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爾懶洋洋地過了幾個星期,當她把這幾年裏欠下的睡眠都補足之後,反倒渾身筋骨酥鬆,散了架似的打不起精神。
畢竟,房款按揭汽車保險醫療保險……樣樣都是要月月支付的。卓爾很快感到了經濟的拮據,錢包假如繼續隻出不進,弄不好她就該動用那筆“巨款”了,但那是她的“不動產”,得留著到最關鍵的時候作雪中之炭的。她舍不得。
是不是該幹點什麽了?她問自己。好好的一份工作,說沒就沒了。後悔嗎?不,她早已厭倦了那樣重複的日子,遙不可及的南極把她救了,她寧可像企鵝一樣守望在寒冷的冰麵上。老喬一再打電話來,讓她到他的火鍋城去當領班,雖說是委屈些,工資是少不了的。但卓爾拒絕了老喬的好意。她無法想象和老喬朝夕相處,會不會真把這個老朋友得罪完了。那麽去做推銷——房地產家用電器化妝品,到處都有公司在招聘推銷人員。算了吧,那種假惺惺的笑容,卓爾那會兒推銷藥品的時候早已笑夠了。那麽經商吧,隻要不是毒品和人,什麽東西不能賣呢。但有過幾年前那樣慘痛的教訓,卓爾知道自己不是經商的材料,雖然偶爾心狠手辣一下,卓爾也不是做不出來,但要命的是她對數字基本沒有概念,一萬塊錢以上的錢她就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少錢了。算賬這個活計,是卓爾人生中最薄弱最致命的缺陷,卓爾有自知之明。
那幾天卓爾正煩著,突然接到阿不的電話。阿不興衝衝地在電話裏大叫:卓爾卓爾你還沒找著工作吧?有個地兒不錯,你去肯定合適。
阿不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卓爾總算聽明白了,阿不剛去了春季人才交流會,有一家名叫“天琛”的珠寶公司,急需一名廣告策劃,如有英語基礎和國外生活經曆者優先,年薪不菲。阿不一個勁地攛掇卓爾,說你去試試呀,試試也沒壞處,要是不喜歡就走人唄,腿兒不是長在自個兒身上嘛。你再這麽呆著,腦子都該發黴啦……
卓爾問:你剛才說,那家公司叫什麽名兒來著?
阿不說:天琛——天空的天,琛麽,斜玉旁,加一個深刻的深字那右半邊兒。
卓爾腦子裏迅速閃過了中糧廣場的那家珠寶櫃台。翡翠——是的,是翡翠鳥的那個翡翠。天琛公司的那個白發老者讓她知道了翡翠來自翡翠鳥。那一刻卓爾心裏湧上來一種溫暖的感覺,她忽然對這家公司產生了某種興趣,她嗯嗯地應著阿不說,那好吧我先去看一看再說。
卓爾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谘詢,對方很熱情要她馬上把履曆傳真過去。電話很快就回了過來,讓她第二天就去麵談,並帶上她以前的創意方案或是作品。
卓爾特意穿上了淺灰色的時裝套裙,搖身一變就成了個莊重的職業女性。
“天琛”公司的九層小樓建在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牆麵上貼著一色青灰的石片,樓基一圈方石,顯得沉穩厚重。仰起頭,可見樓頂上豎立著“天琛”兩個巨大的金字,在陽光下反射出多棱角的光彩。卓爾走下車細細打量,發現那耀眼的金色似乎來自陽光,字是半透明的,有點像玉石,而不是大多數酒店常見的那種鍍了金箔或是銅質的金字招牌。門口的小廣場上,立著一塊兩米多高橢圓的大石頭,疙疙瘩瘩黑不溜秋的,粗糙而堅硬,說不上好看,卻有一種含而不露的質樸感。
應該是璞玉的意思了,未曾雕琢的璞玉。
卓爾圍著它轉了兩圈,對這家公司頓生好感。
進了小樓寬敞的門廳,迎麵是一扇扁長形的整體大屏風,屏風中無畫,米灰色的底版上,有些大小不一的墨筆字,字字圓潤工整。她不由停下腳步去看,大字是:“天琛——自然之寶也”,旁邊略小些的字寫著:李善注。再往下看,字更小些:《詩·魯頌·泮水》:“來獻其琛”;《文選·木華“海賦”》:“其垠則有天琛水怪”——取自《辭海》。
卓爾正琢磨著這些難懂的古文,有門衛走過來,問明她的來意,請她去七樓。
沿著樓梯往上走,見樓梯兩側的牆上,依次懸著一幅幅硬紙的方形掛幅,奇怪的是每一幅上都隻有一個大大的黑色漢字。卓爾掃了幾眼,發現那些大字竟然每一個都是斜玉旁的,什麽“珍”“珩”“璣”“琅”“琪”“琳”等等,每一幅字的右下角還附著一行小字,匆匆掃一眼,像是個注釋。七樓那長長的走廊裏,每一個辦公室之間的空牆上,也掛滿了這樣的字幅。
倒是很有些文化氛圍呢。卓爾盡管一時沒明白那些字幅都是什麽意思,也禁不住感歎。看來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個講究情調和審美品位的人?
她敲響了“廣告部”的門,一個西服革履的年輕男子迎出來,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廣告部經理,姓齊。他的目光像一把掃帚,飛快地把卓爾渾身上下掃了一遍。卓爾像一個真正的0FFICE小姐,在他麵前矜持地亭亭玉立,她記住了阿不的教導,笑容適度而眼神含蓄。阿不說麵試的第一印象要給予對方以熱情的某種暗示。齊經理果然請卓爾坐下了,然後飛快地翻看卓爾帶來的材料,又問了她一些問題。他似乎對卓爾的資曆和年齡都感到滿意,便開始介紹“天琛”公司的情況。卓爾似聽非聽,隻是聽懂了這家公司的規模不小,是目前全國珠寶企業中較大的一家,百分之六十的產品出口東南亞,在全國各個城市都設有分銷經營的連鎖門市。他又報了一連串諸如注冊資金年產值還有上繳利稅等複雜的數字,卓爾立馬就開始發暈。為了防止他那些數字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卓爾趕緊打斷他說:我認為天琛公司符合我的想象。我對薪水沒有太高的要求。
那您有什麽其他的要求呢?齊經理客氣地詢問。
卓爾回答得爽利:我隻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創造力。
好極了!齊經理輕輕擊掌。他站起來,抱起卓爾那一堆資料說:請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在他出去的那個空當裏,卓爾環視了一下這間被隔成許多方格的大辦公室,許多台電腦的彩色屏幕正在熠熠發光,傳真機掃描儀發出輕微的響動,像一隻隻看不見的腳在匆匆行走。一個栗色頭發的女孩從隔板上抬起頭,朝她狠狠地看了一跟,卓爾隻覺得那一眼像二枚釘子,差點兒從她腦門裏橫著穿過去。
齊經理很快回來了,請她到另一個辦公室去一下。她被帶到了人事部,另一個什麽經理又問了她一些什麽。最後那個經理讓她填表,然後說她被錄用了,她可以從明天開始到公司廣告部上班,試用期三個月。離開人事部以後,齊經理說要帶她參觀一下公司,卓爾說不用了,她應該早點回去準備一下。齊經理把她送到樓下,嘿嘿笑著說她的運氣不錯,本公司選擇人才曆來苛刻,隻因為原先那一位資深的策劃主力最近車禍重傷住院,急需人員替補,而他本人對她的印象頗佳,才會破例考慮錄用一個對珠寶尚無經驗的人先試一試……
卓爾笑笑說:哪天我請您喝咖啡啊?
不急不急,來日方長嘛。他總算在大門口停住了腳步。
卓爾重新開始了她的辦公室生涯。
她覺得這個世上可笑的事情總是常常落在自己頭上:她明明已經脫下了那件“白領”衣衫,怎麽在“商場”轉了一個圈,買回來的還是一件“白領”。而這一回,比在《周末女人》的時候還要更不自由——上班下班都得打卡不說,公司的人怎麽一個個都像忙碌的工蜂或是工蟻,連個笑臉都沒有就一頭鑽進電腦裏去了。
廣告部一共十五個人,除去製作、公關和業務代表,還有三個文案、兩個平麵設計、兩個策劃。除了她這個新來的所謂策劃,另一個是G小姐,就是那個有釘子般的眼神和栗色頭發的女孩。卓爾不知道G小姐的年齡,看她一天一變的時尚衣著和一口新潮詞匯,暫且稱她女孩無妨。據說她畢業於某個大學的機械專業,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做廣告策劃。卓爾在冷眼旁觀三天之後,很快明白了日後在“天琛”做廣告策劃的實際隻有自己一個人。G小姐的主要工作是齊經理的秘書,她要策劃的事情很多,包括廣告部每個人員的當月獎金數額。
一個星期以後,卓爾確信無疑自己這個所謂的策劃,實際上形同虛設,無所事事。廣告部的精力全都放在產品的包裝設計、東南亞華文報刊的文字廣告、參展圖冊等瑣碎事務上。對於“天琛”的係列產品,完全缺乏整體性的宣傳戰略。每個人都忙得小臉發綠但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忙。齊經理對卓爾說了好幾次,要帶她去九樓參觀公司產品的陳列室,但G小姐每次都告訴他說,那個管鑰匙的人今天不在。齊經理就像一隻辛苦的雄蜂,沒有人看見他如何在暗室裏伺候蜂王,隻見源源不斷的蜜蜂幼蟲也就是各種印滿了文字的紙張,從電腦蜂箱裏吐出來。
卓爾一直沒有機會見到老板也就是那隻蜂王。來“天琛”公司應聘的第一天,門口的那塊璞玉使她誤以為那個總經理定是一個儒雅的有識之士,如今看來極有可能是一個假象。卓爾這幾年見得多了,如今是個老板都喜歡附庸風雅。事實上“天琛”的老板從來沒有到廣告部來過,卓爾有一次偶然經過八樓那個總經理辦公室,隻見房門緊閉,隻有旁邊的辦公室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副總,像個傳達室看門人,乖乖地孵在那兒守電話。有一次卓爾聽到齊經理在電話裏對人說,鄭總最近去南寧了,也說不定從那兒去了緬甸。卓爾猜這個被稱為鄭總的人,大概就是天琛的老板吧,但卓爾曆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事不聞不問。
她暗自決定,再堅持觀察兩個星期,若是真的留在了“天琛”,再告訴陶桃和老喬不遲。若是在這兒實在策劃不成什麽有意思的事兒,就把“天琛”和齊經理一塊兒“炒”了。
二
一夜狂風呼嘯,到清晨歇了,遍地是被風打落的泡桐花,天空藍得陌生。
鄭達磊把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地下停車場,然後走到停車場的角上去乘電梯。上午九點,酒店三層的多功能廳將有一個關於廣告設計的文化講座,京城的各路廣告人會來不少。“天琛”投資股份有限公司是這次活動的協辦單位,鄭達磊剛從外地回來沒幾天,推開了其他雜事,決定要親自來聽會,以便直接掌握廣告業的最新資訊。在鄭達磊看來,就是像“天琛”這樣實力雄厚、信譽良好的珠寶公司,在其產品的文化性廣告的製作方麵,仍然是極其缺乏想象力、缺少獨特創意的。廣告一直是“天琛”的弱項,前一段時間,他連續給公司的廣告部增加壓力,希望他們對“天琛”的產品宣傳方式,能有一個石破天驚的飛躍。但不知道什麽原因,以敬業著稱的齊經理領導下的廣告部門,至今無動於衷,像一個造血功能壞死的貧血病人,吃什麽補藥都無濟於事,頗讓鄭達磊頭疼費心。他甚至期待某種藝術靈感能降臨在自己的夢裏,早晨醒來時,一種大膽新奇的廣告創意,會從他充滿了詩意的幻境般的夢裏脫穎而出。
但每天深夜累得筋疲力盡的鄭總經理,常常是躺下後便一夜無夢,無夢的夜多半是昏暗渾噩的。手表上的定時設置,在蒼白的早晨準點將他叫醒時,他眼前飛舞著大小不一的合同文本、財務報表、會計報告、審計報告、公司章程、股東決議的白紙黑字……還有新一天即將發生的各種無法預測無法躲避的瑣事俗事和應酬。
鄭達磊要到會議上來換換腦子。隻要公司的事務騰得出手,京城凡是舉辦那些新穎有趣的活動,他總是會盡量出席,包括那些看起來同生意關係不大,或者毫無關係的建築設計展或是一些觀念藝術裝置藝術的小型畫展。許多年前,他從地質礦產學院畢業再讀碩士學位,工作多年後又作為高級專業技術人才下海,參與創辦了“天琛”這家後來成為行內著名企業的珠寶公司。十幾年他一天都不曾放鬆過自己。他一直是一個重視知識更新的人,這在很大程度上,並非是由於工作的壓力和需要,而隻是出於他個人天生對各種事物的廣泛興趣。
為了參加這個會議,他不得不放棄了去看那個最後一天的春季車展。
他走進從地下停車場直通會議廳的小電梯,電梯裏竟無一人。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鍾,這個時間進會場正合適。他對著電梯裏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前幾天剛焗過黑油,把鬢角上最近冒出來的幾根白頭發掩蓋了。幾絲白發對於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來說,本是無需大驚小怪的自然規律,但鄭達磊不喜歡白發。他要始終在公眾麵前保持一種年輕而精力充沛的形象,這很大程度上也並不是為了公司,而是為了自己的感覺。鄭達磊對鏡整理了一下領帶,這條柔軟光滑得像絲綢一般的小羊皮領帶,淺褐的底色上有波浪樣的暗紋,看上去既高檔又文雅,這是他到意大利考察時,專為自己買的正宗華倫天奴。一枚金黃色的翡玉領帶夾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上,男人的麵孔上就有了亮澤的光彩。這枚領帶夾是“天琛”與外界交往的禮品,算是公司的徽標之一和流動小廣告了,常有朋友主動前來索討。他又低頭看了看身上,一套深米色小細格的波司登西服,以及腳上淺褐色的胡裏奧皮鞋,雖是在國內生產的合資名牌,卻也熨帖舒適。按鄭達磊一向的審美主張,他認為男人的服飾不能過於虛榮張揚,一個真正考究的人,比如說紳士氣派不經意的流露,就是像派克金筆的筆尖上那麽一點金,那種精致精心和精確,沒有眼力的人是欣賞不到的。
鄭達磊的學曆經曆以及專業還有家庭背景,都決定了他在事業和種種生活細節上,都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正由於他對自己在各方麵的嚴格自律,所以他對別人——同事朋友即便是上司與合作夥伴還有女友,都帶著一種挑剔的眼光。時隔幾年後,他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他甚至都無法說出當時向前妻提出離婚的原因究竟是什麽。那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不算漂亮但肯定十分溫柔賢淑的女人,生下了女兒後他便開始覺得她無法容忍。也許是因為她的身體開始發胖,也許是因為她吃麵條時總是發出哧哧的響聲,也許是因為她睡覺的姿勢?那些在當時忍無可忍的具體細節,早已被流逝的時光衝刷得似是而非。雖說如今離婚是一件太平常的事情,人都說離婚不需要理由,但鄭達磊還是非常誠懇地對他的前妻說,結婚幾年了,他仍然覺得她隻是他的一個同學,如果不分開,他會永遠覺得自己還在校園裏,那種不斷重複的青春感令他厭煩。他把原來的那套住房和全套家用電器,都留給了他的女同學和“女同學的女兒”,帶著幾套換洗的衣服,搬到了辦公室去住。然後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的幾年拚搏,後來的經理生涯、搬入新房以及斷斷續續若即若離的那些女友。
女友的更換其實並不頻繁,鄭達磊不是一個過於迷醉女人的男人。每一次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向女友提起,他的離婚並非像那些成功人士多一半由於“第三者”插足,而是由於婚姻本身的疲倦和新鮮感的喪失。他的每一段戀情都是在結束以後再重新開始,彼此從不交叉,這幾乎是他一貫嚴格遵守的自律原則。在經曆了長達八九年的單身生活之後,鄭達磊多少有了再婚成家的念頭,但他發現,下決心確定究竟與誰結婚,卻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
比如陶桃。
前天周末他在她那裏過夜,一切都很完滿。早晨起來後他告訴她,由於星期天有一整天會議,他想在今天和她一起去看車展,但陶桃卻說應該去看春季房展,她一再強調說那房展也是最後一天。他沒有想到相識半年多,陶桃竟會為這個房展跟他發脾氣。有一陣子她又發嗲又耍賴,坐在地板上說若是他不答應就不起來;他去扶她,她便撲在他懷裏哭個昏天黑地;他不理睬她,她就像馬上要休克了似的把他嚇得不輕。陶桃終於安靜下來是在他答應了她去看房展之後。坐進了他的寶馬車後,陶桃破涕為笑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賢淑乖巧的女人。鄭達磊沒有想到一個房展對於陶桃會如此重要,在一座未知的虛擬的花園別墅麵前,陶桃與先前竟是判若兩人。這個突發事件動搖了鄭達磊對陶桃一直以來的美好印象,他真的沒想到,那麽溫柔又聰穎的陶桃,會為了一所房子突然發“作”。
昨天的房展看得他昏頭漲腦索然無味,但陶桃卻興致勃勃。看起來,陶桃是非他鄭達磊不嫁了?事後他才悟出了這個房展的意義。
鄭達磊心裏有點煩亂。但是當電梯的門打開時,走出來的鄭達磊依然一如以往輕鬆自若。
三
多功能廳已經聚集了不少來賓,他在人群中尋找“天琛”的廣告部齊經理,卻連個影子都不見。鄭達磊不停地和各種人打招呼,遞名片。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頭,竟然是好久沒見的老喬。鄭達磊已經不記得是怎麽認識喬老板的了,“天琛”公司平時有些一般性的應酬,會去“長流水”照顧老喬的生意,老喬總是把折扣打得很低。去年老喬的火鍋城重新裝修,大堂的玉雕屏風、牆上的玉雕掛屏和包廂的玉器擺件,都是從“天琛”訂購的,鄭達磊也給了老喬很多優惠。老喬那人豪爽,逢年過節邀請哥們兒聚會,喝酒不喝到天昏地暗決不罷休。“長流水”離這家酒店不遠,他猜老喬今天不是衝著這個報告會來的,而是聞訊來看望他的哥們兒的。鄭達磊和老喬找了個邊角的座位寒暄了幾句,一直到9點10分,主講的報告人才正式登場。會場安靜下來,鄭達磊前後掃了一眼,見場內大約有三四十人,也就算是不少的了。
那個主講人看上去不過30出頭,一身黑衣黑褲,長發垂肩。據說此人剛從新加坡回來,在京城設有一家工作室,東南亞各國都有大公司請他做設計。他用一口略帶台灣腔的普通話簡單介紹了自己,但接著他說自己剛回國不久,在講演之前希望能和在場的各位同行朋友們認識一下,所以,從第一排開始,請每一位來賓自報家門,這樣大家都可以互相熟悉了。
會場上的人們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從頭開始輪著一個個作自我介紹。鄭達磊看了一下手表,皺了皺眉。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頭發短短的青年女子,急匆匆從外麵闖了進來,她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麂皮雙肩包,直奔前麵的座位而去,好像為了能距講台上的幻燈幕布更近一些。她很快在鄭達磊前一排的斜角上重重地跌坐下來,側麵望去,她穿一件鵝黃色的套頭衫、一條淺咖啡色的牛仔褲,在灰藍色調的人群中,那種清爽的暖色倒有幾分惹眼。
鄭達磊想起來,這就是那個名叫卓爾的女人。那天晚上在“火焰山”,她那醉態朦朧的樣子,以及後來與店家的爭執,給他留下了不太美妙卻非常深刻的印象。
台下的來賓一個個繼續報著自己的名字、職務和單位,下一個,就輪到那個卓爾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環顧著左右,愣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大聲說:我看沒有這個必要自我介紹。外麵的接待桌上都留著每個人的名片,散會後主講人可以自己去看。一共就兩個小時的報告會,這一介紹就掉了半個小時,我看太浪費時間了,主講人也對不起主辦單位支付的高額講演費吧。
她講完便徑自坐下了,並不理會前後左右突然集中投到她身上的目光。會議廳頓時有些冷場,台上的主持人尷尬地說,既然這位小姐不願介紹自己,那麽其他人還是繼續吧。
於是自我介紹又繼續下去。輪到老喬了,老喬嘿嘿一笑說,我同意那位小姐的意見,這又不是酒會,是個報告會嘛。鄭達磊在座位上不動身子,他並不欣賞這個卓爾在公開場合如此隨意,或者說嘩眾取寵,他甚至覺得這女人有些讓人討厭。但他看了一眼老喬,擺擺手說:這位先生的話有道理,確實沒必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我看還是盡快開始講演吧,就這樣。
卓爾回過頭看了看鄭達磊,眼裏掠過一絲愕然。
既然鄭達磊發了話,主持人當然是要給麵子的。他立即宣布自我介紹到此結束,講演開始。老喬把嘴湊過來,貼著鄭達磊的耳朵低聲說:你真是快速反應配合默契啊,謝了謝了。你知道我幹嗎要幫她一把,哎,她叫卓爾,是我哥們兒……
鄭達磊隻好一邊努力辨別著台上麥克風的聲音,一邊用另一隻耳朵接收老喬的竊竊低語。老喬的大意是這樣的:他高中畢業那年沒考上大學,就在一個大學校園附近開了一家小飯館,那會兒卓爾正在那個大學上學,有時候和同學到他的小飯館去撮一頓兒,他有空就在一邊兒聽她們聊天兒,聊得他打心眼裏喜歡她們。學生都窮,老喬總是把菜給得多多的,這麽慢慢就認識了。卓爾畢業以後,還常常帶朋友到他店裏去,今兒鼓動他搞川菜,明兒又讓他改東北風味。他就是聽了卓爾的建議改了門臉兒和菜單,生意才從此興隆起來。那時他餐館的生意正火,卓爾卻沒了消息,聽人說她去了國外後來又聽說她離了婚,一直再沒有聯係。後來,由於一樁經濟糾紛,有人坑騙了他幾十萬不還,他一生氣便派了幾個哥們兒到保定把那人給打傷了,事發後他被拘押,關在保定的一個看守所裏。有一天管教突然說有人來看他了——天上竟然掉下個卓爾。她剛從國外回來不久,不知在哪兒聽說了老喬的事,花了好幾百塊錢打了出租車連夜趕到保定,給他送了兩條煙一大堆罐頭還幫他請了律師。後來他湊了一筆錢賠償了那人的醫藥費和其他損失,又找了不少朋友疏通關節,總算是把這事兒給擺平了。等他回到北京專門設了酒宴要向卓爾道謝,那晚她竟然把一桌的哥們兒全晾在那兒,連個麵都沒露。
仗義!老喬豎著大拇指說。我就喜歡這樣人。等我有工夫再跟你說說,這女人真挺有意思的。
鄭達磊覺得老喬像在陳述什麽英雄業績似的,覺得有些好笑,便輕輕打斷他說:我認識她,她是我一個女朋友的女朋友。
鄭達磊把兩隻耳朵都收回來,專心聽台上的講演。他聽那人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說到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廣告,不再是當年美國麥迪遜大街上“你為什麽還沒有當上百萬富翁”這一類的東西,在當今風雨飄搖的嚴峻經濟局勢下,花旗銀行的廣告對策,認為軟推銷才是最恰當的辦法。新廣告已經把“生活的意義不僅是金錢”這樣的內涵放在首位,強調精神生活而非物質世界。這些廣告宣揚的不再是如何賺錢,而是為什麽要賺錢,鼓吹“平衡生活的追求者”,因而富於人情味,構思巧妙,感染力強……鄭達磊微微點頭,他覺得這個人一開始的表現雖然有些誇張,但講演的內容倒還有些新鮮玩意兒。他瞄了一眼前排的卓爾,見她也一動不動地聽得用心。
鄭達磊一時想不起來這個卓爾是幹什麽工作的,不明白她怎麽也跑這兒來了。
四
講演一結束,老喬便急急忙忙衝到前排的卓爾那裏去了。他截住了卓爾的去路,問她最近怎麽一直沒上他那兒去,工作的事怎麽樣了?卓爾說:我到一家公司的廣告部去應聘了,先看看再說吧。老喬問她是什麽公司。卓爾說:天琛,搞珠寶的,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混進去了,先找個飯轍再說吧。老喬問:是陶桃介紹你去的?卓爾搖頭說不是,陶桃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已經離開原來的雜誌社了。老喬噢了一聲,說那你認識天琛的老板?卓爾說誰認識誰呀,去了一星期了,我連個老總的影兒都沒見著。老喬說你這人可真是的,我這就讓你見見。
老喬抓著她的手腕就走,一直把她拽到了鄭達磊麵前。
老喬興奮地說: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天琛公司的老總鄭達磊,鄭總。
卓爾驚訝地張大了嘴,一時有點發蒙。
老喬把臉轉向卓爾:這位卓爾小姐,剛剛進了貴公司的廣告部,鄭總以後請多關照。
鄭達磊也愣住了。一時竟有些啼笑皆非。
僅僅是出於習慣性的禮貌,他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卓爾低頭看名片,見鄭達磊三個大字後麵有一行小字:天琛……董事總經理。
卓爾忽然大笑:我原來一直以為您是哪個銀行行長呢,鬧了半天,嗨……
老喬也恍然大悟地笑起來:也就卓爾你吧,有眼不識泰山。
鄭達磊緩過神來,伸出了手:歡迎您來天琛工作。前一段我老出差,你到天琛的事兒,還沒人跟我匯報。說著忽而想起來問:廣告部?齊經理今兒怎麽沒來?
卓爾回答:他打發……哦,他說這種會,讓我這個搞策劃的去聽一聽就行了。
鄭達磊皺起眉頭心生不悅。又問:你來天琛,陶桃也沒跟我提起啊。
卓爾說:我根本都不知道您是天琛的老總嘛,當然也沒跟陶桃說。這就叫乘虛而入吧。
老喬拍著鄭達磊的肩膀喜滋滋地說:好啊好啊,我這就把卓爾交給你了,大家都是朋友,以後一塊兒幹事兒吧。都別走啦,我正好就近安排了工作午餐,一塊兒聚聚,鄭總可給我麵子啊。我本是會朋友來的,今天這酒,就算是替天琛歡迎卓爾吧。吃了飯你們再接著開會,誤不了事。
鄭達磊仍是心存疑慮,想想中午的時間反正也沒法利用了,便隨著老喬往外走。一邊把剛才開會時關閉的手機打開,給公司打了幾個電話說事兒。等到走進酒店餐廳的包廂落了座,挨著身邊這位天琛新來的員工,一時卻不知說些什麽。
卓爾悶悶地坐著,也不主動和鄭達磊說話。由於突然發現陶桃的男朋友鄭達磊原來竟然是天琛的老板,她覺得十分掃興甚至別扭。
這一桌人,大都是老喬的朋友,鄭達磊隻認識其中一兩個。老喬興衝衝地張羅菜式和酒,一邊見縫插針地和朋友敘舊。席間隻卓爾一個女人,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鄭達磊掏出煙盒,對卓爾說:我抽煙你不介意吧?卓爾說:無所謂。鄭達磊便為自己點著了煙,卓爾仍是無話。對於剛才鄭達磊在會上給她解圍的事,隻字未提連聲謝謝都不說。一會兒菜上來了,卓爾像換了個人,頓時精神煥發,沒有一點兒女士的矜持,伸出了筷子吃得風卷殘雲。
有人說起那個國際車展,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下午還不如溜出去看車展呢。鄭達磊心裏一動,但想起下午的講演人好像也是個什麽腕兒,就沒接那話茬兒。
餐桌上突然熱鬧起來,爆發出一陣陣笑聲,鄭達磊轉過臉去看眾人,見大夥都樂得前仰後合的,一雙雙眼睛都閃閃發光。那亮光裏毫不隱諱地流露出曖昧浪蕩快樂和邪性的意味,就像雨季裏大壩上的泄洪閘,在關緊的閘門底部,泄露出來的一小股被圍困太久的水流。鄭達磊聽到了幾個“關鍵詞”,他明白了他們在樂什麽。如今的飯局上,若是沒有些個精彩的“段子”佐餐,那酒定是喝得寡淡,那菜定是吃得無味。一旦桌上超過三個男人,那段子立馬就變了顏色和性質,由紅變黑、由黑變黃,最後漫天蝗蟲、黃沙滾滾;最時尚的飯局點菜要素,講段子卻是越葷越好,酒過三巡,桌上的“蔬菜”都撤了下去,換成了大魚大肉,人人大快朵頤。
該你了,別磨蹭,都得講,挨個兒輪。誰要是講個新鮮的,我沒聽過,趕明兒“長流水”我單請。老喬滿麵紅光地嚷嚷著,杯裏的啤酒都溢了出來。
請鄭總來一段唄。鄭總見多識廣,最少也是個“九段”級吧。有人說。
鄭達磊微微一笑,不接話茬兒。其實他倒並不一概反感在餐桌上講段子,他喜歡那些極具洞察力、幽默而妙趣橫生的諷刺性段子,有時幾句對話,一個小細節,把某些社會現象揭示得入木三分,讓人在瞬間裏心領神會,過了三天回想起來還暗自發笑。他真是佩服那些段子的無名作者,或者叫製造者,竟有這樣的智慧和才能,把官場的腐敗和人性的醜陋,三言兩語、漫不經心地就活生生抖摟出來。假如沒有這些看似雞零狗碎的民間文學版本,切割了然後再充塞著那表麵上如此嚴肅、完整、正經的社會結構,我們的生活將會多麽單調虛偽和枯燥無味呢。
但鄭達磊仍是不喜歡講黃段子。聽聽也就罷了,聽完後和大家一樣傻傻一樂便置於腦後了,想要複述一遍,卻是什麽東西都記不起來。他覺得黃段子多少是有些低俗甚至下流的,公司有個青年員工在飯堂裏當他的麵講過一個,後來他找了個借口就請那人開路了。知情的人,在“天琛”寫字樓裏都把嘴閉得緊緊的。
老喬端著酒杯過來嬉笑著說,像鄭總這樣閱盡人間春色的單身貴族,怎麽也該讓咱分享幾片花瓣兒吧。
鄭達磊麵有慍色卻不便發作,連連推托說改天改天沒看我咽喉正發炎呢……
忽然身邊就有個聲音打斷他說:得得,我給你們說一個吧。
鄭達磊吃了一驚——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沒錯,正是卓爾。
卓爾並不看他,麵無表情地說:我給你們講個“草原牛”吧。聽過嗎?沒有。那你們聽好了: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著一群牛,有一天,遠處來了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牛們一見,聞風喪膽撒腿就跑,馬群以為來了狼,也跟著跑,一直跑到深山裏才停下。馬問牛說:剛才你幹嗎跑啊?我回頭看了,那是個人不是狼呀。牛說:就因為那是個人,我們才得跑。馬說:人怎麽了?牛說:那人是公社書記,他一下鄉就要殺我們公牛,取我們的牛鞭燉了喝酒。馬更覺得奇怪了,它看了一眼旁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母牛,問母牛說:既然是他要取公牛的牛鞭,也不礙你們的事兒,你們母牛跑什麽跑呢?母牛歎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他吃完了牛鞭吹牛皮,吹完了牛皮,接著就該操牛×了,我們要是不跑,都得讓他給禍害了。馬說:幸虧我們是馬,下一回,我們就不用跟你們一塊兒瞎跑了。母牛說:那也不一定,他幹完了還不得喝馬奶子酒呀,你們馬也是在劫難逃。
聲音戛然止,卓爾不動聲色地閉了眼,大家才明白是講完了。少頃,眾人才悟過其中的意思,不由麵麵相覷,樂也不是笑也不是,像是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裏,眼睛裏憤憤的光亮把個麵孔都憋紅了。鄭達磊也覺得這個段子對於男人來說,是過於惡毒了。尤其尷尬的是,她把那個“操”字當眾念得那麽響亮,令鄭達磊大為震驚和意外。他忽然想到陶桃在這種場合,是絕不會這麽說的。
卓爾用紙巾擦嘴,然後拿起包,站了起來,說了聲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你們接著聊吧,就推開門走了出去。老喬追上去說唉唉你別走啊時間還早呢。門彈回來撞在他胳膊上,他垂著手回身重又落了座,嘿嘿笑著說:如今娘們兒講段子,倒比爺們兒不論,這妞兒,厲害!
鄭達磊又勉強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把話題拉到股票行情上,扯了一會兒,對老喬說自己還有幾個電話要打,離席出了包廂。在電話裏處理了幾件公司的業務,下午的講演也快到點了。他想既然來了,還是先聽一聽再說。走進會議廳,一眼看見卓爾坐在最後排的邊角上,便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卓爾正在埋頭看書,他心裏有些好奇,問她是什麽書值得帶在身邊。卓爾不言語,把書遞過來,他看了一眼書名:《簡單生活》,是本譯著,一個叫麗莎·茵·普蘭特的美國女人寫的,沒聽說過。他輕咳一聲,說:謝謝你剛才替我解了圍,沒想到你這麽……他一時不知該怎麽措辭。
卓爾抬頭看他,冷冷回答說:算了吧,你想說,沒想到我這麽放肆對吧。可是七個男人衝著一個女人大講黃段子,你覺得好玩嗎?要想讓他們閉嘴,我隻能勇敢犧牲自己了。這樣也好,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了。
鄭達磊一時無語,正想伸手把那本書拿過來翻翻,會議廳忽然靜下來,主持人和主講人一同出場,卓爾飛快地把那本書塞進包裏,轉過臉去不再理睬鄭達磊。
提前了三分鍾開始的講演,並沒有鄭達磊期待的那麽精彩。那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報告人,手勢豐富聲情並茂,卻沒有什麽實質的新鮮內容。他耐心聽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犯困,他不斷地變換著姿勢,仍然是坐不住的感覺。胳膊交叉著擱在腰部,有什麽東西哢地一響,是皮帶上掛著的汽車鑰匙。那個念頭又從他腦子裏鑽出來,他想了想,把臉微微地偏了偏,壓低了聲音對卓爾說:你覺得講得怎麽樣?卓爾的身子往後一倒,輕聲說:不怎麽樣。鄭達磊又說:那何必在這裏瞎耽誤工夫,我有個主意,哎,聽著,咱們抽這個空子去看車展得了。
卓爾從座椅靠背上彈起來,眼睛刷地一亮,稍稍一猶豫,說了聲好,站起來抓了包就走。鄭達磊緊跟著,一前一後離開了會場。走到門外,卓爾回頭衝著他粲然一笑。他忽然發現,他女朋友的女朋友,笑起來挺生動的。她好像要麽不笑,笑了就是真的開心。不像陶桃那樣,任何時候都微笑得那麽適度和標準化。
下電梯到了停車場,鄭達磊在自己那輛黑色的寶馬跟前停下來對卓爾說:坐我的車吧,節省汽油是很環保的。
卓爾把那輛寶馬輕輕瞄了一眼,說:算了,我還是開自己的車吧,要不然呆會兒還得煩勞你再送我一次!國展入口處見。
五
鄭達磊和卓爾在人頭攢動的國展中心大廳裏來回轉了幾圈。最後一天,好像全城所有的車迷都來了,不是來看車而是來聚會似的。今年的國際車展,比去年又多了不少國際流行的新款車型,有好幾種世界馳名的高檔轎車,都是他過去隻聞其名,不曾親眼見過的。在一號館的A二層,他被意大利藍博基尼汽車公司生產的一輛跑車吸引住了。密密的人群縫隙中,閃過一道橘紅色的光,那輛車像一枚巨大的金鑰匙懸浮在展台上,發出琥珀一般耀眼而含蓄的光澤。跑車整台車呈楔形,車門關閉時,它所有的棱角、線條和凹陷,像一頭處於蹲伏狀態的極具進攻性的獵豹,顯示出野性與強勁的風格;當它的兩側車門同時被掀起打開的時候,簡直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老鷹,似箭在弦上,充滿了強烈的動感與魅力。
他有些眼暈,呼吸也急促起來。定睛去看車前的英文說明——這種被譽為“鬼怪”係列的跑車,由530馬力5.7升12缸發動機驅動,有後輪驅動的雙門轎跑車(COUPE)、雙座敞篷車(ROABSTER)及四輪驅動的雙門轎跑車三種型號。整個車身大部分由碳纖維組成,最高時速可達三百四十公裏。在左右兩側血紅色的雙燈之間,一枚精美的車標銀光閃爍,那是一頭力大無窮、健壯衝刺著的蠻牛造型。一個設計者的作品創意,必定包含著他本人的脾性和審美追求。鄭達磊想起來在一本汽車雜誌上看過的介紹,據說藍博基尼本人就是這種不甘示弱的牛脾氣,這個二戰後以生產農用拖拉機起家的賽車手,以牛的形象來作車標,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鄭達磊圍著這輛“鬼怪”跑車,前後左右細細琢磨了個夠。一輛好車似乎能調動起男人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他覺得自己很像一頭發現了獵物卻並不急於去捕獲它的飽獸。他看著它欣賞它喜歡它為它激動,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想真正地擁有這輛車,就算他真能具備幾十萬馬克的購買能力,他買下這輛跑車幹什麽用呢?炫耀和擺闊?那豈不是太膚淺了。盡管鄭達磊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鬼怪”,但他的手掌上絕沒有癢感,這恐怕就是鄭達磊通常的清醒和理智之處。也許,他的全部期待也隻不過是駕著它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圈風而已。
他忽然很想把“鬼怪”的種種妙處與人討論一下,他隱約記起了有一個叫卓爾的女人,是與他一起進入展廳的。他回頭尋找卓爾,四周的觀眾全是男人。人太多了,視線受阻。他擠出人群急急張望,哪兒也看不見卓爾。
鄭達磊悻悻地在展廳裏轉了轉,信步往1號廳的A三層走去。他想女人還是不行,就像陶桃一樣,她們不可能由衷地熱愛汽車。卓爾一定在旁邊等得不耐煩,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就擅自撤退了。看起來卓爾這人慣於自行其是,完全會不打招呼就走人。鄭達磊又想起午餐時卓爾講的那個段子,他覺得這個女人說話還是太糙了點兒。
A三層的人更多,許多人圍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車指指點點,後麵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長。他看見車前站著一個妙齡女郎,一身黑色的晚禮服,擺著嬌媚的姿態,一隻手扶在車門上。她的唇膏用黑色的唇線筆勾出一個誇張的形狀,戴一副黑色的網眼手套,黑色的長絲襪與高跟鞋,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隻固定的汽車零件,擺放在展台上。
這是一個汽車模特,鄭達磊恍然。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大廳,才發現這個展廳裏,每一輛汽車跟前,都站著一個漂亮姑娘。他忽然想起了陶桃那天生氣時脫口而出的話——“香車美女”,此地果然是美女如雲嗬,女人的嗅覺總是比男人發達。但平心而論,鄭達磊確實不是來看人而是來看車的,他對汽車的興趣絕對要大於對汽車旁邊的美女的興趣,陶桃那天是錯怪他了,她這種狹隘心理怎麽同大多數女人毫無二致。在他看來,美女隻是用來招徠觀眾和顧客的一種誘餌,順便看一眼當然是賞心悅目,但美女不可能代替汽車,美女隻能讓你掏出買車的錢,而不能讓你掙出買車的錢。當美女成群結隊出現的時候,每一道含情脈脈的顧盼都有可能讓你的錢袋隨之流失,真正享受美女的人,不是你,而是雇用美女而大獲其利的老板……
鄭達磊小心地從人群中擠過去,在展廳裏尋找他最喜歡的美國凱迪拉克。那些爭相觀看美女的男人,總是切斷他看車的視線,使他感到惱火。後來他的目光被一輛擱置在角落上的小型轎車吸引過去,因為那輛車前,例外地沒有美女。
那輛車的外形十分靈活輕巧,車前窗的玻璃弧度較大,顯得活潑可愛。白色的外殼,線條流暢,飛起來的時候會像一朵雲。車頭部的前燈設計竟和“別克”車頗有些相近,從正麵看去,就像一個有著圓圓的娃娃臉、兩隻圓圓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兒。車的幾步之外,站著一個紅衣女子,手中拿著一個文件夾,正對著這輛小車,在白紙上沙沙地畫著什麽。
鄭達磊認出了那個女子正是卓爾。他悄悄繞到她身後,見她正在白紙上用簡單的線條畫著那輛小汽車,她用的是淡紅色的碳素筆,淡紅色的車旁,站著一個“模特”——穿著粉紅色吊帶背心、短褲涼鞋的都市女孩。那女孩的表情竟和那輛車的外形相似:圓圓的臉和圓圓的大眼睛。
鄭達磊輕輕地笑起來。他說卓爾你讓我好找,你剛進“天琛”就又要改行當汽車模特設計師啦。卓爾埋頭畫著,連頭都不抬一抬。鄭達磊又說:我一直都認為女人看見死的東西走不動道,而男人看見活的東西走不動道,看來,我的名言要修改一下了。
卓爾把文件夾“啪”地合上,直愣愣地看著他說:男人隻對活的東西有興趣,那麽汽車呢?汽車是死的還是活的?
鄭達磊振振有詞:停車場上的汽車是死的,但馬路上的汽車是活的。當有人駕駛它的時候,它就有了生命。他又進一步發揮說:你看看這些汽車模特,搔首弄姿的,多沒勁,看車展成了看美女,把汽車原有的那種生命感,全給破壞了。我要是主辦人,就把這些畫蛇添足的模特統統取消,車就是車,誰要喜歡模特,看時裝表演去……
卓爾眨了眨眼,把他的話打斷了:噯噯,我說你太老土了哦。她的鼻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緊緊地抱著文件夾,說到激動時還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腳尖。鄭達磊終於斷斷續續地聽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陳述一種叫做汽車模特文化的新概念。
汽車當然是人文的一種反映,把汽車模特當作促銷手段,是一個誤會或是無知。汽車模特和服裝模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汽車模特要表現的是人與車之間的關係,是汽車的特性之美,是模特的形體與汽車背景融為一體的藝術,所展示的是汽車的文化內涵。汽車模特是汽車的輔導而不是主角,她應該向觀眾準確地傳達出每一種不同的汽車所具有的文化特質和品牌形象。你在聽嗎?比如,有的展台用模特機器人的動作,來表現汽車的焊接生產工藝,這多有創意呀;可有些車展上,公務車老板車旁邊兒站的模特,總是穿一身名牌西服、具有成功風範的男士,注意嗬,是男士不是美女。憑什麽老板就一定都是男的呢?要是我來設計,肯定就讓它出其不意、打破常規、讓人嚇一跳。咱就說奧迪吧,都認為這是一種標準的公務用車,其實呐,如今京城的藝術家,買得起車的,全開上奧迪了,哪兒開畫展,你看吧,門口清一色的黑奧迪A6,就跟立交橋底下賣車的車場似的。人說,要是開輛切諾基,一看就是做廣告的,開奧迪呢,誰都不知道車主是幹什麽的,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要是給奧迪配模特,也許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索性來個角色錯位。所以嘛,汽車模特不是光會擺姿勢的一個陪襯,而是汽車文化的傳播者。在一次成功的車展上,有個性的汽車模特,才能讓汽車變成活的東西……
卓爾忽然狡黠而得意地笑起來,就像鄭達磊落入了一個她預設的圈套。
鄭達磊脫口而出:你的商業感覺很好嘛。
可我一旦麵對具體的商品,就沒感覺了。卓爾說著,把文件夾裏的那頁紙扯了下來,順手揉成一團塞進褲兜,莞爾一笑:跟你說著玩兒呢,千萬別當真,汽車模特設計師有的是人搶著幹,我瞎操這份兒心幹嗎,進了天琛,我又得從頭開始,對於珠寶,我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
隻一會兒,鄭達磊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卓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