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遠離鬧市的一片海灣,海水湛藍,沙灘細白,岸邊陡然立起一座山,滿山碧綠的荔枝樹龍眼樹茂密如蓋的樹冠間隙中,影影綽綽露出一幢橘紅色、湖藍色和米灰色的別墅屋頂,高高低低地錯落著。走近了,能望見那些房子寬大的陽台上白色的欄杆,瀑布般垂下的三角梅和繁密的紫荊花,把四周的空氣都染成了紫色的霧團。
鄭達磊戴著一副深色的墨鏡,坐在靠近欄杆的一頂白色的太陽傘下。
鋪著細格台布的小桌上放著兩隻杯子,一隻杯子裏的咖啡仍是滿的,還沒有動過;他麵前的那一杯已經喝了一大半,有褐色的液漬留在盤子和杯口上。他朝欄杆下麵的石頭台階看了一眼,台階的盡頭是一個半圓形石砌的遊泳池,他能看見半角碧水的波紋,遊泳的人卻不在他的視線裏。
他不想叫她,她愛遊多久就遊多久好了。反正他是不會去的。
樹叢裏傳來小鳥的啁啾,熱烈傾心,像在開音樂會似的。細細辨別,不是一種鳥,而是好多種不同的鳥,它們發出的叫聲長短高低都不一樣。長笛小號薩克斯鋼琴豎琴提琴甚至還夾雜著二胡和古箏?他的心裏微微地動了一動,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聽音樂會了,在大學的時候,他演奏的長笛曾經很是纏繞過一些漂亮女生呢。
當然,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鳥叫了。
這幾天裏,隻要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耳邊都是她說話的聲音。輕聲細語嬌嗔婉轉,時而快活時而幽怨,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話,就好像她不是出來度假而是出來講演似的。他想她也許是大喜過望了,話裏話外都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但他仍是不喜歡一個女人不停地在他耳邊絮叨,那聲音聽上去倒是柔和悅耳,時不時有些嗲聲嗲氣的挑逗,弄得他心癢。但話音落下,就像雨點落在河裏無影無蹤,他總是記不起她剛才說過些什麽。是關於襪子?皮鞋的牌子?一個老舊的電影故事片?新上演的美國大片?股票行情?哪家餐館的菜名或是哪道菜在火候上調料上一處關鍵的失誤……
這會兒她不在身邊,他忽然覺得好清靜。
他想她一定是把這次度假看得過於重要了。其實呢,事情本來並沒有那麽複雜。“五一”前夕,陶桃又跟他提起了去東南亞旅遊的事情,她說五一長假期間,七天內全中國人民基本上都處於休眠狀態,什麽公事也辦不成了,何不外出度假呢。他說那些地方他都去過了,但陶桃說她沒有去過。她的態度很堅決,令他一時找不出什麽搪塞的理由,但打遍了京城旅遊公司的電話,才知道無論馬新泰還是德法意的旅遊,早在3個月前就被訂完了。那天陶桃的臉色已經不是失望而是幾近絕望了,他忽然想起他正要去香港辦事,那麽就一起去香港嘛不也是一樣?去香港的手續他辦得利索而痛快,他很高興有這樣順風順水的機會,讓他既辦公又休假又避節又省時還能讓陶桃破涕為笑,他真心希望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按這個道理進行。
他本來早該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巧妙地把這個意思點出來的。這並不是她期待的蜜月或蜜周,至少目前還不是。真正的蜜月不必要這樣激動因為它是過不完的。她本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她從來不缺少敏感,但卻敏感得有些過敏了。有些話他不敢說得太明白,對於一個過敏體質的人,許多食物都是要忌口的。
在香港他帶她去了半山去了九龍,去了中環最繁華最高檔的太古廣場購物。去了海洋公園去了最具古典懷舊情調的半島酒店。他們在香港呆了三天,事情辦得很順利,然後從羅湖口岸入關,應深圳的朋友之邀,在海邊的度假村住上最後兩天。好在明天他和她就將飛回北京,她留在他耳邊那些喃喃絮語,很快就會淹沒在京城嘈雜的市聲裏了。
達磊——達磊——他聽見她的聲音從台階那兒傳過來。那聲音過於甜蜜地被拖長了音調,聽起來很像是“達令”的發音,好像她是故意把音發成這樣?
鄭達磊應了一聲,欠起身子,摘下墨鏡,從欄杆外探出頭去。
陶桃光著腳站在遊泳池邊上,兩隻手放在腦後,微微仰起臉,笑吟吟地朝他喊著。清涼的水珠一滴滴從她豐腴的身體上滾落下來,腳下濕了一片,荷葉似的濕印帶著皺褶。三點式的桃紅色碎花泳衣,將她雪白的肌膚也染上一層桃紅的光澤,更添了些楚楚動人的嫵媚。他知道那極為簡潔的胸衣上帶著彈性記憶的內襯,把她的乳房高高托起,有棱有形地聳立,波浪一般起伏的身材越發地顯得窈窕。兩條長腿白得有些刺眼,從側麵看去,修長而緊繃的小腿肚和關節的連接處,藏著兩個淺淺的肉窩兒,漾著半盅羊脂般瑩瑩的水……她沒有披上浴巾,展現在陽光下的身體,就有了一種炫耀的意思……
柔軟。陶桃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弧形的曲線都給人柔軟的感覺。鄭達磊有些走神。真是不可思議,冰天雪地的北國也能養育出如此冰肌雪膚的美人兒。
達磊——叫你呢,你聽見了麽?
她踩著小碎步從台階上跑上來,一邊說:你也去遊會兒吧,水溫正合適呢。
鄭達磊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喜歡在遊泳池遊泳的。他一邊說著,下巴朝前方揚了揚。不遠處的海麵,白色的浪湧像舢板一樣滑過來。他的目光跟著移動的浪線走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我從小在江河裏遊泳遊慣了,這樣的遊泳池,怎麽說呢,有點像洗澡盆兒……
陶桃撲哧一聲笑出來:那我們幹嗎不去海裏遊呢,你遊泳,我可以在沙灘上曬太陽啊。
算了算了,快吃午飯了。鄭達磊擺擺手,回過頭,把目光落在陶桃的泳衣上。下午還不如去釣魚呢。他說。
陶桃疑惑地瞪了他一眼,抓過椅背上的一條浴巾披在身上,在他對麵的位子上坐下來說:好吧,你不遊,我也不遊啦。
鄭達磊笑而不語。
她的眼睛大而狹長,像一尾剛出水的藍金魚,濕漉漉的鱗片在陽光下幽幽發亮。寬得略微有些過分的雙眼皮,似脊背上的魚鰭,一甩一甩地眨著。那眼神裏充滿了柔情,滿得像是要溢出來,蜜餞一樣黏糊糊的。後來鄭達磊慢慢發現了柔情的另一種功能,它們有時會像導彈一樣長驅直入,有時還會像鏟車的鏟鬥步步逼近,像大吊車的抓手和鉤子從頭頂墜落,你若是承受它,就承受了壓迫和重量。蜜汁黏在脊背和衣領上不宜清洗,那不是一件可以脫卸的衣服而是一揭一層血痂的皮。鄭達磊堅持對他身邊隨時可能遭遇的秋波秋水視而不見,多一半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但陶桃的眼裏偶爾會閃過一絲憂鬱,呈現出幹涸與蒼白的跡象。她的目光在離開他側目旁視的時候,常常有些空洞和散亂,像一個深度近視的人,小心翼翼地踩探著前麵的路。好多次,鄭達磊在迎候陶桃蜜汁的目光時,都會有一種無法往深處走進去的感覺……
你幹嗎這樣看著我呀。陶桃說。
你好看嘛,不喜歡我看你?
不是,我覺得你的眼光有點不對,好像是在看一張圖紙。
為什麽不說我在看一幅畫呢?
看畫的目光是欣賞和沉醉的,而看圖紙,是在研究和琢磨,那眼睛裏全是問號。
問號?你的眼睛什麽時候裝上紅外線了?
你的眼睛更像一把刨子,我被你一層一層地刮下去,我的皮膚都有點疼了。
那是南方的太陽曬的。鄭達磊一邊說著,站起來,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說:走吧,吃飯去。今天中午你想吃什麽?
陶桃的大眼睛迅速掃過鄭達磊放在桌上的杯子,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啊,你喝咖啡又放糖啦?我提醒過你好多次了,放糖挺老土的。
鄭達磊有些不悅地回答說:沒那麽嚴重吧。什麽事隨意才好,就你這樣的人,講究多……
我哪樣的人啊?陶桃挽起他的胳膊,偏著頭問。
鄭達磊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
二
陶桃回到房間,進洗手間衝了澡,吹過頭發噴上啫喱水,便開始化妝。這是她每天必不可缺的功課,從誦讀默寫填空造句到演算方程求證實驗,一項都不能疏忽。
她穿著浴衣走出來,從立櫃裏取出那隻精美的方盒子,那是昨天剛剛在香港買的“歐萊雅”係列化妝品。雖說像這樣的國際名牌,在北京全都能買到,但從香港的商店親自把它們帶回家,感覺總是要更正宗更令人放心些。她在臉上均勻地拍過了緊膚水,然後打開那瓶“歐萊雅”的保濕麵霜,用無名指挑了綠豆大那麽一點,小心地抹開去。白色的蜜液迅速地滋潤著她的皮膚,就像雪花輕輕落入水中。她聽見了如清水滲入土壤那種愜意的嗞嗞聲響,嬌嫩的皮膚像花瓣一樣舒張。然後是塗粉底、修眉和上睫毛膏。她為使用哪一種顏色的眼影猶豫了一會兒,因為眼影得由今天的服裝調子來決定,口紅的顏色也得和服裝協調。
她決定穿那件被稱為“天衣無縫”的繡衣。那是她臨行前在國貿買下的,剛剛上市的新品,價格實在有點嚇人。它用電腦刺繡和手工繡藝結合而成,絢麗的內膽繡衣和無數美麗的白色花瓣圖案組成一個完整的立體,整件筒狀的緊身衣衫上竟然找不出一條接縫和拚連的痕跡。穿在身上,就像裹上了餡兒後不知餡兒怎麽放進去的一隻湯圓,有點兒奇妙有點兒神秘,甚至像一個滴水不漏的圈套好令人著迷。
中午沒有正式的宴請,鄭達磊的那些朋友通常在12點之前都還在溫柔之鄉。那麽穿這件既休閑又別致的衣服,配上一條飄逸的麻紗長褲,出現在餐廳裏,是最合適不過了。她甚至會讓鄭達磊也大吃一驚。
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取出了那套衣褲。她用眼角瞟一眼鄭達磊,見他把腳翹在茶幾上,身子靠著沙發在看電視,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她的進進出出。他的一隻手按著遙控開關,不停地換著頻道,每個頻道的節目都隻是短短地停留幾秒,便飛快地跳了過去。他總是這樣的。陶桃在心裏嘀咕。男人看電視的時候,很少專心地看一個節目,而是反複地不厭其煩地換台,生怕錯過了別的好節目,就像選擇女人。
你還沒收拾完嗎?鄭達磊突然問。
還沒有。陶桃回答說。這才發現鄭達磊對她的留意原來是不動聲色的。
簡單一點嘛,又不是去拍電視。鄭達磊又說。
親愛的,你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最好對我說些什麽嗎?陶桃抱著她的衣服,倚著洗手間的門莞爾一笑。
我應該再重複一遍那些酸掉牙的經典情話:親愛的,我願意守在洗手間門口等你一萬年。鄭達磊用譏諷的口氣說。或者,我最想做一支唇膏,每時每刻親吻著你,我情願一遍遍被抹掉或者被你吞到肚子裏去……
陶桃咯咯笑著滾落在他懷裏。
還有還有——鄭達磊一邊摟著她,繼續調侃著說:我希望我們都變成蝴蝶,哪怕隻在夏天裏生存三天就夠了,我在這3天裏得到的快樂比我已經活過的四十多年還多……
打住打住。陶桃用手指輕輕擋在他的嘴上。這是剽竊吧,我怎麽聽得耳熟。
那當然。這是一個叫濟慈的英國詩人寫的,我哪裏會這麽酸。鄭達磊撫著她的後背說。你想聽嗎?我還有很多呢,比如:愛你時,我覺得地麵都在移動。對不起,這是海明威說的。
陶桃撅著嘴說:看不出來呀,你還挺浪漫的呢,哎,你就不會說點兒自己編的呀。
說什麽?
這怎麽能問我呢?
你想讓我說什麽?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在床上不是都說過一千遍了嗎?
可我想聽不在床上說的話。
我習慣於隻做不說,那總比隻說不做的人實惠吧?嗯?鄭達磊一臉壞笑。
陶桃捶了他一下,失望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收斂了笑容說:不說就算了,我來提醒你吧,當你的太太,噢,或者女友,在準備出門之前,你應該做的事情,是給餐廳打電話,把你們喜歡的那個座位訂好……
好吧好吧,遵命。鄭達磊躍起身來抓電話,一邊嘀咕著說沒有秘書還是不方便,他倒成了秘書了。對了,你是吃中餐還是吃西餐?
你先問一下,這裏有沒有法式餐廳?訂一份黑蘑鵝肝醬。如果這裏沒有,問一下城裏的法餐在哪兒,我們可以打車去。陶桃說完,才重新走進洗手間去。
總算把臉麵拾掇妥帖,把衣服換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挑來選去,勉強配上了一條帶心形鏤空銀墜的白金細鏈,陶桃進入了最後一道工序:香水。
在陶桃看來,好的香水就像女人的身體,它能和女人的氣息完全融為一體;而那些不好的香水呢,就像黏在衣服上的塵土,撣都撣不掉。打個比方說,好香水像蜜蜂,而不好的香水,就像嗡嗡嚶嚶纏繞著你的蒼蠅了。
陶桃從不忌諱自己喜歡香水,她最不能容忍女人不用香水就出門。妝可濃可淡,但香水萬不可省略。一個女人還沒有到來,風中已吹來了她甘甜的氣味;一個女人走過去了,庭院裏還留著她的餘香。真正的女人活在空氣裏,她隻是一陣若有若無的氣息,無影無形像一個隱身的幽靈。香水是女人的肌膚亦是內衣,聞一聞那女人用什麽樣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當然它偶爾也會玩一點帶有欺騙性的小花招,好牌子的香水能在瞬間改變一個女人的出身和地位。陶桃以前隻用CHANEL也即夏奈爾五號那個老牌子,它既先鋒又經典,銳利又溫情;首調時,它是誘人的,中調時就變得有節製了,撩人卻不會讓人瘋狂;到了最後的基調,它那種淑女貴婦端莊的品性就穩穩地沉下來,營造出幽遠而懷舊的氣氛。自從夏奈爾在中國登陸,陶桃與它一見如故不離不棄從此形影不離。但在認識鄭達磊以後,陶桃開始喜歡上了法國的“嬌蘭”,她覺得嬌蘭更帶有一種令人陶醉的愛情氣味,它甜蜜而性感,妖嬈而快樂,特別適合她最近的心情。至於被那些年輕姑娘們癡迷並風靡一時的“鴉片”、“嫉妒”還有“毒藥”那些新潮的牌子,曾都被她一一嚐試過。她雖算不上那些每月為名牌傾囊而盡,寧可貸款消費的都市“新貧族”,但在香水的投資上從來不惜本錢。可惜無論是“紫毒”“綠毒”和“紅毒”,還是“卡地亞”和“洛莉塔”,那些晶瑩剔透的瓶中之水隻被她用去一小點兒,便從此擱置在那裏。她覺得它們多少都有些張揚,帶有明顯的欲望之氣,還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在她看來,若是用香水的性格來不打自招,就不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了。那些牌子也許更適合小妞們使用。
她曾經送給鄭達磊一瓶“朗凡”男用香水,那香味是成熟和自信的,和煦而完美,甚至帶有一點世故,拒人於恰到好處的分寸之外。她希望用郞凡來替她說話,傳達給鄭達磊周圍的女人。但鄭達磊似乎隻用過一次,就說什麽也不肯再用了。他的理由是男人迷戀香水,往往帶有隱含的自戀傾向。
陶桃從她那裝備齊全的旅行化妝包裏,取出了琥珀色的“嬌蘭”。細密的氣霧像一陣黃金雨稍縱即逝,霧中之人已是魅力四射。陶桃又在鏡子裏把自己審視了一遍,她纖細的手指掠過發際,目光追蹤過去,忽而就滯住了。她眼裏閃過了驚慌而尷尬的神情——她發現自己匆忙中還是漏掉了一道題目:指甲。
指甲才是最後一道工序。人說十指連心,那麽精致那麽迷你的一小塊領地,女人的耕種與修理卻頗費心思。那方形杏形尖形橢圓形的造型,要多可愛就能有多可愛,女人伸出手來,纖纖玉指就是通往外麵世界叩門的通行證;女人伸手去刷卡,保養好的指甲就是永遠不會透支的牡丹卡。女人的指甲是不能掉以輕心的,那些未經化妝的指甲,誰知道有多少寶貴的機會,女人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粗糙不堪的指縫中流失了呢。
陶桃有些懊喪,心裏怪著自己的粗心,竟然忘了剛才的遊泳,已經把手指上原本光滑的指甲油,泡出了輕微的缺損。若是不及時處理,那手指難看得像殘疾人了。若是草率修補,搞不好會弄巧成拙。但是重新上妝,卻是一個費時費力的過程——得用指甲清洗劑先把指甲上的殘妝清洗幹淨,然後把指甲油搖勻,再用小刷子從指甲的前端到四周最後再到中心的次序,一點一點一隻一隻依次悉心塗抹,即使有一點點馬虎,指甲著色不均會起斑駁,那樣的手指,就變成了受損的殘卡,任何一台機器都會拒收的。但這會兒她知道自己已經耽擱得太久,鄭達磊肯定是等得不耐煩了,猶豫了一會兒,隻得草草將殘油洗去,不及重新“上光”,便急急拉開了門。她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像一碗沒放油的素麵,清湯寡水的就被人端出去了。
三
鄭達磊的臉色果然就不大好看。一言不發地站在走廊裏背對著她,等著她完成穿鞋拿包的最後一係列動作。出了這棟單體別墅的大門,走到綠陰森森的院子裏,鄭達磊才淡淡地對她說,這家度假村沒有西餐,要想吃黑蘑鵝肝醬,隻有去城裏。陶桃聽他那怏怏的口氣,知道他根本沒有興趣去城裏。
就在這裏隨便吃一點吧。陶桃通情達理地說。
在通往餐廳的路上,鄭達磊接了一個電話,臉色才由陰轉晴。陶桃從側麵看著鄭達磊忽然變得眉開眼笑的神情,聽著他說話時突然轉換成帶有童稚的親切口吻,她知道,那是他的女兒來電話了。
鄭達磊以前很少或者說基本不與陶桃談及他的女兒。
一直到這次同鄭達磊外出旅遊,倆人連續二十四小時呆在一起,陶桃才知道,原來鄭達磊每天都要同他的女兒通一次電話。有時是那女孩打過來,更多的時候,是鄭達磊打過去。每一次陶桃都會覺得,那個正在同女兒通電話的鄭達磊,在瞬間變得和顏悅色,臉上冷硬的線條,一根根舒展開去,所有的棱角都變圓了,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陶桃的胃裏有酸澀的滋味一絲絲翻上來。一種也許可以被稱為嫉妒的心情,在心頭拂之不去。似乎,並不是嫉妒他與女兒的親密,而是嫉妒他有一個女兒。
快考大學了,得多給她些鼓勵。鄭達磊放下電話,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
陶桃笑著說:當然,這我理解。
餐廳裏的人不少,都是來度長假的。領座員把他們帶到一張臨窗的小桌前,從窗口望出去,一株碩大的夾竹桃,滿樹粉色的花朵把遠處的海景都遮蔽了。
陶桃點了兩份烏雞水魚盅,一份尖椒牛柳和一份清炒蘆筍,就說夠了。鄭達磊說想喝點啤酒,又要了一碟涼拌苦瓜和一碟鹵水豆腐。
一股苦澀的涼意,從陶桃的舌根泛起。
她想起了那個小個子的廣東男人。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他一上桌就點了這種被他叫做涼瓜的東西,說是去火。陶桃吃一口就吐了出來,東北沒有苦瓜,她一點兒都不喜歡這種又苦又澀的蔬菜。至今她還記得那個男人當時驚慌失措的神情,連聲對她說對不起啦,你不要吃我吃啦。從此後他總是讓陶桃點菜,隻要是陶桃不愛吃的東西他絕對連正眼都不看。陶桃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在一邊看著她,殷勤地給她夾菜替她把魚刺小心剔去,他自己幾乎不吃什麽東西。到了陶桃離開海口去北京讀書前夕,那個廣東男人已經學會了吃辣,還有豬肉燉粉條子。
如今想起來,已是恍若隔世。
鄭達磊大口喝著嘉士伯啤酒,把那碟苦瓜咬得脆響。陶桃說過幾次她不吃苦瓜,但鄭達磊從來沒有記住過。陶桃點的那份尖椒牛柳,他連碰也不碰。
陶桃很想給鄭達磊夾一筷子牛肉,她提醒他說,這是用啤酒煨的牛肉,真是好鮮嫩的。但她的手剛伸出去,又悄悄縮了回來。她看見了自己那雙沒有塗指甲油的手,黯淡無光的手指在鄭達磊眼前晃動,就像一雙未塗眼影的眼睛,無精打采而慘不忍睹。
陶桃喝菊花茶,茶淺了,她點頭叫過服務生添茶,她不想自己動手。陶桃夾菜,隻能夾自己眼麵前的那點兒,她不想把手臂伸長,讓鄰座的人瞥見那一個個敷衍了事的手指。那麽她這一身精心配置的服裝,豈不是功虧一簣了。天衣雖無縫,但哪怕隻露一根線頭,便是全線崩潰。
陶桃這才發現沒塗指甲油的手竟然如此不好使,她就像一個沒有手的人了。
陶桃垂著雙手枯坐,身子也變得僵直。她覺得周圍人的目光全都在注視著她的手指,臉上露出不屑的訕笑。她把手指勾曲,支著下頜藏好,卻仍是覺得尷尬。勉強又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打算早些離座回房。正想叫鄭達磊簽單,卻發現他一隻手端著酒杯,身子朝一邊側過去,仰著頭,視線集中在身後的牆壁上。他又抬了一下脖子,幾乎把下巴架在椅子背上,差不多就背對著陶桃了。
是一個剛落座的絕色美女麽?
哦不,那是一台靠牆懸掛的電視,裏麵傳來激烈的聲響。陶桃恍惚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屏幕上正在轉播一場足球賽。陶桃仍能看見鄭達磊一側臉上繃住的肌肉和囁嚅的嘴角,緊張地眨動的眼睛;隨著他激烈顫動的腿部動作,額上的頭發也在一根一根地抖動。她聽見他粗重的鼻息和解說員的聲音一同起伏難分彼此,他的手臂突然大幅度地揮動,忘情地喊了一聲“好!”杯中的啤酒像一個出界的球,無聲地漫出來滾了一地……
服務生拿來毛巾替鄭達磊揩擦,他嘟囔了一聲謝謝,盯著那個撞在門柱上又被彈出去的球,沮喪地歎了口氣。脖子仍是昂著不動,眼珠子倒是像即將射門的球似的快要蹦出去了。
陶桃低聲說:達磊,回吧。
鄭達磊聽不見。
陶桃提高了聲音說:咱回房間看吧。
等等,沒看正關鍵麽!鄭達磊頭也不回一下。
陶桃拿出房卡,叫過服務生簽了單,站起來輕輕扯了扯鄭達磊的衣袖,示意他離開。鄭達磊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光火,大聲說:沒跟你說再等等嘛,一動就錯過了,你要走你先走唄……
陶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接著是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背一直涼到指尖。她想未塗指甲油的手指真的是會指揮失靈啊,一時間坐下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那你看吧我先走了啊我在房間等你……
四
陶桃和鄭達磊的度假旅行,在最後離開深圳前的那個下午,所有的愉悅和美好情致,竟然輕易地毀於一場原本是無關緊要的足球賽。
陶桃回到房間後,開始認認真真從頭到尾地塗抹她的指甲油。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哆嗦,好幾次都塗到了外麵,橢圓形快變成長方形了。她一次次清洗一次次修改,耳朵卻留心著門的動靜。到後來眼前晃動著一個個血紅色的手印兒,她覺得自己的兩隻手像是按了十次手印兒的賣身契。
兩滴清淚落在桃紅色的指甲上,又順著指甲尖滴在地上。陶桃心裏好不委屈。
作為女人,難道陶桃還不夠漂亮不夠性感麽?
陶桃沒有成功的事業不夠文化麽?
陶桃還不夠溫柔不夠善解人意麽?
……
如果說作為女人的陶桃還有什麽缺陷,惟一的不足是,陶桃不夠年輕了。有一個流行的段子說,二十歲的女人是橄欖球——人人爭搶;三十歲的女人是乒乓球,被人推來推去了;五十歲的女人是高爾夫球,恨不能一竿子打得老遠……陶桃這個年齡,對於鄭達磊這樣的成功人士來說,顯然缺乏明顯的優勢了。所以陶桃才處處小心,手掌裏就像捧著一粒隨時會滾落的水珠子。
那次房展後過了很久,鄭達磊總算又和她去亞北一帶看了看房子。看得倒是仔細,卻沒有一處讓她和鄭達磊倆人同時感到滿意,房子的事情就這樣拖延下去了。雖然陶桃的耐心在減少而焦慮在增加,她仍然不得不以更多的耐心來等待。
這次去香港之前,陶桃曾表示可以AA製,旅費由她自己支付,但鄭達磊說不必,她也就不再堅持。當她在太古廣場看中了一套CERRUTI(塞羅地)那個意大利名牌套裙時,是她自己刷的卡,鄭達磊一路上都沒有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禮物。這些陶桃當然可以不計較,令她感到不安和憂慮的是,第一次連續五天二十四小時和鄭達磊呆在一起,她發現他始終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定的,即便是在床上、在枕邊,在最溫柔纏綿的時刻,他也從未與她談起過結婚——或者是未來的打算。有幾次陶桃成功地把話題引到了“家”門口,他總是不急不慌地與它擦肩而過,巧妙地拐了一個彎走到另一條岔道上去了。
陶桃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才好。
她想等明天回到北京,真該把卓爾約出來好好聊一聊她自己的事了。
鄭達磊在陶桃離開餐廳的半小時以後,趁著球賽的中場休息,才回到房間。回到房間後的鄭達磊繼續看他的足球。下半場雙方都踢得平平淡淡,中國隊好不容易進了一球,也是拖泥帶水的太不夠勁兒。他勉強把球賽看完,已沒心情計較誰輸誰贏。一看表已是3點多鍾,見陶桃在雙人床上側臥著,才想起剛才與陶桃生氣的事,便走過去俯身吻了她一下。陶桃翻個身不理,他剛想躺下哄她,手機響起來。接了電話,是深圳的朋友打來,問他下午打算怎麽安排。他說想去釣魚,對方大笑,說這地方的魚塘跟菜園子似的,到那兒釣魚就像摘黃瓜,一釣一條,一點意思都沒有。真要想釣魚,得去海上,坐船出海,還可潛下水去挖珊瑚和鮑魚。最好明天別走,他找個船帶他們去海上兜風,可以享受一種智者的孤獨。
鄭達磊聽得不耐煩,說公司後天正式上班,明天無論如何要回北京,魚嘛就先不釣了,船也先不坐了,莫不如……對方打斷他說,今天下午還莫不如聊天閑談,有幾個搞經濟的朋友,正想向他請教些時局方麵的問題,不知他是否賞光?
鄭達磊想了想,一口應承了。說請教不敢,互相探討當然也是求之不得。
那朋友說過半個小時就到,晚上一起吃飯。
鄭達磊關了電話,見陶桃從床上坐起來,拿起手袋,走到門口去穿鞋。
你不一塊兒聽聽?他問。
不了。陶桃說。你們聊的那些,反正我也插不上嘴。
那你去哪兒?
打個車去市裏逛逛,晚飯前回來不就行了。陶桃的口氣有些故作輕鬆。
門在陶桃身後關上了,能聽見她那雙高跟的皮拖鞋,在走廊裏嗒嗒遠去。
關門時帶起的氣流掀起白色的落地紗簾,在風中微微抖動。鄭達磊望著那扇門愣了一會兒神。他搞不懂那些戀愛中的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或是丈夫的女人,為什麽就像一個深夜回家的人,把通往外麵世界的門窗,一扇一扇地關閉了呢?如陶桃這樣美麗而聰慧的女人,她的精明練達來自於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但她的心裏仍然好像缺了點什麽,他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麽。陶桃除了對她自己、對他以及對他公司的珠寶生意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之外,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
在鄭達磊看來男女的區別在於,男人把國當成家,而女人把家當成國。國家、國家,家離不開國,無家不成國。女人隻是在“家”字上撐下“國”的半邊天的——這絕對適用於他在這些年裏經曆的所有女人,即便偶有例外,那些商界的成功女性他的對手們,在他看來,是談不上什麽性別的。鄭達磊會喜歡這種性別模糊或是男性化的女人麽?當然不會。鄭達磊熱愛非常女人的女人,但又憧憬著家國的一體化,畢竟像鄭達磊這樣既受過教育又不缺錢;既維護傳統又向往時尚的現代男子,是不甘守著一個花瓶共度餘生的。盡管陶桃作為一個未來的妻子,似乎從哪個方麵說都是無可挑剔,但不幸的是她遇到了鄭達磊,短短幾個月過去,她的溫柔在他眼裏一天天變成平淡,她的嬌媚在他的嗅覺中一天天變得乏味,她那種刻意而為的小資氣質,那種為取悅於他而精心釀造的女人風情,不知為什麽漸漸失去了當初的魅惑?
偶爾的,鄭達磊在無稽的想象中,張望著他和陶桃結婚十年後的情景,竟然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他看見陶桃收拾得光鮮奪目從他麵前走過,而他卻沒有抬頭看她一眼,房間裏燈光幽暗毫無生氣,他獨自一人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言不發,陶桃給他端來咖啡,問他明天穿哪一套衣服,他說完了便沉默不語。陶桃在沙發另一頭無聲地修理指甲。他和她無話可說,整個房子空蕩蕩就像沒有人居住……
他不敢貿然走進那棟空房子裏去。所以他至今無法下決心把陶桃娶回家。
那麽他究竟要什麽呢?他問自己。
那個模糊的答案,蟄伏在他大腦的深處,連他自己也無法輕易走近,無法看得清楚。偶然一個瞬間,他即便看見了,卻沒有勇氣承認。他想世界上的男人不會都像他一樣貪得無厭,但至少,他不會是惟一的一個——
他需要一個能使他燃燒的女人。那個女人能永遠喚起他的激情與雄心。她始終在逗引他撩撥他激起他的好奇與探求,他瘋狂地追求他卻總也無法真正得到她。他愛她卻更恨她,他與她一起生活幾十年,每一天的日子都好像剛剛開始。他和她一天天衰老下去,她卻依然像剛認識的當初,每一天都使他新鮮新奇……
這樣的女人是沒有的。他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所以才會有離婚有婚外戀,把男人的夢想一截一截拆卸了,分散在一生長跑接力賽的一個一個新選手上。也許真正的問題在於女人,女人有沒有像他這樣的夢想呢?他不知道。但女人如果都長出了翅膀在空中飛翔,女人不再是地麵的獵物,女人將在空中迎戰,男人和女人將在空中互相追逐,那麽,是不是彼此都不再會感到厭倦了呢?
這是一道比“1加1”更為難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他頭疼欲裂。回到眼前的現實,一切都沒有答案。
鄭達磊在房間等候他的朋友們。他等得有點心煩,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北京的號碼,沒人接。他又換了一個手機號碼,卻是關機。他反複地默誦著這個號碼,記起來這是卓爾的電話。他幹嗎要打這個電話呢?也許他應該當陶桃在場的情況下給卓爾打電話?鄭達磊茫然不解地望著窗外。隨即又告訴自己,其實他隻不過是惦記卓爾那個策劃方案,不知道她進行得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