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卓爾走進“草木人茶藝館”,她都不明白,鄭達磊為什麽要在午休時單獨約她出來喝茶。她是在走廊裏迎麵碰上鄭達磊的,他停下來,對她說了這麽一句。沒等她反應過來想要拒絕,他已經同她擦肩而過。
在她的感覺裏,鄭達磊仍然是她女友的男朋友,而不是自己的老板和上司。當她某一日在“天琛”寫字樓門口,見到從“寶馬”車上下來的鄭總時,想起第一次見他的壞印象,她一再提醒自己萬萬不可流露出對老板的一絲不敬。
鄭達磊今天穿得很休閑,才是暮春時節,他已是一件細藍條紋的短袖T恤上了身。謝天謝地,他的胸口沒有爬著一條扭動的鱷魚,這多少讓卓爾有些另眼相看。如今滿世界的男人都扛著一條鱷魚到處遊走,再不濟也弄個以假亂真。可是不穿鱷魚牌還能穿什麽呢,鱷魚恤同外頭那互相殘殺的血腥沼澤確實很般配。
鄭達磊問卓爾這個茶藝館怎麽樣,卓爾點點頭說還行吧。鄭達磊說吃飯太正規了,酒吧太熱鬧,咖啡屋又太香濃,想要和朋友聊聊天,還是茶館最清靜。卓爾點點頭。鄭達磊問卓爾喝香片還是要鐵觀音,卓爾說要綠茶。茶具和茶水很快上來了,他端著杯子將冒上來的熱氣放在鼻尖下聞著,一邊問卓爾最近在看什麽書。卓爾說看小說唄,村上春樹渡邊淳一什麽的。鄭達磊抱歉地笑笑說,聽說過名字,日本的吧,我這人什麽書都看,就是沒時間看小說。卓爾說多一半老板都這樣,企業家看小說就不正常了。鄭達磊說我算什麽企業家,總經理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占點兒股份而已。就像一個家庭主婦,你能說她是老板嗎?她隻不過是個管理者,是一家的總經理。而真正的老板是董事長,董事長有決策權,大事都得董事長說了算。就目前的家庭來看,主婦雖然擁有管理權,但大事還得男人做主,實際上就是家庭的董事長。我想,這個比喻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吧?
鄭達磊一開始就滔滔不絕,卓爾接不上話,隻好一口接一口喝茶。茶正燙,啜出吸溜的響聲,她看見鄭達磊皺了皺眉頭。
如今在外頭當董事長的女人多了去了。卓爾反唇相譏。倒是你們這些總經理們,成天看著董事長的眼色行事,用你的話說,也就是沒有決策權吧,所以回到了家裏呢,就想模仿一把董事長,找個心理平衡。
鄭達磊呷一口茶說:那你呢,你認為自己就是個家庭董事長啦?
卓爾說:我呀,我是散兵遊勇,既當不了責任重大的董事長,也不願幹辛苦受氣的總經理,我幹個體戶總可以吧,這個家呀,進貨銷售會計出納全我自個一人包了,賠了自己扛著,賺了全是我的啦。
素衣長裙的小姐送來了茶點,卓爾飛快地掃了一眼,見那四個小碟裏有一碟無花果幹、一碟蝦幹、一碟紅櫻桃和一碟開心果,都是她最愛吃的東西,頓時心花怒放。卓爾知道自己的弱點,一旦被捕,隻要以美食相誘,十有八九會招供。
鄭達磊輕輕歎了口氣說:你看我,平時那麽多朋友,可是真的想要找個人在一起輕輕鬆鬆喝茶,還真的不好找。男人們,聚在一堆沒別的,談生意談股市談政治,再不就是談女人,連我都有點膩味了……
卓爾問:那你到底想跟我談些什麽呀?她忍著沒說下麵的話:你這麽長的開場白繞來繞去我都不耐煩了。
鄭達磊轉著茶杯,看她一眼,說:沒事兒就不能跟你聊聊天?我今天有點頭疼,想找個人說說話。
卓爾抓起手袋,霍地站起來說:我成了陪茶的了?從三陪到四陪,這發明權歸你了。陪你喝茶不說,回頭還得小心跟陶桃去解釋,我何苦來著?對不起你還是一個人慢慢喝吧。
鄭達磊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卓爾的胳膊。他在腕上用了過多的力氣,把卓爾的胳膊弄疼了。卓爾被按在座椅上,一時動彈不得。隔著衣服,卓爾仍是感覺到鄭達磊的手掌傳達出一種模糊的信息,令她十分不悅。
鄭達磊說:這樣吧,就算是我陪你,總可以吧。你說我聽,你想說什麽問什麽,我都洗耳恭聽有問必答。
他這樣說著,輕輕笑了起來。卓爾發現他笑的時候,平時嚴肅緊繃著的黑眉鬆軟下來,笑意盈盈的眼睛裏流瀉出一種近於單純的光澤,顯得親切自然了許多。卓爾對這笑容有了好感,一時忘了剛才的不快,忽而很想同鄭達磊這樣傲慢的人過過招,喉嚨裏有了不少的話,一個勁往外蹦。
其實有個問題卓爾已在心裏憋了好久,一直沒有機會當麵質問鄭達磊。那次她和他一起去看車展,鄭達磊說過一句話,讓卓爾一連許多日子耿耿於懷。鄭達磊那天隨口說,男人看見活的東西走不動道,女人看見死的東西走不動道。這種自以為高度概括了男女之別的奇談怪論,卓爾還是第一次親耳聽到。雖然這話裏話外,對女人的不屑不敬像劣質羽絨衣裏的毛梗直往外紮,但卓爾倒想知道,他憑什麽敢下這種貌似精辟卻狂妄自大的斷語。
卓爾一隻手抓著無花果幹,一隻手支著下頜,坦率地把話問了。
鄭達磊一邊聽著,一邊拎起酒精爐上的小銅壺,給卓爾續了水。紙質竹筋的燈罩在他額頭上投下一道昏黃的暗影,在空氣裏晃蕩不定。
鄭達磊先是有些驚訝地說了一句卓爾你這個人真是好記性,我隨口說的話也值得你懷恨在心?卓爾也有些驚訝地發現,原來鄭達磊並非是信口開河,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有著更為精確的好記性。那天中午,鄭達磊像一個站在講壇上的講演者,或是答記者問的名人專家。隨即侃侃而談,給了卓爾一個嚴謹而充分的答複。
鄭達磊說,首先我這句話的立論並非是絕對的,因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東西,你不能以偏概全,用一個極端的例子來否定基本事實。比如說,男人和女人都愛自己的孩子,孩子顯然是活的,是個活的生命,這是男女的共同之處,我們彼此都應該沒有疑義沒有分歧。但我要說的是男女的不同點,是他和她所喜歡的事物、那些最感興趣的事物之間的明顯差別,甚至是本質上的差別。比如說,大多數女人,喜歡時裝、首飾、化妝品、家具、廚房用品、床上用品等等世界上所能創造出來的一切物品。眾所周知,馬科斯夫人依梅爾達擁有三千多雙鞋子,英女王擁有世上最昂貴的珠寶;隨便一個普通的女人,都會擁有許多手袋帽子陽傘等小零碎,即便是農村婦女,她用雞蛋換錢攢錢去購買毛線絲線,繡花織圍脖織手套織毛衣樂此不疲。女人不肯扔掉舊物,喜歡把什麽東西都留著,恰恰證明了她們有一種戀物癖……
卓爾撇嘴,看著鄭達磊的眼神都橫過來了。
而男人呢,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隻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他們真正喜歡的隻有一種東西,一個活生生的東西,那就是女人。
卓爾大叫:不對不對,女人不是也愛活生生的貓啊狗啊小鳥啊,男人才有戀物癖呢,所有迷戀收藏的人幾乎都是男人,收藏古董字畫煙標郵票筷子瓶子,我的天,曆史上所有的戰爭都是男人在瘋狂地搶劫別國的財物……
鄭達磊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示意卓爾輕點兒。鄭達磊說卓爾你已經偷換了概念,男女兩性必有重合之處,這不在我論辯的範疇內,我要說的是男女在本質上的不同點,你難道能夠否認,男人和女人在興趣上的最大差異,女人對於物品具有強烈的占有欲,而男人,真正感興趣的,卻是女人。在戰爭中,男人掠奪的財物,多一半是為了奉獻給他心愛的女人。男人喜歡汽車足球,那都是活人駕馭的東西,不像女人,喜歡把珠寶鎖在保險櫃裏……
卓爾的眼珠在飛快地轉動,她不說話,但這不等於她默認了鄭達磊如此荒謬的言辭。她在尋找有力反駁的論據,她肯定會讓鄭達磊落花流水的。卓爾努力搜索著調動著反擊的切口,可是有那麽一瞬間,她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辯護是不是真的有點錯位——
大多數迷戀物質的女人,是不是因為對活的東西沒有把握呢?
卓爾胡亂地問著自己,腦子裏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她大口地喝茶,可惜這綠茶實在是太清淡了,該換一杯濃咖啡才好。
鄭達磊似乎沒話找話了:那麽卓爾你喜歡收藏麽?
不。卓爾幹脆地回答。從不。我隻收藏自己雜七雜八的感覺,一些活的東西。
鄭達磊放下茶杯,點上一支煙,笑眯眯地說:好了,咱們談點正事兒吧。你到“天琛”都大半個月了吧,先說說,對這家公司印象怎麽樣啊?
卓爾說:一般吧,和別的公司也差不了多少。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鄭達磊的意料。他哦了一聲,說:你有沒有發現什麽問題呢?我平時對各個部門的情況了解不夠,倒是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卓爾恍然想,這大概才是鄭達磊約她來喝茶的真正意圖吧。粲然一笑說:你想讓我打小報告?那可沒門兒!
鄭達磊有些尷尬地拿起一粒紅櫻桃放進嘴裏。
卓爾你別那麽伶牙俐齒的,他沉下臉說。我不缺給我打小報告的人,我無論出差到哪兒,隻要手機有信號的地方,我隨時都接到報告情況的電話。今天我專門騰出時間跟你聊天,隻因為你是新來的員工,你有過許多方麵的閱曆,就會有比較。咱們雖然隻見了幾次麵,但我發現你的商感挺好的……
傷感?卓爾忽然笑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傷感。
噢,就是商業感覺。我上次和你一起看車展的時候就說過了。我指的是你對商品的直覺。作為一個公司的管理者,我想自己對人的識別力還是有一點吧。
卓爾不屑:做股票說股感,開車說車感,買衣服說手感,如今又來個商感。你從哪兒發現我有商感的?我要是商業感覺好,就不會在“天琛”打工了……
鄭達磊說:一個管理者應當善於發現員工的潛能。
卓爾說:不瞞你說啊,其實我一進商場就頭暈,但我對籠統的商品也就是商品的概念,有一種由衷的熱愛。是熱愛,我一點兒不誇張。商品是什麽?它在本質上是一種鈾,數量極其微小的物質卻具有原子彈爆炸一般的能量。你別看商品隻是個東西,先進的漂亮的東西,用你的話說是死的吧,但它有極強的破壞性,在生產流通的過程中,就把所有阻擋它的落後傳統勢力一節一節地炸掉了……
鄭達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插話說:表麵看起來,商業是由男性操縱的,但如果沒有女人的自願合作,商品就“活”不了。在商業時代,男人消費女人,女人消費社會。所以,也可以說,商業和女人形成了一股必然的合力。
卓爾立即興奮起來:那是因為女人的力量太弱了,要暫時借那個商業的炸藥包,給自己炸開一個缺口和出路罷了。相對過去來說,商業和女人都是被壓迫者嘛,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啦。不過,那炸藥包可危險得很,弄不好就同歸於盡了。
鄭達磊用調侃的口吻說:難道你不想試試麽?
卓爾使勁搖頭:我隻不過是旁觀者清,我是那種等著它炸出一條通道,然後第一個鑽過去看風景的人。
鄭達磊看了看表說:下午我還有會,最後我再說幾句。怎麽說呢,因為你是陶桃的好朋友,我作為天琛的老板,不能不給你提個醒兒,你在廣告部隻是一名普通員工,一個廣告策劃人,你不能越過自己的職權範圍管得太多,明白嗎?你首先要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
鄭達磊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卓爾才驟然明白鄭達磊請她喝茶的真正原因。她不想給老板打小報告,但早已有人打了她的小報告。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裏也有一股辣辣的火冒上來。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大度鎮定自若,她甚至下意識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看見了鄭達磊嚴肅的目光穿過鏡片朝她射來,像一束強烈的太陽光在放大鏡下聚焦,迅速引燃了鏡片下那一小塊兒棉絨——
一連串急促的話語,不可控製地從她緊抿的嘴唇裏衝出來:
鄭總經理我也給你提個醒兒,你那個廣告部是個公關部、謄印社、刻字社、圖片社叫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叫廣告部。那些人對你唯命是從恭恭敬敬唯獨沒長自己的腦瓜從不想事兒。往好了說那廣告部是缺乏創造性,往壞了說那廣告部是“天琛”的一根盲腸,有它不多沒它也不少。我來了快一個月,不知道“天琛”的產品如何定位,也從來沒見廣告部的人對“天琛”的產品有什麽整體性的宣傳規劃,就知道細摳商標的圖案啦在哪兒立一座燈箱哪兒安一串兒霓虹燈啦……人事關係還特複雜,如果不做根本性的內部結構調整,把每個人的責權利分清,我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麽可策劃的!
卓爾憤憤地結束了她的演講,心裏卻有些後悔不該如此氣勢洶洶。
那麽依你看,廣告部該怎麽調整呢?鄭達磊望著她,忽然倒是心平氣和了。
你要聽實話嗎?
當然。
那好——卓爾加重了語氣:策劃人應該有一個掛牌的工作室,負責提出自己的整體宣傳規劃,由董事會認可批準後,工作室全權執行,完成的狀況必須同工作室的經濟效益掛鉤,廣告部等於切割成幾大塊,相對獨立各司其職……
鄭達磊仔細聽著,用手指關節輕輕地敲著桌麵,沉吟著,半天沒有回答。
簡單說就這些,時間到了我該去上班了,說得不合您意就當我沒說。卓爾拿起書包站了起來,匆匆推開門走了出去。
二
隔了一天,卓爾上班的路上手機響了,沒想到竟然傳來鄭達磊的聲音。卓爾正納悶兒鄭達磊怎麽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他已說了一長串話。他說那天在一起喝茶很愉快,給了他很多啟發。他覺得她的那些想法很有意思,可惜時間太短了,很多問題還沒談透,如果這個星期天她有空兒的話,他很願意再請她喝茶,能聊得更細些。
卓爾拿著話筒,好一會兒沒說話。
她想,前天同鄭達磊喝茶,就算是談工作,她可以暫且對陶桃隱瞞不報。再去“喝”一次,恐怕就有點過分了吧。反正她要說的都已經說了,采納不采納是他的事情。又一想,忽然記起這個星期天她們那幫爬山俱樂部的人,約好了要去爬黃花城長城,不如借這個活動把他給拒絕算了。她剛對鄭達磊說了這個“信息”,鄭達磊馬上就接茬說,那正好,我也該鍛煉身體了,一塊兒去怎麽樣?卓爾略一思索,笑嘻嘻對鄭達磊說,她已經邀請了她的男朋友盧薈,如果他願意,倒是可以加入他們的隊伍,莫不如,幹脆讓陶桃也一起去,四個人坐一輛車走,結伴爬長城倒也怪熱鬧怪好玩兒的。
這回輪到鄭達磊沉默了。話筒那一邊,好半天沒動靜。
後來他說:那也行,邊玩兒邊聊吧。
卓爾就給陶桃打電話,說了想約四個人一起去爬長城的事。陶桃想了一會兒,問卓爾說那個盧薈不是一天老在醫院守著他媽嗎,怎麽倒有心思去玩了。卓爾說他媽前一陣子去世了,我想他累了這大半年,身上都快發黴了,也該拽他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陶桃說你跟他定啦?卓爾說你說什麽呀,誰敢要我呢。陶桃會意地笑起來,說那我跟達磊去說,咱們四個人在一塊兒聚聚也好。他現在是你老板,趁這個機會跟他聯絡感情搞好關係肯定沒錯。
雖是初夏,清早的陽光已有些灼人。卓爾開車接上了盧薈,到陶桃家的樓下集合,換乘鄭達磊早已停在那裏的一輛三菱吉普。三個人都到齊了,陶桃還遲遲不下樓,又等了十分鍾,陶桃才拎著大包小包出了門。她急急忙忙向大家解釋說,包裏有水和各種食物,還有望遠鏡、坐墊、折疊遮陽帽等等,都是郊遊用得著的東西。把東西一一都放在了後座上,陶桃又驚呼說她忘了帶上防曬霜,剛才抹是抹了,但中途肯定還得再抹一次,所以讓大家等等她還得上樓去一下。
真囉嗦。卓爾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端坐在駕駛座上的鄭達磊看看表說:有一次我們出去,我提前一天給她打了電話,到時候還是在這樓下愣等了半個鍾頭。今兒個,這還算是快的呢!
陶桃拿了防曬霜下來,臉色就陰了。卓爾推了盧薈一把,讓他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自己和陶桃坐在後麵。三菱吉普氣呼呼地起動了,往正北方向開去。車裏的氣氛有些不妙,卓爾像是唱獨角戲似的,把最近在辦公室聽來的街頭奇聞加惡性案件,一件件抖摟出來。盧薈很誇張地笑著應和,隨口發表些還算幽默的評論。卓爾心想,這就是盧薈厚道的地方,什麽時候總是能為別人著想的。窗上那層“霜”,果然很快被卓爾和盧薈配合默契地焐化了,鄭達磊也開始說笑起來,和盧薈談起了車臣塞爾維亞巴勒斯坦什麽的。
陶桃用胳膊肘碰一下卓爾,把臉轉過來正對她,小聲問: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點兒?我喝一種減肥茶,一個星期腰圍就縮了0?郾5厘米。
卓爾說:你已經夠苗條的了。
陶桃甩嘴朝前努了努說:可他說我太胖了,我自己怎麽看也怎麽是胖。
盧薈從前座回過頭來插話:我們單位有個女的,不知在哪兒弄一種減肥香皂,我忘了那牌子了,不用口服,是抹的,她說她3天就瘦身1厘米。
未等陶桃發出驚歎,盧薈主動說等明天上班了他去給問問在哪兒買的,讓那個女同事給陶桃捎上一份兒不就行了。陶桃的笑容湧上來,連聲說謝,車廂裏彌散著她衣服上的香水味。鄭達磊又和盧薈談起了前不久發生的一樁海關走私大案,卓爾聽得專心,一時和陶桃無話可說,陶桃從那隻精巧的布藝手袋裏,掏出一麵小圓鏡,打開蓋子,開始仔細地觀察自己的臉。
陶桃說:卓爾,你看我臉頰這兒是不是長出了一小點黑斑了呢?
上了郊區公路,車顛簸著,卓爾匆匆掃一眼,敷衍說沒有沒有。
陶桃對著鏡子,挑起一隻小拇指,用長長的指尖點著說:這不是麽,太明顯了啊,你怎麽就看不見。還有眼角上這兩條細紋,我自己用一種日本貼片眼膜做了幾次都不見效……
盧薈回頭說:你用海琳娜試試,最近火著呢,聽說都脫銷了,特神。
卓爾樂了。卓爾說噯噯盧薈,女人的事兒你怎麽都知道?我以前怎麽沒發現。
盧薈嘿嘿笑,說還不是在醫院呆的,聽那些護士聊天說的唄。
三
汽車開始上坡,拐進了山裏的彎道。滿山蔥鬱,眼裏一片茸茸新綠。卓爾連連發出驚呼,一會兒又指著一片山坡說那上頭還有我種的樹呢,肯定是活了。陶桃不斷提醒鄭達磊小心,說別急著趕路你慢點開長城啥時候不能爬咱看看山景就行。又拐過幾道彎兒,過一座高架水渠,再往更高的山道上盤旋,下了一個小坡,卓爾叫著說到了到了,你們看那山脊梁上陡陡的城牆,像不像布達拉宮。
在北京東北部周邊不同的長城段中,卓爾最喜歡的就是黃花城長城。這段長城建在一座山穀隘口的兩端,一條窄窄的公路從穀底穿過。站在山腳下往上看,城牆陡立,刀削一般,卻窄得特別,在山脊上細細地蜿蜒,忽又升高了,像一條吐信子的蛇頭般翹起,往更高更遠的大山爬去。中間的一段,年久失修的牆磚一塊塊坍塌下來,散亂著鋪開,像大蛇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幽暗的藍光。牆縫兒裏鑽出一叢叢野草,背陰處瘦弱的灌木枯葉尚未發芽,更襯出了這段長城的荒涼肅穆。在山脊的城牆背後,有一個狹長的小水庫,一段長城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堪稱奇景。
卓爾對大家說,那幫朋友還沒到,我已經跟他們說了,咱們各走各的,到上頭等他們。便領著大家下了公路,越過一條寬闊的山澗,往城牆腳下走。
盧薈爭著拿起了車上陶桃帶的所有東西,背著拎著大包小包直晃,卓爾樂得前仰後合,說盧薈這個樣子像個倒爺。盧薈一臉真誠地說,鄭總開了那麽長時間車也該歇歇,你倆是女人要優待,合著就該我表現表現。陶桃也不推辭,說盧薈你該夠上個新好男人的標準了吧,誰嫁給你誰有福。盧薈說你沒看出來我這是臨時偽裝的呀,要說長期打算,也是為我自個兒預備的。如今誰伺候誰呀,一個男人不學會照顧自己那就受苦吧。卓爾說,盧薈你真精辟。鄭達磊走過來,把盧薈肩上的包卸下一隻自己背上了,接過話說:盧薈我再給你補充一點,其實這也不全是為了照顧自己,而是說,如今沒有老婆,男人也可獨立生活了。家用電器的全麵普及,代替了主婦一大半勞動,再加上各種速凍食品半成品和各種小包裝的熟菜,男人自個兒就能把日子過得挺滋潤。
陶桃回頭追問一句:那還要老婆幹什麽呀?
鄭達磊說:上床啊。這在目前還沒法用機器人代替。
陶桃紅了臉,說了聲你這人!就緊趕幾步跑到前頭去了。
路越來越難走,從一個殘破的牆垛子鑽過去,就站在了黑黢黢的長城上。風一下子猛烈起來,熱烘烘涼絲絲地交雜,把各人的頭發都刮得東倒西歪。陶桃尖叫說我的帽子帽子,那頂絲織的軟簷草帽已在空中翻了個筋鬥,朝著山下的水庫方向飄去了。盧薈說我去撿吧,陶桃苦著臉說算了算了,我還有把傘呢。拿出傘來,剛打開傘麵就翻了身。卓爾說你拉倒吧,曬太陽還可以補鈣呢。陶桃又拿出防曬霜在臉上仔細地塗了一遍,才算作罷。再往上走,城牆更陡了,有幾處得拽著旁邊的小樹才能爬上去,好容易走到一塊平台上,三個人都已經氣喘不已,隻有卓爾麵不改色。
這就是每周堅持爬山的好處。卓爾說,你看看你們,都跟殘疾人似的。
鄭達磊將雙手叉在腰上,把氣兒喘勻乎了,大聲說: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些長城段,全是明代修建的。未等大夥反應過來,他又說:但在中國曆史上,長城從來也沒有真正抵擋住外族入侵。盧薈說看來這長城還是不夠高哇;陶桃說有牆總比沒牆安全些吧。
鄭達磊走到城牆根兒下,用拳頭擊著牆磚說,你們看看,三五百年了,牆磚間還黏合得這麽結實,知道是什麽道理嗎?卓爾說:你別把人都弄得跟幼兒園的似的,誰不知道長城上的牆磚都是用糯米汁拌的灰漿一塊塊壘的啊。卓爾說著,在地上張望著,撿起一塊殘磚,翻過來給陶桃看:你看,這磚在燒製之前,背後就留了一道凹槽,這個設計多巧妙啊,等於是個楔子,磚和磚一塊塊互相全咬得死死的。鄭達磊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說,卓爾你果然淵博,你怎麽就不能糊塗些也好給我個顯擺的機會?卓爾說我這人說好聽是興趣廣泛,其實就是愛管閑事,我媽總說我是二百五,表現欲太強。盧薈把那塊磚翻來覆去看了個究竟,說卓爾我也特喜歡長城,咱倆以後每個周末都去爬長城得了,把北京周圍的長城都走個遍。
說笑著大夥繼續往上走,回頭往山下看,碧綠的水庫裏遊弋的小船,像爬在一片綠葉上的螞蟻。陶桃已落在後頭,鄭達磊走幾步,便回頭伸出手拽她一把。突然陶桃又驚叫一聲,腳底下一個趔趄,身子一歪撲在了鄭達磊懷裏。卓爾和盧薈停下來問怎麽啦,鄭達磊說一塊石頭鬆動,她踩了個空,還好沒把腳崴了。陶桃委屈地說你怎麽知道沒崴腳?就勢在牆垛上坐下來,脫了旅遊鞋,開始揉腳。揉了一會兒,說我不爬了不爬了,你們去吧,我腳疼得厲害。卓爾轉下來幫她揉了一會兒,陶桃隻是齜牙咧嘴地喊疼。卓爾說那咱們都別爬了,就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風景吧。陶桃說就算我腳不疼我也不爬了,再往上爬,那城牆不也都是一模一樣麽,看看就行了唄。
四個人正猶豫著,底下的城牆段有人喊卓爾的名字。卓爾回望一眼,說他們來了,別看是海龜,爬山像兔子似的。一群牛仔男女呼呼啦啦地擁上來,走得飛快,像是衝鋒隊搶占山頭,一會兒工夫就到了眼前。卓爾嘻嘻哈哈地同他們打了招呼,他們招招手說走啊走啊,目標海拔800米。陶桃對卓爾苦著臉說我可爬不動了你們去吧。盧薈插話說,我也不去了,這麽一大堆東西,得找個陰涼地兒歇歇。鄭達磊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背風眺望前方,忽然轉過身來說:那盧薈你在這兒陪著陶桃吧,卓爾,咱倆走!
盧薈從包裏拿出兩瓶礦泉水,遞給卓爾和鄭達磊一人一瓶。
卓爾心想,這個鄭達磊在郊遊時,還忘不了指揮決策,他還以為這在他的公司裏啊,好你個鄭達磊,其實根本就沒把盧薈這個卓爾所謂的男朋友放在眼裏。卓爾噔噔地往前走,想去追趕她的那幫同伴,也想故意把鄭達磊甩在後頭。沒想到鄭達磊已經度過了爬山最初的艱難期,全身的肌肉都已撐開,竟然緊跟在她身後一步不落,兩個人也不說話,賭氣一般地爭先恐後,剛才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座烽火台,不大一會兒兩個人幾乎同時到達了。
群山逶迤,藍色的霧靄在遠山漂浮,蜿蜒的長城看上去真像一條盤踞在山脊的巨龍。有時那山脊的主脈又岔出幾條支脈,形成一道道裏應外合的屏障,長城便隨著山勢分成若幹條支線,像那條黑龍伸出去的一條條巨爪。
卓爾坐在烽火台的石階上,大口大口地灌水。剛才走得太猛,這會兒覺得小腿酸脹,汗水把後背都濕透了。那幫家夥已經登上了前麵更遠的一座烽火台,朝她揮手,大呼小叫的聽不清喊的什麽。卓爾任憑大風把頭發刮成個亂草窩,再也不想挪動一步了。
鄭達磊坐在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定定地望著山下的水庫。風中傳來的聲音有些模糊,聽上去竟比平日溫和了許多。
鄭達磊指著水庫邊上的一些小黑點說,卓爾你看見了嗎,那是些個釣魚的人。卓爾眯起眼睛說,可能是吧。鄭達磊又說,那都是些男人。卓爾朝他轉過臉:離那麽遠你怎麽能看清是男人?鄭達磊說,隻有男人才釣魚,男人喜歡活的東西。卓爾剛要反駁,再一想,把話咽了回去。確實,很少有女人,會像男人那樣一整天坐在水邊上釣魚。鄭達磊又問:卓爾你見過像男人那樣癡迷釣魚的女人嗎?卓爾反唇相譏說:為什麽非要女人癡迷釣魚?男人為什麽就不能像女人那樣癡迷……癡迷織毛衣哦不對不對,癡迷……卓爾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替代品。隻聽鄭達磊自言自語地說,男人和女人的興趣差異,大概是一種延續幾千年的遺傳密碼吧,誰要想改變它必然違反自然規律……
卓爾心裏實際上一直等著鄭達磊再次同她探討“天琛”公司的事情。或者說再次婉言勸誡提醒她什麽的。慶幸的是,今天鄭達磊隻字未提“天琛”,他散散淡淡地同她說了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還給卓爾提了一些愚蠢的問題,比如卓爾的出生地、父母、曾經在哪兒上中學上大學等等,查戶口似的。卓爾覺得奇怪的是,這些問題隻要問一下陶桃就全都清楚了嘛。他這麽東拉西扯的,隻能說明他根本沒有誠意答複卓爾那天的批評,也許他是有意在回避那天卓爾尖銳的挑戰?卓爾認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
風把卓爾的後背吹得發涼,卓爾幾乎和鄭達磊同時站了起來。鄭達磊說,卓爾我問你,你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興趣的相同或是相異,真的很重要嗎?
卓爾說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反正,反正我肯定是不會陪男人去釣魚的。因為那些魚一釣上來早晚都會死掉。
鄭達磊大笑。他的笑聲從古老的烽火台城樓中穿過,裂成殘破的兩半。
她和他一前一後地走著,在幾處險要的石階上,她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他們一口氣走到了四周山脊中,看上去最高峰最險陡的那座烽火台。那些爬山俱樂部的同伴們都在那裏等她。卓爾把他和她們一一介紹給鄭達磊——這個跨國公司的業務代表,那個投資公司的部門經理。隻在短短的幾分鍾後,卓爾發現鄭達磊已經迅速還原成那個鄭總經理,他黏濕的頭發被風吹幹,軒昂地飄揚起來。他和他們交換名片從容應對,在後來下山的路上,他和他們已像老朋友那麽互相開著玩笑了。
遠遠地,卓爾望見了陶桃和盧薈,他們坐在一棵從牆縫裏生長出來的小樹下,在稀疏的樹陰裏親熱地談著什麽。出了一身大汗的陶桃肯定是被山風吹得冷了。她的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盧薈那件大大的外套裏,舒舒服服地靠在牆垛上,用紙巾托著一塊東西,慢慢地嚼著。
開飯啦,吃點東西再走吧。盧薈老遠衝著她喊。
卓爾腦中突兀地閃過一個念頭,她被自己瞬間的閃念嚇了一跳:盧薈的脾性其實很適合陶桃的,他習慣把別人的興趣當成自己的興趣,若是陶桃和盧薈在一起,也許能生活得比較平安幸福吧?
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盧薈那樣一個小公務員,除了體貼與精明,又拿什麽去滿足陶桃的其他願望呢?不行不行,盧薈離陶桃的理想,實在太遠了。
回城的路上,卓爾堅持由她來開車,開車會把她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一路軋平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