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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作”是一種創意

  一

  卓爾抱著文件夾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圖片資料,剛一走進鄭達磊的辦公室,就發現裏麵的氣氛不大對頭。

  鄭達磊站在地板中央,臉色鐵青,就像暴風雨來臨前陰雲密布的天空。

  他衝著在門口發愣的卓爾大聲嚷嚷:你還好意思來找我呀,就是你,引狼入室,你那個哥們老喬,一個開火鍋鋪子的暴發戶,竟然把我給涮了。去年他重新開張,非要擺闊搞什麽豪華裝修,求我低價給他一批岫玉掛屏,那價格低得就差到底線了,再低我就該賠了。那麽低的價格能有好貨?我天琛總不是慈善機構吧。但那批貨的質量再一般,也不至於是假貨啊,自從天琛創業,從未由我手中出過一件假貨。那個老喬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昧著良心不知從哪弄來一份玉石鑒定,把天琛給告了。竟然還有如此混蛋的法院,居然給立了案。這一下,公司的賬號封了,業務凍結了,什麽事兒也做不成了。你去給我問問那個老喬,我鄭達磊哪一點對不住他了?他是不是讓黑社會給綁架了?要想害我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啊。

  他平素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一根根都豎立起來;端正的鼻梁和顴骨由於憤怒而扭曲,往日裏矜持的嘴角因哆嗦而有些變形。卓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樣子的鄭達磊,他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發現使卓爾震驚。

  卓爾把懷裏的文件夾越發地抱緊,垂下了眼瞼避開鄭達磊憤憤的目光,明顯是有些心虛了。她說那你幹嗎不找他談談,別是鬧什麽誤會了唄。

  我給他打了三天電話了,那小子硬躲著不見我。這裏頭肯定有貓膩。他說。

  卓爾傻傻地站著,好一會兒才把情緒調整了,咬牙切齒地說:

  那……我幫你找人去把他的胳膊給卸了!好好教訓他一家夥!

  鄭達磊有好幾秒鍾站在原地不吭聲,他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輕地歎了口氣,走回到自己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重重地坐下了。

  卓爾心裏忍不住想樂,強壓了下去,迫不及待地問:那,那個菲律賓公司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是啊。鄭達磊順口回答,忽而警覺地反問:噯,你怎麽知道這事兒?

  卓爾嚇一跳,悔不該亂問,差點露了餡兒,趕緊說是偶爾聽陶桃提過一句,因為眼下她正同天琛合作,所以就記住了。為了不使鄭達磊生疑,她又故作沉重地加了一句:唉,遇上這麽一場飛來橫禍,天琛公司的經濟損失可就大了。

  鄭達磊搖了搖頭,嚴肅地糾正說:

  重要的不是經濟損失,而是公司的信譽,生意場根本一條取決於信用,名譽一旦受損,花多少錢都難以挽回啊……

  卓爾心裏閃過一絲不安。怯怯地探問:正在策劃的那個活動,還搞不搞呢?

  鄭達磊從那張寬大的轉椅上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對麵牆上那幅巨大的草書上,卓爾第一次走進這裏時,曾被那些玉之五德的儒家古訓所吸引。她看見鄭達磊緋紅的臉色漸漸地退歸於宣紙的平靜冷峻,遒勁的墨跡朝四麵洇開去,恰到好處地在字縫間戛然而止。風暴已經過去,小梳子在他手中迅速地轉動,奇跡般地回複了那個整齊向後梳攏的發型。他站起來去拿紙杯,不慌不忙地垂入茶袋,開水急促地傾注,水沫兒準確地浮在三分之二黃金分割線的位置,他把冒著熱氣的茶杯穩穩地放在卓爾麵前,眼裏甚至閃過了一絲微笑,如霧氣一般在他的額頭飄忽。

  他說:那還用問,當然要搞。而且還要搞得聲勢更強、規模更大,要充分利用新聞媒體的作用,把受眾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並在社會上造成相當的影響。我們要用這次活動來證明天琛公司的經濟實力、文化品位和發展前景,確切地說,要抓住這次機遇,來挽回天琛的名譽損失,當然還有經濟損失。

  鄭達磊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下了關機鍵,又接著說:

  法院那邊嘛,我已經安排人去應對了,在企業界,這樣的經濟糾紛是常有的事。這一場風波,或者說意外事故,對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隻是有點煩,是生氣,因為這事打亂了我工作的正常步驟,但我並不怕,也不擔心,我心裏有底,那份鑒定報告倒有可能是假的,我會盡快同老喬取得聯絡,妥善處理好此事。你看著吧,要不了十天半個月,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鄭達磊臉上早已風平浪靜,眼裏是處變不驚的坦然,聲音裏充滿自信。卓爾麵對寬大的老板台後麵的鄭達磊,那個談不上陌生卻也並不熟悉的中年男子,瞬間裏心頭忽然湧上一陣強烈的好感,這種好感與其說是來自這場“事故”的肇事者她本人後發的愧疚,更多是出於鄭達磊——那種對自己的沮喪和失態的強力抑製,那種迅速調控自己情緒的能力,還有寬宏與誠懇。卓爾深知自己的意誌薄弱是如此不可救藥,因而對那種極度清醒冷靜的理性之人,常常心懷敬畏。

  好了,說說你帶來的方案吧。鄭達磊站了起來,走到卓爾坐的沙發旁邊,把茶幾上的煙缸雜物一一挪開。他似乎有些故作輕鬆,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聽好了,要保證這個活動順利舉辦,目前來說如果說有什麽問題嘛,一是你的策劃方案是否能讓我滿意,剩下的一個小問題,也就是資金了。

  資金?卓爾有口無心地重複了一遍。

  是呀,我的銀行賬號都給凍結了,天琛這個月的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了。他笑嘻嘻地說。眼下我可是“都市新貧”,身無分文啊!

  卓爾的腦子嗡地一聲,張大了嘴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鬧了半天,她竟然把自己給“策劃”進去了。她怎麽就沒想到,指揮老喬去起訴天琛,賬號被凍結,首當其衝的受害人正是她自己。她辛辛苦苦策劃了一個春季的活動方案,她傾注了全部熱情和智慧,即將以全新的姿態登陸京城的這場夏季涼風,卻被她暗中精心籌謀的另一場人工降雨給覆蓋了。就像一個在街上亂扔西瓜皮的孩子,恰好回頭一腳踩在那塊瓜皮上,摔了個滿嘴是泥,你說冤是不冤?這個活動雖是在鄭達磊的提議下萌生,她原本是在走投無路之下,抱著試試的心情,被他們連蒙帶唬地哄來的。她其實本無所謂,要命的卻是,偏偏就在她誤入歧途後發現其中竟是別有洞天,繼而把這事當了真,興趣和靈性猛然大發,懷抱一腔前無古人才華橫溢的創意,即將呼風喚雨之時,那塊西瓜皮唰地從天而降,偏就落在了她的鞋底下。

  卓爾心想,這個玩笑真是開大發了。這是現世報還是弄巧成拙?看來做人真是不能太好心腸啊,那個該死的陶桃幹嗎什麽事兒都找她墊背?

  卓爾哭笑不得欲笑無詞欲哭無淚。卓爾好恨自己嗬。

  她那麽愣著的時候,感覺到一隻溫厚的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那隻手帶著洗手液微淡的香味,在她肩上短暫停留並在手心裏輕輕地加了力。

  看看,把你嚇著了吧。鄭達磊朗聲大笑起來。

  卓爾卓爾你還是太小兒科啦。鄭達磊不無得意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這小小一試,就知道你對這個方案很在意嘛。隻要東西好,我怎麽會讓它胎死腹中呢?資金是個問題也最不是個問題,我在商界還有那麽多朋友呢,你也太小看我的能量了吧。再說,等到萬事俱備,我估計同老喬的官司也早就結了。我正好利用這個活動,給天琛公司正名,在京城刮一場“天琛”為名的熱帶風暴。

  卓爾傻傻地樂了。那一刻她真想吻一下鄭達磊,假如他不是陶桃的男朋友就好了。

  二

  鄭達磊埋頭在卓爾那堆策劃書中,眼神一會兒像釘子一會兒又像剪子,時而牢牢釘在紙上,時而又哢哢地開始剪裁。他看得慢而細致,一頁一頁地,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捋過去,把文件紙來回翻得嘩啦嘩啦響。

  卓爾怡然自得地喝著茶水,高高地翹著腿,兩隻眼睛在鄭達磊身上滑過來又溜過去。她一點都不擔心也不緊張,她對自己的這份策劃方案有太強的自信和把握。如果鄭達磊把它否了,那就隻能證明鄭達磊是一個天下少有的蠢蛋、一個白癡和傻瓜、一個徒有儒商之名而實際上窮得隻剩下錢的那種腹內空空連老喬都不如的暴發戶。假如他對卓爾的方案不滿意,卓爾站起來拔腿就走,連爭辯的機會都不會給他。他該付給卓爾的勞務費,除去預支的那部分,剩下的就讓陶桃去幫她索要,當然,得等他天琛的官司了結之後,才能拿到錢啊,弄不好這幾個月的住房按揭就得滯納了……

  卓爾聽見“啪”的一聲響,鄭達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策劃書。接下來是一個幹脆利落的“好”字。好得由衷而痛快。

  卓爾聽見了她期待已久但又是意料之外的讚揚與肯定。他說這個方案是目前為止他所見過的大型廣告活動中,最具挑戰性、獨創性、同時也最具文化意味的。應該說這正是他所需要、一直以來所夢寐以求的那種東西。他一邊說著,呼吸急促,兩道濃眉中都放出光來了。他連連揮舞著那本文件夾,弄得卓爾十分擔心她那些美麗的圖片會像天女散花一樣被抖落一地。幾個月來,卓爾見慣鄭達磊的傲慢與冷峻,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她剛進門時的那種憤怒;見慣了他的沉穩與莫測,卻幾乎沒有見過他的興奮和激動——這兩種一向被他深藏的情緒,今天突然一下子像石油似的噴發出來,倒讓卓爾真的吃驚了。她想鄭達磊這個人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啊。

  噢對了——鄭達磊又低頭來回地翻著那本文件夾,抬起頭問:

  這上頭怎麽沒有寫上資金預算呢?

  預算?

  是啊,一個大型活動是否能順利進行,最終都得取決於資金的到位,你難道連這個都不懂嗎?鄭達磊又恢複了他訓示的口吻。

  卓爾瞪著眼說:我忘了。她隻顧激動,竟然把這最重要的錢給忘了呢。

  鄭達磊說,詳細的預算你可以回去再做,但我現在要求你作出一個大概的估算。我們可以一項一項列出來,不一定那麽準確,我隻要心中有數。

  卓爾不吭聲。對於數字她是天生弱智,怎麽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計算出來?再說,有關錢的事,本該由鄭達磊操心,同她無關。

  她笑笑說:資金嘛,可多可少,錢多的話就精致鋪張些,錢少的話就簡潔樸素些,全看您拍板了,看您舍得花多少錢,這筆費用原本就有很大彈性的。

  別跟我繞彎子,這可不像卓爾的風格。

  你看,若是放在公園裏辦呢,場租費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卓爾仰頭望著天花板,慢悠悠地說。若是放在有冷氣的展覽館,比如像炎黃藝術館、展覽中心或是其他畫廊什麽的,場租費就要高得多。參展的全部玉器,都是由貴公司提供的,是你們自己的產品陳列品,你要是願意把你那些寶貝都拿出來展示,隻須到保險公司注冊,花上一筆限時效的保險費就可以了;真人模特呢,那就看你打算請什麽級別的了,若是國際名模,再來幾位著名影星助興,僅僅是模特的費用立馬就可以躥至7位數以上;不過我倒是勸你不必動用什麽國際名模,花錢倒在其次,我隻是覺得有點俗濫,跟我們這個活動的宗旨和格調不大相符。我的策劃理念強調的是“天然”兩個字,珠寶玉石都取之於大地,然後回歸於人,讓普通的人都懂一點玉的常識、對玉文化發生一點興趣,同時記住有一家“天琛”公司,專營翡翠玉石,質量可靠——貴公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所以,我設想的模特,就是普通的女孩,像我們平時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或是同住一個小區裏鄰家的女孩,由她們來佩帶那些玉石首飾,觀者會有親切感親近感,不像那些時裝表演,隻是為了展示時尚、供人欣賞,那些華麗的奇裝異服,其實同人們的日常生活完全無關,是隻能遠看而不能真穿的。而我們的活動,卻要讓觀眾們離開時,獲得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和參與感,產生出強烈的購買、模仿、實踐的欲望。所以,模特哪怕是用天琛公司的職工來擔任,都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卓爾一口氣說著,一時竟刹不住車。她還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原來也會如此滔滔不絕。她覺得鄭達磊其實並沒有完全理解她的創意,或者說,有一些可伸展的外延和多義性,是被他忽略了的。既然他已經基本認可了這個創意,那麽她必須把策劃書上文字和圖像無法表述的部分,用聲情並茂的形象化語言,徹底攻克鄭達磊。

  鄭達磊不時微微點頭,饒有興致地聽著,在指間將卓爾的聲音——那一粒粒在空氣的振蕩中,發出悅耳響聲的珠串一一撚過。他看見卓爾的麵孔在激情的講演中罩上了一層緋紅的光暈,小巧的嘴唇一開一合如孕育珍珠的河蚌,淺粉色的舌尖吐露無忌,令人產生出性感的聯想。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琥珀色的亮光閃爍,精靈般地在屋子裏橫衝直撞。她的脖子白皙而光滑,兩塊碩大的鎖骨突兀地橫在肩胛兩側,像是兩片無瑕的白玉,在陽光下透明如水,側影中又呈蛋清的質地……

  卓爾有時候其實是蠻可愛的啊。鄭達磊在心裏感慨。可惜多一半時候,她不是溫潤的玉,而像玫或是瑰那樣的美石尚需打磨。玉不琢不成器,但誰能把卓爾給雕琢成形呢?所以卓爾這樣無羈的女人永遠也成不了玉。若是把陶桃比作柔順如水的絲綢,那麽卓爾就是一隻咬破了繭子亂飛的蛾;絲綢的色調圖案是已被織成了的,它可任人剪裁,穿在任何人身上;但蛾子卻四處撲騰,內裏有一種生動和活力,連產籽都是爆發噴湧的……

  鄭達磊在那瞬間裏有些走神了。

  卓爾的聲音在急急地繼續著:我還要借用一下貴公司的樓道、走廊、所有的辦公室裏,那些鑲嵌在牆上的方形字幅,那些同玉有關的漢字書法,這些都是現成的東西不用花錢吧,但布置在展覽現場,文化氣氛一下子就出來了……

  好哇好!鄭達磊猛一擊掌,忍不住大聲喊道。你可真是神了,投入少產出多,少花錢多辦事,我早就說你的商感不錯,我有眼力吧。

  不用急著誇我。卓爾沉下臉正色道。下麵就該你出血啦,這筆錢可是一分也不能省。你聽著,最大的一筆費用,是在冰塊的製作上,必須租用大型冷庫,還有不少人工。製作一塊30×60×80公分的冰塊,需要二十四個小時,一塊冰的成本價是三十元左右,我起碼需要幾百塊冰,你算算是多少吧。而且,要想保證冰塊的絕對透明,沒有一粒氣泡混雜,必須配備真空抽氣裝置。為了玉器的運輸和加工安全,得租用二十四小時現場保安人員。還有,放入冰塊中的翡翠玉器,你得負責提供全部的文字說明……

  沒問題沒問題,這些都不是個問題。鄭達磊興奮地搓著手連聲說。一定要使用最好的設備,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含糊,我做事曆來都是這個原則,不做則已,一旦出手定是完美無缺。至於玉器嘛,它的物理結構能耐得住零下幾十度的低溫,你這個創意,真正是物盡其用喔……

  這天上午,卓爾和鄭達磊一拍即合、相談甚歡,他們之間竟是如此默契,幾乎超過了他們彼此猜測的預期。為了共同做成一件事,他們迅速發現了對方身上過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種種美德,他們之間的審美觀和文化品位是如此相近,甚至彼此都覺得唯有他們倆人才是世上最為相知的老友。卓爾把杯裏的茶都喝得沒了顏色,鄭達磊整整一上午沒接過一個電話,他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推敲了再推敲、琢磨了又琢磨,一直到雙方都認為萬無一失。鄭達磊告訴卓爾,他將立即成立一個專門的籌備小組,由卓爾任藝術總監,另派一位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全權協理全部事務,先期資金將在三天後到位。

  他們一直談到鄭達磊的秘書第三次來催促鄭總,問他是在公司餐廳用午餐,還是到外麵的酒店訂餐。

  很久以後,卓爾偶然想起那天中午的情形,仍然有些納悶。她始終搞不懂,明明一分鍾前天空還是萬裏無雲風和日麗,怎麽突然就會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就算是她先發火、先摔了文件夾,就算是她太衝動一時沒有控製好情緒,但原因卻在鄭達磊那裏,導火索是他點燃的。他憑什麽在最後拍板前的那一刻,突然要求她修改一個關鍵的環節——把場地移到有冷氣的場館,無論是哪個畫廊還是展廳都可。他說他考慮再三,還是室內更規範更安全也更具人氣。其實一開始他就不太讚成設在公園內的,天氣太熱,冰塊融化的速度太快會造成意外的紕漏,等等。雖說租用場館的費用會大大增加,但如果設在公園內,三天裏每天換冰的費用,算下來幾乎同租用場館相抵,所以還是放在室內更劃算些……

  卓爾一口水噎在嗓子裏,她急急地叫起來說不對不對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既然活動命名為“天琛——自然之寶”,放在樹林裏和放在冷氣房裏,兩種不同的外部環境,所提供所負載的精神內涵是截然不同的。她一開始設想的兩種方案,僅僅是為了測試鄭達磊本人對這個活動的理解。就她的本意來說,她更希望是一個開放式的、有公眾參與的事件。開幕那天,可變性的因素越多,活動的空間就越寬廣,在她的設想中,她的願望和她的目標是……

  鄭達磊的臉色變得陰沉可怖,嘴角耷拉下來。他冷冷地打斷了她:

  測試?這個詞用得不太妥當吧。你以為你是誰呢?你看那電影的字幕上,策劃人和出品人,也有個界限呢。天琛公司的活動,總該由天琛的老板來拍板吧。你一口一個“我的願望我的目標”,你怎麽不想想,天琛的願望天琛的目標天琛的預期是什麽,我這個天琛的老板,真正需要的又是什麽……

  卓爾一把拂去了膝上的文件夾,站了起來。她說那你就另請高明吧,你願意在哪兒展出我管不著。但有一條,如果天琛剽竊盜用了我的方案,我也會像老喬那麽幹的,別怪我不客氣。三天之內,請把我設計費付清了!

  卓爾走到門口,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圖片資料,回轉身蹲在地上,把它們一張張揀起來。眼角的餘光瞥見鄭達磊佇立不動的腳上鋥亮的鞋尖,心裏突然湧上一陣劇烈的厭惡感。她想自己其實還是不了解鄭達磊這個人的——為什麽每一次同他見麵,好感與惡感都會在瞬間裏不斷反複交替?

  卓爾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那個瞬間裏,鄭達磊亦體驗了與她完全相同的感受。就像浪峰上的舟楫,同海浪一同升上浪尖又跌入穀底,彼此一同消長。當然,作為男人的鄭達磊,會比卓爾的反應更強烈更複雜些。他望著卓爾直直地衝出房門的背影,腦子裏閃過一個很不文雅卻十分貼切的念頭——如今莫非真是像那些男人們議論的那樣——到了一個女性勃起的時代麽?

  三

  多年來一直順風順水的鄭達磊,近日裏,好像所有的煩惱都被他一人兼並了。

  就在這天傍晚,心緒惡劣的鄭達磊接到了陶桃的電話,讓他下班後到她那裏去一趟。他說唉呀寶貝兒你就饒了我吧,這些天我已經是焦頭爛額了,你就別給我添亂了好不好,等過了這一陣子再說吧。陶桃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淒絕與剛硬。她說你要是今天晚上不來,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鄭達磊心裏躥上一股火,他說陶桃你不必這樣威脅我,跟我這麽長時間,你應該知道我最討厭別人脅迫。電話那一頭沉默了許久,他聽見她低低的抽泣聲,他大聲喊她的名字,無人應答,最後傳來忙音,她已把電話撂下。

  鄭達磊心裏倒有些不安起來,處理完公司的事務已近8點,他在附近的小飯館草草吃了碗麵條,還是開車往陶桃的住處去了。

  三環上如流的車燈,迎麵撲來的金黃和黑暗中退去的血紅,刺眼的光亮將夜路照得如同白晝。但夜幕仍然重重疊疊地遮擋著這個城市。鄭達磊的車在黑夜裏如風穿行,忽而有一種大幕快要落下的感覺,黑暗會將他一口吞噬。他猛地打開了遠光燈,將前路一下子照得老遠,才覺心裏踏實了些。卻在進入輔路後,由於忘了係安全帶,在一個路口被交警攔下,吃了罰單還挨了訓。

  人不順心時,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陶桃對於他的突然到來,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軟軟地癱在他懷裏,讓他把她抱起來轉幾個圈才肯放開。進門時他曾試圖攬住她的腰或是吻她一下,她卻轉身躲開了。她隻是冷冷地把拖鞋遞給他,一言不發地為他端來茶水,然後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這天晚上,一襲黑色絲麻無袖長裙的陶桃,未佩飾鏈、不施粉黛,白皙的膚色被黑裙映襯,越發地顯得細膩清爽了。隻有十個手指和腳趾上,塗著鮮紅的指甲油,黑白中跳出點點櫻桃般的猩紅,俏皮之中倒像是藏著一種刻意的挑釁。幾乎從未見陶桃著玄色衣裙的鄭達磊,為她這一身素服吃了一驚,他的目光飛速滑過陶桃全身,在她端莊的坐姿中透出來的漠然與孤傲,突然令他感到陌生與恐懼。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的全身,他想莫非是真的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達磊,我懷孕了,你說怎麽辦吧?陶桃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依你看,你想怎麽辦呢?鄭達磊的聲音溫順平和。

  結婚。陶桃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你是說結婚嗎?

  是的,結婚。

  你……不覺得,我這一陣子實在是太忙了嗎?

  從我認識你以來,你從來沒有不忙的時候。

  像我目前這樣百事纏身,怎麽能有結婚的心情呢?

  這恐怕不是理由。因為,結婚也許倒能消除你的煩惱。

  沒有這麽簡單吧。

  亞運村北的紫玉花園有精裝修的現房,搬進去就可以住。結婚就這麽簡單。

  ……那,像我們現在這樣,同結婚有什麽區別嗎?

  以前沒有,但現在有了。因為孩子需要父親。你難道認為,在二十一世紀的京城,應該實行摩梭人古老的走婚製嗎?

  鄭達磊無言。

  沉默持續了很久,陶桃似乎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鄭達磊想明白關於結婚的問題。但鄭達磊想不明白。幾年前他剛離婚的時候,渾身輕鬆得幾乎失重,像是一根棒槌落在河裏,係上塊石頭都會要漂起來。再沒有人要求你做什麽和不做什麽,再沒有人告訴你該吃什麽和不吃什麽。一個人的生活實在是妙不可言,要不然京城裏怎麽會有越來越多的“丹桂”(單貴)瀟灑自在、四季芬芳。他在創業、發展、提升的幾個不同的階段,曾先後有過幾位不同的女友,都是線性的、糖葫蘆般一個一個的依次串下去,井然有序,不像那些過於荒唐的男人,周圍的女人呈放射狀,光芒四射,烈焰熊熊,一旦風勢突變,倒被那些火苗火把火炬篝火們合圍,終被燒得不成人形。他同那些女友先後的告別都是情意綿綿而彬彬有禮,任是那些如櫻花一般妖嬈還是如秋菊一般野性還是如石榴一般通俗的女人,分手時都依然對他戀戀不舍卻又滿心謝意。鄭達磊從來都不是一個貪財貪色的男人,每一次分手都不是移情在前,而是一種無從消解的厭倦。他曾內疚而自責,也試圖痛改前非,但直到如今,他才終於懂得了朝夕相處的終點必定是厭倦。

  去年遇到陶桃的時候,恰是他剛剛擺脫了厭倦,重新尋找新鮮感的一段日子。那段時間他忽然感到了孤獨,拯救孤獨是需要代價的,與其一次次地重溫厭倦,莫不如就在終點永久地停留下來,或許一種固態的厭倦在高溫下能夠轉化成新的物質?一個深秋的雨夜,他聽見樹葉在冷風中嘩嘩墜落,接著他聽見了自己的頭發一根根脫落的聲音。寒意一直浸潤到他的骨髓,即便把空調的暖風開到28度,他的心仍然在莫名其妙地戰栗。

  一開始他真的產生過同陶桃結婚的想法。然而糟糕的是,就在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之後,他又開始了厭倦,那種麵對先前幾位女友一模一樣的恐懼感,在深夜的夢裏纏繞他襲擊他,就像是一種間歇性發作的老病,隻有表象的病症,卻培養不出致病的細菌或是病毒,因而無藥可救。

  鄭達磊在那個沉默的片刻中,腦子裏忽然閃過了許多年前的一個景象——他從圖書館出來,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跟著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女孩的高跟鞋在夜路上發出鍾聲般的鳴響。女孩發現了後麵的跟蹤者,她開始碎步快跑,他緊追不放,一直追到了女生宿舍門口。女孩喊起來,門房罵咧咧地出來,他蹬著車扭頭就跑,飛快地騎過綠陰深沉的校園,隻見天上的星星一粒粒光焰如日,他心中一腔熱血沸騰,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那樣的激情與純真,都丟失在歲月塵埃裏的哪一個角落了呢?

  一個男人一生中起伏不定的情感曲線,那個渴望成家的高峰與厭倦結婚的低穀,若是同另一個女人的欲望波浪恰好錯位,那麽,縱是萬能的神亦無奈,何況是一個未出世也不該出世的嬰兒、或是一個早已蓄謀的圈套呢?

  陶桃,你聽我說。鄭達磊終於開口說話了。他放棄了那種一向被人服從慣了的口氣,說得很委婉也很誠懇。他說陶桃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我不需要說得太多你就會懂。女人幹嗎總是喜歡愛情終身製呢?無數的事實以及曆史早已證明,凡是終身製的東西,大多不好,進入現代社會,世界的各個國家都在淘汰終身製。你想想,在西方社會,從總統到小公務員,都得競爭上崗,白宮的任期隻有四年,想要連任必須付出艱苦的努力,華盛頓總統連任兩屆,但為了給民主製作出表率,自己主動放棄第三次競選。在我看來,我們之間的相處輕鬆愉快,就是因為我們彼此都是自由的,你幹嗎非要把鐐銬戴上,像封建時代的後妃小妾,惦著名分啦扶正啦,活活釀造出許多悲劇。你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熱衷這些腐朽不堪的東西,連我都替你臉紅。你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地珍惜情侶間這份感情,在任職期內做出業績,爭取連任呢?而非要用懷孕這樣的借口來逼我作出承諾,你不認為這樣會適得其反嗎?

  夠了鄭達磊,你別再給我上課了。陶桃鄙夷地打斷了他。這一年多,我在你這裏都快讀完博士了。我就問你一句話:孩子是你的,你打算怎麽辦?

  陶桃的眼裏沒有淚。她驚訝自己竟然沒有眼淚。她的淚在很多年的幹旱和貧瘠中,被飛揚的塵土吸幹了;她的淚在南極的臭氧層日漸稀薄後,被擴散到全球的強烈紫外線烤得枯竭了。其實鄭達磊的回答早在她意料之中,但在她內心深處仍然幻想著一個意外的驚喜。既然陶桃具備了作為未來妻子的全部美德,仍然無法征服鄭達磊,那麽她隻能借助另一個生命來實現他所厭惡的終身製。從上個月開始,陶桃便停止服用避孕藥了,她知道這種孤注一擲的做法,對於鄭達磊這樣的男人,是十分冒險甚至是愚蠢的。但陶桃已經走投無路,三十三歲的陶桃知道女人“競爭上崗”的任期不可能無限延長——人的自然壽命根本不能等同於女性的生命,真正屬於陶桃、屬於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的有效生命,實在不算太多了嗬。

  輸紅了眼的賭徒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嗎?

  陶桃低著頭撫弄著自己十個血紅的指尖。她並不認為這是脅迫。誰能脅迫鄭達磊呢?幾個月前有一次她和鄭達磊拌嘴,她撒嬌地賴在地板上不起來,鄭達磊就那麽靜靜地抽著煙看著她一言不發,直到最後她無趣地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撲到他懷裏去。如果是脅迫,陶桃可以把窗子打開,然後站在窗台上,告訴他若是不答應結婚,她就從這五層樓上跳下去。他仍然會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那麽她跳還是不跳呢?萬一摔不死,陶桃可不願躺在床上做一個美麗的終身殘疾人。不跳呢,她不會死但她的心卻從此活不過來了。

  何況,她覺得鄭達磊並非不愛她,隻是他更愛自己罷了。

  陶桃輕輕地籲了口氣,從她踏上嫩江那條木船的跳板開始,她就再不會去做任何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了。

  那好吧,鄭達磊你聽著。陶桃站了起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法官在宣讀判決書: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結婚,我都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她看見鄭達磊的身子微微戰栗了一下,棱角分明的嘴唇由於吃驚而變形,臉上的肌肉一條條都橫過來了。那個瞬間陶桃體會到一種被稱為快感的滋味,她聽見了嬰兒甜蜜的哭聲,珍珠般晶瑩的眼淚匯集成河,滋潤著她幹涸的心靈……

  隨你的便吧,陶桃。鄭達磊也站了起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也許,你是該有個孩子了。

  陶桃沒有聽見大門關閉的聲音,她眼前的世界萬籟無聲。

  四

  鄭達磊下樓鑽進汽車後,用手機給卓爾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一切都按照策劃書上所設計的方案去執行,他同意在公園內舉辦這次活動,不再做任何修改。

  卓爾好像正吃什麽東西,嘴被占著,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似乎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正打算掛斷電話,卻聽見卓爾尖聲地大喊一聲“喂”:

  鄭達磊哦不鄭總,你聽著嗎,剛才回來後我又想了想,這個叫“天琛——自然之寶”的活動名稱,還是太一般化了,缺乏個性。而且,給人感覺商業色彩也太濃了……

  鄭達磊耐著性子問:你又有什麽新主意啦?

  我想換個名稱——卓爾的口氣是不容反駁的,倒像她是鄭達磊的上級領導。

  你說吧,現在說什麽都還來得及。

  應該叫做:“天琛——我是我自己”。卓爾一字一頓地說出來,唯恐鄭達磊聽不明白。——我是我自己,多別致多響亮啊,就像一個警句,準能一下子把人都震了。這個名稱是直奔主題的,既強調了女性的自我意識,又充分張揚了女人的個性特色,帶有提示性和親和性。與天琛公司的活動意圖也完全契合,意味著天琛的產品,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獨樹一幟的……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說那麽多了。鄭達磊不得不攔截了卓爾突發其來的滔滔洪水。他拿著手機沉吟片刻,鄭重地說:我同意。這個名稱確實比原來的那個,更加醒目更有特色,就這麽辦吧。

  有人說,生活是妥協的藝術。在目前,鄭達磊更願意與其達成妥協的,不是陶桃,而是卓爾——是那個即將轟動京城的“天琛——我是我自己”。鄭達磊不願意為了一個地點一個名稱的枝節分歧,使他精心籌劃已久的活動流產,更不願意讓卓爾的方案流入別家。若是真把她惹惱了,按著卓爾的脾性,這個家夥該是什麽樣的事情都能幹出來的。那樣的話,他和天琛的損失豈不更大?

  但鄭達磊並不一概地反對流產。眼下來說,他祈願“流產”這種事情,還是發生在女人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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