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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難的是一輩子“作”

  一

  那個初秋的清晨,看起來跟平日沒有什麽區別。從複外大街由西往東行,能一眼望到京城正東的遠天盡頭,徜徉著一抹淺紫幾片翡紅的彩雲。頭頂的天幕呈現出一種朦朧的銀灰色,黑夜沉悶的深藍已一點點褪去,柔亮的蔚藍正漸漸顯影;第一線陽光尚未穿透秋之爽晴到達地麵,在夜與晝的交接時刻,天空的顏色微妙得令人憐愛:那是一種生雞蛋清的質感,就像一塊謂之“蛋清地”的巨大美玉,懸在這一角天上。

  那個清晨是從淩晨開始的。過了子夜以後,玉淵潭公園緊閉的東大門悄然開啟,平日裏夜半無人的留香園,開始有幢幢人影頻頻晃動,匆匆進出。有人聽見了汽車低沉的馬達聲,搬運貨物的雜亂腳步聲、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還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這些聲音很容易被人誤解成昨夜的玉淵潭發生了一起非比尋常的案件。

  那個清晨實際上從前一天傍晚淨園以後就開始了。趁著天光未盡,那些該擺放的該懸掛的該裝置的東西,都已早早地運抵現場並一一到位。當太陽在地球轉了一個圈兒又回來的時候,最後一件等待使用的道具,就將是陽光本身了。

  天大亮的時候,早起遛彎兒的閑人,發現公園大門通往水閘的林陰路,設立了臨時禁行的標記。道路正中間,掛起了一條寬寬的橫幅——與以往那些千篇一律的大紅色橫幅不同的是,這條橫幅是翠綠色的,上麵有金黃色的大字,大字的每一點每一撇,都是水滴的形狀。那橫幅上的大字寫著:

  《天琛之晨——我是我自己》

  樹下有豎著的PVS牌子,一行小字:天琛公司大型公益廣告活動。

  時間:9月10日—12日,(雙休日及周一)每天早晨8:00—10:00

  這個被限定了的、短促的時間有些令人費解,就像觀看流星雨或是月全食,給人不可重複不可再現的緊迫感。此刻離8點還有一個小時,通往湖邊的小路到那時才會開通,人們最終會知道時間的玄機,對於這個別出心裁的活動是何等關鍵。當太陽準時從東方升起、行星恒星流星彗星從天空暫時隱退,天琛的自然之寶,就會像地球人從未真正見過的幽浮飛碟,降臨在京城這片綠色的草坪上。它在不停地行走不倦地飛翔,它隻是偶爾路過此地、偶爾在此落腳——當太陽升高的時候,它便像一陣風一片雪,驚鴻一瞥,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給京城的人,留下一些咋舌的餘味兒和日後的談資……

  鄭達磊選中了玉淵潭公園來舉辦這個活動,就為了討這個“玉”字的彩頭。

  鄭達磊幾乎一夜無眠,從淩晨起就盯在現場親自調度,一個環節一個細部無一遺漏地審視指揮。他又一次觀望天空,又一次看了看表,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然後獨自一人沿著那條潔淨的小路,在濃密的柳陰下一路走過去。

  小路兩邊的垂柳樹杈上,依次懸掛著一幅幅80×80公分的白色方形紙板,每一塊紙板上,都隻有一個巨大的顏體黑字,每個字的筆墨,均是功力深厚而不拘謹、端正嚴整裏透出一種灑脫的渾厚大氣。黑白分明的底版上,時不時輕拂過幾絲綠色的柳枝,隨著清晨的涼風在樹間微微悠蕩,傳遞著古人悠然淡逸的風骨和氣韻……

  那些方塊字在鄭達磊的頭頂跳躍著,每一個字都讓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璿”、“琦”、“琰”、“瑤”、“琨”、“琿”、“瑜”、“瑭”、“珩”“玨”……

  那都是各種不同的美玉名。它們從遠古的華夏文明走來,被幾千年的歲月流沙打磨得如此光滑豐潤。可惜今人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夠識別這些玉了。在中國的漢字中,斜玉旁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他曾查遍《辭海》,發現幾乎沒有比玉的分類更為細致、更為豐富的專有漢字了——比如說“琳”是專指一種青碧色的玉、“瓊”是專指赤色的玉,“琥”字意為雕刻成虎形的玉、“瑞”字是一種信物;“璜”和“璋”字,是不同用途的玉器,就像“珥”字,是一種耳飾,而“玲瓏”則是古代求雨的用具、“珙”字是大塊的玉璧、“瑗”字是中間有大孔的玉璧、“琮”是中空的方形玉器、“瑣”原本是指碎玉敲擊的聲音、“瑕”字是指有斑點的玉……還有像“瑛”“瑰”“瓔”等字,都是指似玉的美石。若是加上那些在常用漢字中已基本不用的古漢字,玉的專有字可達百十餘種。

  鄭達磊創辦“天琛”公司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了一位京城有名的書法家,把這些琳琅滿目的玉字,全部書寫出來後一個個單獨裝裱,然後掛滿了公司大樓從樓道到走廊到各個辦公室的牆壁。這個別致的創意,須花費一筆不小的資金,因而遭到公司“內閣”成員的抵製,但鄭達磊不讓步。他說,若是一家珠寶玉器公司的員工,竟連漢字中“玉”的來源和區別都搞不清楚,還談什麽企業文化?而這博大精深的中國玉文化,正是“天琛”的血肉和靈魂。

  鄭達磊微微仰著臉,默念著那一個個生動而形象、姿態優美的方塊字,傾聽著柳枝輕輕拍打著硬紙的聲音,輕鬆地穿過了長長的林蔭路。昨天的晚報和其他幾家主要報紙的娛樂版,都已提前發布了這次活動的消息。他想象著清晨聞訊趕來的觀眾或是遊客們,進了公園大門後,走上這條小路時,一個個抬著頭仔細地辨識著這些“書法作品”時,那種好奇而驚詫的神情。想想吧,這百十個墨汁飄香的漢字在林間如旗幟飄揚,等於把一次商業活動,改寫為一次具有文化意味的公益活動;隻需以這區區百十個紙上的玉字作為鋪墊,“天琛”公司濃重的文化品格與文化內涵,就不言而喻地坦現其中了。

  這是何等事半功倍的巧妙構思嗬,真可算得上一個此處無聲勝有聲的開場白。這開篇的神來之筆,夠讓京城那些見多識廣、早已見怪不怪的老少爺們兒琢磨咀嚼一陣子的了。

  鄭達磊的目光從樹幹間穿過,在前方那塊草坪上五色斑斕的人群中尋找卓爾。他心裏微微地顫了一下,湧上一種似痛似墜的感覺,在他剛才的興奮和愉悅中,摻入了些許沉重和惘然。這麽個絕妙的好主意,可惜不是出自他鄭達磊之手;他曾將它們久久珍藏於室,卻白白地空放在那裏,倒讓那個卓爾一雙鉤子樣的眼睛,一家夥從他的寫字樓牆上給扒了下來。那女人到底是個精怪還是個巫婆呢?他說不清楚。鄭達磊伸出手撥開了額前的一根柳絲,似要拂去心裏糾纏的思緒。他又一次低頭看表——已是7點一刻了,今天《天琛之晨》真正的報曉司晨者,應該是那個桀驁不馴又顛三倒四的鬼精靈卓爾。不過,如果不是他當初真有慧眼識英雄的膽魄,卓爾縱有滿腹奇才,又上哪裏去發揮呢?

  但他沒有找見卓爾的身影。

  二

  阿不同她的一群女伴兒,幾乎是這天清晨第一批衝進園區的觀眾。8點還差10分,她們就已經等在了門口。阿不從卓爾那裏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就迫不及待地給B小姐和C小姐打了電話。聽聽那個名兒吧——“我是我自己”,哇塞,就衝著這名兒,阿不也決不會錯過這一場盛會。盡管剛剛料理完DD的喪事,大家都心情黯淡筋疲力盡。DD雖然死了,還將有更多的DD前赴後繼。阿不小姐情願放棄星期六早晨的懶覺,興衝衝趕來捧場。她穿一條短至臀下的大紅色薄皮裙,一雙齊膝的大紅色高統靴,一件五分袖的緊身黑絨衫,外加一條紅黑格子的披肩,像一團燃燒的火球,卷著四周雜色的草葉,從石頭小路上骨碌碌滾過來。她穿過那片雨林般的柳叢時,覺得頭頂被什麽東西刮了一下,見路兩側樹杈上掛著一麵麵黑白兩色的旗幡,像是一隻隻被放大的圍棋棋盤,上麵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歪斜扭曲的好不累眼,隻一瞥便令她索然無趣。這幾年,什麽樣千奇百怪的行為藝術,阿不沒有見識過,就這天書不是天書,璿璣不像璿璣的東西,也值得讓阿不勞神費心?

  衝過拂麵的柳蔭林,一踏入留香園的碎石小徑,阿不和同伴們就瞪圓了眼睛大呼小叫起來。

  她看見一群身著各式時裝的青年女子,三三兩兩佇立在那座長廊般的紫藤架下。那時裝的顏色竟然沒有重樣兒的,除了有幾個高個子的女孩,穿著酒紅色和寶藍色的緞麵、絲綢旗袍、有一個穿著黑絲絨的露肩晚禮服之外,大多數女孩都穿得日常而休閑,就像平時在大街上在鄰居家在辦公室,天天見麵的朋友和同事。阿不在心裏迅速地判斷她們不是職業模特,不,不是。她們的眼睛裏沒有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和冷豔,圓溜溜的眼睛左顧右盼地張望著,笑意盈盈,倒像在等什麽人似的,把阿不盼得頓時心裏一熱。那些女孩的手裏都端著一個漆盤,漆盤中放著些五顏六色的東西——鮮花還是點心?蛋糕?哦,老天,竟是一些蔬菜,還有瓜果,都像是剛從地頭樹上摘下來,新鮮嬌嫩得就要滴出水來。哦,把眼睛睜得再大些,你就會看見,在每一種不同的蔬菜或是水果上麵,擺放著、垂掛著、鑲嵌著一些不同的寶石——紅瑪瑙?黃琥珀?綠鬆石?木變石?帶花紋的孔雀石?純白色的密玉?它們像是果蔬上長出的另類果蔬,變成了櫻桃或是紅毛丹串綴的珠鏈、切成圓圈的橙子代替的手鐲、金橘樣的玉墜兒、血紅的石榴籽鑲嵌的玉簪、新鮮綠蓮子般的翠戒、一粒碧綠的毛豆子或是剛剝出的蠶豆一般的翠玉耳環耳釘,還有迷你小尖椒樣的綠色胸針什麽的……真的好好玩。再抬頭看,那些女孩子高高盤著的發髻上、細長白皙的脖頸上、圓潤細膩的手腕上、豐滿光滑的胸口上,掛的戴的別的插的綴的,竟然都是同漆盤裏一模一樣的珠寶首飾。不不不,那些精美絕倫的蔬菜和水果,就好像是從她們的身體上長出來似的,搭配得如此奇妙,設計得如此和諧與完美。

  阿不和她的同伴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聲驚歎。

  阿不站在濃綠的長廊入口,雙腿已經邁不動了。她目不轉睛地圍著那些色彩斑斕的蔬菜水果們,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很快發現在那些漆盤上的珠寶首飾中,主打的材料中絕無金銀,也沒有珍珠和鑽,基本上都是玉石,(當然是一些廉價的玉石,大庭廣眾的這麽敞開端著,誰敢用稀世珍寶啊。不不,看來廉價的玉石用得巧妙,也有奇效嗬。)阿不繼而想,卓爾搞的這些名堂,其中肯定是有講究的,她一定要在見到卓爾之前,把卓爾那點伎倆一一也就是所謂原創的本意吧,弄清楚整明白了,等散了場,也好在卓爾麵前發表一些酷評,順便顯擺一下。阿不懷著如此叵測的願望,眯起眼將那些模特們,不不,業餘模特一一細細審視,不多時,竟也琢磨出一些奧妙,令她忍俊不禁心花怒放。

  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孩,上身穿一件果綠色的薄針織絨衫,大開領的固定斜襟和菱形的鏤空花紋,顯得精致而優雅,配一條草綠色水波紋的雙層絲裙,垂墜的腰帶和飄揚的半短直發,是都市白領麗人春秋季的日常裝束。她隻在前胸佩戴了一條齊頸的銀鏈,那銀鏈上每一個絞繞的環口,都鑲著一小片扁薄的淡綠色翠玉,星星點點地連接起來,像一串春天剛發芽的柳枝,令那女孩頓時生出了一種嫵媚的韻致。

  (啊,畫龍點睛之筆。配飾之妙在於恰到好處。)

  那個身著方領牛仔背心,配一條繡花七分牛仔褲的女孩,腳蹬一雙輕便旅遊鞋,全然沒有牛仔的強悍和霸氣。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給人清新簡練的愉悅感。麵前盤子裏放著一堆雪白的嫩藕和湖綠色的蓮蓬,看樣子是正要去旅行。她的頸子裏掛著一根天藍色的絲繩,絲繩中央吊著一塊藍綠色的玉佩,那玉佩輕靈簡約,像個抽象的怪獸圖形。

  (輕裝旅行和休閑,隻須那麽一小塊玉墜,俏皮的心情不就躍然了嗎。)

  那個身著一襲紫羅蘭色無袖軟緞旗袍的女人,發髻高高地挽在腦後,自有一種高貴典雅的氣質。發髻上別一支茄紫色的蝶形發簪,前胸掛一串色澤濃豔的藍紫色長珠鏈,粒粒圓潤飽滿;纖長的手指上,一枚紫水晶般清澈的粉紫色玉戒,在陽光下有些晃眼。盤裏竟有三隻新鮮嬌嫩的長茄子,蒂上溢出了些許“瓊漿玉液”。

  (旗袍配飾,不,係列三件套,隻須鏈、戒與簪足夠。曾聽卓爾說過,紫玉為紅翡之一,眼前這些若是真的翡玉,今日可大開眼界了。)

  那個穿著銀灰色職業套裝的女人,爽利的短發,被風吹起微卷的自然波紋。頸項與手腕上,竟不戴任何飾物。隻在上裝的小翻領沿上,別著一枚墨綠色的胸針。那綠色如此深邃沉穩,像一片持重的綠葉,為那女人平添了一種成熟與寧靜的魅力,令人不可小視。她該用什麽來陪襯——一隻完美無缺的紅蘋果。

  (端莊的職業裝配飾最難,不戴飾物讓人覺得刻板,過於搶眼或是花哨會顯得輕佻。不不不,這翠玉胸針真是一根鎮海神針,讓女人一下就戳住了。阿不今天可是學了一手。)

  阿不挑剔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那個穿黑色晚禮服的女人身上。她一頭濃密的黑發燙出翻卷的長波浪,瀑布一般在肩頭四散開去。光滑如玉的脖頸和豐滿的前胸上,一串三重弧形疊翠的珠鏈,淺淡明湛的水綠色,如綠葉纏繞的花環,若有若無的線狀水紋暗暗遊遊地浮現出來。然後,阿不看見了女人奶白色的耳垂上,懸著的一副精巧的翠玉耳環,同那條項鏈上的珠翠同樣的款式,每一粒都是不留雕痕的半圓形,光潔瑩潤如同一滴綠荷上的水珠子,她側一側身、甩一甩發,水珠就會嗒地滾落下來。最後阿不看見了她腕上的手鐲,那麽流暢舒展地滑過她的肌膚,在擺動中發出玎玲清越的聲響。那清澈明亮的淺綠中,閃過一絲秧苗尖尖的嫩黃,漸漸淡下去,淡至珍珠樣的瑩白,再一點點泛綠,像春的原野,滿目青山都盡收眼底了。

  (晚禮服若是不用耳墜耳環或耳釘,你就慚愧吧你。而首飾的顏色必須用得明朗亮麗,會把黑色長裙的沉悶消解掉。那些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琳琅滿目的裝飾中隻綴著一個俗字。瞧這妞兒,抓住頸、腕、胸這要害的“三點式”,即便是個醜女都會大放光芒啦。)

  至於那些像一條條熱帶魚,五彩繽紛地在周圍遊動著的女孩們,任是長裙短裙筒裙吊帶裙魚尾裙百褶裙粗花呢裙牛仔裙、九分褲七分褲休閑褲直筒褲西褲……那些眼花繚亂的細節、千奇百怪的佩飾,看似隨心所欲,卻是無處不透著卓爾的苦心。就看那個穿一條甜粉色打底配藍粉色旋花連衣裙的女孩,中間鬆鬆地係一條琥珀色的橢圓形玉片腰帶,寬大的腰帶有著炫耀的意思,將人的目光都搶過去了。這一口牙,最終還是咬在個玉字上,正是卓爾的高明之處。

  有記者把長長的話筒伸過來,阿不就把自己的心得添油加醋地發揮了。

  女人對服飾天生的悟性,參透這些把戲本是如魚得水。家常的果蔬帶來的自然氣息,模特和首飾在藍天白雲下遊弋的新鮮感,已把同來的女伴們哄得興高采烈。阿不雙手交叉插在腋下,左右四下環顧,見她們一個個大呼小叫、一驚一乍,圍著那些亭亭玉立的端盤玉女,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這個問若是粗短的手指該佩什麽樣款式的戒指才能一俊遮百醜,那個問長方的臉型戴什麽樣的項鏈才相宜。那些業餘模特兒倒是敬業,不厭其煩地一遍遍作答,阿不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發現那些答複倒也簡單,隻是一味千篇一律地重複說:適合你的就是最好的、你應該是你自己……看來已把卓爾事先寫下的解說詞背誦得滾瓜爛熟。還有些女孩纏著問該怎麽識別鑒定翡翠的真假,更多的人關心的是價格,恨不得把那些時裝連帶首飾,都從模特身上扒下來,即刻就買下穿在自己身上……

  阿不在短短的十幾分鍾裏,調動起自己的犀利和敏銳,把這一大片玉樹下的玉人玉手玉貌玉顏玉色,一眼不漏地了然於心。有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她,她便把這鼎沸的場麵更加淋漓盡致地渲染了。但在她眼裏,一絲微微的失望替代了先前的亢奮,不不,她已斷定這座紫藤架下的節目隻是一個幕間的插曲,是一個為了聚集人氣的過渡地帶,不輕易示人的好戲還在後頭——那是留待壓軸的高潮,是卓爾真正要說的話。不過,阿不有點等不及了,她必須在卓爾的輝煌出現之前,就亮出自己的驚世傑作,那不是為了給卓爾鋪墊和捧場;而是為了給來賓一點刺激,給鄭達磊的這場現代交響樂,發出一聲不和諧的怪調。

  三

  鄭達磊步履匆匆地穿過那片花團錦簇的樹林時,麵對著那群綠色妖姬般的模特兒們,似笑非笑地揮了揮手。時間計算得精確無誤,觀眾已陸續到達,人越來越多,這個清晨的林中PARTY,像劇場外的大廳咖啡座,把所有的閑散觀眾都攏在一起。就讓她們乖乖地呆在這裏上常識課吧——有關翡翠玉石的一次別開生麵的常識展覽,但願她們能在這裏免費學到許多東西,為此在日後她們將從口袋裏多多地掏出精美的小錢包。他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認為,即使沒有最後的“冰清玉潔”那個設置,僅僅是開篇的“玉樹臨風”和這一場“琳琅滿目”,天琛公司的預期目標,也已經基本實現了。

  他往公園深處的湖區走去。他的手機鈴聲一直此起彼落,大門口簽到處的工作人員報告說各家媒體的記者都已到達,紅包也分發完畢。他不斷在電話中向各處下達各種指令,這會兒隻覺得喉嚨嘶啞口幹舌燥。他看表——八點四十五分,離正式開幕儀式,隻剩下一刻鍾了。但卓爾竟然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遠遠地,他便望見了那麵扇形的冰牆。隔著一片碧綠的草坪,它們被裝置在一塊小小的坡地的花壇上。陽光從冰牆左側偏後的方向投射過來,像舞台上的一道側光,在那排巨大的冰塊上,勾勒出鮮明的棱角線,猶如一粒巨型的鑽石熠熠發光。

  鄭達磊停下腳步從遠處欣賞,細細地又看一遍,便有些疑惑,再看一眼,心裏忽地躥上來一股火。掏出手機嗒嗒按了一串號碼,聲色俱厲地質問對方,那冰牆的位置究竟是怎麽搞的?

  昨天他親自指揮擺台布展的時候,這扇冰牆原定是放在草坪中央的。一大片綠草映襯著晶瑩的冰塊,該是什麽樣天然又奇絕的效果呢。就為了營造這樣的浪漫情調,天琛公司答應付給公園管理處一筆租金,作為對損壞草坪後修複的賠償。他寧可多花這筆錢,也要為這個活動創造出盡善盡美的氛圍。可是,這會兒,冰牆已被擅自挪動了位置,搬到了草坪側麵的階梯花壇上。花壇頂端有一塊小小的三角空地,卓爾曾堅持說,開幕儀式應當放在這裏舉行。但被他否了,他認為這三角地的空間太小,有損於天琛的氣派。電話裏的聲音嗡嗡的,他隻聽見了卓爾的名字,籌備組說是藝術總監剛才讓改的。他正要大發雷霆,卻見兩個扛著攝像機的記者,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跟前,話筒伸過來了問:我們注意到今天清晨冰牆在安放時,特地為草坪留出了空間,請問鄭總,這是否意味著天琛公司對綠色的保護和珍愛?

  鄭達磊一時無語,一腔惱怒無處發泄,不知該如何回答。胡亂敷衍了幾句,借口說開幕時間已到,便匆匆拔腿離去。

  扇形的冰牆兩側,已站好十幾個穿著中式裙裝的女孩。一律的玉色雙縐麵料短襖,素米色齊膝搭片裙垂墜飄逸,每人均佩油青色的翠玉項鏈,每一串項鏈工料相似,款式或長或短,橢圓長方扁薄鏤空沒有一件重樣。來賓們自然會把這群女孩當作禮儀小姐,沒人會想到,這些女孩全是他鄭達磊親自從警校“租用”的學生,特來為冰牆擔任保鏢,他還為此專門請人為她們設計了上下分開的裙裝,為的是掩人耳目又便於行動。冰中“凍結”的那些寶物價值數百萬計,鄭達磊不能不嚴加防範。警車早已按計劃停在樹叢後麵的通道上,以防意外。

  鄭達磊圍著扇形冰牆巡視了一圈,冰牆已安置妥帖,再一次挪動是不可能了。有幾個人正在忙著用冷風機降溫,以延長冰塊的保存時間。雖說這樣的擺放也無不可,但他心裏仍是對卓爾窩了一肚子火。隻有當他的目光落在牆體的冰塊中,鑲嵌的那些晶瑩璀璨的翡翠玉器時,連日的疲倦和所有的煩惱,才一下子散碎成了輕盈的冰珠雪沫。

  又有電視台的記者圍攏過來。他看看表,按著冰牆底座上冰塊的順序,指點給他們看:那座玲瓏剔透的玉翠佛像、那塊厚重的九龍壁佩、那隻碩大的綠翠蟾蜍,還有那一串紅玉的紫葡萄、那棵油綠中帶著嫩黃絲紋的翠玉大白菜,那座紅翡與綠翠相交錯落雕刻的普陀仙境、還有那一對兒浮遊著綠翠雲紋的白玉雙耳瓶,都是天琛公司的產品。其中有的已被海外的商家訂購,有的是公司珍藏的陳列品。每一塊冰裏都嵌入了文字說明,可以用近鏡頭加以特寫。這些翡翠藝術品無論是構思、材質還是雕刻工藝,在國內都堪稱一流水準。天琛公司以回歸自然的方式,在此展示它們渾然天成之美,並將它們與透徹明淨的冰塊融於一體,正是為了還原於翡翠冰清玉潔的本質。更有趣的,冰塊將會在一小時後逐漸融化,所以來賓和觀眾欣賞到如此奇觀的機會是有限的……

  鄭達磊侃侃地談得興致正濃,眼前飄過一個白色的影子,徑自穿過花壇往上走去。那個影子在花壇頂端的扇形冰牆麵前停了下來,伸出一隻纖長的手,輕輕撫摸著最上層的那塊冰。她長長的頭發如黑色的瀑布傾瀉,雪白如雲的裙裾覆蓋了寬大的石階。長裙低領無袖,露出了白玉般的前胸和嫩藕樣的雙臂。鄭達磊眯起眼睛,習慣性地將職業眼光投射過去,隻見那頸項前胸以及腕上,竟是空無一物,連一絲首飾的痕跡都沒有。她旁若無人地徜徉在冰牆間,像一個高傲的白雪公主。噢,不,在中國文化中,這一身縞素該是一個身著喪服的女人。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睜大了眼睛——淺灰色的眼珠像兩粒冷硬的冰雹,從她枯槁的臉上彈出來。鄭達磊頓感一陣寒氣逼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陶桃。

  陶桃怎麽來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她究竟想幹什麽?在大庭廣眾下使他難堪麽?還是當眾發表演說對他進行聲討指責和報複?

  鄭達磊慌忙地朝她快步奔過去。他願意哀求她請她原諒,隻要她馬上離開這裏。無論什麽樣的要求,都請她留待這活動結束以後再說。

  他在走向陶桃的時候,臉上已經準備好了親切甚至動人的笑容。他說陶桃你的身體完全恢複了嗎?我本想讓卓爾請你來參加這個活動,但又怕你太累了吃不消,你都看見了我實在是忙得顧不上你了你別生氣我會補償的啊,你來了好我馬上帶你到嘉賓席去吧啊?你今天真漂亮我從沒見過你這麽漂亮……可是你為什麽不戴上我送給你的那套翠玉首飾呢,你這身白裙若是配上那七件套的係列綠翠鐲鏈,就真是完美無缺了……

  陶桃拂開了他試圖挽她胳膊的手。那會兒陶桃看上去像一棵白玉雕刻的玉蘭花樹,冰冷而絢麗地迎風而立。她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戴它們,是因為那套首飾中,缺了一枚我曾經最想要的翠戒。

  她低下頭去,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最頂端的那塊冰上——在那塊冰的中心位置,一枚碧綠的心形翠戒,嵌於無色無形的冰體之中。它幾乎有一粒巨豐葡萄那麽大,四周綴著一圈精致至極的白金鑲飾,將那細膩柔嫩的玉質,襯托得越發鮮濃。陽光正從冰體的後麵反射過來,它深潭似潤澤的戒麵,透出一種淡藍色的幽光,那顏色像是活的,似有細細的漣漪在其中微微蕩漾。這就是那種被稱為“藍水綠”的高檔翠玉嗎?無論橫看側觀,那綠色的濃淡厚薄都是均勻的,色力充足而又那麽溫文爾雅……

  但在陶桃眼裏,這會兒,它卻更像一顆在冰中瑟瑟發抖、被凍僵了的心。

  它為什麽被凍在這裏,而不是在她的纖纖玉指上閃爍嗬?

  鄭達磊沉下臉分辯說:陶桃你誤會了,也許我應該早些對你說明——因為這枚翠戒太別致了,我想用它來作展示的樣品,等活動結束後再送給你的……難道卓爾沒有告訴你嗎?

  不。陶桃抬起頭來,淒然一笑。那笑容如此哀婉,令鄭達磊的心微微一震。

  不,我已經不需要了。我隻是一個欣賞者,隻想來看它一眼,免得錯過了機會。現在,我對那套翠玉首飾,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印象,這就夠了。她說著抽回了冰麵上的那隻手,那隻手濕淋淋的直往下滴水。她翹著手指往地麵上甩水,像是甩去了一臉清淚,然後攤開手掌,在陽光下正正反反地烤曬著,這個動作讓鄭達磊想起了洗手間的烘手機。

  好了,你不用擔心,我走啦。再不走,你的這些冰,全都得化成水啦。陶桃說完,輕輕提起了裙裾的一角,快步往石階下走去。那輕盈的白紗掠過一陣清風,像一個白色的幽靈,消失在坡下的樹叢後麵。

  四

  卓爾滿頭大汗地衝進玉淵潭公園時,已是9點零5分。幸虧她穿一條寬鬆的牛仔裙褲,行動利索,一路小跑地鑽過那條掛滿了斜玉旁字幅的林蔭路,老遠就望見了留香園裏那些五顏六色的人群,正在往湖區那個方向移動。她聽見了“春江花月夜”悠揚的琵琶樂聲和喧鬧的人聲,正從草坪那兒傳過來。她在人群中看見了老喬熟悉的麵孔一晃而過——老喬竟然也被請來了嗎?這麽說,他和鄭達磊之間已經達成了和解,或者說是消除了誤會?可惜此時卓爾沒有時間去琢磨這些同她無關的事情。老喬也看見了她,衝著她大動作地揮手,並立馬丟下了正在說話的同伴朝她走來,眼神裏發射出一串意味深長的信號,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跟她說。但卓爾一扭頭便躲了,這樣的時候她可不想遲到,她惦記著她的那些冰塊兒,那可是分分秒秒按著時間融化的,萬一還沒等開幕,那冰就化得個稀裏嘩啦,她這個策劃人的臉可就丟大發了。

  但卓爾就在如此嚴峻的情勢下,剛才居然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插空溜出去了一趟。就在清晨七點半多一點,冰塊全部安放完畢以後,卓爾對天琛的人說她餓了要吃早點,小步快跑出了玉淵潭,開著車就往陶桃家趕。從昨天夜裏起,她就不停地插空給陶桃打電話,想邀請她來參加今天的活動。卓爾的心思,除了想給陶桃顯擺一下她的“天才手筆”之外,也想趁此機會能緩和陶桃和鄭達磊的關係。她知道自從陶桃出院後,鄭達磊忙得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她,陶桃也不給鄭達磊打電話,好像兩個人都被卓爾的那個冷庫凍成了兩塊大冰疙瘩。但陶桃一口拒絕了卓爾的邀請,最後連電話也死活不接,手機也關了。卓爾在心裏罵陶桃不夠意思,莫非就為了跟那個鄭達磊治氣,連我卓爾都不要了嗎?好在是個星期六,路上不太塞車,她一路狂飆猛進橫衝直撞地開到陶桃家樓下——那道防盜鐵門緊閉,任憑卓爾又踢又砸就差沒把整扇門給卸了,陶桃終是無聲無息連個頭發絲兒都不見。氣得半死的卓爾隻好十萬火急地往回趕,就這麽一副兩眼血絲滿頭大汗蓬頭散發的樣子,總算在鄭達磊宣布活動開始之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來賓之列。

  那扇冰牆安然無恙地立於清晨的陽光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睜不開眼。許多人圍在那裏觀看,指指點點的好不熱鬧。

  她剛站定喘過一口氣,一個女人從人群中擠到了她身邊,親熱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摟住了她。卓爾想了一會兒,總算記起來,這人是“天琛”公司廣告部的同事小G,自從小G被炒,離開那家公司之後,卓爾就再也沒見過她。

  小G用極快的語速和慷慨的詞匯,熱烈地讚美了今天這個活動的構思布局和所有精彩的細節,倒讓卓爾不知所措。小G用誇張的語氣萬分感慨地說:卓爾呀,你看你現在幹得多棒,當初你要辭職的時候我就說過,卓爾這一走真是“天琛”公司的一大損失呢!

  卓爾掙開了她的手,一邊盡力往外移動一邊回答說:

  不過,我要是不走,我的損失才大呢。

  卓爾正想再往前挪幾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一條胳膊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哇卓爾你上哪去啦讓我好找!是阿不尖細的嗓音。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臉上化著淡妝,但眼瞼四周、顴骨和嘴唇上都抹了熒光粉,細如金沙或亮似銀粉的小點點,在她麵孔上燦若繁星地閃爍,恨不得把整個園子都照亮了。阿不身上早已脫得隻剩下裏麵半截筒子式繃緊的短內衣,那內衣是如此之短,露出了胸脯以下至小腹以上的肌膚。卓爾驚愕地看見:在她那個圓溜溜的肚臍眼四周,不知什麽時候鑽上了幾個小孔,小孔中綴著一片片冬青葉大小的翠玉,就像從她的肚臍眼兒裏長出來的一叢綠色植物,引來了周圍驚詫好奇、鄙夷、痛心的目光。阿不旁若無人地在眾人眼神的槍林彈雨中招搖過市,不,幾乎是在向卓爾示威——卓爾所有的那些設計,都遠不及她這個“玉體”的創意,更酷更前衛啊!

  卓爾又進一步看清了,阿不的身後還有一個中年女人,不等卓爾對阿不的肚臍發表評論,阿不已把那女人的手交到卓爾手中,故作神秘地對卓爾說:猜猜吧這是誰,我要是說出她的名字,準能把你嚇一大跳!

  那女人笑眯眯地瞧著卓爾,精悍的小手在她掌心裏竟有一種鋒利感,像是握著一把匕首。卓爾無法確認她的年齡——從那眼角深碎的皺紋和略有些幹癟的嘴唇判斷,這女人起碼在五十歲以上了;但從她快樂無憂的眼神,以及那件緋紅的牛仔小褂和腰間誇張的軟皮漆畫皮帶看去,尤其是那一頂溫柔又硬朗的牛仔帽,在她半個腦袋上俏皮地歪斜著,怎麽說呢?四十?三十?卓爾忽然對自己的年齡不自信了。

  卓爾認得她胸前那個橘黃色的哈雷商標。那是男孩子喜歡的時裝,帶有野性的酷和明媚的帥氣,穿在她的身上卻如此熨帖,還透出了幾分女人的俏麗,真是不可思議。

  夏娃!她就是夏娃呀。阿不大驚小怪地叫道。卓爾你不是早就說過想認識她麽,我是為了你特地把她請來的。

  卓爾握緊了那女人的手不再鬆開。那一刻卓爾的腦子像計算機的搜索係統,掠過了有關夏娃的全套故事摘要。京城的名流以及閑散族類,有幾個人不知道夏娃的呢?這個出身名門的中年女人,十幾歲就被送到國外留學,精通幾門外語,二十幾歲就擔任了一家跨國公司的駐南美代表,但到了她三十歲那年,也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她卻突然放棄了十幾萬美元年薪的收入,回國來發展。這些年中她似乎辦過許多不同的公司,成了敗了賠了賺了,每隔幾個月報上就會有讓人嚇一跳的消息。據說她先後結過三次婚,也許是四次。對卓爾造成最強烈刺激的事件,是她在那個第二任丈夫,一個天才畫家大紅大紫、一張畫賣到上百萬元天價的那一年,她居然向他提出了離婚。過了不久她好像又一次嫁了,據說是一個比她小十幾歲的老外,又傳說是一個音樂學院的吉他教員……

  卓爾看著夏娃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外星來客。她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麽。她好像是問起了夏娃現正在做什麽,又記得自己其實什麽也沒問。夏娃好像是回答她說,她現在什麽也不做,又好像回答說她現在正在研究女權主義。這個回答讓卓爾肅然起敬,因為卓爾從來沒有機會認識一位哪怕懂得一星半點兒女權主義理論的女人。她原來工作的那家《周末女人》雜誌,編輯幾乎全是男的。

  但緊接著夏娃就口無遮攔地說,她發現女權主義是一個悖論,它在用作女人自我防衛或進攻武器的同時,也可能成為一件女性慢性自殺的工具……所以千萬別把那些“主義”甭管是什麽“主義”當回事兒,一個人的個性是比性別更重要的……

  如同醍醐灌頂,卓爾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都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夏娃大聲說。泥和水一攪拌,泥沙俱下,才流出了一條黃河,哎你說,水和泥缺哪一樣,能有母親河呀。她朗聲大笑。

  卓爾覺得今天自己遇到了同類,像夏娃這樣的女人,才真是翻雲覆雨大起大落“作”得夠水準嗬。

  也許在今天這美女如雲的草地上,散落著或是集合了京城所有暗藏的“作女”,她們互相也許從來謀麵,但她們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遊勇而是一簇簇一團團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個正在崛起的精神群體。沒準兒哪天就會有一家又一家“作女俱樂部”悄然開張。究竟什麽叫做“作”呢?“作”是女人與自己的較量,是一場看不見對手而且永無休止的心靈戰爭。“作”是一種創意的實現,是按自己的願望去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聲有色。“作”是一種運動,它呈現出女人身體波浪般的曲線,因為女人的力氣不夠,她們想要頂開頭上那塊幾千年沉積的蓋板,隻能一下一下地拱動,拱動就成為“作”的必要姿勢。卓爾要為“作”字正名。一個女人“作”的動力從她身體的深處爆發出來,是欲望無法實現的焦慮。陶桃從嫩江到深圳到北京的三級跳能算是“作”嗎?不,那也許是掙紮而不是“作”。“作”就是不斷的放棄和開始,一個人年輕時不“作”更待何時?“作”是女性解放的標誌,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廣闊。隻有“作”著,女人才能感覺自己蓬勃的生命。能“作”的女人也許常常令人討厭,她們往往會為比付出慘重的代價,但那女人自己很快樂啊那就足夠了。“作”的女人多一半是失敗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進監獄裏去的女人也是有的。但若是沒有這支敢於犧牲的女人敢死隊,女人就還得半死不活地苟且下去。隻要你見到了夏娃這樣的女人,你就該知道,一個女人“作”一陣子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作”下去,直到實在“作”不動那一天為止。

  卓爾懷著幾分慚愧的心情望著夏娃——都說卓爾這人太“作”,若是比起夏娃,卓爾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個世界正在生長出越來越多的“作女”,那隻是今日女性的一種生存狀態,任人說好說壞,女人們都隻能繼續義無反顧地“作”下去了。

  然而,卓爾在這一天清晨仍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很久以後卓爾一想起當時的情形,就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撞死。那會兒,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的卓爾,還是忍不住想同夏娃說點兒什麽,在她內心深處,也許是希望能聽到夏娃的好評。那將同小G的讚美有著本質的區別。她知道當呆會兒冰化雪消之後,夏娃那樣的女人,就會重新躍入京城這口沸騰的火鍋裏,再也無法輕易把她打撈出來。於是,就在開幕儀式即將開始的最後一分鍾前,她問了夏娃一句話——那句愚蠢的問話足以證明,卓爾要達到夏娃那樣“作”的量級,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卓爾怯怯地問:今天的活動,你感覺怎麽樣?

  夏娃聳了聳肩,又搖了搖頭說: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卓爾傻傻地愣在那裏。花壇上的冰快即將融化,卓爾卻變成了一個冰人。

  五

  迷迷糊糊的,卓爾聽見了麥克風的聲音掩蓋了琵琶的樂聲。有人走到前麵花壇的位置,開始致辭。好像是什麽珠寶協會,又好像是什麽企業文化協會,還有京城最大的那家工藝品商店。他們說了許多祝賀和讚美的話,無數的照相機和攝像機對準了他們。鄭達磊始終麵帶微笑地立於一側,一套像是為他度身定做的米灰色隱條西服,熨帖雅致得無懈可擊。在攝像機的反光鏡頭下,卓爾看見他那條鵝黃色的絲質領帶上,別著一枚呈暈綠色的玉質領帶夾。卓爾想起來,鄭達磊曾告訴過她:那是一種名貴的印度玉——一小塊條狀的玉片上隱隱散落著星光般的瑩點,在陽光下會有神秘的美感。此時那玉片有意無意地晃動著,將人們的目光完全聚焦於他,他的身子一動,胸口的熒光也跟著動,鄭達磊自然成了全場的中心亮點。

  終於輪到鄭達磊講話了。

  卓爾完全沒有聽清鄭達磊在說些什麽,她壓根兒也不關心鄭達磊要說些什麽。她仰著脖子張望前麵的冰牆,時不時地看表,她隻想知道在今天清晨——上午的常溫下,冰塊將會以什麽樣的速度融化,它們究竟能堅持多久。她不明白鄭達磊為什麽要在那兒說個不停,把那一堆廢話說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幹嗎不多留些時間讓人們去欣賞那些“冰清玉潔”呢?更奇怪的是,那些來賓和遊客們,居然也會有如此耐心站在這裏聽他講演(應該說是廣告)。他們對鄭達磊的興趣,似乎要遠遠大於對阿不肚臍眼兒的興趣。阿不的肚臍被淹沒在人群中,沒有人再對她多看一眼。奇怪的是這些京城呈文質彬彬的白領們,循規蹈矩的雅皮士們,幹嗎不像王晉在鄭州商廈門前做冰牆那個活動時的老百姓那樣,扛著槌子榔頭和鏟子錐子,撲上去鑿冰砍冰,想方設法把裏頭的東西弄出來扛回家去呀?這些老板經理和老板經理的朋友們,這些廣告界的打工仔和媒體的打工仔——所有在場的“文化民工”們,真是太缺乏想象力太缺少參與的主動性太沒勁了!

  卓爾心裏巴望出點兒什麽事才好——隨便發生點兒什麽都行。她的冰牆不完全是讓人看,而是讓人去摸去砸的。這些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這裏,難怪夏娃會說她沒感覺了。人群中的卓爾覺得自己的身子正在一點點陷落下去,連日來的那種興奮和激情,正像那扇冰牆那樣在悄悄融化,她心裏掠過了一種也許可以被稱為失望的情緒,甚至有點兒——想哭。

  音樂聲忽然停了下來。鄭達磊底氣充盈的嗓音直衝她的耳膜:

  ……所以,為了感謝各位來賓和朋友們今天的光臨和支持,天琛公司為大家準備了一點小小的禮品,就是剛才大家在紫藤架下見到的那些精巧可愛的小首飾。散會以後,我們將把它們一一分裝,贈送給各位,請大家到留香園憑請柬排隊領取,禮物雖小不成敬意,卻是我們天琛公司的一份真誠的心意……

  人群中爆發了熱烈的掌聲,周圍的人開始躁動起來,許多人翹首踮腳,回頭往留香園的方向張望。這一刻卓爾總算恍然大悟——剛才如此安靜的人們,原來是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最激動人心的壓軸節目。

  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男子穿過人群,步履急促地朝卓爾走過來。他一邊擦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隔著老遠便一個勁地朝卓爾招手。

  卓爾看了看他,站著不動。這不是齊經理嗎,他找她幹什麽?

  鄭達磊在掌聲的鼓勵下,那聲音中更增加了一種頗具煽動性的磁力:

  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後兩天的清晨,8點到10點之間,我身後的這一堵冰牆,每天都會重新安放和更換,以展示更多更美的玉雕和翡翠。最令人激動的是,本公司決定,明後兩天裏,待冰牆融化後,裏麵被冰凍的幾百件玉器和飾物,都將無償贈送給遊客,作為對“天琛”顧客多年支持的答謝……

  一陣激烈的掌聲淹沒了鄭達磊。卓爾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那些“玉雕和翡翠飾物”,我的天,隻有卓爾和天琛的少數人知道,在冷庫的後期幾百塊冰的製作中,鄭達磊下令從公司運來,置入冰塊的都是些什麽樣材質的大路貨。那些積壓多年占著庫房出不了手的小玩意小零碎,這下可算是有了出路還得了人情。鄭達磊鄭總鄭老板,你可真行!

  恍惚間,齊經理已竄到卓爾麵前,怒氣衝衝的唾沫濺到了卓爾的鼻尖:鄭總讓我喊你呢快走快走!他不由分說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就往花壇方向跑。他掌上的一股蠻力疼得卓爾直咧嘴,像是押運一個犯人似的,一直把她拽到了那個所謂的“主席台”底下。

  鄭達磊神色嚴峻地看了她一眼。

  她聽見鄭達磊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甚至有點甜膩:

  現在,我們進行今天這個活動的最後一項,我要代表天琛公司,向本次活動的總策劃人——卓爾小姐獻上一束鮮花,以此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

  掌聲又響起來,像一片雜亂無章的新年爆竹。那個瞬間裏,卓爾突然有些惶惑又有些氣惱,她一點都不希望得到感謝——或者說是以這樣公開的、毫無新意並且太不好玩的方式,來向她做出象征性的感謝姿態。她看見了鄭達磊正從一位禮儀小姐手裏接過了一束鮮紅的玫瑰,那一大叢透明的包裝紙把他的臉擋住了……

  卓爾遲疑著。她實在不想走上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恨不得即刻化作一攤水,無聲無息地流到那個被叫做玉淵潭的人工湖裏去。卓爾怎麽辦呢?再這樣僵持下去,卓爾也太矯情明擺著就成了作秀成了嘩眾取寵了……

  就在那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卓爾聽見了一聲怪異的巨響。

  那聲音是如此尖利囂張令人心驚肉跳。最初的一刹那,她以為發生了爆炸——但沒有硝煙升起也沒有鋪天蓋地的倒塌物。也許是園中那個食品亭四壁的玻璃碎裂?——但沒有玻璃的碎片和碎渣崩濺。那麽是冰河解凍了?她明明聽見了冰排開裂流冰擠撞的那種沉悶而寬闊的聲響——是她的幻覺嗎?冰河在很遠的地方,那是陶桃的故鄉嗬。但肯定是冰的聲音,從容地撕裂清脆地跳躍著,從卓爾的正前方,那塊眾人矚目的花壇上傳來——

  那扇璀璨奪目的冰牆,在頃刻間,毫無預兆地轟然倒塌了。它是往前麵草坪的方向,彎著腰倒下去的,就像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碎散成無數獨立的冰塊,就像當初卓爾在冷庫裏,剛剛把它們從模子裏倒出來的那個樣子。不,它們已經被陽光的熱量磨去了棱角,像一塊塊橢圓半圓或奇形怪狀的鵝卵石,跌落在那層鋪著剪絨般綠草的花圃裏。那些碧綠奶黃暗紅的翡翠玉雕,在冰塊中若隱若現,水淋淋的冰塊沾上了草屑和細土,加快了融化的速度,一攤一攤的濕印兒,倒像是給花圃澆了水似的。

  很久以後卓爾回想那天的情形,恍惚中又覺得那聲巨響也許隻是自己的錯覺。冰牆倒塌的聲音其實並沒有那麽驚天動地,它們的坍塌是柔軟而順暢的,就像一堆被風吹散的棉花垛,悄無聲息地各自滑開去。偶爾有幾塊碎冰落在了花壇的石階上,發出了古箏般細碎的琴音,嫋嫋地飄入湖麵而後消失了……

  那一聲震耳的轟鳴,其實來自她自己。她心裏一定有什麽東兩炸裂了。

  那束鮮花從鄭達磊手中脫落,緊接著紛至遝來的許多雙鞋子,匆忙地從它的花苞和葉片上踩了過去,那粗直的綠杆上堅硬的三角刺一粒一粒地掉下來,連同那些嬌豔的花瓣,在石階上碾成了一攤泥漿。那一刻,卓爾心裏竟然湧上了一陣強烈的快感。

  這會不會恰恰就是卓爾內心深處,一直期待和盼望發生的那個事情呢?

  後來卓爾看見了曾經在電影中才見到過的場景——那些亭亭玉立的禮儀小姐,在頃刻間變成了身手不凡的俠客(或是警察),幾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已將散的冰塊團團包圍。一輛鳴笛的警車奇跡般地出現在草坪旁邊的路上,然後,還沒等卓爾反應過來,警車呼嘯而去,如一輛灑水車在路上留下蚰蜒似的水跡。與此同時,那些完整的破碎的冰塊兒,還有被包裹著的翡翠玉器,連同那些美麗的小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化成了水的冰塊,順便把那些玉雕也一起化掉了似的。

  那個過程是如此迅疾利落有條不紊,像極了一個經過多次排練的啞劇小品,或是一個即興而才氣橫溢的行為藝術作品,許多天以後還讓阿不的同夥們驚歎不已。據說夏娃日後評價,那才是整個活動中最能體現商業本質的一筆,但卓爾坦言說,這一筆與她無關。

  卓爾隻記得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像一隻蝴蝶般撲向花壇,飛快地撿起了一粒核桃般大小的碎冰塊,放進了嘴裏。冰塊兒在她的舌下發出了嘎嘣嘎嘣的響聲,她粲粲地回頭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般的牙齒——那是卓爾腦子裏有關玉淵潭的清晨印象中,惟一留下的溫馨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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