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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好好的,又“作”起來了

  一

  卓爾的白色富康像一陣旋風刮進了公司的停車場,她把車停穩後,飛快地抬起手腕看一眼表,然後抓過那隻又大又沉的書包(她一向管自己的手袋叫書包),摸出小小的化妝包,掏出三管口紅和一支唇線筆,對著車前窗正中的後視鏡,開始塗抹她的嘴唇。

  她先把三隻口紅一隻隻依次旋開,淺紅的、棕紅的、鮮紅的唇膏,像三根濃淡不一的手指頭,從管子裏昂揚地伸出來。棕紅色唇膏頂端的圓頭用得最多,突出著尖細的斜麵,像一把鋒利的刀片。那支鮮紅的僅用過幾次,頂端的邊緣線被擦去,變得殘缺不全。淺紅色的口紅還是第一次開封,嫩紅光滑地聳立著,泛出細膩潤澤的光彩。卓爾定定地望著指間的那支口紅,唇上忽然一熱,身子有些飄忽起來。那個瞬間,遙遠的帳篷從她眼前閃過,那支口紅迅速地膨脹起來,像一座雞血石的圓柱雕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裏。口紅溫柔地尋覓著摩挲著她的嘴唇,圓錐體被柔軟的紅唇一口口吞沒……

  卓爾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緊緊地閉上了眼,又很快地睜開,帳篷消失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件淺粉色的短袖緊身套頭衫,將這支淺紅色的口紅探到唇邊。

  她用唇線筆把上唇挑高了,把下唇的輪廓勾得渾圓,邊緣再略略往上翹一點,然後小心地抹上那支淺紅色的唇膏,塗得均勻而豐滿——它們看上去有些俏皮而快樂,小巧而飽滿的嘴唇,咧著一絲小口,關不嚴似的,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有什麽好笑的事情,從那裏溜出來。它嵌在一張自以為是的臉上,真是恰到好處。

  卓爾不喜歡化妝。她的眉毛雖淡,但眉形長長彎彎的,還算說得過去,若描眉就多餘了。卓爾從不用眼影,她覺得眼影與夜生活有某種不可避免的關聯,弄不好還會有模仿大熊貓之嫌。那麽剩下還有什麽可收拾的呢?化妝就像住房裝修,刷牆鋪地,越簡潔越舒服。但廚房一定要精致,就像女人的口紅。女人的嘴唇一旦上了唇膏,嘴就不僅僅是嘴,而是有了嘴唇。嘴巴隻是用來吃喝,而嘴唇,要說話歌唱,尋找或等待親吻。隻有當嘴唇被唇膏肯定下來,它的表達才是有形狀的。它微微開啟,吐氣如蘭,把你腦中活躍的思維,通過舌尖和聲帶,送到外麵的世界上去。嘴唇的運動是一種藝術,撅嘴撇嘴抿嘴努嘴,控製著掌握著你想要告訴別人的東西,將它們變得娓娓動聽栩栩如生。在大多數情況下,嘴唇同自己是多麽親密多麽貼切多麽心心相印嗬,即便偶爾需要撒一點小謊,嘴唇也是配合默契的。

  卓爾帶著她畫龍點睛般的嘴唇,陽光燦爛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卓爾不知道,她將要為了她的嘴唇失去她的“嘴”。

  那兩道交叉的目光,一前一後地落在卓爾的嘴唇上——一道熾熱,一道陰冷;熱辣的目光烙在卓爾無辜的嘴唇上,發出嗤嗤的糊焦味兒;陰冷的目光總是在側麵窺視著,你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唇邊留下的絲絲涼氣。

  但懵懂的卓爾渾然不覺。

  卓爾開心地拍了拍辦公桌上的那個方腦袋,拿抹布小心地揩去上麵的灰塵。一邊笑嘻嘻地對它說:你看你,用腦過度了吧,連頭發都掉光了,要不要給你加點兒101生發水啊?卓爾坐下來,如同往日一樣,開機搜索客戶的資料。很快,她發現自己的郵箱被人打開過了,所有的客戶資料全都被刪除了。盡管卓爾留了備份,心裏仍是非常生氣。她把惟一知道自己郵箱密碼的小Y,悄悄叫到門外問他,問是不是他開了她的郵箱?小Y委屈地說沒有,是G小姐,逼著他把密碼告訴了她。

  又是她!

  卓爾屏住了呼吸,讓自己的腦子冷靜下來。寬敞的辦公室,任何時候一眼看去都是空空蕩蕩,人們隱沒在一扇扇白色的隔斷背後,麵對著麵,卻是壁隔著壁,誰也看不見誰的眼神,喘息之聲相聞卻以電線往來。寫字樓像一座漂浮在都市之海的巨大網箱,將海水分割成一格一格,用水做的籠子、被格式化的籠子,飼養著囚禁著鮮活的生命。每個人都變得古裏古怪、神經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加班到淩晨,卓爾親耳聽到鄰桌的男孩劈劈啪啪狂敲著電腦鍵盤,高聲喊道:平台在哪兒平台在哪兒我想跳樓!

  卓爾平靜地問小Y說:你知道她為什麽要我的密碼?

  因為她比你先來,但你搶了她的風頭。

  那麽你為什麽要告訴她我的密碼?

  因為……因為她幫過我,我也得幫幫她。

  卓爾張口結舌,她的嘴唇暴露在幹燥的空氣中像是一說話就會裂開。

  就在那個時候,齊經理走了過來。他問清了緣由後一臉怒氣,他說她這麽幹不是第一次了,誰比她強她就調理誰,老得哄著她,她又不是我老婆,憑什麽呀,你等著吧!我即使開不了她,也不能讓她這麽猖狂。

  他的目光在卓爾的嘴唇上遊動,卓爾覺得自己的唇膏被人舔去了一層。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卓爾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張用電腦打印的紙條,上麵寫著:留下加班,有話對你說。

  卓爾挑出那支鮮紅的唇膏,把嘴唇塗得發亮。既然有人要對她說話,她希望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話,都有明亮的陽光在唇上閃爍。

  二

  辦公室的燈一隻隻關閉了,隻留下了卓爾那一格子,白色的台燈架似一隻長長的手臂伸展著,托著一團暖黃的亮光,像黑暗的大海中的一座燈塔。

  卓爾感覺到一個黑影在靠近,抬起頭,她看見了齊經理站在身後,伏在她的座椅靠背上。齊經理說我不想讓G再幹策劃了,我把她調去跑外,你滿意麽?那麽,你該怎樣謝我呢?

  卓爾站起來說:你等著,我會用許多好的廣告創意來還你。

  副總說我等不了了,我現在就有一個好的創意要兌現。他薄薄的嘴唇像餃子皮一樣抿了又抿,椅子被猛地拉開,在地板上發出尖利的響聲。

  卓爾冷不丁就被齊經理的嘴給襲擊了,同時遭劫的還有她的腰部和麵頰。齊經理的嘴來得猝不及防,像一件堅硬而冰涼的利器,劃破了她的皮膚。沒有疼痛感,渾身卻刷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叫她打了一個寒戰。卓爾覺得惡心,她的皮膚提醒了這種厭惡,假如她的身體感覺到了厭惡,那麽她就是真的厭惡了。卓爾掙紮著躲閃著,但她的嘴唇被黏住了,她忘了喊叫。那個男人的嘴像一團糾結的水蛭在她眼前蠕動,散發出一陣陣酸腥的氣味。後來她聽見那個渾濁的聲音說:別動別動,我喜歡你從你來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上你了,你有個性夠味兒,小G跟你一比就是個傻屄了……你的試用期還沒滿,你難道不想留在天琛公司嗎?留不留你的決定權在我,你聽話我會重用你把那些好活交給你做,你的收入將會是現在的三倍不止……

  卓爾是在聽清了這句之後,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那道利器沒傷著她,但這句話傷著她了。尤其令她感到惱火的是,她曾經設計過這樣的“交易”場麵(對付那家雜誌社的老總),卻終究未能付諸實施。而憑什麽,一個男人就能想幹就幹呢?

  她掙脫出來,大口地喘著氣說:

  既然是這樣,一開始你就幹脆明說不得了:嘿,卓爾小姐,咱倆做一筆公平交易吧,你同意不同意?

  你……別說得那麽難聽啊……

  你甚至可以說:我就想跟你做愛,你開個價。

  ……這畢竟……畢竟不是真的交易嘛……

  我不反對交易,尤其是公平互惠的交易。但你忘了問問我,願意不願意同你做這筆交易?在你看來,我為了留在天琛公司,就沒有拒絕你的理由。可惜你錯了,我想留在天琛,但是不想用交易的方式。

  齊經理放開了她,用袖子擦額頭的汗。他說唉呀你誤會我了,你認為這是性騷擾,你受到了性侵犯,這不是很奇怪嘛,你明明單身一人,你的身體閑著不也是閑著麽,何必……

  卓爾說:我閑著那是在冬眠,我的身體有自己管著。

  齊經理的嘴蒼白下去,縮成一個問號。他愣怔了一會兒,摸出打火機來點煙,眯著眼說,卓爾小姐,沒想到你看著嘻嘻哈哈的,以為你挺開放呐……平時你不是老招惹我麽?原來是我誤會了……

  你確實是誤會了。哪天我要是高興了,還指不定去騷擾誰呢。卓爾說。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撿起來重新碼好,抓起自己的書包往外走。走到門口,迅速冷靜下來的卓爾回頭對齊經理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說:我的嘴今天本想同你好好說話的,沒打算進行別的休閑活動,對不起啦。你還是把這位置留著,留給願意同你在辦公室裏廝混的人吧。

  門在她身後被重重地帶上,整座樓都好像搖晃起來。

  第二天早上,卓爾打開電腦,發現了一封主題為“炸彈”的新郵件。

  郵件奇短,一共隻有兩行。卓爾匆匆掃了一眼,她的頭嗡地一下果然炸了。

  ——辦公室禁止賣淫!即便是親嘴兒也汙染環境。各位同事,警惕有人借加班為名,利用公家的地兒,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請大家趕緊打掃衛生!

  炸裂成碎片的腦漿,毫無方向地四處亂竄。辦公室的每一個方格籠子裏,這顆炸彈正載著最新的消息,在一台台電腦屏幕上悠哉悠哉地遊逛。卓爾聽見隔板後麵的竊竊私語和輕蔑的冷笑,感覺到由於負載了太多的信息而變得沉重的空氣,壓迫著她的神經使她呼吸困難。是的,辦公室的每個人都接到了這枚炸彈,每個人都被炸彈擊中,無數碎片變成了一道道不屑的目光,穿透了隔板朝卓爾射來。

  不是這樣的!卓爾抱緊了自己的腦袋,蠕動著嘴唇,但她發不出聲音。信息時代的閑言碎語無需再用嘴來傳播,但在辦公桌上貫通全球的方腦袋上,那隻亮晶晶的大嘴,無聲無息地就把全世界的消息都通報了。卓爾知道自己的嘴掉在人堆裏了。人人都有一張嘴,但有些人的嘴唇,在瞬間就會變成一種鋒利的武器。人一旦變成了人群,私人的嘴就變成了公眾的嘴。卓爾的嘴唇被無數嘴唇吮吸了,被無數張嘴流出的口水淹沒了,這會兒她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女人嗬,你們為什麽總是同性相殘?卓爾的心髒猛烈地疼痛起來。也許她永遠不會明白,窺視者究竟躲藏在哪個角落裏洞察這些?她隻知道有一張嘴早已布下了陷阱,像那個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在等待著她自投羅網。比起女人的嘴,齊經理的嘴實在算不上什麽嘴了;姓齊的那張嘴沒有對卓爾造成任何威脅,而女人的嘴卻具有準確無誤的殺傷力。女人借助男人的力量來殺傷女人的時候,女性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同性這個概念更是不存在的,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個人,麵對著前後左右的競爭者。

  卓爾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團混亂,G小姐高聳的胸脯在她眼前顫動,她突然可憐起昨晚那個給她帶來了麻煩的騷擾者——性騷擾畢竟是出於單純的性,性在身體的範疇內是無辜的,性騷擾還帶有那麽一點饑不擇食的渴望,喪失理性的冒犯中暗藏著危險的代價;而性誘惑呢?女人對男人的性引誘,卻能夠暢通無阻——出於理智、出於利益、出於赤裸裸的目的,性誘惑是一隻捕鼠器一個魚餌,隻需投下一小塊肉皮一小截蚯蚓,女人便能用身體換回她想要的東西。當性騷擾作為一個問題被女人們大張撻伐的同時,女人可曾正視過性誘惑那種女性慣用的伎倆呢?當然包括她自己在內。

  卓爾心裏充滿了對G小姐的憤懣與蔑視。她完全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電腦上發出針鋒相對措辭犀利的電子郵件,將G小姐這一個月來對卓爾的刁難嫉恨一件件揭露,將她的虛偽醜惡無恥公之於眾。最起碼也碰個魚死網破,大不了同歸於盡!

  卓爾的手指觸到了鍵盤。沒有塗指甲油的指尖,鬆散地平攤著,呈現著一種天然本色的紅潤。指甲蓋連著手指的部位,十道淺粉色的弧形,像十個剛剛升起的彎月,閃著溫和而平靜的光澤。卓爾猶豫著,指尖在鍵盤的邊緣一次次掠過。她覺得自己對那個G小姐仍是恨不起來,她不恨她,她隻是為她惋惜,甚至有點同情她了。可憐的女人,她若不是弱者,又怎麽會用自己的身體這僅剩的資源,去換取強者的一杯殘羹呢?比起男性理直氣壯厚顏無恥的性騷擾,女人那些機關算盡忍辱負重的性誘惑,更像是山窮水盡的懸崖上悲壯的縱身一躍……

  卓爾站了起來。她的腦袋從低矮的白色隔斷中鑽出來,望見了整個辦公室裏所有人黑色的頭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顯得好高嗬,她可以俯瞰眾人,一覽眾山小了。她才不會去給大夥發什麽電子郵件,她要說的話,會用自己的嘴大聲地說出來。她今天早上的唇膏塗得格外精心,是顏色鮮濃的那一支,正如她此刻強烈的說話欲,讓每一個人的耳朵都親自聽到。

  突然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格外清亮:

  那封郵件你們都看到了,大夥都別浪費時間瞎猜了,我告訴你們,寫信的人指的就是我。所以我必須在這裏聲明,請大家別為我擔心,我絕不會在公家的時間、公家的地點,跟一個公家的人,親我私人的嘴兒。

  卓爾又補充說:我想要跟人親嘴兒,我有自個兒的房,幹什麽都成,誰也管不著,哪管是跟人睡覺呢。我不要這種清白,清白對我沒用。我隻是想告訴大夥,每個人的嘴都是自己的,應該好好愛護。

  卓爾說完,走到門口拿來一隻紙箱,把辦公桌抽屜裏的東西,嘩地全倒了進去。她的動作有點誇張,把東西弄得乒乓亂響。卓爾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沒有回頭的路了。離開的決定是在一刹那間作出的,連卓爾自己也鬧蒙了。她並沒有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她還想爭取試用合格,在天琛公司休養生息呢。一直到她衝出那座寫字樓的大門,她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選擇了離開。若是不離開,她的那番話就等於沒說。她並不想同那個G較勁兒,她隻是想有一張自己的嘴——那些公家的嘴裏,怎麽就連一句私人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呢。

  卓爾把鼓鼓的紙盒塞進了富康的後座,扭開音樂鍵,一股震耳的聲浪從車窗裏衝出來。她把車開得飛快,肆無忌憚地闖過一個紅燈,當下一個路口的警察伸手將她攔下時,她全身竟湧上來一陣強烈的快感。

  三

  卓爾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陶桃打電話。她略去了經過,隻簡單報告了事情的結果,就像說著街上看到的一起車禍。她那麽平淡無奇地講述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不辭而別,原來並沒有她以前認為的那樣艱難——她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就把捆綁在她身上的繩索,或是聯結著兩節車廂的掛鉤,解開了摘除了。她明白自己其實是從心底裏不喜歡寫字樓的,其實她早就受夠了,這次事件隻不過給她的逃跑提供了一次充足的理由、一個問心無愧的借口而已。她一邊對陶桃講著一邊咯咯地笑,她覺得渾身酥軟,是那種高燒出了一身大汗,退了燒以後,有點兒飄忽的輕鬆感……

  陶桃在上班,好像正忙著,哦哦地應聲,聽得心不在焉。

  陶桃對發生這樣的事情似乎見怪不怪,尤其是發生在卓爾身上。

  陶桃在電話裏對卓爾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卓爾,你怎麽好好的又“作”起來啦,就算是受了委屈,你也用不著走哇。你可以去找鄭達磊嘛,讓他給你擺平,還不是小事一樁。

  卓爾不吭氣兒了。她發現在辦公室剛才那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她竟然把鄭達磊給忘了。她完全沒有想起來,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她女友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不說求助,她起碼也是有地方可以講理的。

  陶桃說好啦好啦,我回頭去跟達磊說一聲吧,用不著生氣上火,啊?

  第三句話是:

  噯對了,卓爾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你肯定猜不著。還記得鄭達磊那次到緬甸去看的那塊賭石麽?前幾天解出來了,哇,滿綠,滿滿一大塊上等翡翠,看得我的心都跳出來了。你先歇歇,等我有空兒,讓鄭達磊帶上咱倆一塊兒去看。他答應送我一對兒翠鐲,價值上萬呐,我讓他給你也弄一對兒,價錢肯定是最優惠的,哪怕打個對折也劃算啊……

  卓爾無語,輕輕放下了話筒,眼淚忽然湧上來,一滴一滴奪眶而出。

  她站起來想去洗手間拿毛巾,卻走到了自己的床邊,把身子豎著一趴,猛然哭出了聲。起初是嚶嚶地抽泣,淚水一陣猛似一陣,繼而洶湧滂沱,如同流動的火山熔岩,越過鼻溝麵頰嘴唇牙齒直達咽喉。那淚水鹹澀且辣,卓爾的舌頭火辣辣地麻疼,她用毛巾捂著自己的嘴,放開了聲音嗷嗷地大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她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個水庫,軟綿綿空蕩蕩,全身的骨髓和血液、肌肉和內髒,都化作了淚水,從眼睛這惟一的一道安全門裏衝出來。眼淚像淋浴的花灑,痛快淋漓地衝洗著她身體的表皮,梳理著她每一根微小的汗毛,令她周身舒暢。哭泣是多麽令人愉快的事嗬,她發現。女人的哭泣原來是女人的桑拿浴呀,一個不會哭泣的女人肯定不是真正的女人了,淚水是有催眠作用的……她這樣迷迷糊糊地想著,倚著被淚水打濕的枕巾睡了過去。

  一片綠葉從樹冠上飄落下來,它瑟瑟發抖,在風中打著旋,貼著地麵簌簌行走。一隻黑色的螳螂緊緊地追在後麵,用鋒利的刀片割開它的葉脈,一股鮮紅的血從綠莖中流出來,那不是一片葉子,而是一隻蟬。蟬驚慌地奪路而逃,胸前的氣囊飛快地振動,將螳螂彈出去老遠。螳螂迅速地跳躍,用它的長臂擋住了蟬的去路,蟬尖叫著往樹上爬,卻被螳螂的爪子死死地按住。蟬絕望了,突然間它覺得螳螂的刀片軟軟地失去了力量,它回頭,發現螳螂不見了,地上遺落著螳螂的兩條細腿兒。一隻黑色的鳥氣勢洶洶地盯著它,它剛要向鳥表示感謝,黑鳥的腳爪就踩過來了,並用尖尖的喙啄它。蟬就地打了一個滾,變成了一隻綠鳥,它想現在自己已是一隻鳥了,黑鳥就不敢欺負它了吧。它飛起來,那麽大的天空,還不夠黑鳥和它一起飛的麽?可是那隻黑鳥追了上來,不,不是一隻,還有一隻、兩隻、三隻……好大一群嗬,像一片黑雲。它們把它團團圍住,瘋狂地啄著它的羽毛。黑鳥叫著,說你明明是一隻蟬,螳螂都被我吃了,你憑什麽變成一隻鳥?綠鳥拚命地躲閃,但身上的羽毛卻被一片一片撕扯下來,連著皮和血。綠色的羽毛被風吹開去,漫天翻卷,飄揚四散,像被夏日的暴風雨擊落的樹葉,在急驟的雨點中,斑斑血滴從鮮潤的濃綠中滴下。綠鳥被一件件扒光了衣服,失去了羽毛後渾身變得光禿禿。它劇烈地抖動著身體,發出淒絕的叫聲,朝著黑鳥撲過去。它記起了自己的牙齒。鳥類沒有牙齒但它是一隻有牙齒的鳥,它張開了長長的尖嘴,用牙齒咬住了黑鳥的脖子,烏黑的血濺了它一身,眨眼間,它就變成了一隻羽毛豐滿的紅鳥了。

  卓爾——卓爾——從天邊傳來另一隻鳥的叫聲,那也是一隻紅鳥,像一片彩霞一朵紅雲,迎著它飛過來……

  卓爾一卓爾——卓爾猛地睜開眼睛,床頭的電話鈴聲正在耐心地叫個不停。

  四

  電話是盧薈打來的,他說陶桃正在開會,老總有紀律,誰也不準請假。陶桃趁著上洗手間給他打了電話,讓他找找卓爾,她實在對卓爾很不放心。

  盧薈說卓爾你好麽?我打了一下午電話,你到哪兒去了?我現在就去看你呀?你在家呆著別動啊。

  卓爾睡眼惺忪地問:幾點了?

  盧薈說都快下午五點了。你沒看天都暗了嗎?

  卓爾對著話筒說:不用了,你千萬別來,我沒事的,掛了啊。

  放下電話,卓爾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就給老喬打電話。她說老喬你不是認識一條路,密雲水庫有個地兒能下水遊泳嗎,你帶我去,現在!老喬的聲音半天沒緩過來,老喬說我店裏生意正忙著呢,遊泳?你瘋啦,開車到那兒,天都黑完了……卓爾說: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老喬趕緊說:行行行,你來接我吧。

  卓爾一言不發地出了城,猛踩油門開始超車,一路飆車而過,就差飛起來了,把老喬嚇得一身冷汗濕了又幹。到達密雲水庫時,天空竟還有些許亮光。她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個缺口,老喬捏著一隻手電筒,領著她離開公路,鑽過一處破損的隔離柵欄,走下陡峭的坡岸,前麵一片亮晃晃的水麵,從黑暗中浮出來。卓爾躲到灌木叢後麵換上了遊泳衣,對老喬說你就在這兒等我,幫我看著點,我遊一會兒就上來。老喬的聲音有點發顫,他說卓爾你饒了我吧,你可別想不開啊,我不會遊泳救不了你啊。卓爾大笑,頭也不回地衝著水麵走去,一會兒工夫那人影就沒入了水中。老喬隻聽見水麵被劃破了,一下一下被劈開,就像是從他餐館大堂的玻璃大缸中,撈出一條活魚的那種響聲,慢慢地越來越遠越來越輕了。他潮乎乎滿是汗水的手掌裏攥緊了手機隨時可以報警,一邊緊張地傾聽著湖上的動靜。他想卓爾這丫頭是不是突然愛上什麽人了呢?

  那個初夏的晚上,卓爾在冰涼的水中往黑暗的前方遊去。四周模糊的山影,像是從水裏升起來,與墨汗般黏稠的水色連成一體,然後融入了深藍色的天空。水麵平靜而遼遠,讓她想起那個遠方的小湖。那裏的水光滑如絲,而眼前的水卻是沉重如鉛,兩條腿像是被什麽東西拽著,要將她墜下去。她的胳膊每推開一塊波浪都花費了極大的力氣。她抬起頭,望見滿天繁星,像滾動的石頭一般砸下來。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個小湖的感覺了,她來這裏真是多此一舉。

  卓爾猛地掉頭往回遊,當她濕淋淋地從岸邊站起來時,老喬一把揪住了她的肩帶,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我的姑奶奶你再不回來我也得跳下去了。

  老喬說著,把身子冰涼的卓爾往自己懷裏摟,被卓爾狠狠推開了。

  車子開回城裏,卓爾問老喬哪兒有好的迪廳,她說她還沒玩夠,還想去蹦的。老喬說我可餓了,先吃點飯行不行?老喬把她帶到自己的餐館去吃飯,叫了四菜一湯,他的啤酒還沒喝完,眼前的菜已讓卓爾掃蕩得見了盤底。老喬把卓爾帶到附近的一家夜總會,說你今兒到底犯什麽邪了,你倒是言語一聲我給你去出氣兒還不行?卓爾說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改天再謝你。老喬說我今兒是舍命陪君子,我哪兒都不去我看你能“作”成個什麽樣兒!

  後來的幾個小時,老喬始終守著卓爾寸步不離。他雖有一大堆應酬但不敢走開。卓爾跳進了舞池就像一粒米掉進了沸騰的粥鍋裏,與五彩繽紛的熱氣一同蒸發。老喬從來沒有見過卓爾蹦的,他覺得卓爾就像一隻上了發條的青蛙,在此起彼落的蛙聲中瘋狂地產子兒。她的姿勢和動作猛烈而隨心所欲,有時像在捕捉,有時又像在嘔吐,有時像在拳擊,有時像在扔鉛球。她掉在一隻隻光怪陸離的漩渦裏,在猩紅賊綠的燈光裏忽浮忽沉。他坐在一邊默默抽煙,喝完了一瓶法國卡泊尼紅酒,卓爾的P股在他眼前激烈地晃動,一點兒沒有歇下來的意思。老喬心裏有點惱火,他覺得卓爾的舞姿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但她那種要死要活的架勢,實在有點兒不對勁。他扔下煙頭慢吞吞走了進去,穿過扭動的人群,站在了卓爾麵前。刺眼的藍光從卓爾額頭掠過,她麵目猙獰像一個施著法術的巫婆。老喬開始了,是那種太空人的舞步,空靈幽浮而玄妙的,他的動作帶有為卓爾表演的欲望,帶有平息和引導的意思。很久沒有蹦的了,他覺得自己發胖的身子有些笨拙。

  卓爾突然停了下來,就像一段蹩腳的音樂被強行中斷了似的。她手足無措地看著老喬,似乎十分掃興,未等老喬回過味兒來,卓爾已經消失。

  卓爾鑽進洗手間,把關閉的手機打開,給盧薈打了個電話。她說她在那個叫做“流浪者”的酒吧等他,盧薈焦急的聲音傳過來時,卓爾已按下了關機鍵。

  那天深夜,盧薈打車趕到“流浪者”酒吧時,已是淩晨4點。卓爾一個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麵前放著一瓶空了的威士忌。盧薈付了賬,叫一輛出租車,把卓爾送回去。卓爾像一隻乖乖的小貓,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裏,路上一言不發。盧薈把卓爾零亂的頭發一絲絲捋順,他看見卓爾的嘴唇暗淡無光,平日她格外看重的唇線和唇膏都已經蕩然無存,嘴唇就像兩片幹癟的橘瓣,殘留著黃褐色的酒痕。

  盧薈把卓爾抱到床上去的時候,卓爾忽然緊緊地箍住了盧薈的脖子。卓爾閉著眼睛貼著盧薈的耳朵說,你別走留下來別走……她在手上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手指幾乎掐破了盧薈的皮膚,勒疼了他的手腕。

  第二天中午卓爾醒來的時候,在床頭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卓爾我不要在你這樣的時候和我做。我更願意在你清醒的情況下。請原諒。

  卓爾把紙條撕成一片片又揉成一團,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起床後,卓爾為自己衝了一杯咖啡。喝過咖啡後,又泡了一袋方便麵。果然頭腦清爽胃部溫暖,然後開始給阿不打電話。

  她想問問阿不,那個DD的事怎麽樣了。自從那天晚上在“火焰山”聚會之後,她就再沒有聽到DD的消息。一個人在倒黴的時候,才會想起另一個不走運的人?這究竟是同病相憐,還是她不過是想借著比她更不走運的DD,來給自己一點安慰罷了?這些天卓爾一直自顧不暇,但她心裏真的是在為DD擔憂,那麽沉重的一筆巨額債務,到哪年哪月才能翻身啊?

  她想讓阿不來把自己原先準備去南極的那筆錢取走,先給DD還債。還一點兒是一點兒,過了今天再想明天的事兒吧。

  阿不從電話裏傳來的聲音輕鬆愉快。她說我幫DD的房子找到了一個大款買主,等過幾天,我和你一塊兒帶那人去看房,狠狠敲那個富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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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