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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的欲望從哪裏來?

  一

  卓爾臨窗的桌子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一大摞書和圖紙。

  卓爾換了一個姿勢,接著又換了一個姿勢。她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兒,哪兒都不舒服。本來是好好坐著的,後腦枕著那張寬大的高背椅子。但椅子怎麽就矮了下去,她把身子直起來,脖子卻僵硬了。她刷地從椅子上出溜下去,到廚房找來一塊髒兮兮的麵板,墊在椅子下麵,人一坐上去便懸空了,像是被吊了起來。用這樣的姿勢,隻一小會兒,小腿肚子的筋都被攥住了,然後往腳背延伸,十個腳趾頭都在一陣陣地抽搐,然後整個身體都微微哆嗦起來,一種類似痙攣的感覺,蔓延到她的腿根和腰部。

  卓爾這才覺得小腹有些隱隱作痛和酸脹,那種莫名的抽搐和痙攣感,並非來自腳趾,而是來自她體內深處。似乎有一團龐大的氣體在五髒六腑遊走,堵塞了所有的通道和出口,使得她全身的血管都一蹦一彈地收縮糾結起來。

  每個月都會有這麽幾天,也許三五天,也許七八天,卓爾總會聞到自己身上有一種嗆人的汽油味兒,好像她的血管裏流的不是殷紅的血而是無色的汽油,況且那汽油是被加熱過的,辣乎乎的叫人想打噴嚏,有一根火柴就會讓它們呼地燃燒。她腦子裏的每一根神經都被扯緊了,像是馬上會斷掉一樣。腹中有一把鋒利的渦輪刀片,毫無規則地轉動,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剜剮著她的腸壁。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氣團頂著她的尾骨,像一隻鬼鬼祟祟拱動的穿山甲,要把她的肚子打出一個洞來才肯罷休。有一刻,卓爾覺得自己好像馬上要分娩了,可惜卓爾至今還沒有生過孩子,不知道生孩子和穿山甲有沒有必然的聯係。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團氣固執地攪拌著她的小腹,像是在慌亂無措地尋找一個出口,立馬就要衝天破雲而出,而那道閘門卻依然若無其事地安然緊閉,任憑它在裏麵橫衝直撞地翻騰激蕩……

  卓爾把麵前的那堆東西翻得嘩嘩響,枯葉般的聲音卻讓她越發煩躁。她推開那些資料,站起來飛快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像一隻旋轉的陀螺。她轉到了廚房裏,找到一隻幹癟的土豆,用菜刀把它們拍得稀巴爛;她轉到了廁所裏,一次又一次把水箱的按鈕使勁按到盡頭,水箱裏發出摩托車啟動時突突的噪音,白花花的清水在坐便器裏旋轉如一朵朵被撕裂成碎片的白菊。她轉到臥房,找出一隻發出濃重的橡膠氣味的熱水袋,重新回到廚房,用滾燙的開水把它灌得鼓脹,胖胖的熱水袋抱在懷裏,像一個正在發高燒的嬰兒。隔著厚厚的牛仔褲,卓爾把它貼在自己肚子上,她想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和他隻能這般地相依為命。

  每逢這樣的日子,卓爾都會對自己氣惱得要死。她覺得做女人一點都不好玩兒,那團火明明白白地就在眼前晃悠,誘惑著她召喚著她,本該是赴湯蹈火去幹點兒什麽才好,卻被她自己阻擋了,停滯在腹中,就像是隔著萬水千山似的,四肢無力一點不聽使喚。腦子裏即便生出一星半點可算是靈感的小芽,也活活被憋回去了。

  卓爾的氣惱之後,是憤恨與沮喪。

  她有點後悔答應鄭達磊了。那個該死的工作室,真就那麽值得她玩命麽?珠寶玉器翡翠——哪兒跟哪兒呀,她腦子裏空空蕩蕩真正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翡翠那種東西,對於卓爾來說,簡直是從京城到意大利那個叫做“翡冷翠”的城市(現譯為佛羅倫薩)的距離都不止。

  或許該去買一把能升降的椅子才好,或者是一把搖椅,像秋千那樣的,在半空中蕩來蕩去,晃晃悠悠的,那麽腦子裏所有淤積的腦漿子,都會隨著椅子的晃動,鬆弛飄移發散,像蠶絲般一根根輕盈地吐出來……

  這一天的天氣有點抽風似的,剛剛瀉出一線陽光,一會兒又陰沉了,眼看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天空忽又燦爛了。太陽扛著一把傘在走,猶豫不決地一路走走停停。像是打不定主意當陽傘還是當雨傘來用,叫人哭笑不得。

  對麵陽台上的那個女人又出現了。一個上午,她這是第7次也許第8次走到陽台上來了。她抱著一堆濕淋淋的衣服,顯然打算要幹點兒什麽。但奇怪的是,每當天空陰雲四起時候,她就把它們一件件展開,掛在繩子上晾曬;一旦太陽露了臉,她就飛快地跑出來,慌慌張張地把衣服全都扯下來,卷成一團抱回家去。

  卓爾覺得有點好笑,她不明白那女人幹嗎那麽顛三倒四的。

  突然就掉起了雨點兒。卓爾聽見斜斜的雨點,打在外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米蘭葉片上的聲音。雨來得急,無緣無故的,把天空殘剩的一點亮光遮得嚴絲合縫。

  那女人急忙把懷裏的衣服一件件甩在雨中,掉頭進了屋,抱出來一床厚厚的棉被,搭在陽台的水泥沿兒上。隔著那麽近的樓距,卓爾清楚地看見一粒粒豆大的雨點,砸在雪白的被單上,揚起一陣幹燥的煙塵,然後洇成一攤攤黑灰色的水跡……那女人如孩子般地拍著手,後仰著頭把嘴唇攏成個筒去接雨水,咯咯地笑。

  卓爾覺得自己也快像那個女人一樣地神經錯亂了。

  撕扯。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小手在揪擰著她的髒器,它由於一次次被拒絕入內而發怒。她甚至聽見了從自己身體的深處,傳來嬰兒的哭聲。是的,是那些未能成為人形的小蝌蚪和小米粒兒,像一顆顆尖利的沙子,挫傷了磨礪著她柔軟的肉身。

  但她卻無法安慰它們。

  究竟是有了錢才能開一個自己的工作室,還是有了一個工作室之後才能掙到錢?有了錢又怎麽樣?可以去旅行啊。那還要工作室幹什麽?要一個工作室是為了設計自己喜歡的東西,隨心所欲,不,應該是為所欲為。想想啊,每天最痛苦的事情,竟然是一睜眼不知道該給來上班的那十幾個碩士博士們,派點什麽活兒——那是多麽令人羨慕的痛苦嗬。也不對,卓爾的工作室,其實隻她自己一個人幹活就足夠了,自己給自己當老板又當夥計,那是多麽自由自在呐,卓爾工作室掙的錢,夠她一個人吃飯穿衣、住房按揭就行了,老板不老板是無所謂的。但老板上頭還有個上帝在啊,顧客永遠是對的,那麽是你設計還是我設計呢?你炒我不如我炒你,你喜歡不如我喜歡,得,那工作室有個屁用?

  卓爾有點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幹上廣告創意這一行。學過語文麽?學過;學過算術麽?學過;學過畫畫兒麽?學過幾天;學過電腦麽?都四維了。那你知道什麽叫勾引麽?再明白不過了。你有幽默感嗎?我當然有幽默感隻怕觀眾隻有滑稽感。知道什麽叫催眠嗎?挺想試試的。那就把它變成行動吧,去幹廣告。廣告這東西,往左邊說是把生活中簡單的物品變成詩,日常的事物由於有了廣告而引吭高歌。往右邊說呢,就是大眾催眠術,令你無限想象令你才華橫溢令你有魔棒在手,能將活人像施了催眠術一般驅入商場,創造出巨大利潤以及成就感。

  盡管卓爾沒有調動千軍萬馬的野心,但她不能不承認自己當初選擇了這一行,確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她的名片上用極小的字印著一句話:天上沒有餡餅,地上小心陷阱。

  結果常常是別人挖了陷阱,讓她去鋪上鮮綠的草坪。

  如今想起來,有點助紂為虐的意思。

  比如一隻母雞下了蛋,咯嗒咯嗒地叫,或是嘹亮或是含蓄,它是為自己那個產品做廣告,告訴大家這地方多了一隻新的雞蛋,這屬於正當競爭的廣告。但若是有那麽一隻母雞,下了蛋以後,發出淩晨時分公雞昂揚的啼鳴,使人們誤以為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出來了,早餐的雞蛋已經吃過了——把一隻雞蛋變成了一個太陽,那麽這廣告就有謀財害命的意思了。卓爾常常被請去為別人下的蛋大聲嚷嚷,她擅長用詭秘的口氣,把一隻鵪鶉蛋模糊成一隻鴨蛋,或是把一隻鴨蛋比擬成一隻鵝蛋,但她從來不玩廣告業通常用一隻雞蛋去替換一個太陽的那種拙劣把戲,她關心的是那隻雞蛋被蒸煮煎炒後的事情——蛋白質啊蛋白質,沒看見麽,都在你的身體裏,它就是你的生命本身,或者幹脆,那雞蛋不就是你自個兒麽,甭管是壞蛋好蛋混蛋……

  卓爾從椅子上跳下來。她知道自己此刻所陷入的困境,是因為她仍然不明白鄭達磊的那些珠寶翡翠,無論是做成報紙雜誌宣傳頁的平麵廣告;還是那些燈箱氣球包括飛機尾部在天空中噴下一串氣體字母的立體廣告,究竟同雞蛋是個什麽關係。

  二

  牽扯。網絡狀,橫向縱向經度緯度,從四麵八方,在她腹中拉鋸。

  雨早已停了,天空的顏色十分曖昧。那女人已把她的衣服棉被,從繩上收得幹幹淨淨。一隻灰黃色的小麻雀,在對麵陽台的沿兒上一蹦一蹦。它從高高的屋頂上刷地飛下來,降落在半空中一棵稀疏的楊樹枝上,樹枝顫動了一下,彈起來,那隻麻雀乘勢跳到了平行的一根樹枝上,一叢嫩綠的新葉將它裹住了,等她再次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在那家陽台上忙碌地跳來跳去,鬼頭鬼腦地渾身每一個關節都在一刻不停地動彈。麻雀其實根本是不會走路的,它用跳躍來代替走路,它要麽飛翔、要麽垂直墜落。若是把它停留的點位用直線連接,就會出現一張雜亂無序的立體網絡,直到它嘟地一聲破網而去,逃得無影無蹤。

  卓爾覺得若是把自己比成一隻麻雀,有好大喜功之嫌。至少麻雀會飛,但卓爾不會;麻雀有翅膀,但卓爾沒有。卓爾真是連一隻麻雀都不如了麽?不過卓爾畢竟有一點是同麻雀相同的,那就是卓爾也不會走路,既然托生為人,人走路走到極致,須用跑步來加以體現,跑步是兩點一線的,有起點有終點有目標有連續性,可是每當卓爾回憶往事的時候,所有的故事都是支離破碎不連貫的,即便把那些一小截一小截南轅北轍的短線強行勾連,一種呈跳躍狀的K線圖便無情地顯現出來。

  卓爾知道,人若是跳躍不當就有摔死的危險。但麻雀們卻很快樂。

  一個女孩歡喜地雀躍著,一蹦一跳地走來。她從不奔跑,隻是跳躍。

  她從哪裏來?

  對於卓爾自己來說,那些閃爍的記憶,像小鳥遺落的羽毛,隻有在起風的時候才會飛揚。

  卓爾常常覺得自己像是大漠裏吹來的一粒沙子。

  它在空中盤旋,在風裏遊蕩,它每天都在旅行,躍過高原戈壁,降落,再起飛。它不是浩浩蕩蕩地長驅直入,而是像一個被迫跳傘的飛行員,旅程戛然而止。

  卓爾出生在西北戈壁的那個油田,一個叫查爾淖的地方。卓爾被起名為卓爾是很自然的事情。離開查爾淖以後,卓爾有了個弟,叫成了卓越。

  那片幹旱的沙漠,在卓爾童年的想象中,已經永遠地定格成一片金黃色的大海。無際的沙丘是凝固的海浪,細長而孤獨的井架,是船上的桅杆;成群的黃羊跑過,像海上翩翩的海鷗;遇上井噴,就會有數不清的黑魚從地底下冒出來,在金色的沙灘上活蹦亂跳。

  卓爾還沒上小學,爸爸就離開了查爾淖,出發去渤海邊上那片荒灘勘探新的油田。等到卓爾認識了郵票,爸爸的信先是從大慶後又從天津大港寄來,再後來是那個叫做南海的地方。小學裏有一年寒假,媽媽帶著她去薩爾圖過春節,她的手凍在門把手上差點拿不下來了。上初中那年,她和媽媽被接到了山東勝利油田,在一間白色的鐵皮房子裏,她問媽媽那個一臉胡子茬兒戴眼鏡的男人是誰,媽媽說那是爸爸。但卓爾還是不認識自己的爸爸,她一直把他當成一個蒙麵的俠客,每當他出現一次,她們就會搬一次家,從帳篷到木板房到紅磚房。卓爾覺得自己是在無數次的搬家中,像那些包裹和紙箱,一次次增加了身體的重量。卓爾習慣了搬家,如果有一年不搬家,卓爾就會生出百日咳猩紅熱麻疹感冒等諸如此類的毛病。

  到卓爾初三那年,卓爾一家和飛揚的沙子一起,落在了北京石油部。從那以後,卓爾的身高就固定在一米六十二,無論如何不再增高了。

  關於卓爾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表現,家裏和周圍的人,評價各執一詞。

  卓爾的母親直到前幾年去世,仍堅持那樣一種說法,她認為卓爾在十四歲之前,絕對是天下少有的乖乖女。當媽媽去上班,臨走抓一把豆子讓她數,等回到家女兒早已把那豆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告訴她每一小堆豆子是十粒;若是給她一張紙一支筆,她趴在紙上胡塗亂抹,把一張紙畫得滿滿登登翻過來再畫;秋天的時候,女兒會抱著一隻金黃的向日葵盤,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一粒粒剝開,剝好的瓜子兒把衣袋撐得鼓鼓;放了寒假,她就喜歡安安靜靜一個人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天上的雲地上的雪,幾個鍾頭身子都一動不動……媽媽這麽說的時候,卓爾的爸爸就會不由自主地搖頭,他說那是表象表麵現象嘛,卓爾其實從小就不安分,我是知道的,你們難道就忘了那件事啦?

  他說的那件事,在卓爾成年後一再地被家人提起。

  在卓爾九歲那年,姨媽從北京給卓爾寄來一件新年禮物,那是一個美麗的金發娃娃。那個娃娃的眼睛藍得像草甸子上的天空,長長的卷發像秋天的草葉,小小的紅嘴唇像熟透的山裏紅。娃娃的眼睛會轉,胳膊會動,隨便哪裏掰一掰,手啊腳啊就舞蹈起來,連腳腕子上的鞋,想衝前就衝前,想往後就往後,把卓爾美得不知姓什麽了。卓爾和她睡一個被窩兒,喜歡得直舔她的臉,卓爾把娃娃身上的小裙子小背心都扒了,圍上自己的蝴蝶結絲帶手帕,把娃娃打扮得像個蒙古公主。

  第二天早晨,卓爾一醒過來,就在床上哭了,她把娃娃扔在了地上。她說她不要那個娃娃了,那個娃娃的腦袋不會動,腦袋不會動的娃娃,要她點點頭,她隻會鞠躬,要她搖搖頭,她隻會晃晃身子,那是一個笨娃娃。卓爾不要這個娃娃了,到了第三天,卓爾用這個娃娃,和幼兒園的小朋友,換了一盒塑料拚圖。拚圖比娃娃好玩多了,你想拚成個什麽東西,就能拚成個什麽——房子鑽塔油罐車什麽的,卓爾好開心。媽媽吃驚地嚷嚷說你這孩子這傻丫頭,你才多點兒大就會跟人換東西了你!人家換東西越換越大,你的娃娃是個什麽價,這塑料拚圖才值幾個錢,這是不平等交易你懂不懂?

  卓爾聽不懂,也許是聽懂了。卓爾把那盒拚圖稀裏嘩啦擺弄了幾天,用拚圖和一個男生換了一塊橡皮。那塊橡皮是一隻香蕉的形狀,金黃色的,上麵有芝麻樣的黑點,放在鼻子下聞,有一股真的香蕉氣味。媽媽說噯你怎麽不玩拚圖啦,卓爾說它變成橡皮了。媽媽走過來看那隻會變的橡皮,沉下臉說卓爾你長大可不能去做買賣,你會往死裏賠。卓爾說我喜歡橡皮,我從昨天開始喜歡橡皮了。爸爸猛地把卓爾抱起來說,好啊好啊,不喜歡的東西一點用也沒有,你把不喜歡的東西換成自己喜歡的東西,卓爾的能耐大了。

  娃娃拚圖和橡皮,是卓爾記憶中最早的商品。卓爾那麽小一點點就知道了交換或是交易,那也許是出於本能。但卓爾長大了本能卻沒有長大——在卓爾看來商品沒有固定的價值,它隻因你的選擇而增值或是貶值。

  許多年以後,卓爾的爸爸早已像石化廠煙囪上燃燒的火炬,消失在灰蒙蒙的京城上空,卓爾仍能時時聽見爸爸的聲音,從她童年的記憶中,如同豎井中的原油,一滴一滴地滲出來。在後來的日子裏,那些原油在時間和歲月裏瘋狂地分解裂變,變成了另一些看起來完全不相幹的物質,比如說尼龍或是塑料什麽的。但卓爾依然堅信,石油千年萬年躲藏在地底下的時候,它們曾經寂靜無聲守口如瓶,像一個養在深閨的乖乖女。可是誰能聽見遠古的樹木被突起的地殼壓榨成煤炭再濃縮成黑色的原油,從地層深處傳來的痛苦或是歡快的叫喊呢?卓爾的母親一次次反駁說,那些個娃娃拚圖和橡皮隻能說明卓爾遺傳了她父親的傻氣,卓爾在14歲以前,無論如何都應該算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乖女孩。卓爾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始終沉浸在卓爾14歲前的美好時光中,為此母親一直憎恨這座像火鍋一樣翻騰的京城。

  三

  攪拌。像是攪著一堆肉菜混合的餃子餡兒,摻著未融的血沫。

  唯有卓爾自己知道,不是因為這座城市,至少不完全是由於這座城市。十四歲那年她還在任丘,寬闊的街市和新建樓房裏四處充斥著石灰水的氣息。那是一個春風和煦的清晨,卓爾騎著自行車去學校,一陣突如其來的腹痛使得她差點沒從車上掉下來。她望見一線金色的陽光在平原遠處的井架上跳躍如火,她甚至聽見了路邊粗大的管道中原油奔流的隆隆響聲。她隱隱地覺得自己的疼痛,像是石油從岩縫中被抽取出來時那種感覺。她在校門口慌慌張張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覺得地麵都在震動,肯定是發生了井噴,她的身體就是一座正在搖晃的井架。後來她真的看見了,看見了稠黏的液體,像一股黑色的石油,從她的褲腿上汩汩地流淌下來。她的臉色像石蠟一般慘白,有人把她送回了家。就在她跨入家門的那一刻,井噴發生了,無可遏製無從堵塞,像鑿穿的泉眼一樣暢通無阻地從她的身體裏噴發出來。許多年以後,卓爾還清晰地記得當初的情形,她驚恐而又好奇,忙亂而又緊張,她紛雜的思緒都集中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上:既然石油就藏在女孩的身體裏,那何必還要在大地上鑽井呢?

  如今的卓爾已深信不疑,她身上所有的變化,都是從14歲之後那月月如期而至的“井噴”開始的。那些發源於她體內、顏色時濃時淡的石油,一滴一滴地送走了她安靜乖巧的童年。它們不邀自來地在她的身體裏拱動,一次比一次劇烈,一次比一次澎湃;每一次疼痛過後,她會覺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擴張,細弱的肌肉和單薄的皮膚,包括她平坦的胸脯,都在一寸寸膨脹,像是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即使是在它們悄然蟄伏的那些日子,她也能感覺到血管中蠕湧的那種燥熱和衝動,正在一日日積攢著噴發的力量,常常攪得她心神不定。

  卓爾開始喜歡往鏡子那兒鑽了。她看見鏡子裏那個塌鼻子黃頭發的醜女孩,一日日變得喜氣洋洋容光煥發。夏天到來的時候,她看見自己薄薄的襯衣胸口上有了抹不平的皺褶,微微凸起的胸脯把衣服頂起來,猶如一把撐開的雨傘。她曾在夜裏偷偷地撫摸它們,好像懷抱著兩隻剛出生的小白兔,一種好似心跳或是戰栗的聲音,從它們溫暖而光滑的身體上傳遞到她手心,使她有了眩暈的感覺。令她不解的是,她竟然開始盼望每個月那倒黴的井噴——她發現每一次的疼痛過後,她的身體都會獲得一種飄飄然的輕盈與輕鬆;每一次淋漓盡致的釋放,都帶給她一種大江鳧遊和溫泉沐浴的快感。

  卓爾從來沒有把她的感覺告訴任何人,但她知道,那是一種快感。

  十四歲後的卓爾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開始在課堂上與男生傳遞紙條、與女同學吵架、回家與父母頂嘴,她哭哭笑笑瘋瘋癲癲,做出一些不合情理的事情好讓人談論。一九七九年是一個特別適合十四歲女孩想入非非的年月,接下來的整個八十年代,從天而降的這座京城,更像是專門為卓爾預備好的舞台。競選之風刮到卓爾的那所中學時,卓爾就在升旗儀式開始的那個時刻,在全校師生麵前當場暈倒了。不暈倒怎麽能讓全校的同學都知道新來了一個名叫卓爾的女生呢?卓爾若是默默無聞,又怎麽能被選入學生會呢?若是不選入學生會,卓爾怎麽揮發她的一腔熱血和一身活力呢?這一天卓爾在升旗、課間操和午休的時候連續三次暈倒,她滿心期待著自己拒絕救護然後英雄般地回到課堂,全校都為此轟動,第二天迅速流傳,她將因此成為被大家擁戴的學生幹部。但卓爾精心設計的這一奇跡並沒有出現,倒是她那一口混合著西北和山東口音的普通話,因此被廣為傳誦,成為同學們逗樂的笑料。有個女生暗中說那個新來的山東丫頭患有癲癇,卓爾一怒之下將她絆倒在地,那女生下巴磕在台階上血流不止送到醫院縫了七針,最後卓爾被校方記了一次大過還上了學生會的黑板報。類似這樣事與願違的例子,後來在卓爾身上仍然多次發生——高二的秋遊,在香山山中卓爾故意和同學走失,卓爾的本意是想測試那個男生的視線是否在追隨著她。結果卓爾真的迷了路,狠狠地摔了一跤,被困在鬼見愁後山的一道溝崖中,傍晚下起小雨,卓爾在一棵黃櫨樹下痛苦地呻吟,到後半夜才被打著電筒的園林工人找到,用擔架抬回了學校。

  聲名狼藉的卓爾,在那所中學享有極高的知名度。

  到了大學,卓爾對學生會之類的事已失去興趣。有一陣她狂熱地迷上了打擊樂。那個樂隊的鼓手長發披肩,瘦長的胳膊像螳螂的大刀所向披靡,他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鼓點兒的節奏中扭動,在手臂的揮舞下,粗硬的長發一根根飛流直下,如荒原的茅草顛簸起伏,一下子覆蓋了卓爾全部的身心。卓爾每天晚飯後都在寢室裏如癡如醉地練習架子鼓,女生們所有的飯碗茶杯和筷子,像疊羅漢一般架起來,在她手下敲響了密集而歡快的鼓點兒。那個外語係的長發鼓手頻頻出現在卓爾的寢室半個月後,最後以同宿舍的另一個女生無情地撤走了自己被卓爾敲打的飯盆,與那個鼓手日日在食堂共進午餐而告終,卓爾轟轟烈烈的初戀也就此不了了之。

  那時候是多麽幼稚嗬。偶爾想起來,卓爾會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

  也許是為了修正自己的錯誤,她當機立斷地選擇了持重可靠的劉博。

  但有了劉博後的卓爾,卻並沒有因此變得與劉博同樣持重。她倒是變成了那個歇不下來的架子鼓手,在沒有舞台的人生廣場四處瘋狂敲擊。好像控製她、左右她的,不是她的大腦而是她的身體。在她的身體深處,總有一股鼓脹的氣團在旋轉,要衝出她的身體到外麵的世界去。她被那股氣推搡著、引領著,她的腳步就邁出去了,她的嘴巴就張開了,她的胳膊就飛揚起來了。那真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嗬,天上的月亮圓了又缺,她周期性地興奮激昂,然後疲倦沮喪,如此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每當彎彎的月牙兒從深藍色的天幕上升起來的時候,卓爾就望見一艘金色的船正朝她駛來,她忘乎所以地彈起了身子,她不顧一切地跳躍。卓爾若是放棄了跳躍,會錯過月牙兒的船期。到了月圓的日子,什麽什麽都晚了啊。究竟是什麽晚了,卓爾也說不出。

  四

  一隻小麻雀突然咚地一聲撞到了窗玻璃上,它好像被撞昏了,掉在窗台的水泥沿兒上一動不動。卓爾打開窗想去抓它,手指剛觸到它溫熱的羽毛,它卻一個激靈翻身而起,扇著翅膀嘟地一聲飛走了。

  卓爾望見對麵陽台上那個女人,嘴裏發出麻雀嘰嘰喳喳的響聲。

  席地而坐的卓爾從地板上一躍而起,膝上的書本紙頁嘩啦掉了一地。她坐到桌前飛快地打開了電腦,她何不借用那個無所不知的方腦袋,來激活自己陷於僵滯的圓腦袋呢。鼠標在藍色的屏幕上遊逛,她一時竟不知該去哪個地方。這個天外有天的迷宮,或者說是九重地獄,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把它走到頭,它是無限大的,像一隻文質彬彬的血盆大口,能吞下整個地球生產的信息。她隨便敲了幾個鍵,進入一家以前常去的網站,色彩鮮豔的字體並沒有激起她的食欲反而使她有一種飽脹的惡心。她茫然無措地漫遊,試著換了另一家網站,那些標題做得駭人聽聞內容卻空空蕩蕩。她覺得這樣走下去有一種墜入深淵的危險,它們隻會把她淤塞的頭腦堵得越發水泄不通。

  卓爾自己也一直覺得奇怪,像她這樣天天同電腦打交道的人,卻並不怎麽迷戀如今最時尚的網絡。在她看來,電腦隻是一種工具,就像一雙筷子、一把剪刀、一輛自行車,或是一把巫婆的掃帚那樣,它僅僅隻是掃帚而絕不是巫婆本人,它隻是來幫你做事而它本身並不是一件事。卓爾從來沒有到聊天室去過,那種聽起來十分誘人的網戀,卓爾連試一試的願望都沒有。她一看到屏幕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會忍不住笑起來。人的笑容(大笑微笑苦笑冷笑竊笑)本是千變萬化,是那種有皮膚光澤有唇齒氣息甚至有一點眼角皺紋的笑,而不是一個無聲無息、固定不變的符號。卓爾這活生生的一個人,用什麽樣形狀的符號,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感情呢?沒有。

  盧薈似乎一直不理解卓爾對網絡那種輕慢和漠視的態度。他說卓爾像你這樣向往虛無喜歡神遊崇仰幻覺或者說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其實是最適合生活在網上了。我一直都以為你靠上網來打發時間的。

  卓爾就是從那一刻,發現盧薈實際上並不了解她。她本想說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虛無,她喜歡的恰恰是那種實在的、可視可感可觸可摸的生活。比如說一隻鮮活的小鳥或一片濕漉漉的綠葉,你絕不可能在網上親近它們。她的虛幻隻存在於她的頭腦,那種無目的無方向的搜索。她這種以行為來實現自己的想入非非,同那些以網絡的虛幻來滿足彌補現實的人,完全不是一碼事嗬。

  但卓爾當時卻連跟他解釋一下的興致都沒有。

  卓爾伸手按了主機上的開關鍵,她聽見啪的一聲,一個亮點在屏幕上閃過,然後縮聚成一片黑暗。她這才想起自己是違反了關機的操作程序,她本應一步一步退出去,就像那些在散步時倒著行走的老人那樣。但卓爾不擅倒走,她總是沒有耐心走完那些為程序設置的層層套房,而是呼啦一下子就從窗子裏飛出去了。

  電話就在這會兒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電話有時候真是個大救星。

  阿不尖尖的細嗓聽上去有些刺耳,像一陣快樂的下課鈴聲:

  卓爾你幹嗎呢?

  我還能幹嗎。“作”事兒唄。

  我說,DD的事兒你還管不管啦?

  當然管啦。咱們不管誰管呀。你快說DD怎麽樣了?

  債主都快把她給逼瘋了,她一夜夜睡不著覺,一天神神叨叨的老琢磨著賣房。這不,我給她找了個款婆,她正巧想買個裝修好的房子,急著要入住呢。不不,可DD躺床上起不來,把鑰匙交給我了,讓我帶那女的去那個別墅看房,那女人一會兒說她家的車壞了,一會兒又說她的司機病了,反正她沒車。可路那麽遠我又沒車,咱倆要一塊兒去就好了,砍個價兒什麽的。喂,你這會兒有空兒沒有?

  有空兒有空兒太有空兒了,卓爾連聲說,我馬上去接你啊。

  卓爾如獲大赦地衝出家門,開車去接阿不。然後打手機,讓那個款婆到亞運村那邊的一家麥當勞門口等著再把她接上。等那款婆上了車,卓爾一眼看見她胖胖的右手上戴了四個戒指,左手三個,不禁喜不自禁,心情緊張有點像預謀打劫的犯罪分子。她朝阿不丟個眼色,那意思是說今天無論如何要把DD的房子給推銷出去了。

  疼痛。千絲萬縷的糾纏,像一台運作遲鈍的織布機。但此刻卓爾忘了疼痛。

  DD的房子在亞運村北十幾公裏外的遠郊,DD離婚以後,大家常去她那裏聚會。那房是早些年買的,獨棟單體加三百平方米花園,當年她老公一高興,拍出百十萬現金買下,裝修又花了五六十萬。但入住後才發現一大堆問題:戶型不合理、客廳其大無比、廚房和所有的臥房卻都又小又暗、餐廳對著衛生間、陽台西曬,諸如此類。前些年那房子看外觀還算說得過去,後來更先進更方便的花園小區一個接一個地建起來,那棟房子落了一半價,至今還是找不到下家。

  一路上三人都不說話。阿不大概故意製造神秘感,那女人是想讓人不摸底細。

  卓爾把車停在門口,阿不開了門,帶著那女人樓上樓下飛快地走了一圈兒回到原地,把樓下客廳裏沙發上蒙灰塵的布單掀開,請那女人坐下。

  這房子啊特實用。阿不笑容可掬。要不是我馬上要移民新西蘭,打死我也舍不得賣呢。你看看這花園,這草坪,其實跟新西蘭也差不了太多……

  那女人說:我打算建一個室內遊泳池,但你這花園麵積不夠大。

  那女人說:臥房要擴大三倍,但兩邊都是承重牆,打不了。

  那女人又說:樓上得設兩個洗手間,下水不好改造,我看明白了。

  又說:陽台得挪到南邊,這工程大了。

  還說:樓下得建一個玻璃花房兼陽光早餐室,可往哪兒擱呀?還有……

  阿不打斷她說:那屋做視聽室最棒了還有那屋做康樂球室怎麽都行您不想想這價錢您上哪兒找去不不您先買下來隨您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去唄……

  那女人說:不行這房子不夠我折騰我看折騰不出什麽好兒……

  卓爾心裏的火兒一下子躥上來。她衝那女人吼道:那你幹嗎不去買新的你來看什麽看這不是瞎耽誤工夫麽!

  那女人嘻嘻一笑說:我反正也是閑著這是我的業餘愛好看一看沒什麽壞處下一次折騰我就更有經驗了……

  疼痛。小腹內一層層在剝離在脫落,有什麽東西要衝出來就像火山爆發……

  卓爾摁著肚子走到門外去發動車。車像一頭老牛哼哼著,半天不動彈。

  她頭也不回地對後座那女人說:你看,我的車出毛病了,你自個兒坐小區的班車回吧。

  卓爾和阿不在那女人尖銳的抗議聲中,逃回了DD的空房子。阿不的賣房經曆在短短半小時裏以失敗告終。但阿不依然興奮,她說卓爾你真行,你的車要是不壞咱今兒可真出不了這口氣。算啦暫時不賣了,不不不,咱倆就在這兒享受一會兒再走吧。

  卓爾在廚房裏找到一罐可樂,一口氣喝下去。然後七仰八叉地倒在沙發上。

  DD可怎麽辦呢?卓爾望著天花板歎了口氣。

  是啊,這回,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阿不直直地瞪著眼發愣。

  哪兒還能找到有錢又想買房的人呢?卓爾自言自語說。

  阿不突然跳起來:你不是有個好朋友叫陶桃嗎?上回你說過她要買房來著。

  卓爾眼前的黑暗裏倏地亮起一道閃電,刹那間天地一片燈火通明——對呀,自己怎麽就把近在眼前的陶桃和鄭達磊給忘了呢?那不是現成的款婆款爺麽?正在準備結婚的陶桃,買什麽樣的房子不是買呢?權當人道主義援助吧。找個機會專門去跟她說說,沒問題肯定沒問題。好了,DD有希望了,虧得阿不這個小人精兒!

  疼痛感又襲來了。心情卻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剛才那款婆,我看她也是個能折騰的主兒。阿不評價說。

  準保比咱們還能“作”呢。卓爾讚同地應和。

  噯噯卓爾,我家的人都說我“作”。阿不蹺著腳架在沙發扶手上晃蕩。可我看咱們周圍的女人,一個個不都這樣兒嗎。好吧,就算我“作”,不,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麽總是忍不住想“作”點事兒呢?

  你少給我“作”“作”的好不好!卓爾突然莫名其妙地發起火兒來。這個“作”字是男人專門用來罵女人的,這是按照男人的標準,強加給女人的一個貶義詞你懂不懂:女人要想掙脫那個軌道他們就說女人“作”……

  阿不笑嘻嘻地說:我怎麽不懂?我自個兒說自個兒“作”,那就是個好詞兒,我就“作”我偏“作”,我越“作”越來勁兒……

  這叫做“我作故我在”。卓爾也撲哧樂了。

  墜脹。像是被一團鋼索牽著,生生要把她拽入深淵裏去。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那麽沉重,重得邁不開腳步,像一隻身軀龐大的河馬,一隻身負幼兒的袋鼠,或是蓄水蓄力的雙峰駱駝。她一個人變成了幾個人的重量,往懸崖峭壁墜落下去……

  阿不又一次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她說行了行了卓爾咱們幹嗎這麽傻呆著呀,來來來,這麽大個客廳,咱們練跆拳道吧!不,我說卓爾,你好像很久沒去練跆拳了吧?

  卓爾剛才把心裏的一團火兒發了出去,頓感渾身綿軟,有氣無力地說阿不你老實點兒吧,我都動不了啦。最近這一段我不怎麽喜歡跆拳了,我發現室內運動不好玩兒,空氣不夠我呼吸的……

  不不不,跆拳需要機智,要不了很多空氣的。穿一身大紅色運動服的阿不,迅速跑進洗手間拿出一塊方格的大長浴巾,麻利地圍在了腰間。

  隻好先湊合用這條浴巾代替護具啦。阿不說。你看,這個藍格還有這個黃格,就算護具上的那個亮點吧,你要是能踢到這兒就算你贏……

  卓爾說,哪天有空兒你自個兒上俱樂部練去吧。

  哪有時間啊你想。阿不嘟囔著。你想吧,每天就那麽點兒業餘時間,今兒是遊泳課明兒是英語班後天練舍賓大後天上駕校學交規大大後天周末PARTY宵夜。一星期下來都排得滿滿的活得可真累啊……阿不不理睬卓爾,自顧自站在地板中央,擺好了架勢,衝著卓爾比劃起來。

  卓爾微眯著眼看阿不,那腿腳的工夫盡管笨拙,但她腰肢柔軟出手敏捷,頭發一根根飛揚,掀起那麽一股自得其樂的激情。她逼近了卓爾,朝她伸開胳膊,把卓爾一下子就從沙發上拽了起來。阿不用腳尖去勾撩卓爾,充滿了侵略性和擴張性。她朝卓爾擠眉弄眼兒,陶醉的神情帶有傳染性。那個瞬間卓爾沉重的身體有了解脫的欲望,她站起來,開始彎曲身子舒展四肢活動拳腳,她的眼睛發射出凶猛的亮光,像一頭西班牙(母)牛,趁著阿不沒留神的空隙,朝著阿不撲過去,猛地飛起一腳,然後使著巧勁往回一鉤,腳尖準確地踢中了那個藍格格,也許出腳太快又太狠,阿不猝不及防,像一根紅蘿卜重重砸地,那鮮豔的紅色倒在卓爾的腳下就像一攤血。

  陣發性的疼痛使得卓爾不停地齜牙咧嘴,更強烈的撕扯扭曲了她的眉眼。汗珠滲出來滴下來從皮膚的每一個毛孔中流淌下來,那不是汗而是血水是乳汁,等它們都流幹流盡的時候,她就會像一片羽毛一樣輕飄飄地飛升起來……漸漸地卓爾感到了折磨著她的疼痛正在消失,也許是麻木。腹中的那團氣旋拱動著,像一個高速的鑽頭,墜往火熱的岩漿深處……

  五

  後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DD的浴室去,她在那麵大鏡子裏看到自己紅得像燒傷病人的臉。她慢慢脫去了汗水沾濕的胸衣和內褲,鏡子裏出現了一個光滑的女人體,一個不太年輕也還不算太老的女人。那女人的脖子有點短,使她無法獲得那種鶴立雞群的良好感覺;她的肩膀有些狹窄,故而缺少了端莊的風度;她的鎖骨隱隱約約輪廓不清,在阿不看來,隻有像衣架那樣凸起的鎖骨才夠資格穿低開領的內衣;還有胸脯呢,那兩個小小的扁扁的乳房,離豐滿那個詞兒絕對連點邊兒也沾不上。自從卓爾在大學宿舍的打擊樂偃旗息鼓之後,它們從此就奇怪地停止了生長,卓爾夏天的襯衣隆起的部位,就像一把壞了的雨傘再也無法完全撐開。如今它們無精打采萎靡不振地懸置在那裏,常令卓爾心裏生出幾分悲涼。那麽腰呢,卓爾均勻的身材當然有腰,雖離標準的腰圍略差幾個毫米,腰的輪廓和曲線還是十分清晰的。後背和臀部的梯形,據陶桃說能打上個70分。還有緊繃的小腹和那兩個渾圓的飽滿的膝蓋,那兩條不長不短的結實的瘦腿——若是把身體的上下兩截分開來看,卓爾同那些業餘模特也是可以魚目混珠的。但女人光是有腰的形狀有腰的物質基礎還不行,腰若是不會扭動不會顯擺,就等於沒有腰一樣。這話也是陶桃說的。陶桃說著就把腰扭了幾下給卓爾觀賞,那麽富於彈性的柔軟的蛇一般遊動著的腰肢,相比自己的生硬和笨拙,卓爾那個腰還能叫做腰嗎,說是一棵樹也許還更恰當些。

  她猛地擰開了熱水器的龍頭,涼水噴射出來,她哆嗦了一下,那水漸漸變得溫熱,順著她的脖頸肩膀胸脯肚臍小腹股溝和小腿流下去,像一雙體貼而酥軟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全身。卓爾的眼淚湧出來,她覺得自己隻是這個身體的讀者而不是原創的作者,她身體所有的缺憾都不該由她來負責。是的,她對這個身體不滿意,但這個身體卻是真實的。她不想去修改它們,無論是墊鼻隆胸割雙眼皮在身體裏注水或是填上一些別的物質,卓爾連想一想都會寒戰。她不會容忍在自己的身體裏安裝一個假的零件,一對豐滿而虛假的乳房,僅僅是為了被人撫摸和取悅他人——如此自欺欺人該不是有自虐症吧,就像一個附體的幽靈,二十四小時如影隨形……也許正是這豐滿的平淡的、真實的虛假的乳房,令女人感到了肉身的沉重。唯有當乳汁被歲月一日日抽幹,那沉重感才會消失?

  明亮的鏡麵一點點模糊起來。卓爾的一隻手下意識地停留在自己的腹部。

  那裏頭有一個小巧的倒梨形的宮殿,是母親饋贈給她的遺產,千年萬年的母親們千年萬年地孕育了她們的子孫,那麽多那麽多的人曾經蜷縮於誕生於那座小小的宮殿,那無法計算的重量,怎麽不使女人步履蹣跚?

  女人身懷著如此的重負走過千年萬年的人生之路——她們因滯重而無力,因笨拙而卑怯,因壓抑而惶恐,因饑渴而焦慮。然而,她們的欲望卻與春天蓬勃的草葉一起生長,她們的頭腦亦在這通達的世界一日日更為豐沛。她們若是不自救,那一個僥幸來臨的拯救者,終會變為新的奴役者;她們若是不癲狂不邪性不違規不跳躍,又如何掙脫亙古萬世的地球引力呢?

  卓爾望見鏡中的影像在飛快地動作,白色的泡沫在黑色的頭發上跳躍,兩條手臂在空中劃出了優美的弧線,強勁有力、棱角分明。她那富有彈性的脖頸靈巧地轉動,水珠四濺,瀑布嘩響,如歌聲飛揚。她小小的乳房顫動著,結結實實地充盈著生命的氣力。她的腿筆直而挺拔,邁出去就能跳躍和奔跑。她的目光如炬,透過浴室朦朧的水霧,鏡中女人光潤的皮膚猶如一塊柔美的白玉。水珠像珍珠串從她的頭頂滴落,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猶如兩粒水汪汪的黃翡……她還需要什麽呢?什麽也不需要了,她隻要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就夠了。

  除去這個與生俱來的軀殼,世上的一切都是能夠改變的嗬。

  汁液——那些月月更新的鮮紅汁液,那些不斷被補充和流動著的骨髓,那些分分秒秒被吸入的新鮮氧氣,還有她看不見卻時時能感覺到它存在著、遊弋著、沉潛著的無形無狀無聲無色的“性靈”……

  它們隱藏在她身體的深處,與她悄悄共度人生。

  隻有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自己。

  卓爾看見一道深紅色的水柱,順著大腿根淌下來,像一股朝霞中噴出的石油,每一粒赭紅的油珠子似瑪瑙石閃爍著鮮豔的光澤。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渾身癱軟如釋重負。

  那一刻,糾纏了她一整天的煩惱和沮喪,忽然都嘩啦一下從她身體裏傾瀉而出,被急促的水流衝得幹幹淨淨。有一種騰空欲飛的快感,從嫋嫋的水霧中冉冉上升。那一刻卓爾恍然大悟,她想也許正是由於女人肉身的沉重,才使她們格外地渴望飛升。女人的青春與衰老,都是時間那口高壓鍋裏沸騰的蒸汽,飛升的企盼被逼到無奈,隻能盲目衝開頂蓋,不盡情理不顧後果,以“作”的形式,一次次強行突圍或是爆破。

  卓爾的體內充滿了欲望和活力,那是一種即將啟動的激情和衝動。卓爾知道自己即將飛翔。盡管,她腿上膝上因跳躍而碰傷的烏青淤瘢,像一枚枚藍灰色煙紫色的徽章,經久不衰地經年不褪地懸掛在那裏。那些曾經被她拒絕的白玉翡翠珍珠瑪瑙,此刻親密地環繞著鑲嵌著她的身體,成為她身體的某個部分。它們因她的生命而發光,它們將因女人的複活而重新獲得生命。

  卓爾掀開浴簾,對著客廳大叫:

  阿不阿不,你進來,快點進來——我告訴你吧,女人為什麽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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