把酒斟上了。
不。卓爾,我想再呆一會兒。今天這一天,我既緊張又高興,既興奮又慚愧,這會兒我也困極了累極了,但我回去了也肯定睡不著,心裏怎麽空空蕩蕩的,就想跟你聊聊天兒。你能不能不把我當成你的老板,而是當成你的朋友呢?
鄭達磊說著便站了起來,把那小半杯紅酒又喝下去了。他放下了酒杯,兩手叉在腋下,兩眼定定地望著卓爾。神情竟有些憂鬱。短暫的沉默後,眼裏忽而閃過了幾粒燙人的火星。
卓爾心想這下可壞了,看來他是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這種時候硬攆怕也是攆不走的。她覺得身上有點發冷,想起自己還穿著浴衣,就對鄭達磊說,那你坐一會兒,我得加點兒衣服咱倆再聊。說著就往臥房走。她剛一回身,忽然有兩條粗壯的胳膊從她身後環過來,猛地把她抱住了。他箍得她那麽緊,她喘不過氣來了。試著掙紮了幾下,那兩條胳膊就像兩根鋼纜,捆得她根本動彈不了。他粗重的鼻息吹得她的耳根與脖頸癢癢,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鄭達磊,你喝多了吧?
你不是說身上冷麽?現在是不是暖和多了?他說。
我看,是你的心冷,想在我這兒取暖吧。
不,我的心這會兒已經開始燃燒了。
喂,我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我想跟你——做愛。
做愛?你以為這能嚇著我麽?
是真的。這不是跟你說著玩兒。
你這人不太有幽默感,這我知道。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太唐突了?可我……
我覺得很正常,男人都有征服欲嘛。
我想你……想了很久了。你能使我對生活永不厭倦。我必須向你承認這一點。
你大概以為跟我做愛會很好玩兒吧,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
至少,男人都想跟那些不馴服的女人做愛……
沒等卓爾說完,鄭達磊攔腰一把托起了她,抱著她就往臥房走。他用一隻手粗暴地掀去了床罩,然後把她扔在床上。隻穿著一件浴衣和內褲的卓爾在幾秒鍾之內,嘩啦一下,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香蕉,渾身上下纖毫畢現。
卓爾蜷縮著,血液一下子衝到了頭頂,臉漲得通紅。她本能地抓過毛巾被蓋住了自己的身體。這是她的床,一個單身女人的床,清潔的床單散發出淡淡的溫香和女人氣息。沒有人能夠占有這一塊她僅有的、惟一的領地。誰也不能。現在他來了,不是她邀請來的,而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性戰場上的侵略者與其他侵略者的區別在於,他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卸去自己的盔甲,就像鄭達磊此刻正手忙腳亂地脫著自己的衣褲鞋襪,隻須留下那最後一件隨身攜帶的利器。
鄭達磊朝著她伸出了鋼纜似的雙臂,他滾燙的身體將她擁住,卓爾覺得自己的皮膚像是被灼傷了,卻沒有疼痛的感覺。她看見他那平日裏威嚴的麵孔在她眼前晃動,忽然扭曲變形甚至有些滑稽,她忽然又有點想笑,她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
他的身子朝著她傾倒下來,堅硬而熱烈地探尋著她、壓迫著她。卓爾光滑的肌膚觸到了自己柔軟的床單。床單在短暫的瞬間裏冒出了無數根芒刺,令卓爾如臥針氈。
她捶著他的肩膀使勁地推著他說:
喂喂,你聽著……
怎麽了?
翻過來,翻過身來,懂了麽?
他鬆開了手,火熱而沉重的身子朝一邊側過去,仰麵朝天地就勢將她托在了他的腹部。卓爾輕輕地坐了上去,從容動作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狡猾的捕獸者,張開了柔軟無形的巨網,猶如一個倒置的陷阱,深不見底,將獵物天衣無縫嚴嚴實實地扣在其中。它被一圈圈一層層纏繞、絞殺、窒息,然後被她鮮紅的小嘴一口口吞食……
上位。她說。女上位,你覺得怎麽樣?
女上尉?他喃喃道。我不喜歡女上尉……
這是在我的床上,對不起了。卓爾說著,突然劇烈地動作,頻率快而幅度大。她懷著滿心的好奇?熱情?失望?或者說是報複的惡意,像一個熟練而慓悍的騎手,躍過濕潤的河灘,駛過黑色的草地,在一片金黃色的沃土上顛簸……
他呻吟起來,緊緊地捉住了她小小的乳房。他哼哼著,忽然一陣激烈的抽搐,猛地抱住她,身子便軟軟地癱了下去……
卓爾低頭看了看床頭的鬧鍾,整個過程不過持續了三分鍾。
他閉上了眼睛,兩個人都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後來卓爾說了一句: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麽不堪一擊。
鄭達磊悻悻然說:我想,我是太累了……
卓爾自言自語說:假如男人的性愛不是直奔主題,至少能多一點身體的愛撫,女人的感覺也許會好些……
鄭達磊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惱火:
大概,你以為我這樣做,對不住陶桃?
卓爾回答:不,這跟陶桃無關。
她想了想又說:不過,我覺得,你能找到陶桃這樣的女人,其實已經很走運了。可惜,你也“作”得太自以為是了……
鄭達磊欠起身,默默穿好了衣服。很短的時間內,他已經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把淩亂的頭發一根根撫平了,然後冷靜而又清醒地說:我走了,明天早上還要開會。
他走到門邊,又回頭叮囑了一句:
希望你盡快到“天琛”來上班。還有,明天早上的活動,別遲到了。
卓爾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她看見鄭達磊不失風度地朝她招了招手,而後是重重的關門聲。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像一聲沮喪又暴躁的怒吼,瘋狂地駛出了那條過於狹窄的小路,然後在無聲的大街上咆哮著遠去。
卓爾跳下床把門鎖死死地扣緊了,把電話線拔掉,然後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她想這下可以足足地大睡一覺,明天早上不會有人來找她的麻煩了。
她在迷迷糊糊走向臥室的時候,又被地板上自己扔的一堆衣服絆了一下。
四
那是鄭達磊最後一次見到卓爾——在這個故事結束之前。
一天天過去,卓爾再也沒有露過麵。她好像把天琛工作室的事情完全忘了。
鄭達磊氣呼呼地給陶桃打電話問卓爾的去向,陶桃說她也不知道。
其實,陶桃的電腦信箱裏,曾收到過卓爾的一封電子郵件,上麵隻有短短的幾句話:
陶桃好友: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又一次讓你失望了。我想我這個人,終究還是不願被自己丟下的(設置的)東西絆倒。
我已經把那個分期付款的房子,還有汽車和滑翔傘都賣掉了,我會用這筆錢去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這是沒有辦法的。我走了,不要找我,也不用為我擔心,我會活得開心的。
卓爾
陶桃在卓爾走了以後不久,按著當下經濟發展和汽車火車提速的原則,用一個時髦的詞匯來表達——舉行了“閃婚”,即閃電般結婚。新郎也許是那個比她小幾歲的齊經理也許是盧薈,也可能是她從通訊錄上翻出來的以前的舊情人,但可以肯定不是鄭達磊。不過陶桃同誰結婚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桃已經結婚了。至於結婚以後會怎麽樣,當然不是這部小說所能容納的事情了。
但陶桃還是常常能聽到一些有關卓爾的消息,從風裏雨裏傳來:有人說在京郊爬山的時候見過卓爾,她好像是承包了一大片荒山,雇了人在那裏種樹種草;也有人說在一個小鎮上見過卓爾,她和一個黑臉農婦開了一家垃圾站,專門回收廢電池;也有人在大西北的荒漠拍電視的時候見過卓爾,她背著一隻巨大的行囊,正在徒步旅行;還有人說,卓爾承包了一個什麽工程,掙了一筆錢。正在投資一種固沙植物的科研項目……
陶桃說:是啊,卓爾作了那麽多年,總該作出點兒什麽名堂來吧。
老喬常常坐在他那個火鍋城大廳裏的餐桌旁,麵前放著一瓶白酒和一隻小酒杯,還有一碟花生米什麽的,獨斟獨飲地茫然地望著外麵來往的人流。他想起卓爾最後一次到他這兒來,那一天深夜,在床上,完事以後卓爾竟然俯下身子,親吻了一下他頸上的那塊翠玉墜兒。以前她可從未正眼看過它嗬。其實他早該發現卓爾的走,是有預謀有蛛絲馬跡的,那一場是在同他告別嗬。隻是他太大意了,他當時真應該痛快地把那玉墜摘下來送給她的……
老喬在難以對人言說的愧疚中,斬釘截鐵地告訴每一個試圖打聽卓爾去向的人,說卓爾肯定去了南極。然後是北極。所以,卓爾要過很久很久,才會回到這個城市來……
他每次這樣說的時候,阿不就會當眾打斷他說:不!卓爾去了梅裏雪山。她臨走之前,我還幫她買登山鞋來著。
鄭達磊偶爾也會給陶桃打電話,問問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他辦等等。起初,陶桃在接到電話時,心裏還會像春風吹過池塘那樣,漾起些漣漪和皺褶。後來她發現鄭達磊每一次拐彎抹角地最終都會問起卓爾的近況,陶桃就不耐煩了。
陶桃打斷了鄭達磊的話:
你這個玉老板,竟然不知道翡翠那兩個字是從哪來的嗎?
怎麽會不知道呢?先有翡翠鳥後有翡翠嘛……鄭達磊哈哈一笑。
陶桃認真地說:
告訴你吧,卓爾去找翡翠鳥了。
鄭達磊回答說:翠鳥分布很廣哪兒都有,她用得著那麽費勁嗎?
陶桃本想說,卓爾曾經見過很美的翡翠鳥,但她也不知道它們飛到哪裏去了。她又想了想,覺得鄭達磊肯定聽不懂她的話,說了也是白說,就把話筒撂下了。
隔了一段,鄭達磊又給卓爾的手機打電話,要麽是占線要麽根本沒有應答。有一次總算通了,他的手機屏幕上卻出現了幾個字:無人接聽。過了些日子再打,從他的手機中傳來一個聲音:你撥打的電話號碼已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