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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現在不“作”更待何時

  一

  九點九點,九點是OFFICE先生小姐的一個精神魔咒。萬一過了九點你的一隻腳還沒踏進寫字樓,水晶鞋就會從腳上自動脫落,馬車和駿馬也都還原成了南瓜和老鼠。

  九點差三分,寫字樓的電梯門一打開,你聽聽樓道裏那雜遝的腳步聲,一色兒鱷魚袋鼠的腳後跟,鞋底兒都不沾地似的,從半空中直接就躥過去了,全是誌願者救火隊成員,再不濟也仿得以假亂真。困倦的眼睛沒醒透,臉是冷的,笑容敷衍在顴骨,每根眉毛都掛著警惕。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可要記住,對你講別人壞話的人,當你一轉身,準保就對別人說你的壞話。走廊裏呼機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一串,響得跟警車鳴笛似的,鬧不清誰是誰的了。寫字樓新的一天,就在這些匆忙繁亂的聲音中開始,然而,辦公桌低低的隔斷後麵,廝殺與爭奪卻悄然無聲。

  那充滿了敵意的目光,從卓爾到天琛的第一天,就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了。盡管卓爾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她卻能感覺出這目光的性別。

  這種目光多一半來自女人,不是暴風雪的那種狂烈,而是小刀子似的嗖嗖陰風,雖然綿軟,卻是冷不防地掠過,在你的臉上留下指甲抓撓的印痕。

  其實卓爾心裏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她既然重新回到了OFFICE,她的每一天都應該開開心心。她首先兌現了最初的承諾,在“天琛”附近的一條小街上看好了一家咖啡館。那天午休時她請齊經理喝咖啡。雖然主要是為了答謝齊經理,但她把辦公室所有的男士小姐也都一塊兒捎上了,包括G小姐。卓爾花掉了未發工資的二十分之一左右,結果是齊經理不領情,而G小姐更不領情。G小姐一直用小勺在自己的杯子裏一圈一圈地攪拌,直到把咖啡攪得冰涼也未喝一口。G小姐也許是有特異功能的罷,她攪動咖啡的時候,齊經理的杯子裏竟然翻起了泡沫,齊經理的眼神猶疑心思紊亂,說起話來就像一頭磨麵的驢,被那把小勺支使著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眼光不時從卓爾臉上倏然掠過,然後像咖啡杯裏的熱氣,一點一點消散在G小姐的冷眼中。

  新來乍到的卓爾必須盡快讓同事們領教自己的魅力,她不會讓聚會冷場,興高采烈地講起了關於廣告的趣聞,那類笑話就像大風天帽子上的塵土,撣一撣就下來了。她說你們肯定知道電視上那個衛生棉的廣告吧——“用了它就可以騎自行車、打網球,還可以遊泳哦。”結果怎麽著?一個小男孩急急地跑到店裏去買衛生棉,以為用了它就可以在水上漂起來了。眾人哄笑。卓爾又說,其實台灣的衛生棉廣告就比我們做得好,喏,用一瓶紅酒做道具,先倒一些酒在杯子裏給大家看,然後讓棉條從瓶口出入兩次,它比瓶口細多了。然後把棉條扔到瓶子裏去,再把紅酒瓶倒過來——沒有一滴酒滲漏出來,最後切入產品商標,廣告就完成了……

  齊經理聽得眼睛溜圓,嘖嘖稱讚說這個創意比那個在床上翻滾的生動多了。他正要往下發揮,突然住了口。G小姐用小勺輕輕敲打著盤子邊緣說:我認為這個廣告給人不健康的聯想。卓爾愣愣問一聲:你的聯想可真豐富,你都聯想什麽啦?

  G小姐憤然起身,像一根清潔的衛生棉條,飄然而去。

  女人之間的戰爭既然假借衛生棉條而起,接下來,當然順理成章地在洗手間展開。那些日子,卓爾用依勢丹新千年推出的粉紅色化妝包,其中那支瑩白美膚精華素真叫人心愛。她到洗手間補妝,G小姐即刻隨行,看似無意地,手中那一款粉紅色隨手擱置在洗臉池台麵上,竟然同卓爾的一模一樣。卓爾有什麽可炫耀的呢?第二天再上洗手間,早早地就有一套“資生堂”在等著卓爾了,是關之琳做廣告的那一款,僅眼霜就八百多。化妝品沒等抹在臉上,已經為女人贏回了麵子。

  無聊!卓爾在心裏暗暗罵道。女人的敏感就像皮膚,天還沒大熱就開始塗防曬霜了。幾天後卓爾才恍然大悟,原來齊經理是單身,G小姐是未婚,而她卓爾離過婚目前也正耍單。未婚男女不成眷屬必成冤家啊。看來天下的好男人已屬珍稀動物,有一個看著還算順眼,女人已大打出手。古代的特洛伊戰爭因美人發生,但今天的辦公室之戰卻為男人而起——這真的是一個競爭的時代,盡管卓爾不屑與G小姐競爭,但女人之間有了競爭意識是大大的進步,令卓爾心情複雜。有人說女人真正的敵人不是男人,而是另一個女人或是女人自己,倒有可能列入至理名言。

  讓卓爾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麽經常遇到G小姐這樣的女人?卓爾自認姿色平平,不足於對栗色頭發構成威脅,G小姐卻已經嚴陣以待反手回擊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在日常舉手投足中有失檢點,才使得周圍的女人將她視為洪水猛獸?這麽一想,卓爾心裏又生出些暗暗的得意。

  廣告部的男人們對這個新來的女人,充滿好奇因而忙裏偷閑地表達出過分殷勤,這無疑是火上澆油,使得卓爾迅速引火燒身。卓爾想,如果說男人和女人的戰爭猶如水火——火能把水燒開,也能把水燒幹;水能把火撲滅,水上浮油也能將火點燃;那麽,女人和女人之間一旦發生了戰爭,便是生死存亡,生命攸關。那一顆引燃的火星總是從男人的煙灰中彈出,但男人卻是隔岸觀火最後坐收漁利。

  戰爭既已一觸即發,卓爾心裏就滋生出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思來。

  那幾日,齊經理無論拿什麽樣的規劃或是文件來找卓爾,卓爾一律持否定態度。她麵對文案侃侃而談,一二三點切入要害,然後再告訴他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應該那樣而不應該這樣。卓爾單單憑借本能,就知道齊經理是多麽願意同她反反複複地討論磋商,多麽心甘情願地被她一個又一個的主意折騰。卓爾說你這廣告部也太沉悶了,缺少現代氣息。齊經理立馬撥錢叫卓爾買回巨幅黑白圖片,覆蓋了整整三麵牆壁。卓爾說廣告人必須得學習西方先進技術,過了幾天廣告部傾巢出動參觀國展中心以及京城所有正在舉辦的最新展覽。G小姐當然可以不去,但由於G小姐每天換一套時裝不能白換,所以還是去了。那套具有透視效果的黑色蕾絲花邊內衣,穿到第三回終於吸引了齊經理的目光,他說G呀你的皮膚怎麽局部變黑,我給你半天假不扣工資你趕緊到醫院去看看可好?把G小姐當場氣得連臉都索性一塊兒黑了。

  在卓爾看來,無聊的事,必須得用無聊的手段才能解決。

  戰火迅速蔓延,G小姐越是挑釁,卓爾越發來勁;卓爾越是寸步不讓,G小姐越發得寸進尺。到了周末,卓爾拿著兩張小劇場的戲票,在齊經理眼前晃來晃去,當著全辦公室的人邀請齊經理當一回小資。齊經理若是說不去,後麵有的是黃雀;齊經理若是去了,下周的戰爭肯定又升一級。小G的挑釁在暗處,卓爾的回應都在亮處,十幾雙眼睛明察秋毫,誰是誰非是有目共睹的。輪到卓爾出擊,原本心裏就不鬼祟,所以放肆的挑逗也在明處,小G在暗處設防,倒是防不勝防了……

  這年春天,“天琛”廣告部的工蜂們,一改往年隻知采集不知釀蜜的陋習,辦公室整日花氣襲人,爭奇鬥豔,倒顯出了幾分前所未有的活力。卓爾的試用期還不滿一個月,廣告部已是硝煙彌漫,將先前人事關係上的隱患逐一顯現;卓爾在廣告理念上與齊經理的分歧,更將以往工作的瑣碎與平庸暴露無遺。齊經理既有從善如流的品格,又有憐香惜玉的慣性,於是隻好在卓爾各種直言不諱的建議,與G小姐咬牙切齒的抱怨中搖擺不定。他沒有服從G小姐的命令將卓爾辭退,也許是因為人手短缺他還指望著卓爾能在關鍵時候幫他一把。而在卓爾那裏,隻顧自己痛快著,一時也不甘先行撤退,心想大不了就是走人,早走和晚走也沒什麽兩樣。反正一時去不成南極北極,在這地球上走到哪裏都是一樣。即便是置於死地也不怕的,古人早就說了,置之死地而後生啦。

  這期間,鄭總經理和副總經理一起到廣告部來過一次,據說在這裏呆了一個多小時。他來的時候卓爾恰好外出辦事了,不知道他都問了些什麽,別人都對他說了些什麽。卓爾隻是聽說,鄭總一直耷拉著臉對廣告部的工作很不滿意。

  二

  偶然間,卓爾會想起在中糧廣場的珠寶櫃台上,第一次向她介紹翡翠,提到翡翠鳥的那位白發老頭兒。

  好幾次,午休或是閑空的時候,卓爾在公司的樓裏轉悠,朝那些開著門的辦公室東張西望,心裏希望能在什麽地方,哪怕是洗手間門口,碰巧遇上那位老人。但是卓爾一次次坐著電梯上上下下,除了九層是個陳列館嚴加封鎖不得入內,她像一個幽靈般逛遍了整棟小樓,卻始終沒有見到他,就連個影子也沒有閃過。

  卓爾隻見到每一層樓的空白牆壁上,都懸掛著一幅幅方形的漢字。每個單字都被寫成像一台三十五英寸的電視大小,白底黑字,遠遠看去,走廊過道變成了錯雜著一棟棟白牆黑瓦的微縮江南民居街巷,樓裏不見珠寶的脂粉氣,卻像一座莊重清雅的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

  “瑭”、“瓔”、“璋”、“璜”、“璦”、“壤”、“珙”……

  卓爾一路默念過去,好幾次卡了殼,不知那個字該發什麽音。

  那個老頭兒仍是無影無蹤,隱身人一般,躲在那些斜玉旁的漢字背後。

  卓爾終是忍不住,有一次問齊經理,那個曾經在中糧給你們公司做口頭廣告或者說產品宣傳的資深翡翠專家究竟是誰?他在哪裏?為什麽看不見他?

  卓爾還把那老頭的模樣,如此這般地詳細描繪了一番,包括說話的口音。

  齊經理聽得一頭霧水,茫然搖頭說:從來沒聽說也沒見過這麽一個人。

  那天中午卓爾沒吃飯,心裏憋悶失望得有點想哭。倒好像她是為了那個老頭兒才到“天琛”公司來似的。閉上眼,她就能看見他小心地捏著那隻翡玉手鐲,為她講述著翡翠鳥——那神采飛揚的樣子。那麽,他也許是一隻專門飛來給她講故事的白頭翁。講完了翡翠鳥的傳說之後,他就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三

  陶桃從鄭達磊口中得知卓爾去了“天琛”公司的消息後,立即給老喬打電話證實了這事的前因後果。那時候,卓爾已經在“天琛”上了兩個星期班了。

  陶桃氣急敗壞地給卓爾打手機,質問卓爾為什麽不跟她說實話。陶桃真的想不明白,她三天兩頭跟卓爾通電話,卓爾怎麽能把去南極的事瞞得這麽滴水不漏。

  卓爾說:我不敢嘛,怕你說我啊。再說,我也不能總給你添麻煩呀。

  卓爾的聲音從電話裏可憐巴巴地傳過來,陶桃立即心軟了。

  她歎了口氣,說:卓爾,你就作吧你。看看,那一份好好的工作,又丟了。

  卓爾說:不是丟,是放棄。

  好好好,就算是放棄。陶桃不想同她抬杠。該你走運,進了“天琛”公司,以後再有什麽難處,我會替你兜著的,知道不?

  聽陶桃的口吻,就好像她能當“天琛”的一半家似的。

  陶桃又說:明天是周末,咱們一塊兒過啊?鄭達磊正好不在,我閑得慌。

  卓爾想,反正危險期已過,現在和陶桃見麵就坦然了。便痛快地答應陶桃,下了班就去接她,一塊兒吃晚飯。

  陶桃一鑽進卓爾的車裏,一股濃鬱的香水味,嗆得卓爾打了一個噴嚏。

  卓爾說:又換牌子啦?

  陶桃回答:我挑香水,跟你換老板的頻率差不多吧。

  卓爾說:你還不明白麽,我其實不是換老板,是換自己,拿自己以舊換新。

  陶桃甩了甩頭發,說:拉倒吧。你可別再換了,越換越貶值了。這回進了天琛,我看你倒是因禍得福,這家公司效益不錯,它的資產內情我全知道,你就放心踏實地在那兒貓著吧。

  陶桃一時還不便對卓爾說破,“天琛”為開發新產品,去年曾一度積極尋求與銀行的合作,在那個急需融資的關鍵時期,作為部門經理的陶桃,敏銳地發現了“天琛”良好的成長性,在陶桃的全力支持和鼎力相助下,上下疏通,排除了多方麵的障礙,才最後完成了對“天琛”的投資貸款。這一年來,“天琛”的玉器產品更多地打入東南亞市場,銷售額急劇上升,已呈現出良性循環的穩定態勢。就連鄭達磊也不得不承認,“天琛”近期的發展,陶桃功不可沒。也正是在“天琛”與銀行的磨合切磋中,陶桃與鄭總的私人感情也與日俱增,並迅速墜入情網。

  關於這些“內情”,陶桃若是對卓爾和盤托出,她料想卓爾會給她來一句:這愛情是不是有假公濟私之嫌啊?豈不是大大掃興。卓爾不會懂得,愛情的生長需要機遇和環境,鄭達磊正是在一次次艱難的談判中,逐漸領略了陶桃的圓融聰慧、機敏豁達;像他這樣的“績優股”,一個單身的成功人士,之所以會把愛慕的目光落在陶桃身上,可見陶桃幹得有多麽漂亮而不留痕跡。這一年來陶桃可謂用盡了心機,她明白對於已不年輕的自己來說,鄭達磊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理想的選擇了。

  卓爾第一次與鄭達磊見麵那天,陶桃是故意對鄭達磊的身份含糊其辭的。她不願讓卓爾對鄭達磊產生那種庸俗的“珠寶商”的聯想。卓爾百分之百是蹦不出什麽好話來的。但如今誰能想到卓爾竟然像一隻小耗子,自己一頭鑽進了“天琛”,這意味著卓爾以後沒有資格再對陶桃冷嘲熱諷了,卓爾自己也變成了珠寶商的吹鼓手。從現在開始,陶桃可以毫無顧忌地同卓爾討論珠寶什麽的了……

  想什麽呢你?卓爾衝她一樂。

  你知道你為什麽老見不著鄭總經理嗎?陶桃說。他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產品開發上的,可是進貨啊銷售啊都不能不操心。前些日子,他親自到緬甸去了一趟。

  卓爾哦了一聲。

  陶桃淡淡地說,他們公司的人到緬甸去進貨,說是有一塊幾十公斤重的賭石,是一塊沒擦口的“蒙頭料”,賣主開價特低,這可是十賭九輸,全憑運氣。他不放心,就親自趕過去了。我在電話裏跟他打了一個賭,說我送你一句吉言吧,你名字裏有三塊石,三三得九,再加一個達字,必是能如願的。你猜他怎麽著?他到了那兒,左右琢磨還是吃不準,既怕看走眼了給公司帶來損失,又怕真的錯過了機會。最後幹脆一拍板,自己掏錢把那塊賭石給買下來了。

  卓爾說:倒是挺有魄力啊。

  陶桃笑了笑:他一回來我就跟他說,假如那塊石頭開了門子後是滿綠,就得有我一份。噯,卓爾,聽我說,到時候,我一定幫你也弄一副貨真價實的翠玉手鐲戴啊。

  卓爾心不在焉地說:我就煩這些東西,叮零啷的,還不夠賊惦記呐。噯,我說,你什麽時候開始研究珠寶了?

  陶桃的臉上浮起一層喜悅,一隻手把玩著腕上的一隻紅瑪瑙手鐲,眼睛看著窗外說:卓爾卓爾不是我說你,珠寶是什麽?身外之物,當然沒錯。那麽什麽是身內之物呢?五髒六腑?不對吧,那也太惡心了。依我看,身體本身就是女人的身內之物,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一個美麗的身體,女人和男人的差別在哪裏?而一件漂亮的首飾,佩戴在女人身上的時候,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女人馬上就活了,就發光了,就生動了,就有魅力了,那是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你試試就知道了,那不是錢不錢的事兒,在我看來,它不是個經濟價值的概念,它是女人的生命象征。你說,珠寶不是女人的身內之物是什麽?說得不客氣一點兒,一個不懂得珠寶的女人,就不是個合格的女人。

  那我就最不合格了。卓爾甩著她光溜溜的手腕。

  陶桃寬容地說:反正,鄭達磊是上天送來給我的一塊賭石。

  卓爾說:想想也真可笑,那天我去聽一個廣告文化講座,才知道原來鄭達磊就是“天琛”的老板。我想我也真夠倒黴的,轉了一圈還是在你的間接控製下。

  陶桃笑得很含蓄。

  卓爾又說:那天下午,我們聽著那講演實在沒意思,就一塊兒去看車展了。

  卓爾說著,用眼角瞄了陶桃一下。即便卓爾再粗心馬虎,也知道隔過女友同她的男友單獨外出,應該盡快地、主動地向陶桃作出解釋,她可不願為這樣的芝麻綠豆引起什麽誤會。

  陶桃輕輕地哦了一聲,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然後誇張地歎了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有人陪他去看了車展啦。以後呀,有什麽我不想做的,就由你代替我好啦。

  卓爾不吭聲。陶桃後半句話,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讓卓爾覺著不舒服。在陶桃的慷慨中,似乎隱含了另一種不可直言的輕視,一個女人如果真的不在乎身邊的女友,原因隻有兩個:一是她對這份愛情特別自信,二是她的女友根本就不具備競爭力和威脅性。可見陶桃根本就不在乎卓爾,卓爾缺乏叫陶桃嫉妒的魅力——卓爾剛才小心翼翼的說明,真是有點多餘了。

  那一瞬間卓爾心裏掠過一種酸酸澀澀的滋味,這感覺很陌生,像是傷心又像是傷感?似乎,傷到一種叫做自尊的感覺上了,那麽,難道卓爾原來還是很在乎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麽?卓爾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也是這樣小心眼兒的女人?莫非陶桃為她和鄭達磊一起去看車展的事大發雷霆,她才會覺得開心嗎?

  卓爾胡亂想著,踩了一腳油門兒,車像蛤蟆一樣蹦了蹦,飛快地躥了出去。

  四

  陶桃忽然安靜下來。卓爾偶然提到的車展,觸動了她心裏隱秘的痛。

  這種溫煦慵懶的春天,本來就是一個纏綿繾綣的好日子。那個周末,鄭達磊剛從外地回來,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如約來到陶桃的小屋。像最近的每個周末一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亢奮而筋疲力盡的夜晚,一直到臨近中午才昏沉沉醒過來。陶桃為達磊煮了咖啡,問他今天去哪裏吃午飯。達磊在洗手間一邊洗手一邊喊道:哪兒也不去,我就想吃你做的飯。那個平日總是發號施令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思,如同一股溫暖的水流將陶桃全身泡得酥軟。陶桃趕緊簡單地化了妝,到附近的超市匆匆買了些半成品食物,對付了四個冷盤兩個熱萊,為達磊和自己斟上了兩杯紅酒,一邊吃飯一邊商量著下午的計劃,那時已是1點多鍾了。

  雙休日裏的陶桃,希望自己還原成一個與鄭達磊在寫字樓見到的職業婦女風格截然不同,充滿嫵媚與溫情的好女人。

  陶桃心裏早有打算。她告訴達磊說,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後一天,午飯後,兩個人應該一起去看房展。這兩年京城的樓市就像通脹時期印刷的鈔票,成堆成堆地複製出來。如果不到房展會上先掃描一下概況總貌,是無法通攬全局的。京城的地盤東南西北大得沒邊,就是倆人開著車一處一處去跑,要把這個花園那個山莊一個一個視察過來,起碼得花上半年時間,還不算上這半年中又橫空出世的新樓盤呢。看房展的好處,就在於可用最少的時間,做到一目了然心中有數,然後選擇自己喜歡的環境和房型再細細勘察……

  陶桃娓娓說著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提前擔當起了家庭主婦的角色,正在替達磊和自己未來的美麗家園打理日常事務。那將是一個精明聰慧、有教養有品位的主婦,同時又是一個年薪不菲的知識女性、一個風姿綽約的白領麗人。她會同達磊建立起一個標準的幸福家庭,有一棟歐陸古典風格的小樓、寬大的草坪和花壇……

  她一邊說著,一邊留心地看著鄭達磊的反應。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他談到購置房產,購房當然意味著把結婚的意向落到實處。所以說,今天下午的房展去還是不去,在陶桃是一次試探,對於鄭達磊來說,則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和標誌。

  鄭達磊點了一支煙說:我想去看車展,前天剛開幕,聽說這次規模不小。

  陶桃把杯子放下,說:看車展嘛,你自己一個人去不就得了。

  鄭達磊問她為什麽不去,陶桃說她對汽車沒興趣。又反問達磊,咱倆相處幾個月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對汽車沒興趣麽?

  陶桃當然不能說,目前她隻對房子有興趣,那樣鄭達磊會看輕了她。陶桃知道一個女人在結婚的問題上,是不能表現得太急迫的,太急迫就跌了自己的身價。但她真是太希望能和鄭達磊去看房展了,不僅因為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後一天,更重要的是,若是和鄭達磊一起去看了房展,就意味著雙方對婚姻的一種確認一種期待,這是關鍵的一次表態,她是萬萬不能讓步的。

  後來鄭達磊走到她身後,環著她的腰把她抱起來。達磊親了她一口說:桃桃好乖乖,你就陪我去看車展吧啊,就一次,等車展過去了,我每個星期天都陪你去看房,昌平順義大興再遠都去,行了吧?

  陶桃偎在他懷裏,嘴唇貼著他脖頸,把熱氣癢癢地吹著他耳朵,撒嬌著說:我不!我偏要去看房展,我今天就是要去看房展。你看車展什麽時候不能去呢?明天後天大後天,抽個空兒就去了。

  鄭達磊的臉上有了慍色,倒仍是耐著性子說:明後天要去上海辦事,大後天一天的報告會,大大後天,大大後天車展就結束了。你看,就今天下午還有點空兒。

  陶桃的臉上一陣燥熱,身上卻一陣發冷,淚水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和鄭達磊相處幾個月來,陶桃一直努力扮演著溫柔可人的淑女形象,她太了解鄭達磊身上那種被人服從慣了的習性,凡事都盡量順著鄭達磊的意願去做。有一次鄭達磊無意中對她說,她的膚色不宜穿冷色調的衣服,她就托朋友找到了那個叫西蔓的色彩專家,在她的指點下,跑遍了全城的商廈,買回來春夏秋冬全套酒紅磚紅緋紅水紅石榴紅的職業套裝和休閑服。有一次鄭達磊隨口說她有一點發胖的跡象,她第二天就開始實施減肥計劃。但今天的情況與往常有根本的不同,若是錯過了房展,她極有可能就錯過了一次被人們俗稱為“機遇”的那種東西,錯過了她苦心等待了很久、唯有麵對熱火朝天的房展會上,旺盛的人氣才能營造的那種家園氣氛。她真的不甘心。

  陶桃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她緊緊地抱住了鄭達磊,悲傷地偎在他的懷裏。她想起了那個不知是誰寫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詩句。這樣的時候,女人是不需要說話的,一個字也不要再說。赤手空拳的陶桃對付不了全副武裝的鄭達磊,但她有一件秘密武器,男人通常不備也不願隨身攜帶的,這樣東西是女人從娘胎裏帶來的,幾乎每個女人無需培訓都會使用。那些叱吒風雲的女強人,就是因為無意中丟失了這個寶貝,才總是弄得前院風光後院起火啊。

  流淚的陶桃像一個無助的嬰孩,綿軟無力地摟著鄭達磊的脖子,好像她一鬆手,爸爸就會出遠門不再回來了。她的麵色蒼白長發散亂,她的神情是那麽憂傷,誰見了都會心疼。後來她滑到了地板上等著鄭達磊來扶,她咳嗽了,她惡心想吐,她的頭疼得像要裂開,她要喝水,或是吃一小片兒水果——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的……女人在關鍵的時候一定要示弱。示弱將喚起同情和憐憫,示弱令男人不安和慚愧,唯有示弱才能最有效地征服強者。

  被陶桃這一個係統工程折騰得氣喘籲籲的鄭達磊,果然頂不住了。他扳開了她的手,拍拍她的P股說:你有完沒完啊,行了行了,起來吧,洗個臉化化妝,動作快點啊,再晚人家房展就關門了。

  自以為大獲全勝的陶桃,上了鄭達磊的汽車以後,才發現事情並不如她想象的那麽簡單。在那個人頭攢動的房展會上,鄭達磊竟然悶悶不樂地避在一邊,麵對各種仿真沙盤上令人心動的白色小樓花園草坪小湖,始終一言不發視而不見。陶桃興奮地問這一處怎麽樣?他說不怎麽樣;陶桃問那一處如何,他說一般吧。陶桃終於覺得無趣,心不在焉地溜達了一圈後,隻得草草收場。

  很多天以後,陶桃一次次辨別回味著鄭達磊在電話中突然降溫的聲音,才察覺到自己在那天可能犯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以她這樣的年齡和閱曆,本是不該去同鄭達磊較什麽勁的,她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呢?

  五

  陶桃關了車裏的音樂,說卓爾的音樂總是那麽吵。她四下左右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盤朱哲琴演唱的“阿姐鼓”放了進去。

  說到車展,我真得謝你。陶桃由衷地說。就為了我沒陪他去看車展,這些天一直跟我鬧別扭呢。這下該是如願了。

  卓爾自顧自說:嗨,我要是你,當然選擇去看車展啦。那些車真的好漂亮啊,買不起,欣賞的過程也充滿快感。眼睛幹嗎用?就是用來看那些好看的東西,看過了,留在腦子裏,就是一種擁有,你不覺得?

  陶桃說:我是一個務實的人,汽車不是用來欣賞的,那隻是一種工具。

  卓爾搖搖頭:我開車在大街上走,就愛看人家的車。自己的車是工具,別人的車是風景,實用和審美兩不耽誤。

  陶桃說:怪不得盡吃罰單。

  卓爾又問:哎陶桃,我真不懂,你幹嗎非要去看房展呢?

  陶桃歎口氣說:我就是不想事事都順著他,那樣會把他慣壞了的。陶桃說著,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話有些言不由衷,笑一下說:你忘了,我在出租屋那時候就對你說過,我是真的喜歡房子,一所真正屬於自己的大房子。

  卓爾打斷她說:怪了,人都說,男人才在乎空間感,而女人在乎時間。你倒是相反了。

  陶桃說卓爾你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男人的空間感在室外,那是無限大的;而女人的時間感,卻和房子有關。因為隻有在房子裏,時間才會停留,至少在女人的臉上和身體上,感覺時間會走得慢些,陽光和雨雪使女人變老,而房子能遮擋一切。

  望著卓爾一臉迷惑的神色,陶桃不再說下去。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音樂像一雙纖細的手,用音符的指尖一點點按摩著她內心深處的創痛。

  是的,她真的是喜歡房子,一所屬於自己的大房子。

  她已經流浪得太久了,那種心力交瘁的疲憊感,是由她身上的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從那個偏遠的小縣城,那些外牆已辨不出顏色、窗洞小得像窺視孔一樣,樓板吱吱作響的老房子;到深圳的外地學生宿舍十幾個人一屋的雙層鋪,到北京租住的郊區農民房……她這30年,已經換過多少個地方了呢?就像那些南來北飛的大雁,把家拴在了自己的翅膀上。從生下來到現在,她好像從來沒有過自己的一張床,那些竹床木床鐵床折疊床,不是撿別人的,就是廉價買的舊床,窄窄長長的一條單人床,比棺木大不了多少,連翻身都得格外小心,或者說,許多年裏陶桃根本就沒有痛痛快快地翻過一次身。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她盯著頭頂上破爛的天花板(或僅僅是頂棚)無法入睡。滲漏的水跡像一幅蒼白模糊的地圖,找不到自己的坐標。陶桃在許多年中,麵對不同的城市陋室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天花板,一次次痛苦地發現:沒有自己的房子就等於沒有自己的天空。尤其是女人,沒有自己的房子就等於沒有自己的床。沒有自己的床,就等於沒有自己。當然,那張床必須是雙人床,足夠寬大舒適的雙人床;在床上有另一個人——一個男人的氣味和鼻息,沒有男人的床是冷清和孤寂的,沒有男人的床,就像隻有床單而沒有被子。陶桃對單人床已是極度憎惡,甚至是恐懼。當她終於搬進這套兩居室的單元房時,雖然仍是臨時租住的過渡房,陶桃還是迫不及待地買下了一張價格適中、有強力床墊的雙人床。就在這張雙人床上,她如願迎來了離婚後單身已久的鄭達磊。

  在陶桃久經淘洗篩選冶煉的人生哲理中,她認定了既然是雙人床,應該有一個更寬敞的空間才能安放;所以房子必須要更大些,大些的房子才會有更大的天花板,天花板越大才能證明對於天空的占有越多。當然,天空並不是最重要的,天空是用來仰望,更準確地說,是透氣或是晾曬衣物用的。真正的好房子,比如說別墅式的獨立小樓,占有的是土地,是穩穩當當、結結實實矗立在地麵上的,不像那些高層建築,任是再大的空間,也是虛浮地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所牢固而漂亮的房子給人最可靠最真實的安全感,就像一個隱蔽的洞穴,漫天的沙塵或是暴風雪都不能侵襲它。陶桃常常覺得,其實任何人,生來都是喜歡呆在房子裏的,房子就像安全的母腹,把所有的災禍和艱難都排除在外麵的世界了;那麽床呢,床就像母腹中的子宮,無論是大人老人小孩,在睡眠中仍然喜歡蜷起身子,保持著在子宮裏的姿勢,就像浮遊在溫暖的羊水裏……所以陶桃沒有理由不渴望房子,她有時甚至覺得,一個女人若是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像沒有子宮的女人一樣。

  陶桃在低柔的音樂聲中,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卓爾一邊打輪兒並線,一邊大叫:不對不對,我就不像你那麽熱愛房子,房子是什麽?籠子、豬圈,把人活活關在裏麵,悶都悶死了。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汽車嗎,那是一個流動的房子,背著我的房子走路,世界就好像在跟著我一起走。

  陶桃哼了一聲說:那不成了蝸牛啦。

  卓爾大笑:車子漏油漏水,一路灑過去,正是蝸牛亮晶晶的涎痕啦沒錯。

  她把車嘎地停在了一家川菜館門前,說:我今兒就想吃辣的。

  六

  周一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卓爾的手機剛打開,就接到了盧薈的電話。

  盧薈說卓爾你是怎麽了,手機老關著家裏電話沒人接,我往你辦公室打電話,人說你早已不在那兒幹了。你出什麽事兒了你言語一聲我也好去看你照顧你啊。盧薈的聲音永遠溫和體貼,讓人沒法子生病了。盧薈說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說,下了班你有空兒出來一塊兒吃晚飯好麽?卓爾本想告訴盧薈有事你就在電話裏說吧我煩著呢,但她很快記起了這是在辦公室,周圍起碼有10隻耳朵在旁聽,即便聽不清話,聽一聽表情也是很過癮的。就趕緊答應說行行就這樣老地方見吧。

  卓爾常常和盧薈在一家叫做“花饌”的餐館吃飯,那家餐館在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家常菜做得可口價錢公道,卓爾一直堅持兩個人輪流做東,盧薈也不反對。卓爾其實挺喜歡和盧薈一起吃飯的,對於卓爾而言,盧薈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在於他對於美食的興趣總是同卓爾一樣高漲。凡是他點的菜,葷素色彩風味都是絕配,他能說出每一道菜的來曆和精妙之處,包括操作的要領,令卓爾咋舌。說起來也許有點不好意思,當初卓爾認識盧薈,就是在朋友家的一次聖誕節聚會上。吃膩了餐館,那次大家別出心裁,說好了每個人帶一個特色菜,餐桌上就八仙過海了。卓爾已經忘了自己搞了個什麽東西去糊弄那幫食客,但她記得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男人,拎著一隻塑料袋進了廚房,隻聽得廚房裏響起一陣打擊樂,眨眼的工夫,一隻五彩繽紛的盤子端上了桌,撲人的菜香頓時把卓爾的鼻子都堵塞了,滿座驚呼喝彩——紅辣椒絲青蔥雪菜黑魚片,雪白的魚片夾著青綠的菜末兒,入口清爽滑嫩,沒等他解下腰上的圍裙落座,那道菜已掃蕩一空。卓爾細嚼慢咽,一邊將那人細細打量,她注意到他有一雙纖細白淨的手,指甲上每一根半圓的弧線,都修剪得沒有一絲毛刺兒。眾人的讚揚聲中,那人嘿嘿地笑得謙虛:其實價錢便宜得很,就一個創意,再加火候唄。

  卓爾在餐桌上認識的盧薈,後來當然就是餐桌上把友誼延續下去了。聽盧薈說,他的母親近年來身體一直不好,兩個姐姐都在國外,他又偏愛美食,隻好自己把做菜的手藝練出來。不過,盧薈在餐桌上的優點僅僅隻是他眾多美德中很小的一部分,隨著卓爾和盧薈在餐桌上度過越來越多的時光,卓爾發現盧薈對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有著絕不遜色於卓爾的好奇心和興趣。並且,作為朋友,一個男性朋友,最最難得的是:盧薈永遠都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

  卓爾一下班就去了“花饌”,靠牆的老位置上,盧薈已經等在那裏。

  一見麵,卓爾就覺得盧薈有些反常。以往盧薈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卓爾,耐心地等著卓爾把開心的不開心的事說夠了才會插話。今天的盧薈一臉愁容,胡亂點了兩個菜就說起了他母親的病情,他說老太太今年七十三歲,在醫院熬了這大半年,搶救了一次又一次,兒女都盡了孝心,醫生前幾天已下了病危通知書,說她恐怕是挺不了幾天了,連在國外的兩個姐姐姐夫都專程趕回來了。生死有命,本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人活一輩子,有些事,總不能給老人留下個遺憾,留下了遺憾,將來後悔的就是自己了。他媽媽就他這麽一個兒子,從小就沒讓他受過一點兒委屈,如今眼看就要走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對不住她老人家……

  卓爾起初聽得一頭霧水,聽著聽著,總算慢慢回過味兒來,打斷他說:

  盧薈,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要是有什麽難處,盡管說給我聽。有什麽事兒需要我辦,我能做到的,肯定兩肋插刀了。

  盧薈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低頭說:不,不好意思,這事兒不比一般,開不了口的。我猶豫了好久,要不是怕到時候來不及,真下不了決心來找你。

  卓爾有點惱火。她沒好氣地說,唉呀你就說吧,又不是求婚,這麽難開口,大不了,我去幫你媽料理後事唄。

  盧薈的眼珠定在那裏,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卓爾,你聽好了,我這事兒,跟求婚差不了太多,就算是求婚吧……

  卓爾被茶水嗆了一口,噎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反問道:你說什麽呀,求婚?你想結婚啊?我的天,多俗啊。再說,結婚和你媽的病有什麽關係?

  盧薈的臉紅了,把眼神避開了,聲音有些哆嗦:不是,你聽我說,是這樣的,最近些日子,我媽好幾回拽著我的手說,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沒結婚,就連個能定下的女朋友都沒有,我是死不瞑目啊。你想想,這多慘,這不是遺憾嗎,而這個遺憾,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都怪我。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就想,就想,就想能不能有個人,幫幫我,了卻了我媽的這樁心事,哪怕就到我媽的床前站一站,拉一拉她的手,叫她一聲媽,我想她也就能閉上眼了。我琢磨了好幾天,周圍這些朋友中,也就……你……就你能幫上這個忙了……

  卓爾長長地噓了口氣說:說了半天,原來是讓我去冒充你女朋友,跟你合夥蒙老太太呀?

  盧薈糾正她說:不,這是臨終關懷,是人道主義。

  卓爾又問:你難道真的連個正經八百的女朋友都沒有啊?

  盧薈說:確實沒有嘛,要有我還求你幹嗎?

  卓爾追問一句:那,不用把結婚登記證給老太太過目驗明正身吧?

  盧薈搖頭說不用。

  卓爾把杯裏的茶水一氣喝幹了,說:行!咱們就走!

  盧薈說:噯噯,菜上來了,吃完飯再去不遲。

  那天晚上在醫院,卓爾和盧薈抱著鮮花水果一起進了病房,她拉著老太太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媽。那個媽字一出口,她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卓爾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淚水劈裏啪啦往下掉,忍都忍不住。卓爾忘記了自己的特殊使命,把假戲當成了真事,搶著給老太太喂水抹臉,一門心思地投入進去,竟然把那個難堪的角色扮演得十分成功。

  一周後老太太去世,臨終前的神態真是平靜安詳。盧薈全家人都再三感謝卓爾的善良俠義,卓爾受到了鼓勵,幹脆把好人做到底,在舉行老太太的告別儀式時,請了假開車到八寶山,戴上黑紗站到了親屬行列裏,盧薈一家老太太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的隊伍,因為來了卓爾湊了個整齊。

  那幾天的忙亂過後,盧薈滿臉真誠地要專門請卓爾吃飯,卓爾擺擺手說免了免了,誰跟誰呀,你不就一個媽嘛,反正你媽也不會再死第二回了,客氣什麽呢。

  盧薈說:換了別人才不幹呢,這多少有些晦氣的,除非是真的結婚。

  卓爾怔了怔,心裏有點別扭。他這話猛然點醒了卓爾,使卓爾覺得哪兒有些不對頭。哪兒不對頭呢?她也說不出。她和盧薈相處了大半年,聊天吃飯玩耍,可盧薈從來沒有過進一步親熱的表示。卓爾也沒有。據說盧薈原來是有過一個女朋友的,倆人好了很多年,快結婚的時候吹了。盧薈從來沒提過,她也不問。盧薈和卓爾同齡,30多歲還不成家,大概是還在心裏惦著那個女孩吧。盧薈身邊沒有別的女友,卓爾能感覺出來,但他如是真的喜歡卓爾,借著他母親臨終這事,他又為什麽不索性向卓爾挑明了呢?卻拐彎抹角地要“借”她去冒名頂替,然後用畢放回原處。這叫什麽事兒啊?雖然這是信任是友情是無奈是權宜之策,可是,這畢竟泄露了盧薈的一份心思,看來盧薈根本不愛卓爾,或許盧薈是個根本不打算結婚的人。

  卓爾心裏有點煩。她對盧薈是談不上愛的,可是多少希望著盧薈會有一點點愛她?也許女人都是這樣?仔細想來,同卓爾交往的男朋友,除了老喬,沒有一個人曾經鄭重地提出要想同她結婚,這一點讓卓爾多少覺得有些委屈和沮喪。

  卓爾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看來,天生是不適合做老婆的?

  就連盧薈這樣溫和這麽善解人意的男人?

  卓爾獨自開車回家。上了三環,並線時速度太快,險些同前頭的那輛車剮著。她出了一身冷汗,罵了一聲粗話,心情倒一下子好了。她想其實和盧薈這樣的男人交往,真的好輕鬆好安全的。彼此都沒有要求,也沒有約束,他不想結婚,她也不想結婚,上哪兒去找這麽公平的異性友情啊。

  但卓爾仍然是渴望愛情的。在內心深處。在夢裏。

  也許,那一年在南方,她本該給他留下電話號碼的,茫茫人世間,總該有一根線,還能把他和她連通起來,即便是偶爾的問候或是什麽也不說,比如在情人節那樣的日子裏。卓爾一次次回想著在岔道口同他分手的情形,透過樹葉的縫隙,她瞥見他臉上青灰色的失望。他一定把她當成了一個尋歡作樂的老手,認為她是不想給自己這一夜狂歡留下後遺症。但卓爾不會對他解釋,卓爾沒有時間解釋了。卓爾本該告訴他,若是她不那麽決絕地截斷自己的後路,按著她的脾性,後來的事情就會一塌糊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比如相愛、愛得死去活來,然後結婚、朝朝暮暮過日子,然後爭執、吵架,最後兩個人合夥親手把愛情埋葬。喜新厭舊的卓爾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下場,她在帳篷裏仰望著莫測的藍天,星星就在她的頭頂似乎伸手可及,但那顆星是摘不下來的。翡翠鳥的呢喃從黑暗的樹林深處傳來,然而樹林不是籠子,它們屬於大地。

  卓爾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一句話:愛情是我,而婚姻是我們。

  愛情是我,我能感覺到愛我就有愛情,我在愛著那就是愛情。做愛需要兩個人,而愛情有時隻需要一個人就夠了。可惜,一個人的愛情對於卓爾來說也顯得奢侈,因為她愛的隻是戀愛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有沒有出世。

  那麽婚姻呢?婚姻不是我而是我們,僅僅兩個人都不夠,那個“們”由周圍的許許多多親朋好友和許許多多歲月組成。鞋鋪已夠雜亂,每一雙鞋子的尺碼已經固定,可是卓爾的腳,還在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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