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個多月中,卓爾呆在京城東郊的冷庫裏,同時經曆著夏天和冬季。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小說中的化身博士,白天像個臃腫的聖誕老人,下班時脫去厚重的皮靴和羽絨服,換上短裙和涼鞋,渾身頓時輕飄飄的,雙腳一用力即刻就會飛起來。
卓爾每天開車去東郊,總覺得自己是去機場。從熱帶的一個島國,乘飛機一下子降落在冰天雪地的南極,連一點兒過渡都沒有。這個關於南極的想象令她十分歡喜。京城正是炎夏酷暑,卓爾卻像一瓶被冰鎮的啤酒,渾身冰涼隻有血液還在流動。冷庫厚厚的門在她身後一道一道關閉,隔絕了外麵的陽光、熱氣還有喧鬧的人聲。她走進一個幽暗而寒冷的世界,那裏除了站腳的大木板之外全都是冰。她像一根行走的冰棍兒,裏外都被凍透;偶爾在出了槽的冰塊上照見自己的人影,隻一眼,卓爾便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哪兒還是個女人,活活是一個眼珠發愣、下巴僵硬、全副武裝隻剩下關節會動彈的機器人。
但卓爾每一天都開心得要命。卓爾的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很久都沒有這麽快樂了。那個大型活動的一切步驟,除了製冰以外的具體事務,都由天琛公司的籌備小組在負責打理。這冰庫中所有的關鍵環節,都按照卓爾的意圖,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一串珠鏈的顏色或是大小尺寸這樣的細節。鄭達磊派出了一台依維柯麵包車,還有整整一打的員工外加一位公司的總務,供她調遣使用全權指揮。她和鄭達磊共同選擇妥當的玉器和翡翠,按照工作的進度,每一件都及時用警員和工具車押送至冷庫,做完後就在冷庫的小倉庫內封存,並派專人24小時守衛。就連公司的財務支票,都開出來放在卓爾手中,隨用隨簽,不會讓卓爾為難以免耽誤工夫。卓爾隻管放開手去做,她想做成個什麽樣子,就做成什麽樣子;做得不滿意,隨時可以把冰化成水重新來過。反正清水有的是,而把清水凝成凍兒,所需的錢也有的是。那麽卓爾還缺什麽呢?卓爾不缺想象和才華,缺的隻是時間和耐心。
卓爾就那麽整天濕漉漉硬邦邦的,在巨大的冰槽上鋪設的木板中央走來走去,像一隻覓食的企鵝。她每隔幾十分鍾就會抽開木板彎下腰,檢查由水成冰的進度,以便在最恰當的時間,投放她需要嵌入的物體。有時她為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會在冷庫逗留到半夜才走。她在廣告部挑了幾個原先跟她比較合得來的人,加上其他部門臨時調來的一班人馬,彼此合作得還算融洽。盡管她常常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要求他們返工重來,或是她又有了一個什麽新的主意要修改,把那些員工一次次折騰得死去活來。有時卓爾冷不丁發火,會把人罵得下不來台。但誰也奈何不了卓爾,她從早到晚都像一根釘子釘在冷庫裏,誰想要搗亂或偷懶,都蒙不了卓爾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卓爾對她的手下人說:瞧瞧,就這麽凍上一天,骨頭縫兒裏都降了溫,晚上回家不用開空調了,省電。
凍好的冰塊都是30×60×80公分的規格,將冰槽的外部用清水衝洗後,提升倒扣,完整的冰塊就取出來了。抽淨了空氣之後凍成的冰塊兒,晶瑩得連一絲兒雜質、一粒細微的氣泡都沒有,透明得像水晶或是隱形的幽靈。若是沒有在冰塊中嵌上彩色的玉器,那冰幾乎就等於不存在,不用手觸摸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了。卓爾忍了又忍,要不是怕自己的舌頭被冰黏住,真的好想舔它一口。
每一塊冰“出籠”的時刻,卓爾都會想起那個名叫王晉的畫家。
其實,卓爾的這個創意,受到王晉某個裝置藝術作品的極大啟發。初夏的一個傍晚,她在懷柔神堂峪山溝深處的那個水潭邊,鑿著山崖下一大塊未融化的殘冰時,猛然想起了她曾見過的一幅圖片。那個名叫王晉的人,幾年前曾在鄭州“天然商廈”門前,應邀為那個商廈失火後的複業典禮,做過一個名為“冰·96中原”的大型作品,他把商品嵌於冰磚,以冰砌牆,有火來水擋,並以冰之冷靜使消費保持清醒等多層寓意。那個新奇的作品當年在鄭州轟動一時,那一堆冰塊兒在人們嘴裏含了許多日子才化掉。那麽,作為“冰清玉潔”這一自古就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冰”和“玉”猶如一個天生“連體”的比喻,一個相關相襯的共同載體,肯定還可有更多含義更豐富的闡釋。
卓爾立即決定去拜訪這個叫王晉的人。
當天晚上卓爾就設法從朋友那兒找到了王晉的電話號碼。她把電話冒冒失失地打過去,那個人說他從來沒聽說過卓爾這個名字,差點就把電話撂下了。卓爾隻好急急忙忙把她的想法嘁裏哢嚓地說了一遍。那個王晉耐著性子聽著,然後回答說:冰是屬於大自然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當年的創意也是來自冰燈或是別的什麽。冰在藝術中隻是作為一種語言存在,你用它來說出你自己的話就行了。
那個叫王晉的人根本沒有同卓爾見麵的興趣。也許是出於禮貌,最後他淡淡說了一句,說這個活動舉辦時,可以通知他,如果有時間,他也許會去看一看。
卓爾已經很知足了。卓爾當然會把王晉的冰變成她自己的冰。冰原本是水,每一滴水都在凝聚成冰的過程中改變了形狀。卓爾的冰與火無關而與玉有關,卓爾要把冰化成玉,或是把玉凝成冰。它們是自然的初始形態,也是千年文明對人類的鍛造和修改過程。當玉石被人從地底下不斷挖掘開采出來之後,最後也將隨著地球生靈的滅絕一同消失,就像冰融化成水升入天空那樣……
其實卓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些什麽。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卓爾要說什麽。它們璀璨奪目,它們光彩照人,它們將吸引都市人麻木不仁的目光,令他們停下腳步,在驚歎中發表一些五光十色的意見,然後把冰中之物帶回家去。這就夠了。卓爾的目的隻想通過這個活動的成功舉辦,繼而建立一個自己的工作室,有穩定的收入去支付她的住房按揭和汽車醫療人壽保險賬單的同時,幹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
後來卓爾還給那個叫王晉的人打過一次電話,請教一些製造過程中的技術問題。那人居然一五一十地把一些要點對她講得仔細,卻從來不多問她一句究竟想幹什麽。
卓爾看了看腕上的表。近來她養成了不斷看表的習慣,一塊成形的冰製作需要二十四小時,操作中最難掌握的是:冰槽四周的水已結冰,而中心仍處於液態的水狀,然後將物體準確地投放——那一個最佳的時間段。
今天是十分關鍵的一天,昨晚下班前凍上的數十箱冰塊,冰槽四周都已被冰淩合圍,中心一汪汪澄澈的淨水,像一朵朵白色的牡丹迎候著即將飛來的蜜蜂。所需的物件都已運入冷庫,人員均已到位,隻等卓爾發話了。
卓爾忽然聽見了一陣知了的尖銳叫聲,長驅直入密集如雨,一聲聲叫得人心慌意亂。這密封的冷庫中,哪來的樹又哪來的蟬鳴呢?她又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手機的鈴聲,正從她那隻掛在牆角一根鐵軸上的書包裏發出來。自從她進了冷庫以來,手機鈴聲就很少響起,這裏常常沒有信號,誰的電話都打不進來,倒是正合她的心思。
她從木板上跳下來,跑過去接電話。
她恍恍惚惚地聽見了陶桃的聲音,竟然穿透了冷庫的厚牆與重門,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陶桃的聲音那麽微弱,有氣無力的像一根遊絲在冷風中顫悠。陶桃說卓爾我找了你好幾天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卓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表,一邊往冷庫的角落走,壓低了聲音說:陶桃,我現在正忙著,等下了班我去你那兒好嗎?
陶桃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陶桃說卓爾我昨晚肚子痛了半夜,今天一早出了血,怕是要流產了……
卓爾的腦子嗡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噎得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她結結巴巴說,什麽什麽流產你你真的那個啦?你怎麽不……不早說啊?
我是想把孩子生下來的。我跟你說過……
我還以為你說著玩呢!卓爾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腳。喂你現在在哪兒呢?
在家。今天一早發現不對勁我就沒敢上班……
鄭達磊呢?
電話中的陶桃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我不會找他的。
卓爾嗯嗯地拿著電話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四周的昏暗中,唯有牆角的冰塊閃爍著慘白色的冷光。靠近天花板的屋頂上,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頂愛斯基摩人的皮帽子高懸著,皮帽是空的,沒有腦袋,那些腦袋都跑到哪兒去了呢?
陶桃你聽著,別慌啊千萬別慌。我馬上打電話讓盧薈去你那兒,送你去醫院。這事兒得有個男人陪著,你知道盧薈那個人,辦這樣的事兒他最拿手了。你放心好了,我會讓他把你照顧好的。我再說一句,不管流血不流血,你都該做人工流產。你要那個孩子幹嗎,你要賭氣要報複,也得先為自己想想啊……
陶桃有一會兒沒出聲。卓爾又緊著叮囑一句說你要是再不流產可就晚了沒人能幫你。你把手機開著,我一下班就過去看你啊。
卓爾按下紅鍵又按綠鍵,立即往盧薈的辦公室打電話。謝天謝地,盧薈正好在。如此十萬火急之下,她也顧不上盧薈情願還是不情願了。卓爾三言兩語地把陶桃的事說了,讓他趕緊打一輛車,把陶桃送到附近的醫院去,還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有些令卓爾感到意外的是,盧薈看來很願意幫這個忙,連一點為難的意思都沒有,就一口應承下來。
放下電話,未等鬆下一口氣,抬頭見木板上的那些人,齊刷刷地翹首望著她。她心裏一緊,趕緊往冰槽那兒跑。滑溜溜的地麵上一塊白一塊黑,閉一閉眼,麵前那塊藕粉地兒的紅翡壽桃雕,緩緩沉入水中,濺起一片殷紅的血光。
二
陶桃看見自己站在嫩江的江岸上,江上冰封雪蓋,如亙古荒原,望不見一個人影。她朝著江心走去,冰麵在腳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突然,冰麵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裂縫越來越寬,斷裂的冰塊互相推擠著,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冰峰。她想莫不是要開江了麽,慌慌地擇路而逃,卻聽見了轟隆的雷聲從腳底下傳來,那條堅硬的冰河就在她麵前,像一塊猛然斷裂的鋼板,被突然而至的江水從中間狠狠撕開。無窮無盡的江水迅速噴湧上來,裹挾著碎裂的冰塊,一下子把她卷入了水中。江水徹骨的冰涼幾乎令她窒息,她掙紮著,試圖抱住身邊的一塊浮冰。那冰的棱角太鋒利了,她的一隻手指唰地被切割掉,紅色的指甲蓋兒像一片花瓣兒順水漂去;她又試圖抱住另一塊浮冰,那塊冰卻是太圓滑了,像一隻晃動的氣球,怎麽都無法抓住。她在冰河上精疲力竭地沉浮,卻沒有一塊冰能救她。後來她終於看見了一塊木板——是那種長長窄窄的跳板,它的一端架在冰河上,另一端連著河岸,她踏上了那塊跳板搖搖晃晃地往岸上走,從岸邊的雪地上伸出一隻瘦骨伶仃的手,一點一點地把跳板往回拉,將她的腳底抽空。巨大的冰排從上遊蜂擁而至,她絕望地喊叫,那個男人猙獰地笑著,他說你不是要走麽,船已經來啦,再不走你就得嫁給我啦。冰排像一艘艘船向她靠近,跳板已經高高地懸空,她無路可走了,回過身像一個跳水運動員騰空飛轉,往船上跌下去。但船隊已經起航,摩托艇一般突突地飛速遠去。她落在巨冰上繼而又彈入水中,那樣白茫茫黑沉沉的大水,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路,一個浪頭襲來,她迅速地沉下去,隻一會兒就被江水吞沒了……
陶桃——一個溫和的聲音喊著她,一隻手停留在她的額頭。
是達磊嗎?一定是達磊來了,他來看他的孩子,是他和她兩個人的孩子。她是多麽想要這個孩子嗬,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小精靈,在安寧的日子裏一天天長大成人,有著冰肌雪膚的容顏和玉樹臨風一般的身材,計算機般精確的頭腦和純真善良的心腸。無論是金童還是玉女,她(他)都會得到天下最仁慈的父愛和母愛,她(他)會在這座中國的首善之地,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培養,等到高中一畢業,他們就會把她(他)送到英國?也許是美國?法國去留學。她(他)將成為一個出色的外交官?商界大亨?總統或是總理?她(他)將會一生無憂,幸福美滿,而不會像她(他)的母親,經受了那麽多的屈辱和折磨。如果她(他)真的成為他們的母親所期待所希望的人,那個母親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值得的。許多年前當她毅然踏上那條狹窄的跳板時,她所憧憬的便是這樣一幅未來的圖景。她也許就是為了她未來的孩子才離開那個遙遠的邊地?這些年中她所經曆的每一個男人,都像嫩江上那寬寬的河灘上連接著夏季最後一艘輪船的跳板,將她一步步托往那個理想之境。他們也許怨恨她貶損她,那是因為他們鼠目寸光胸無大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過她。一個未來母親那一點精明的算盤,若是同男人的野心相比,也能算得上是野心嗎?一個女人若是為了她心目中未來的孩子如此地作踐自己,應該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好女人了吧。許多年過去,當夏季的熱風在這幹燥之都登陸時,她離自己最後的目標僅僅隻差一步之遙了……
然而,如今這個孩子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人體組織、一攤碎裂成末兒無法捏合的冰碴。醫生說由於先前的幾次流產,子宮壁變薄造成習慣性流產;陶桃的母性史在這裏出現了一個難以解釋的怪圈:即她一次次殺死了那些尚未發育的胚胎,是為了在一個最佳時機得到一個最好的孩子,但與此同時,她恰恰親手謀殺了那個也許是最好的孩子……
陶桃沒有眼淚,她的痛不在傷口上,而是痛在骨頭裏。
那雙手仍然輕輕地在她麵頰上頸窩裏移動,替她揩著汗水。是達磊嗎?他怎麽還不來?對了,是她沒有告訴他,她不希望他看見自己這樣狼狽不堪的模樣。他說過女人也應當學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其實陶桃不需要他的教導,在她多年漂泊的歲月裏,每一次遭遇“車禍”,結果都是陶桃自己一個人默默收拾殘局。
陶桃……你醒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根,像一陣清涼的小風吹過。那個人的衣領上透著洗衣液的香味,這種幹淨的氣息令她感到陌生,卻十分的熨帖舒服。這個人不會是鄭達磊,達磊的手沒有這樣綿軟,聲音也沒有這樣柔和,達磊的目光從來都是逼視的……嗬,不似這細紗般柔霧,輕輕地覆蓋了她全身……
陶桃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她看見病房床頭的那個男人,那雙憂戚的眼睛如一片雲長久地注視著她,他的一隻手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杯子,嫋嫋的霧氣散開去,他光潔的下巴和筆直的鼻梁漸漸地清晰起來。
是盧薈嗎?她說,你在這兒呆了多久了?
哦,也沒多大會兒,為了讓你減輕些疼痛,醫生手術時用了麻醉藥,出來後你一直睡,大概有六七個小時吧。
盧薈把杯子端近下她的嘴邊,告訴她那是牛奶也許可以喝上一口。又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大堆食物,問她可想吃點兒水果什麽的。
陶桃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一片茫然的寂寞與黑暗中,盧薈清晰的麵孔隨即模糊下去,被迅速置換成了另一個男人,那個她愛過至今仍然愛著也恨著的男人。此刻守在她床邊的,為什麽不是鄭達磊,而是一個同她毫不相幹的男人呢?陶桃也許曾經有太多的機會,選一個平凡而可靠的好男人作為丈夫;陶桃今後也許還會有機會,選一個像盧薈那樣知冷知熱、細心體貼的男人嫁了;但在她心的深處,像鄭達磊那樣具有魔性誘惑的男人卻隻有一個,並且會永久地占據她心的領地,與她同生共死。有人說好男人像白開水,壞男人像烈性酒,不好不壞的男人就是飲料了。飲料可有可無,白開水是生活必需品,而隻有烈性酒,才會令人陶醉和瘋狂。鄭達磊這杯度數過高的烈性酒,把陶桃徹底醉倒了。但酒自己卻不會醉,好酒越放越醇,開瓶的香味隻會誘惑更多貪酒的人。那麽女人呢,好女人也許是葡萄酒,葡萄酒自然醉不倒像鄭達磊這樣對酒精具有抗力的男人。疼痛與昏沉中的陶桃百思不得其解:像她這樣雖然不太年輕但風韻尚存、充滿女性魅力又風情萬種,受過教育有文化而且經濟獨立的優秀女性,究竟為什麽征服不了鄭達磊?她總該算是一個上得廳堂進得廚房的女人了吧,而鄭達磊依然把她一個人丟在了醫院裏。他到底要的是什麽樣的女人?他真的希望這種“走婚”的方式一直持續到他老得走不動路,才會把那個等了他一輩子的老太婆娶回家來在床邊伺候他嗎?恐怕到那時候,老太婆早已換成了另一個年輕的小妞兒?
陶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迅速衰老下去,鬆弛的皮膚上皺紋像一棵蔫黃的白菜。
陶桃驚恐地睜開了眼,床前的盧薈依然笑容可掬。
盧薈拉開了病房的壁櫃門,從裏頭拿出了一隻精美的錦盒。那盒子沉甸甸的,有一本豪華雜誌大小,銀白色的絲絨麵上係著一根鮮紅的緞帶。它的樣子像是一隻首飾盒,但首飾盒卻極少有那麽大的。
剛才你睡著的時候,鄭達磊來過了……
你說什麽?陶桃猛地仰起了脖子,一陣劇烈的疼痛又使她不得不跌落在枕上。她喃喃自語說: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兒?
我想,當然是卓爾告訴他的。他匆匆趕來,把你手術後的單人病房都一一安排好了。見你昏睡著,他說他還有會議先走了,讓我在你醒來後,把這個東西交給你,說是一定會帶給你很大安慰的。他說時間太急,沒有來得及買鮮花,就讓這個盒子代替吧……
陶桃從被單下伸出兩隻手,慢慢地抽去了盒麵的緞帶,輕輕地把盒子掀開。盡管她心裏已經隱隱地猜到那是一件什麽東西,但當她把盒子完全揭開時,仍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銀白色的絲絨底墊上,用銀色的細絲帶,固定著七八件翠綠色的首飾,在絲絨上擺出了錯落有致的圖形:一串翠玉的扁圓形項鏈、一副耳墜、一副手鐲、還有一枝白金鑲嵌的綠玉胸針——這一整套玉飾,一碼色均勻的寶石綠、玉質溫潤純淨,不帶任何偏色,定是取自同一塊玉料。一線殘陽正從窗口斜斜地透進來,落在那一對墨綠色的手鐲上,像是山崖下兩池並列的深潭,反射出綢緞般的光焰。那一副菱形的耳墜,像是漂浮在水麵的兩片油青色的綠葉,點點陽光在葉片上灑下了滴滴水珠。那串珠鏈綠得濃豔,像一條扭著腰肢的竹葉青蛇,妖嬈蜿蜒……
陶桃吃驚地張大了嘴,捧著盒子的手,微微地戰栗了一下。
是的,在這套看似完整的翠玉首飾中,唯獨缺了一枚戒指。
陶桃的目光下意識地掠過自己空蕩蕩的手指。她早已摘去了原先那枚珠戒,而把修長的中指一直空在那裏。她等待的就是那一天,會有一個她所愛的男人,把一枚世界上並非最昂貴卻是最寶貴的婚戒,親手給她戴上,就像汽車徐徐穿過世界上最長的一條隧道。如今那十個手指甲上已是殘紅斑斑,猶如暮春時節滿地飄零的花瓣,而樹枝上卻是空空如也,不見一點新綠一片嫩葉——她最想要的,恰恰是那幽綠的貓眼兒一般,從此後時時刻刻年年月月,守護在指尖上凝視著自己的一枚翠戒嗬!
淚水像一顆顆迸裂散落的珠鏈,從她眼裏奪眶而出。
一隻白淨的手立即把紙巾遞了過來。盧薈的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肩:噯噯哭什麽哪,依我看,這套首飾起碼值幾十萬啊。不管怎麽說,鄭總這個人還是挺夠意思的……
陶桃哭笑不得地把紙巾揉成一團。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曾夢寐以求的這一套翠玉首飾,竟然是在這樣的日子,以這樣的方式,送到了她的手上。這究竟算是一件信物還是作為一種賠償?在這世上,她的真情她的夢想她的苦她的痛,有什麽樣名貴的珠寶能與此等值交換呢?這不是她感情的價碼,不是。而是他的心理價位——他自以為公平的價碼。可是他不知道,在陶桃心裏,他本來是無價的嗬。
陶桃欠起身子,猛然伸出手,將被單上的錦盒拂開去。她似乎聽見了那隻盒子落在地毯上的沉悶聲響,伴隨著一陣清脆零亂的持續滾動聲,那個瞬間她腦中閃過“大珠小珠落玉盤”那句詩。然而,盧薈在發出一聲驚叫的同時迅猛地撲過來把那隻錦盒一把抱住了。隻是有一隻小小的胸針從未關嚴的盒縫滑了出來……
陶桃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三
卓爾急急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見到的是盧薈趴在床邊的地上,正在尋找什麽東西的情景。她的腳差點踩著一枚碧綠的胸針,像一隻高舉長矛的綠螳螂擋在路上。那一刻卓爾覺得好生奇怪,不明白這些個讓她忙乎了十幾個小時,已經像琥珀中的昆蟲那樣被載入凍層的翡翠玉器,何以會滾落在這個地方。她恍然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又一次走進了冷庫。她的思維已經差不多被冷庫凍結了,還沒來得及被那輛富康車由嚴寒的南極帶回到高溫酷暑的熱帶島國。
直到她一抬眼看見了穿著條紋病號服,滿臉淚雨漣漣的那個女人。
卓爾撲到陶桃的床邊,一把抱住了她。
渾身冰涼的卓爾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個燙人的火球,胳膊被烤得嗞嗞作響。戰栗的火苗在她懷裏躥動,她聞到了自己衣服上發出焦灼的氣味。但卓爾仍然感覺到冷,一種從心底深處傳來的徹骨之寒,連陶桃灼熱的體溫都無法使她暖和過來。她忽然發現冷庫的冷其實算不得真正的冷,若是在一個熱得流汗的地方仍然覺得冷,那就是真的冷了。她感覺到陶桃柔軟的身體在她懷裏迅速地涼下去,變得僵硬而枯瘦。卓爾要是變成一個冷庫,也許就能把陶桃給冰鎮了。
沒了……孩子……陶桃伏在她肩上無聲地抽泣著。卓爾你知道,這個孩子是我真想要的……
卓爾的淚水刷地淌了下來。
她們抱在一起,互相輕搖對方的身體,久久地相擁而泣。黏稠而冰涼的淚水木然地從麵頰上爬過,在陶桃喃喃不知所雲斷斷續續的哭訴聲中,卓爾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深夜,與陶桃在出租屋第一次抱頭痛哭的情形。那是卓爾一生中第一次對女人生出同情和憐憫之心。是陶桃讓她懂得了女人是怎麽回事,也是陶桃驚醒了自己,該怎樣去做另一種和陶桃不一樣的女人。許多許多日子,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過去了。如今的卓爾在與陶桃同悲共泣之時,卻再不會像那個淒涼的夜晚,默默無言地陪著她掉一夜眼淚了。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告訴陶桃,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想說,其實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的,真正能毀壞你的隻有自己。她想說,如果一個人的行為像一隻野貓,那就別計較別怨恨別人用對待野貓的態度對待你。她想說,再長久的愛情,在人一生中都隻是片斷中的一個鏡頭,隻要電影膠片沒有放完,新的鏡頭遲早都要接上來的。她還想說,一個人若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就該及時把空酒瓶子扔掉……
卓爾猛地咽了口唾沫,把話噎了回去。這些平常普通的道理,難道久經沙場的陶桃真會不知道麽?卓爾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有什麽資格來開導陶桃呢?
盧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悄悄走開,那隻絲絨首飾盒,連同撿起的翠玉胸針,已被他放回原處收拾妥帖,端置於陶桃的床頭。
醫生說,我也許再不能要孩子了……陶桃喑啞著嗓子嗚咽著說。可我是多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嗬,那樣奶聲奶氣的聲音,那樣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兒,親他一口你的心即使是一塊鐵都會融化了……她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不會拋棄你,他不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是我的肝髒我的心肺,是我後半生的全部樂趣。上帝隻是製造了女人,而女人卻創造了整個世界。無論多麽美麗的女人都會衰老,上帝把女人的美麗收回去的時候,是用孩子作為禮物來交換的,卓爾你不會懂……
是的,卓爾不會懂。卓爾沒有生過孩子,卓爾很少去想生孩子這樣的事情。她身體裏曾經潛伏著隱藏著的無數個未來的孩子,都隨著月月噴發的鮮血,流失到江河湖海中去了。那一粒粒晶瑩而柔軟的小泡泡,待在那個濕潤的暖巢裏,卻總也沒有機會遇見長尾巴的小蝌蚪;也許有一次偶爾碰上了,它也是視而不見逃之夭夭,最後她們隻好穿過漫長的隧道,帶著母親的體味,獨自周遊世界去了。
卓爾眼前出現了無數個拇指一般大的小人兒,小腦袋像一粒粒綠豆,手舞足蹈地在她麵前旋轉。她們有著清晰的人形,麵孔活活就像卓爾小的時候。那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手拉著手牽成了一個圓圈兒,把她圍在了中間,齊聲喊著媽媽——媽媽。卓爾的心一熱,一股愜意的暖流上上下下地湧動,在肚臍四周盤旋,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乳房微微地發脹,小腹也疼痛起來。她伸出手去摟抱她們,她們卻飛快地四散開去……
麵對如此鮮活可愛的小生命,卓爾還有什麽理由對陶桃說三道四?在那個被碾成碎末兒肉泥、被扼殺在連搖籃和繈褓都尚未到達過的母腹中的嬰兒胚胎麵前,卓爾所有的那些有關野貓有關鏡頭有關酒瓶子的理論,顯得多麽蒼白矯情和不盡情理甚至殘酷嗬。
卓爾的肚子一陣陣絞痛,有一團氣在腹中運行,不,就像一個胎兒在踢著她,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而冰涼的身子卻開始暖和了,她聽見了嬰兒歡樂的哭聲,有一個孩子就要醒來了,不,是那個孩子的媽媽醒來了。
卓爾輕輕放開了陶桃的身體,衝著陶桃詭秘一笑。
你怎麽知道我不懂啊陶桃?其實,我也好想要孩子的。她說。
陶桃淒然地說:你都三十五六歲了,比我還大,要什麽要啊?
怎麽不能要啊?卓爾從床沿兒上彈起來,麵對著陶桃站直了身子:你可千萬別泄氣,真的想要孩子,辦法多的是。
我先告訴你,你可別跟我提什麽試管嬰兒啊。陶桃紅著眼圈耷拉著眼皮說。
試管嬰兒有什麽不好嘛?卓爾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你想想,你可以選擇最優秀的精子,你想跟誰生孩子就跟誰生。我早就想這麽幹了,隻是一直沒騰出空兒來。我早去醫院打聽過了,要是剖腹生一個試管嬰兒,五十歲以前都一點兒沒問題。
陶桃還沒等聽完就一個勁兒搖頭。
卓爾又進一步發揮說:好吧,就算你覺得試管嬰兒有點兒不放心,那就找一個你喜歡的男人好了。有老婆也沒關係呀,等懷了孕就跟他拜拜唄。國外的單身母親多的是,自己掙錢養活孩子,那孩子就完完全全屬於你一個人。
陶桃還是搖頭:孩子要是沒有父親,心理發育不全你想過沒有。
那倒也是。卓爾有些為難了。她想幸虧在加拿大那會兒,沒跟劉博生下一女半男,要不然那孩子弄不好會有心理殘缺。卓爾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有關孩子的來源,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麽又好又快的方便捷徑,隻得苦著臉說:其實嘛,陶桃,到我老了的時候,我也許會開一家孤兒院,專門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那樣的話,我不是一下子就有一大群孩子了嗎!
我可不想去領養別人的孩子,我隻想要自己的孩子。陶桃翻了個身,把臉背了過去。
不行不行,你這人怎麽這麽封建啊。卓爾走到床的另一側,掀開陶桃的被單,生氣地說。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有什麽區別?不都是一樣的孩子嘛。假如我真的來不及生孩子了,等我再老一點,錢再多一點,我就去領養幾個小孩,起名字全都不用姓氏,叫個紅豆啦黑豆啦黃豆啦赤豆啦,隨便兒叫。多好玩哪。你看著吧,我是說到做到的……
那個瞬間,陶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閃電般稍縱即逝。
盧薈捧著一束紫色的泰國蘭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卓爾和陶桃關於孩子的談話隻能到此結束了。在卓爾的記憶中,這是和陶桃惟一的一次關於孩子和母親的談話,以後她們不會再有機會作這樣傾心的交談了,病愈後的陶桃,和卓爾一樣,都將在她們原來的軌道上繼續走下去。她們像一棵樹上的兩根枝丫,越往上生長,彼此隻會離得越來越遠,也許連葉子和葉子都挨不上了。
那天晚上卓爾一直等到陶桃量過體溫,掛完鹽水,服下了止痛藥安然地睡著了,才離開陶桃的病房。走廊裏刮來一陣涼爽而猛烈的穿堂風,使卓爾的頭腦忽然清醒。她恍然大悟地想:即使她們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陶桃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媽媽。究竟不同在什麽地方呢?卓爾一時也說不清楚。
四
卓爾回到自己的家,打開了門,衝進臥室,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渾身筋疲力盡。她覺得自己也像陶桃說的那樣,有一塊肉被活活地剜去,身體好像全空了。但陶桃身上的肉剜去就永遠少了一塊,而她的肉,無論怎樣剜剮切割,等第二天天一亮,它還會重新再長出來。
卓爾迷迷糊糊地躺著,忽然翻過身伸出手,抓起了電話。
電話通了,她聽見了那個令她厭惡的聲音:
哪裏?請講話。那聲音此刻居然顯得如此輕鬆。
她說鄭總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先前你說過要在展廳內進行那個活動,我一開始不大讚同。但這兩天我忽然改變主意了,我發現其實在室內,也能做出新意來。比如說,把展廳內的空調溫度再強行降低,最好降到零下十幾度,然後讓每個參展的人,穿上特製的棉袍進去,就是那種寬寬大大的、式樣極簡單的中式棉袍,其實也就是兩塊布加一個大盤扣。不過,棉袍一定要做成綠色的——藍水綠、蔥心兒綠、菠菜綠、瓜皮綠、黃陽綠、蘋果綠、秧田綠……把天下所有的翡翠,那種微妙的綠色,都充分地展現出來。你想想,那麽豐富的綠色在展廳裏移動,一個個都是活的,那該多好玩多有意思嗬。回歸自然啊,翡翠與人的一體化呀,隨你怎麽解釋都可以……
她激情洋溢的闡述,突然被鄭達磊那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
我說卓爾——他重重地咳了一聲。你早幹什麽了?這都什麽時候了,再有多半個月就要開展了,公司的準備工作都差不離了,你又改主意,你想折騰到什麽時候算完呀?你不會到開展那天還要我重新來過吧?我現在告訴你,什麽都不能動不能改,你就老老實實把你的展品做出來就行了……
不斷修改才會更精彩啊……卓爾忍不住分辯說。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鄭達磊的語氣已經明顯地不耐煩了。記著,凡是大型活動,不出任何差錯是比精彩更重要的!
鄭達磊似乎已經打算撂電話了,忽又急急喊了一聲喂,他說卓爾你在聽嗎,我倒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老喬已經撤訴了。他說再過些天,會把前因後果都給我說清楚的。
卓爾差點放聲大笑,強忍住了;一轉念,鼻子有點發酸,眼淚湧上來,在眼眶裏打轉轉,卻沒有落下來。
五
剛放下話筒,一陣刺耳的鈴聲,在她床頭驚天動地炸響。
她心慌意亂去抓話筒,心想這麽晚了還有誰來電話呢?莫非是陶桃出了什麽意外?
電話裏最先傳來的是一陣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像是阿不的聲音。
你說話呀!卓爾喊道。阿不你出什麽事兒啦?說話呀我聽著呢……
卓爾……卓爾……阿不胡亂地叫著她的名字泣不成聲……我……在醫院……DD……DD她……她死了……
卓爾的腦袋裏嗡地一聲巨響,眼前一片漆黑。你說什麽?她喃喃道。
……DD自殺了……吃了一整瓶安眠藥……這兩天我給她打電話老關機……我覺著不對勁兒,就跑到她住的地方去了……送到醫院,早就不行了……阿不說得語無倫次,話筒裏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傳來了阿不嚎啕大哭的聲音……
阿不阿不,我馬上就來啊!卓爾對著話筒聲嘶力竭地大喊。你等著……
卓爾從床上跳起來就衝下了樓。手抖得厲害,那車發動了幾次才打著火。卓爾開著車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橫衝直撞,幸虧深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淚水順著卓爾的臉頰淌下來,她用一隻手去抹。臉頰冰涼,淚水迅速凍成了一粒粒冰珠子,她聽見凍冰的淚珠在指尖下發出沙沙的響聲。難道這車裏也變成了冷庫?那一陣陣徹骨的寒意重新浸潤著她的骨髓,她禁不住哆嗦起來。
……她和阿不都救不成DD,DD還是死了……作為DD的朋友,是因為她們的胳膊不夠長力氣不夠大麽?還是DD的力氣已經用完終究拗不過死神了……也許,這隻是DD選擇和設計的另外一種“作”法?這是她最後一次“作”了,當然要“作”得別出心裁“作”得與眾不同“作”得山窮水盡而絕無退路。卓爾寧可相信這是因為DD“作”得收不住了,這樣,“作死”的DD一定走得坦然平靜……
卓爾忽然覺得那個南極其實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塊神聖的極地,有的人找不到它,僅僅隻是因為它常年冰封雪蓋被凍在你心室的角端。而女人,也許因為女人的體溫熱度過高,當冰雪融化成浩浩大川之時,她們卻尚未為自己找好一塊落腳的高地、來不及安全撤離。隻能眼看著自己引來的大水將自己卷走,然後同歸於盡……
卓爾的車停在醫院門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和陶桃,還有DD,都被醫院那雪一般的白色床單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