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的最後一些日子,樹上的花都已落盡,街邊的丁香也已無可奈何地衰敗凋敝,隻剩下地麵、路邊的花壇裏,還有些零星的月季無精打采地開著。一旦進入了六月,該是綠葉瘋長的時候,那些纏繞的藤蘿、高高的楊樹和梧桐樹,都猶如被施了魔法,以幾何級的倍數分裂出無窮無盡的綠葉子來。
假如人的生命也能按著季節循環,自我修補自我替代就好了。
卓爾把車停在和平裏一幢宿舍樓前的樹陰下,打開後車門,抱出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那花兒都是卓爾在花店裏一朵朵親手挑選的,半開半閉、含苞欲放,沒有一片殘蔫的花瓣,每一個花苞都嫩得像要滴出水來。那幾十朵鮮豔的紅玫瑰聚在一起,像一個火把或是一團火炬,把卓爾的麵孔都照亮了。血紅的花朵周圍隨意地散插著幾叢白色的滿天星,像一朵朵迷你型的白玫瑰,微縮的小精靈似的,在花叢上空嚶嚶飛舞……卓爾買花,即使不買玫瑰,別樣的花也從來隻買一種顏色,一大叢灑脫的粉白或是一大叢濃稠的金黃,花朵密得透不過氣,雖單一卻純粹,雖簡練卻濃烈。那種花店常用的五顏六色的花束花籃,整一個大雜燴大拚盤,在她看來真是又俗又土,把花束的整體美感,活活地肢解了。
卓爾最喜歡的是非洲菊,像一支小小的向日葵,每一片細長的花瓣都透射出金色的陽光,有一種野性的活潑與堅韌。但今天這家花店沒有非洲菊,退而求其次,隻能是新鮮的玫瑰了。玫瑰也是卓爾喜歡的,無論是紅色或是白色,天生的熱情和坦率,毫不掩飾地從每一朵花瓣上散發出來;那種絡黃色的玫瑰,更有些高貴的氣質。玫瑰的香味清幽,絕不張揚,是自顧自香著的,不在乎別人聞得著聞不著。不像米蘭含笑還有水仙,香味兒濃得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玫瑰挺合卓爾的性子,結結實實一個花蕾,說開就嘩啦開了,痛痛快快的,從不讓人千呼萬喚;玫瑰開花的時候,像是有一股力從它心裏湧出來,猛烈又爽朗,它從不吝惜自己的美麗,像是要在瞬間裏把那些燦爛都揮灑盡了似的。
但陶桃卻不怎麽待見玫瑰,她說玫瑰實在是太短命了,那麽生氣勃勃的樣子,說蔫就蔫說謝就謝了,在繁華中生出些淒涼傷感,讓人想起生命的短促無常。陶桃最喜歡紫色的泰國蘭,那麽嬌豔嫵媚的紫,婀娜柔美的花苞隻微微開口,永遠都是欲說還休的,又是極韌長的花期,開上十天半個月都不帶倦色。再就是菖蘭了,一節一節地開上去,一小叢一小叢地循序展開,有理有節不慌不忙的,越來越豐茂越來越爛漫,讓人覺得前頭總是有無限希望似的。
對於鮮花,陶桃比卓爾琢磨得透徹。但卓爾還是熱愛玫瑰——那樣喜氣洋洋的蓬勃和興旺,看一眼就會無端地興奮起來。玫瑰是一種心情,也許還包含著激情。至於凋謝的玫瑰,扔了就是,可以去買新鮮的呀。世界上哪裏有不謝的鮮花呢。奇怪的是陶桃口口聲聲不喜歡玫瑰鮮切花,她的枕套床單還有旗袍毛衣什麽的,倒是多一半綴著一朵朵長盛不衰的手繡玫瑰。可見陶桃有時也是口是心非的。
卓爾低下頭,嘴唇觸到柔軟的花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這束花一共有多少支,她把那家花店冰箱裏所有的紅玫瑰都拿出來,挑來選去,一隻手都握不住了才說夠。其實她本想按著盧薈的年齡數目來買的,比如說三十六或是四十,到了結賬時,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盧薈的年齡,一會兒說買46枝一會兒又說買50枝,那花店的小姐都被弄煩了。最後就索性把她手裏的花數了數,一共44枝,說就這麽多吧。卓爾想想也是,盧薈怎麽也不至於50歲了吧。
本來,昨天傍晚同鄭達磊打完網球,卓爾就想去看望盧薈,電話打過去,盧薈說他累了,還是明天上午吧,精神能好些。
盧薈住在他媽留下的那套單元房,盧薈曾說過那是四室無廳的老式大套。他媽去世後,他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但卓爾還從未到盧薈的家裏去過。
二
盧薈把門打開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大叢鮮紅的玫瑰花,把他的眼睛遮沒了。從透明的玻璃紙後麵,露出卓爾模糊的笑影。他把花枝撥開,猛然見一朵紅玫瑰綴在了卓爾的臉上。再細看,卻是卓爾的紅唇,鮮紅中透出沉著的底色,那唇膏像是特意選擇了相宜的型號,竟同玫瑰花瓣分不出彼此。
那麽個粗心馬虎的卓爾,竟也有如此精心的時候。
盧薈的心裏被什麽撩了一下。常常的,卓爾會突然一下子讓人感動。
可未等盧薈開口說話,卓爾就把他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她說盧薈你怎麽跟哥們兒這麽見外呀,生了病連個招呼也不打,萬一你要是不幸逝世了呢,上哪兒去吊唁你呀。等你病都好了才想起給我打電話,還打個什麽勁呐,我看你氣色還挺不錯嘛,是存心變著法子騙我一束花兒不是?
盧薈把花插在一個大花瓶裏,然後坐下來靠在沙發上,無聲地笑了笑。
他想告訴卓爾說,發燒是三個星期前突然起來的,醫生診斷是感冒,用先鋒黴素,一連打了三天吊針卻不退燒。然後開始住院檢查,細菌培養什麽的,折騰了七八天,也沒找出個病因。每天一到下午體溫升高,最高時達三十九度,人燒得迷迷糊糊,哪還記得給朋友打電話。偶爾清醒的時候,低頭看著自己這副有氣無力萎靡不振的模樣,心裏是不希望有人看見的,尤其是卓爾。他可不願讓這一身囚犯似的條紋病號服,破壞了他那個一向整整齊齊、精精神神的形象。
然而,麵對卓爾排炮樣的友情質問,他倒是沒法為自己解釋了。
卓爾定定地望著他,又急急地問:你也是怪嗬,怎麽說好就好了呢?
盧薈這才慢吞吞說,到了第三個星期,醫生總算反應過來,懷疑他是支原體病毒引起的流感,給他換用了紅黴素,結果當天晚上就退了燒,一退燒,人就有了食欲,能吃東西,人就有了精神。不過這一次高燒時間太長,多少傷了元氣,出院到現在,走起路來腳下還像踩著棉花,這回我可知道什麽叫飄飄然了。前幾天,單位領導都來看望過了,讓我暫時先別急著上班,在家裏休息一段時間……
你說,再休息下去,我就該下崗了吧?他說著,心裏忽覺有些酸澀。找你來,也是實在悶得慌。人這東西,怎麽說病就病了,一個人在家呆著,想起我媽住院那會兒了……
他抓起杯子來喝了口水,從茶幾上的小盒裏拿出幾片西洋參含在嘴裏。
卓爾發現盧薈這一陣子忽然就瘦了許多。眼睛有些瞘瞘,眼圈發烏,原來總是刮得像大理石般光潔的下巴,冒出來一層密匝匝的胡楂兒。原來總是用摩絲噴得光亮油濕的頭發,變得幹澀蓬亂的。原本那麽清潔利索的一個盧薈,如今一副灰蒙蒙的樣子,指甲有點長了,又露出灰黑的指甲縫,穿著一套像是剛換的純棉睡衣,上衣扣子又是掉了兩個。
卓爾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不那麽整潔的盧薈,同她以前熟悉的一絲不苟的盧薈,像是兩個不同的人。這個盧薈身上有了一種男人粗獷的懶散的邋遢的氣味,氣質?是她先前從未注意到的。以前的盧薈太周到也太細致了,每一次同他外出,隻要卓爾咳嗽一聲,他立即會遞過來一張散發著香水味的紙巾;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總要用茶水把碗碟涮上三遍才會動筷子。卓爾恍然大悟地想到,以前她和盧薈在一起,常常會忘記他是一個男人,他更像一個同性的、或是中性的朋友,和卓爾一起消磨或是享受“單貴”生活的清閑。
如今盧薈的胡楂子不經意地冒了出來,不像盧薈的盧薈忽然就變得可愛了。甚至有一種令人想親近他的願望,叫卓爾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下巴。
盧薈拿了一瓶可樂來給卓爾,問她要不要冰塊兒。他默默地望著她,眼神有些憂鬱,混雜著一種無助和悵然,那也是卓爾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從外表上看起來突然有了幾分男子氣的盧薈,眼神裏卻同時有了憂傷和怯懦,令卓爾驚訝。她想男人原來是多麽脆弱嗬,一場病就像一塊強力刹車片,使他們行駛的慣性戛然而止?
卓爾把杯子裏的冰塊“出溜”一下咽了下去,胃裏一陣冰涼,心裏卻湧上一股暖流,緩慢地膨脹彌漫,似乎連頭發根也變得柔軟了。她想這難道就是那種被稱為憐愛、或是同情的感覺麽?她不知道。
卓爾一時找不到話說。剛才進門時那種無拘無束的調笑,好像一下子都被那些冰塊凍結了。盧薈的沉默肅然像一道閘門,攔住了卓爾平日裏的放肆。
她看到電視機旁的VCD,一摞一摞地堆滿了碟片。順手拿過幾張來看,是基耶洛夫斯基的《紅》《白》《藍》、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還有《鋼琴課》《英國病人》《拯救大兵瑞恩》《諾丁山》《真實的謊言》《黑暗的舞者》《西伯利亞理發師》什麽的。
你的碟怎麽都和我的一樣啊?卓爾說。想要跟你交換都不成。
盧薈在那一大堆光盤中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碟塞在機器裏,然後挨著卓爾坐下了。房間裏回蕩起低低的鋼琴聲,是“藍調”的克萊德曼。月亮出來了,銀色的河水從城市裏穿過,水流緩慢地上漲,漫溢了石階與街道,有兩個人光著腳在走,他們身上的熱氣把一條河都焐暖了,熱流漸漸淹沒了整個城市,所有的房屋都在冉冉的霧氣中融化……
盧薈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書對卓爾說:你看,我這幾天一直在看加繆的小說《鼠疫》,你看過這書麽?
卓爾搖了搖頭。
盧薈把書翻到了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清了清嗓子說:來,你聽我給你念念,我特別喜歡這一段,就好像是為我們現在的人寫的——
……這沒有愛情的世界就好像是沒有生命的世界。但總會有那麽一個時刻,人們將對監獄、工作、勇氣之類的東西感到厭倦,而去尋找當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
我讀到這裏的時候,心裏顫悠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東西……盧薈輕輕地說著,書本從他手裏滑落下去。他將一隻手放在了卓爾的肩上。他突然一把抱住了卓爾,是那種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擁抱。他覺得身上好冷,冷得發抖,而額頭和手心卻熱得發燙,就像前些天發燒的感覺。他把卓爾箍得死死的,像一個溺水的人。
卓爾被盧薈嚇了一大跳,身子僵硬著,一時竟不知怎麽才好。她的臉被盧薈下巴上那一層粗硬的胡楂磨得癢癢的,她的胳膊被勒得生疼,她試著掙紮,卻掰不開盧薈像鉗子一般的手臂。我說盧薈,她大聲喊,你瘋了嗎?她忽然被盧薈身體的某個堅硬的部位硌著了,像一把火紅的烙鐵。烙鐵猛地點燃了她的心頭之火,她是真正地惱怒了,為了盧薈這種莫名其妙的突然襲擊。卓爾真的是生氣了,練過跆拳道的卓爾猛地用胳膊肘頂了盧薈的胸口,一下把盧薈掄到了沙發的那一頭。
你混蛋!卓爾喘著粗氣罵道。你這是幹嗎呀你!
盧薈一邊揉著肋骨,垂下腦袋囁嚅著說:我幹嗎?咱倆好了那麽久,我就不能要你一回?
卓爾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這是你要,不是我要。是你想,不是我想。卓爾恨恨地蹦出幾句話。你以為,這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嗎?
盧薈避開了卓爾咄咄的目光,他想提醒她那一回。那一回你喝醉了你就想要,這一回我想要怎麽就不能要了呢?刹那間,他覺得卓爾確實是有點太任性太不可愛了。她離溫柔離馴服那些女人的美德實在是太遠了。她仍然是他一直以來熟悉的那個卓爾,那個叫他一直無法下決心去與她共同生活的女人。這一年多的相處,他曾無數次把卓爾和其他的女人比較,他知道他們之間這樣無拘無束、輕鬆坦誠的友誼,在這個世界上已是十分稀少,而像卓爾這樣有趣而透明的女友,更是難得遇到。但他思慮再三猶豫已久,對卓爾卻始終說不出一個“愛”字。
盧薈已經習慣了獨身。他不想把自己的命運同另一個人捆綁在一起。
何況,是像卓爾這樣一個根本無從把握、無法駕馭的女人。
盧薈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冷眼旁觀,他的冷靜和清醒,才使他能夠堅守“單貴”的瀟灑日子,不會昏頭昏腦地失足於情感的陷阱。其實他早已看透了卓爾的品性,隻是看不清也看不準,這個卓爾將打算怎樣度過一生中餘下的歲月。而這一點對於他來說,卻是一個最為關鍵症結。
一個不想輕易成家的男人,若成家必須是一勞永逸的。
但盧薈沒有想到,當南極的冰山正被地球變暖的氣溫一日日融化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也融化了他一向堅定而固執的原則。臨近中年的男人,隻有在生命受到侵蝕和威脅的時刻,才會體驗到孤獨和無望。在醫院的病床上,高燒時的夢囈和退燒後的綿軟,使得盧薈第一次有了成家的願望。他渴望一雙溫暖的手撫慰自己幹瘦的軀體,渴望著一個歡快的聲音在枕邊呢喃,渴望同女人耳鬢廝磨的溫存;無論白天還是深夜,他應當是行走如風,壯碩雄偉的男人;他希望自己的身體充滿野性,他的力量和欲望征服了時間和生命。
他把這些年來認識的女人,即便隻見過一次麵的也罷,一次次反複排列——奇怪的是,每一次,卓爾總是率先跳到了他的麵前。
卓爾是多麽生動嗬。她一刻不停地跳躍著旋轉著撲騰著,像一隻山林裏飛來的小鳥。和她在一起,盧薈就永遠不會老去。若是做一隻精致的籠子把這隻小鳥放進去,它會日日給他唱歌;何況那隻小鳥隻需要一點點食物,盧薈也是養得起的。
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撫摸這隻小鳥,卻會冷不丁被她啄了一口。
三
我走了。卓爾站起來,仍是氣呼呼的。以後咱倆也別再見麵了,你自個兒保重吧。
盧薈埋在沙發裏,雙手抱著腦袋,哼哼唧唧地說:
卓爾,你這樣不公平。
那你公平嗎?我根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愛我。
都21世紀了,你覺得這一點很重要麽?
起碼對於我,很重要。
我是喜歡你的,這你總知道吧。
那你也得問問我啊。
……我以為……我以為,你今天那束紅玫瑰,已經替你把話說了。
我的天,你以為是黑社會接頭對暗號呀?
剛才還是滿腔怒火的卓爾,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聲來。那一刻間她想起有一次從西南旅遊回來,順手送給一個男同事幾粒紅豆,也差點鬧個大笑話。真是的!
對不起了,卓爾就算是我誤會了你吧。盧薈慢慢抬起頭來說。可我沒有惡意。我的心裏一直是把你放在首位的。咱倆相處這麽長時間,你應該了解我吧,生活上我並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從來都按時回家過夜。我不想匆匆忙忙湊湊合合結婚,正是因為我把婚姻看得過於嚴肅神聖。但我總是個男人啊,我也有感情需要。以前我媽住院是沒辦法,可後來呢,你也從不單獨上我這裏來,如果不是我生病,你還不會來吧?你好像對我的感情從來都是視而不見,連一丁點兒暗示都不給我。那天晚上你在酒吧喝多了,我把你送回家,你迷迷糊糊的要我留下,那是你惟一一次對我有那麽點意思。可那是在你醉的時候,你心裏難受、痛苦,就想用我來發泄,噢,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我能那麽幹嗎,那是作踐我自個兒。果然,等你酒醒了,就沒那麽回事了,你隻把我當成一哥們兒?哥們兒能管一輩子麽?我都懷疑你把我當成了太監了,我能不生氣?剛才……剛才的事,就算是我的一個探測氣球吧……
卓爾倚在門框上,看著盧薈那個沮喪又激憤的樣子,心裏的氣頓時消了一大半,倒是生出些憐憫和自責。
好啦盧薈,咱倆誰也別賭氣了。卓爾痛快地說。
卓爾索性回轉了身,坐下來一口氣說了下去:
我問你,你要是真的娶了我,你能容忍我這麽個沒心沒肺的樣子麽?我現在沒有正式的工作,今後的工作也不會太穩定;我不願生孩子,因為我自己還沒折騰夠呢;我花錢沒個準兒,上街一看見要飯的就給錢;一說義務獻血我就挽袖子伸胳膊;報紙上說哪兒哪兒發了洪水遭了旱災,我不想學雷鋒也會給人寄錢去;朋友又多,誰跟我借錢,隻要我兜裏有多少都掏幹淨了;我不太會做家務還懶,屋子裏髒亂差連人家的狗窩都比我利落;我脾氣又壞,動不動就跟人吵架;沒準我哪天突然又愛上個什麽人,就跟你拜拜了。我不會是一個好妻子,我隻是一個對自己特別誠實的人;我一直都想到貧困山區去辦學,假如有了錢,我還想承包一座荒山去種樹,我想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你能接受這麽個能“作”的女人跟你過日子麽?你的後半輩子,真能豁出去鐵了心,跟我一塊兒去“作”麽?
告訴我,你一定要說實話啊。
話音剛落,卓爾發現她恰恰是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若是盧薈真是愛她,那麽,難道她真的願意同這麽一個循規蹈矩的男人,共度餘生麽?
卓爾眼前閃過了劉博的影子,遠在大洋彼岸的劉博,他的全部習性好像都已頑強地留在大陸了,繼續守衛著偉大的祖國。盧薈在骨子裏其實是同劉博一模一樣的人,隻不過盧薈比較善於把別人的興趣當成自己的興趣罷了。
房間裏靜悄悄的,卓爾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時間過了很久,也許隻是短短的一瞬。從盧薈家出來後,卓爾有好幾天時間覺得自己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踩在地麵上每一步都是失重和失憶的虛無。盧薈那天的回答,像一隻越冬的蚊子,從她耳邊嗡嗡掠過,從此銷聲匿跡。
盧薈不無遺憾地長歎一聲說:
卓爾卓爾,你要是和陶桃合並成一個女人,該有多好哇。
四
晚上九點,陶桃準時到了天倫王朝酒店二樓的那個咖啡廳。
她找了一個最靠裏邊的座位,等著卓爾。銀行今天的晚餐有個應酬正在附近,她就順便把卓爾約到這裏來了。她喜歡天倫王朝這個石頭鋪地、柔和的自然光由挑空的屋頂傾瀉下來,既現代又樸素、既像個大溫室又像廣場的寬敞天庭。
咖啡廳空空的沒幾個人,準確地說,這個鍾點,夜晚還沒有開始。
陶桃先為自己要了一杯“極品藍山”,她用小勺慢慢地攪著,其實杯裏既沒放糖也沒放奶,攪拌隻是一種心情;就像常常失眠的她,其實在晚上根本不能喝咖啡,但若是有一杯咖啡放在麵前,就意味著一種生活狀態。是陶桃最在意的那種狀態。
卓爾的陰謀竟然就得逞了,陶桃在興奮之餘確實吃驚不小。那個老喬還真頂用,一紙訴狀把鄭達磊的公司告上了法庭。至於他是以什麽樣的理由,動用了什麽樣的關係,讓法院受理了這樁可疑的訴訟,陶桃至今也搞不太清楚。但“天琛”公司的賬號已被凍結卻是一個事實,鄭達磊不得不暫時中止了同那家菲律賓公司的交易,更是一個事實。有了這個事實,陶桃就放心了。這意味著“天琛”以及鄭達磊的資產被鎖進了保險櫃,雖然在一段時間內,該公司會喪失一些商機,非但沒有效益也許還將有較大經濟損失,但在某些特殊時期,保值就等於增值,能保住現有的資產便意味著尚未更多地失去。生意場上一旦遇上個“宇宙黑洞”,任你賺上個天文數字,都是虧得進去的。
陶桃的專業學的是金融商貿,她絕不允許“破產”這兩個字出現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她拉開手袋,看到那隻精美至極的小盒子,正靜靜地躺在裏麵。那是一隻價格超過千元的“浪琴”坤表,幾年前有個男人送給她的,她從來沒有戴過。她已忘了那個男人是誰,這重要嗎?恰恰相反。如果她至今還能記得那是誰送的,那就不配有人送給她禮物了。
她要用它來好好謝謝卓爾。順便的,再同卓爾討論訴訟下一步的發展趨勢和對策。卓爾這個人別看她小事情馬馬虎虎,但遇到大事,卻是從不糊塗。更確切點說,卓爾這樣的人,她自己的事情從來搞不清楚,但別人的事情倒是看得明白。
陶桃仍然很有耐心地攪著她的咖啡,杯中的熱氣在一點點散開去。咖啡的表麵浮著一層淺褐色的泡沫,就像海邊的沙灘。大海深處隻有洶湧的浪濤而沒有泡沫,泡沫都是因岸的摩擦而生的,它聚集在海的邊緣和終點,不讓海岸因波浪的拍擊而疼痛。
陶桃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也被一層浮漾的泡沫,鬆鬆垮垮地包裹著。它們掩蓋了海浪的濤聲,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靜。卓爾曾說她心裏像是一鍋燒開的水,總是在咕嘟咕嘟地翻滾。而她,陶桃不是。陶桃用溫柔的泡沫編織成有網眼的肚兜兒,隻將最關鍵的部位遮掩起來。世界上隻有陶桃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嫻靜柔順,都是藏在這泡沫下麵的,就像沙礫中奇異美麗的貝殼。泡沫隨時都可以融入海浪,隻要她願意。
人都說卓爾太“作”,其實,陶桃才是一個真正能“作”的女人。如今她隻不過是有些“作”累了“作”夠了“作”不動了,想要歇息歇息而已。哪天歇過來了,沒準還得換著法子做下去。卓爾是“作”在明麵兒上的,翻天覆地的架勢,上躥下跳的,總把人嚇得目瞪口呆,到頭來,她自己的事情卻一件也沒辦妥,要不是陶桃請求鄭達磊,把卓爾挽留在“天琛”,她恐怕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陶桃的“作”是“作”在心裏頭的,不動聲色風平浪靜,就像水鳥和海上冰山,看不見水下的內容,等到人們驚覺時,陶桃已在風景宜人處悄然上岸了。
對不起啊陶桃我又遲到了。卓爾大大咧咧地背著一隻大書包出現了,沒等衝到陶桃麵前,裸露的膝蓋在鄰近的一張椅子角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直咧嘴。
卓爾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男式翻領T恤,才6月初,西裝短褲已上了身。
陶桃伸過手去,替她整理歪斜的領子,一邊說:瞧你,出門也不收拾收拾。
卓爾嘻嘻地笑得無辜:又不是同男朋友約會啦,算了算了。
陶桃打趣說:那枝蘆薈病好了沒有?你這紅粉知己就打算一直這麽當下去啊?
也就你吧,又是紅粉又是知己的。卓爾還在揉著她的膝蓋。其實呢,對於大多數男人來說,隻有紅粉,沒有知己,它倆是連體嬰兒,早晚得做分離手術。
受什麽刺激了?
我還怕受刺激?紅粉都掉沒了,心上長滿了老繭。
陶桃笑笑,問卓爾喝什麽,卓爾說:渴了,礦泉吧。
哪有上這來喝礦泉的?
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不就是找個地兒說話嘛。
陶桃要了兩杯檸檬茶,特別叮囑服務生要新鮮的檸檬。茶上來了,燙嘴,卓爾吸溜吸溜地嘬得響。陶桃急著問卓爾,老喬那個官司再往下怎麽進行?卓爾說那還不簡單,讓法院調解調解,老喬一撤訴不就結了。等鄭達磊躲過這一劫,再讓老喬去跟他解釋解釋,賠禮道歉什麽的唄。
陶桃擔憂地說:這一道歉不就把我供出來了麽,鄭達磊非得跟我急了不可。
卓爾悠悠地晃著腿說:你把他救了,他謝你都不知怎麽謝呢。
陶桃不吭聲。她內心真正的憂慮,跟卓爾沒法講也講不清楚。當時情急之下,卓爾那一招是惟一的絕活。如今走到這一步,再往下想,陶桃不能不發愁。在她和鄭達磊的關係中,從來都是鄭達磊說了算,他是一個對自己很自律,對別人同樣也嚴格的人。陶桃在遇到鄭達磊之前,是那種把自己愛到骨頭裏的女人,然而愛到了沒有一個人值得她嫁的時候,她的愛就被懸空掛起來,像一隻孤零零的風鈴,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隻聽見寂寥的鈴聲在風裏飄搖不定。鄭達磊的出現是陶桃生命中一個巨大的轉折,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徹底改變了她,把她變成一個愛男人勝於愛自己的女人,變成了一個乖順忍讓溫情馴服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成為他所希望的那個樣子。
這世上還會有比鄭達磊更適合成為她丈夫的人嗎?暫時恐怕是不會有了。所以她愛他崇拜他。清晨的陽光在鏡中無情地映出陶桃眼角細微的皺紋,她看見樹上枯萎的葉子一片片飄零,聽見一朵朵變得蔫黃的泰國蘭落地那一聲聲驚心動魄的催促——陶桃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再猶豫了,一個最愛自己的人,當然得有一個她理想中的人來愛她。
而鄭達磊,卻不會允許一個愛他的人幹涉或是違背他的意誌。
想什麽哪你?卓爾把一粒話梅遞給她。
陶桃搖了搖頭。
卓爾滿不在乎地說:陶桃啊你別發愁,到時候,鄭達磊要是跟你翻臉,有我呢,我會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你什麽都不知道。聽見了嗎?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大不了我不在他的公司幹就是了唄。
卓爾的小眼睛眯眯著,卻從那縫隙裏透出了清亮的光澤;她輪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咧著,清晰的唇線顯得堅毅而鋒利。她光滑的額頭在燈光下閃爍,那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黑頭發輕輕跳動著,每一根頭發絲都在發出響聲……
卓爾雖然不好看但有時挺可愛的啊。陶桃想。假如卓爾有一天突然愛上了鄭達磊,她是一定會和我搶的。陶桃腦子裏忽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這個家夥,她才不在乎什麽好朋友的男朋友呢。她一定會說:陶桃,咱倆決鬥吧!
陶桃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小口。
卓爾,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鄭達磊愛我,我知道。陶桃慢聲細氣地說。他怎麽會不理解我呢?
陶桃這麽說著的時候,看見卓爾眼裏掠過了一絲嘲弄的神情,陶桃忽然對自己的話發生了一點懷疑。她是真的為了鄭達磊還是為了自己呢?她是因為更愛自己才那麽愛著鄭達磊嗎?她不知道。
但願吧。卓爾隨口附和著,顯然有了敷衍的意思。我隻是讓你小心點兒,到時候別怨我沒提醒你。
陶桃把那片薄薄的檸檬一滴滴擠幹了,搖晃著杯子,沉吟了一會兒,說:卓爾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這個月我到今天還沒倒黴,好像有點問題了。
那你趕緊去檢查呀,趕緊的!真要是懷孕,可就麻煩了。
有什麽麻煩,正好!
假如不正好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來。反正,這一次我是不會再去做流產了。
我的天,你想當媽媽啦?
你別緊張,我打定主意了,我倒要看看鄭達磊這回拿我怎麽辦?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反正,我不能再受一次傷害了。
陶桃,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傷害你,真能傷害你的,隻有自己。
好啦,別那麽哲學了,那沒用。
陶桃招了招手,叫服務生結賬。她看見了包裏那隻深藍色的小盒子,那隻裝著“浪琴”坤表的小盒,但她縮回了手,她突然不想把它拿出來了。
陶桃和卓爾出了門往停車場走,卓爾說送陶桃回去。
不知從哪裏飄來一陣歌聲,伴著細碎的吉他和鼓樂,民謠般的隨意,帶一點空曠與恍惚。陶桃默默無語,她聽出那是莫文蔚的《陰天》: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的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開始總是分分鍾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永不會減除了激情褪去那一點點倦……”
後來是《盛夏的果實》: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裏寂寞的香氣我要試著離開你……”
那是年輕人的歌,不幸的是,陶桃也重複了這些歌詞。
臨上車前,陶桃才想起來問卓爾,她給“天琛”公司做的活動方案怎麽樣了?
卓爾彎著腰,匆匆把副座上的雜物扔到後座上去,一邊回答說:
特棒、特好玩兒,剛才出門前才把方案全弄完,真的,特有意思,我都沒想到自己這麽天才。哎,現在沒法跟你細說,到時候你看現場效果吧,能把北京城都給震了。明天一早,我就上“天琛”去找鄭達磊,把結果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