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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算不算是“作”呢?

  一

  卓爾已經記不清那是哪一年,比如說幾月幾號這樣具體的時間了。她甚至不能在腦子裏清晰準確地回憶起那個人的長相。她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他身體的輪廓,在藍色的天空和銀色的星光下,像一棵粗壯而光滑的樹幹,濃密的葉片被她的手指撫弄著,枝條上有黏稠的汁液滲出來。在那兩天裏,她所經曆過的一切,真正能留下來的僅僅隻是一些感覺,像一個神出鬼沒的影子,隻有在陽光下才會出現,然後跟著她逛來逛去,忽而變得細長忽而變得短粗,隻要她一走進屋子,那影子頓時就消失了。即便偶爾會有一些細節掠過,也不是刻印在腦子裏的,而是烙在她心裏的,隨著她心房的開合,一下一下的,像血液那樣被洶湧地泵壓出來。

  在中糧廣場的珠寶櫃台上,那一刻卓爾突然神不守舍。她的眼睛晃過了那個年輕的身體,在葳蕤肥碩的草葉掩映下,就像一塊透著淺綠色微光的碧玉。

  卓爾所有的記憶都在那個瞬間被它喚醒,盡管它從來沒有真的睡著過。

  卓爾其實從來沒有工作到可以放棄玩耍的地步。在她的生活中,無論怎麽忙累,都會千方百計為自己留出休閑的空白。

  那年卓爾正在北海尋找投資項目,一位朋友介紹她到鄰省的一個小城去碰碰運氣。她知道離那個城市一百多公裏之外有一個著名的風景地,據說再往尚未完全開發的深山裏走,那兒的森林湖泊美得像一個夢。曾有去過那裏的朋友回來給她描述,說這輩子要是沒到過那個地方,簡直就虛度此生了。

  弄得卓爾根本沒心思跟人談事了,草草了結後,卓爾甩下了所有的人,坐上旅遊巴士再坐長途汽車最後坐三輪卡車,獨自一人到了那個被稱為小鎮的村子。

  她到達的時候已經天黑,隻聽見淙淙的流水聲,從腳下從空中從任何一個方向,將她輕輕地托舉起來。她在重重疊疊的山影中沉沉睡去,看見窗外深藍色的天幕上,漫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一群群正在打架的螞蟻。

  天亮以後卓爾走出了屋子,順著小路沿著溪澗走。那個地方果然讓她喜歡得心顫,天空藍得透明,湖水綠得發亮,山高得令人窒息,樹林裏除了斑斑點點猩紅色鵝黃色的花朵,滿目都是綠色,連同綠色的空氣,讓人分不清樹林中的路。無論走到哪裏,頭頂上總有小鳥的歌聲,熱烈的浪漫的激越的抒情的,啁啾宛鳴起伏跌宕。那些歌聲永遠在森林的深處回蕩,沒有間歇也沒有停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首未了另一首又起了,就像一首綿長的配樂詩,或是地方戲的連台本,可以永無休止地演唱下去。有時候,那歌聲猛地熱鬧起來,此起彼落的,像在舉辦一個盛大的音樂會,卻是各吹各的調,各唱各的詞,誰也不管誰誰也不聽誰的,隻須歡快地唱著就是了。

  卓爾傾聽那些歌聲,她抬頭,密密的樹葉間,卻看不見那些唱歌的鳥。

  一整天卓爾都在村子四周的山林隨意遊蕩。那裏民風淳樸,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麽;有人告訴她,山穀裏除了野雞山兔穿山甲和麂子之外,很少有猛獸出沒。第二天她開始背上新購置的睡袋和很少的幹糧,往更遠的山裏走去。那天下午時分,她走過一片絨氈似的綠草坡,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長串彎曲的小湖,在下午的側光下,像一條金色的琥珀項鏈掛在草地上。湖邊有一塊巨大而光滑的岩石,湖的另一側是鬱鬱蔥蔥的低矮樹林,樹梢的葉子被陽光染得金黃。走近了,那水麵上竟漾著一層金箔似的花粉,一陣甜香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散開來……

  卓爾放下了背包,飛快地取出了遊泳衣。盡管四下無人,她仍是走到岩石後麵去換衣服。當她穿著那件紅色的遊泳衣,伸出一隻光腳去試探水溫時,一抬頭,發現樹林子邊上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頭發亂蓬蓬的,卓爾記不得他穿著什麽衣服,隻記得在他的胸前,掛著一架很大的望遠鏡。

  那男子朝著她走過來,一邊用雙手攏成一個筒,喊著什麽。

  周圍沒有別人,他應該是在對她喊話。

  他走得更近了些,卓爾聽清那喊聲像是說:別在這兒遊泳。

  他的話音裏有濃重的地方口音,卓爾一時識別不出那個人來自哪裏。

  卓爾衝他大聲喊:你別過來。卓爾的聲音噎在那裏,她不可能接著喊:再過來我就開槍了。卓爾沒有槍,她的背包裏隻有一把像水果刀那麽精巧的瑞士軍刀,作不了防身的武器。卓爾忽然感到有點兒害怕了,她沒有想到這樣的地方會有一個男人。卓爾穿著遊泳衣的身體,就這樣一覽無餘地暴露在一個陌生男子麵前。就算她不在乎,可尷尬的是,她既不能一直這樣呆著,也不能回到岩石後麵去把衣服穿好,萬一那個家夥趁著她換衣服的機會撲上來呢?卓爾真是進退兩難,情勢萬分危急。

  謝天謝地,那男子總算站住了。他那樣怔了一會兒,又對她喊道:我這就往回走,你別害怕,快去把衣服換了吧,我有話同你說。

  他轉身往來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樹林的邊緣,然後消失在林子裏。

  卓爾在心裏迅速計算了一下距離和時間:即便這是一個陰謀和騙局,但在自己把衣服換完的這段時間裏,那個人想要轉回來,也是絕對來不及的。卓爾飛快地鑽到岩石後麵,一邊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一邊不時地伸出腦袋往外偵察。她幾乎把兩條腿塞在了同一條褲管裏,胸罩的扣子怎麽都扣不上,到最後那些鉤子也不知都是誰和誰鉤在了一起,以至於在那天下午後來的時間裏,她總是用一隻手去夠自己的後背,企圖把它們弄平把自己搞得舒服些。

  卓爾穿上她的牛仔褲和套頭衫,重新走到草坡上的時候,那兒已杳無人蹤,一隻紅翅白肚皮的小鳥從平靜的湖麵上掠過,撩起藍瑩瑩的水花。這情形差點使卓爾發生一種錯覺,好像剛才的那個人,隻是她由於過度緊張而產生的一個幻象。那個人已經變成了一隻鳥,與她擦身而過。

  然而危險一旦解除,卓爾強烈的好奇心忽而滋生,她扯開嗓子大喊:

  喂,那個人,你——在——哪——裏?我——好——啦……

  她看見一個亮點在陽光下閃了一閃,一隻望遠鏡從樹葉下鑽出來。然後是那個人,剛才那個人,他的肩上多了一個收攏的三角架,還有一隻背包。

  後來他們在草坡上坐下來,那人拿出一隻大號的可樂瓶子遞給卓爾,瓶子裏還有半瓶清水。卓爾搖搖頭不接,她聽過那類案件,把蒙汗藥放在食物和水裏。

  那人說:這片湖區中間有許多水草,在岸邊看不見,上次有個人就差點……

  卓爾不說話。

  那人伸出一隻手指著遠處的湖灣說:你要是想遊泳,可以到那邊去遊。那裏有沙灘,湖底也比較平坦。

  卓爾朝那裏望了一眼,不應聲。

  那人又說:早晚水涼,容易抽筋,下水前要先把腿腳活動開了。

  卓爾用眼角瞄他,琢磨他說話的口氣——這人,不像是壞人吧?

  那人用手掌撐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拍打著手說:好了,算是我多管閑事。我是怕到時候又不能見死不救,自己弄不好也被水草纏住。我忙著呢,該幹活去了。

  卓爾心裏動了一動,盯著他的背影,追著問了一句:哎,你是這地方的人麽?

  那人並不轉身,隻是搖了搖頭,背起了他的東西。

  卓爾又問:那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悉?

  那人一邊走一邊嘟囔說:我嘛,每年都到這裏來。

  他不理不睬的態度有點激怒了卓爾。卓爾跳起來,追上去問:你到底是幹嗎的?攝影記者?寫民歌的?砍柴的?采藥的?采藥還帶著望遠鏡啊?

  那人站下了,把背包放在腳背上,無聲地笑了笑。

  我告訴你吧,省得你以為我是壞人。喏,我是個觀鳥的,飛禽愛好者,聽說過沒有?每年都在山裏樹林裏鑽來鑽去的那種人。

  卓爾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瞳仁裏飛起鋪天蓋地的鳥群,響起一片多聲部多重奏大合唱。

  那人把望遠鏡遞給她說:你自己看吧,湖上飛的,樹上停的,都是。這地方的鳥類有幾百種之多,有許多都是瀕臨滅絕的珍稀物種……

  望遠鏡裏一片白茫茫,什麽都看不見。是卓爾的兩眼放光,把鳥都擋住了。

  後來卓爾就跟著他走了。卓爾說你帶上我,我跟你一塊兒去看鳥。我可以幫你打個下手什麽的,不要工錢。那人說你還不夠我累贅的呢。卓爾說你聽說過北京的“自然之友”吧?我參加過一段他們的活動,在北京郊區觀過鳥,我會寫觀鳥日誌。那人說那就試試吧,不過我後天就要回去了,我們幾個同事要在省城會合,還得去別處呢。卓爾說你這人真逗,我又沒打算跟你簽合同。

  那會兒太陽已經偏西,夕陽下,歸巢的鳥群從雲層中降落下來,緊貼著湖麵盤旋,它們繽紛的羽毛映著黃澄澄的湖光,翅膀如風激蕩,伴隨著尖一聲鈍一聲無法聽懂的鳥語,像一群橫空出世的精靈。

  卓爾也禁不住興奮得尖叫,一邊跺腳一邊跳躍。她說你看呀你快看,那隻鳥歪戴著一頂禮帽,像個西部牛仔……那人見怪不怪地回答說我看得多了。卓爾說你看呀你快看,那隻鳥穿著雪白的婚紗裙,好漂亮的尾巴啊……那人說你不知道吧,它的裙子是在雪山頂上染白的,到了秋天就會發黃。卓爾說你快看快看,那隻鳥的嘴巴真長,該不是一根指揮棒吧……

  卓爾把望遠鏡塞到他手裏,他湊過腦袋來。他亂蓬蓬的頭發觸到了卓爾的額頭,卓爾的額頭癢癢。她聞到了一股男人濃重的汗味,卻分明帶有一種青草和樹葉的氣息。他的脖子是深棕色的,望遠鏡的皮帶移開時,在紅褐色的皮膚上,露出了一道被勒得過久的白線,像那隻黑鳥肚皮上的花紋。

  他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說那隻紅鳥,你看見了嗎,就在那棵樹頂上,紅色的,看見了沒有,它正扇著翅膀呢,好,飛起來了,迎著我們飛過來了——

  卓爾終於看見了那隻紅鳥,長長的尖嘴,竹葉般細長的翅膀,它靈巧地在空中拐了一個大彎,黃昏的光暈將它橘紅色的羽翼塗上了一層發亮的油彩,當它向下俯衝時,像一柄燃燒著的火把。

  他從背包裏取出了微型攝像機,長久地對著它拍攝。他跪了下去,在地上尋找著更佳的角度。他的神態極其欣喜並且狂熱,卻又帶有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他兩條結實的大腿半蹲半跪,身子微微向後仰著,握著攝像機的那隻手,繃出手背上緊張的肌肉和青藍色的血管,手指一動不動地攥著,像一具完美的大理石雕塑。他的整個身體顯露出那樣一種生動的優美,那種生動的姿勢,不是在舞台上擺放出來的,而是那麽自然、那麽自然而然,就像那隻紅鳥飛翔的姿態——那一刻,卓爾的心裏忽然有什麽東西湧出來,一種久違了的、陌生的汁液,溫熱中帶有一絲甘甜。

  卓爾不知道他在那裏蹲了多久,卓爾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他的麵孔也變得模糊不清。他終於直起了身子,一個有些悲哀的聲音如同嗚咽的晚風一般從空中傳來:

  這就是翡鳥,翡翠鳥中的雄鳥。幾年裏我一直在跟蹤它。去年我逮住了它,給它套上了觀察環誌。我到這兒來了五個春天,一共就發現了七隻翡鳥,連同這一隻在內……那一天,卓爾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鳥叫做翡翠鳥。在許多地方,這種紅色的翡鳥幾乎已經絕跡了。人們通常看到的都是翠鳥,大多數雄鳥和雌鳥都是藍綠色的……

  他收拾好那一大堆東西,背了起來。他在暮色中搖搖晃晃地行走,沿著湖邊上的碎石灘,往遠處的另一片樹林子走去。

  卓爾跟著他,腳步在寂靜的湖邊稀裏嘩啦地響。

  他突然回頭說:天都快黑了,你明天早上再來這兒找我吧。

  卓爾帶著哭腔說:我不認識回去的路,我沒有地方過夜了。

  二

  他的帳篷搭在湖岸靠近樹林子邊緣的一片高地上,從低處望去,帳篷隱蔽在樹叢後頭,幾乎看不見。走到跟前,才發現那頂藍色的尼龍折疊帳篷,像一條鼓滿了風的帆船,突兀地從港口駛出來。帳篷門口的那一小塊空地,幹燥而寬敞,有石塊壘成的灶和一隻小鋁鍋,石塊上留著煙熏的痕跡,一小堆柴火整齊地碼在樹下。

  哇,好一個現代隱士啊。卓爾一邊讚歎著,一邊掀開了帳篷的門就鑽了進去,不管不顧地仰天倒在了鋪位上。她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累得不行了,連續奔波瘋玩了好幾天,幾乎都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這鋪底下雖然有點硌,對她來說卻是太舒服啦。帳篷裏收拾得挺幹淨,一條薄薄的太空棉被,換洗的衣服當了枕頭,幾本書和筆記本,角落裏有一小堆繩子、鏟子紙盒之類的雜物。卓爾四仰八叉地放平了身子,閉上眼睛,竟有一種到了家的感覺,困勁兒頓時就上來了。

  參觀完了沒有?出來吃點兒東西,餓了吧。他拍著帳篷喊道。

  卓爾懶洋洋地爬出來,哇,他居然已經燒開了水,泡上了碗仔麵。還有一小截香腸,一袋榨菜。我的天,簡直是神仙的日子啊。卓爾端著碗在門口的石頭上坐下,顧不得燙,呼嚕呼嚕地吃起來。那人也端著碗坐在離她不遠的柴堆上,一轉眼工夫那碗麵就見了底,他仰頭把湯喝得幹幹,然後站起來,走到樹叢下,指著一隻又厚又大的黑色塑料袋說:吃完了,把垃圾丟在這裏麵,我走的時候,要連垃圾一塊兒帶走的。

  天已幾乎完全黑了,他找來一些幹樹枝,在湖岸邊的碎石灘上點起了一堆篝火。他說你看我勤勞吧,撿了那麽多枯枝攢著,後天要走了,反正也用不上了,咱們就把它都揮霍了吧。我現在懷疑是不是都給你留的。

  卓爾說:你知道我會來嗎?

  他回答說:不一定是你吧,好像總是會有一個人來的。

  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最好是女的啦。我在這裏住了半個月,連鳥都辨不出雌雄了。

  朦朧的夜色中,一股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在樹林子邊緣彌漫,那篝火燃燒著,躥出了金黃色的火苗;火苗漸漸旺了,伸出一條條藍色的火舌,那些變化不定的火舌翻卷著吞吐著,細長而靈巧,然後,吐出了許多許多五彩繽紛的故事。

  他開始給她講鳥——這一大片山林裏的鳥。

  他說你知道鷓鴣麽,那是一種太常見太普通的鳥,頭頂是黑褐色的,身上帶有紅褐色的羽緣,你知道什麽叫做羽緣嗎,就是羽毛的邊。它們的雙翅又短又圓,隻能直線地短距離飛行。雄鳥跑得飛快,還好鬥,每年春天繁殖期,滿山遍野都是鷓鴣的叫聲,你聽你聽,屏住氣,把別的聲音過濾出去,鷓咕鷓咕的,那是雄鳥和雌鳥在互相呼應,哎算了,你分辨不出來。鷓鴣的警惕性最高,每天晚上都要更換棲息地,比如就像你這樣吧。鷓鴣的肉據說很鮮美,所以人們總想逮著它吃。我見過上千種鳥,都是活的,不過我什麽鳥肉也沒吃過。還有一種冠斑犀鳥,嘴好大,還朝下彎彎,嘴上端有個盔突,盔突嘛,就算是蓋子,看起來很笨重,其實呢,它裏麵是疏鬆的骨質纖維,喏,就像泡沫塑料那樣輕,但結構堅固,吞咽食物很有力。這種鳥啊,我說了你也不信,它的眼瞼邊緣有長形的眼睫毛,是個美女或是美男子呢,這在鳥類中是極少見的,你見過有眼睫毛的鳥嗎?沒有,那是實話。不過這家夥比較懶,它飛行的時候,翅膀扇動幾下,就向前滑翔一段距離,就像搖櫓那樣。哦,聽你說話,像是個北方人,你沒有見過搖櫓吧,那個姿勢很優美,前幾年我回老家去,還幫人搖過櫓,手生了,搖得沒有它好看。每年三月,犀鳥開始繁殖,雌鳥會選擇那些高大的樹木,找到一個樹洞,鑽進去,然後把自己的排泄物混著木屑什麽的,堆在洞口,雄鳥就在外麵用銜回的濕泥封閉洞口,這裏外兩種材料混合,幹燥之後非常結實,中間留一條垂直的裂縫式的小孔,雌鳥就在裏頭孵蛋,從這個小孔中伸出嘴來,等雄鳥給它采回食物。那真是配合默契,你別小看這鳥,它們聰明得一塌糊塗,現代科學有許多技術都借鑒“仿生學”的原理,人類的想象力比起鳥類的遺傳基因,常常是望塵莫及的。還有一種黃胸織布鳥,體型也就麻雀那麽大小,上半身的體羽是紅棕色的,密布著寬闊的黑色縱紋,下半身的羽毛濃棕色,喉部和胸部都是淺黃的,到了繁殖期間,雄鳥頭部的羽毛就變成了鮮亮的金黃色。它們在樹上築巢,先由雄鳥用植物纖維緊緊地係在樹枝上,用嘴來回地編織,織成巢的頸部,再向下一點,大約幾個厘米長,就慢慢擴大,織成中空的瓶狀,然後在底部一側開一個朝下的孔,親鳥由下而上進入巢內。雄鳥把主體工程做完後,再由雌鳥在巢內進行裝修,我一點都不誇張,確實是裝修,它會銜來一些軟的東西鋪墊在巢底,再加一些柵欄樣的障礙防止鳥卵跌出。雄鳥在外麵尋找材料,飛回來交給雌鳥,出出進進速度很快,好像內外穿梭一樣,就被人稱為織布鳥了。噢,你問什麽叫做親鳥,顧名思義吧,就是相互親熱過的鳥啦,那是親人的關係,親密的親情的親啊。反正我是這樣理解的。再比如說有一種縫葉鶯,你聽聽這名字吧,比織布鳥更絕。這種鳥一般是橄欖色的,額頭呈棕色,尾巴是楔形的,它在樹枝上停留或是跳躍時,常常喜歡把尾巴高高翹到背上,飛快地跳來跳去,像打鬥片裏的俠客一樣身手敏捷。它們築巢的方式很特別,真的是很特別,它們會選擇那種葉片大大的植物,比如芭蕉什麽的,把一片或者好幾片葉子縫成囊袋,再把棕絲啊蛛絲啊棉花啊茸毛啊它所有能找得到的東西墊在裏麵,有時還會用草和纖維把葉囊的柄基部緊緊地係在樹枝上,那樣巢就不會掉下來。然後雌鳥和雄鳥就開始縫製了,它們用嘴在葉片的邊緣鑽一個小孔,將葉片卷曲,再用纖維穿起來,就像真的縫衣那樣,不斷地鑽孔、穿線、縫合,直到葉片完全縫成一個長長的囊。雌鳥在囊中產卵,每年兩次,一次大概3枚到5枚。這鳥也怪,你看它縫囊縫得那麽辛苦,可是,隻要是在孵卵期間,一旦有人或是其他動物驚擾了它們,縫葉鶯就會立即棄巢飛走,不再回來……

  他往火堆裏添著樹枝,紅豔豔的火星子飛揚四濺。卓爾看見許多美麗的小鳥,扇動著它們五光十色的翅膀,從火中飛出來,撲在卓爾的肩上。黑暗的樹林和湖水都已沉寂,唯有他低啞的嗓音,像一隻不眠的大鳥,在火光中呢喃。幾年來,卓爾幾乎已經忘了他的麵容,但她記住了篝火中他講過的每一句話——那些關於鳥的趣事。後來的許多年裏,無論來自何處的鳥鳴,都會令她想起那個男人類似鳥語的南方口音,她無數次地溫習著那個聲音,辨別著那種抑揚頓挫的節奏裏,舌尖尖上卷吐的語音中究竟傳遞給她了什麽樣的信息。

  那個月色迷蒙的夜晚,卓爾知道了他幾年前畢業於一所大學的生物係,如今在省城的一個生物研究院的鳥類研究所工作。有一刻,卓爾恍然覺得他就是一隻鳥,雜色的羽毛,長腿,強健的翅膀,還有一支會吐出許多故事的粗喙,從那個倒映著火光的湖麵上飛起來。

  火堆漸漸熄滅,黏濕的晚風有了寒意,卓爾一次次打著哈欠,腦子卻越來越清醒。終於,那人說我要睡了,明天清晨五點一刻,我還得趕到山崖那兒去呢。那是我臨走以前最後一次觀察了。卓爾說你觀察什麽?那人說,是翠鳥的鳥巢,坡崖上有好多個,但必須在太陽出來之前到達,取一個角度的一束光,可以望見鳥巢裏麵的情形。這幾年我已經驚擾它們太多次了,這一回,我隻想遠遠地再看一眼……

  卓爾說:我也去,你可一定要叫醒我啊。

  後來他們為睡覺的問題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他說他可以睡在帳篷外麵,讓卓爾睡在裏麵。卓爾不肯,說她有睡袋,睡在外麵不會冷。他說要是有野豬來呢。卓爾說她不怕野豬。他朗聲大笑起來,說連我都怕,你這牛吹得沒人信。卓爾猶豫了一下,嘀咕說,其實何必分那麽清呢,咱們倆都睡在帳篷裏,又有什麽關係?他擺擺手說不行不行,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卓爾說壞人可能是我。他又笑了,說你這個人蠻有趣啊,這樣吧,我讓你一步,你要是不在乎,把你的睡袋借我,我睡在外麵,這樣總能擺平了吧。卓爾不吭聲,她拿不定主意借是不借,她想男人總是比較髒的。他說其實我不喜歡用睡袋,像個籠子,被人捆住一樣,你看我,寧可用被子也不用睡袋的……卓爾沒法再堅持,再堅持就好像非要同他一起睡在帳篷裏似的。卓爾站起來,說好吧好吧,咱們換換,我也許可以做個你那樣的夢。

  卓爾躺在帳篷的地鋪上,蓋上了他那條輕柔的薄被子。那條被子上雖有一種陌生男人的汗味,卻夾雜著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比卓爾預想的要幹淨許多。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嗒嗒走開去,然後從不遠的湖裏傳來嘩嘩的弄水聲。她想他該不是為了怕弄髒她的睡袋,才在深夜到湖裏去洗澡的吧?卓爾翻了一個身,被子裏很暖和,像一雙大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她心裏忽而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不知自己置身於何處,像是一個從未經曆過的幻覺,叫人生出許多莫名其妙的想象。那個被角蹭得她脖子癢癢,黑暗中低低的帳篷頂猶如一個巨人般朝她俯身輕壓下來。她手心裏出了汗,心裏一陣狂跳,身上的皮膚一寸寸地膨脹,連同五髒六腑的那些器官,都被自己血液的激流浸沒了……

  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卓爾想。

  在這樣的地方,為什麽不能發生點兒什麽呢?她又想。

  可是,又能發生什麽呢?

  卓爾睡著了。在她的夢裏,深藍色的天空像一片大海,浮遊著滿滿一大海的藍星星,閃閃爍爍,鬼鬼祟祟。後來她乘著一頂帳篷樣的帆船駛向海祥深處,才發現那些星星,既不是藍寶石也不是打群架的螞蟻,而是無數隻棲息在海上的小鳥,紅翅膀綠羽毛黃尾巴的小鳥,它們藍色的小眼睛一眨一眨,整個大海都亮了……

  三

  卓爾被一個聲音叫醒了,那個聲音急促地拍打著帳篷的門,有點不耐煩。

  卓爾深一腳淺一腳,昏沉沉地跟著那人去坡崖看鳥巢。

  天剛蒙蒙亮,天空是銀灰色的,山尖上有一抹嫣紫,像是塗了口紅。

  卓爾在太陽升起來的那一刹,望見了翡翠鳥窩裏雪白的小蛋,就像藏在山崖的深洞中一堆發光的寶石。手舞足蹈的卓爾差點從樹上掉下來。然後他們走到湖邊去,看翠鳥蹁躚地掠過水麵,一次次用長嘴將一根根小魚濕淋淋地從湖中叼出來。他一直舉著那隻攝像機,或仰或蹲,無聲無息,身邊像是根本沒有卓爾這個人了。後來卓爾嚷嚷說她餓了,她從背包中找出幾片幹麵包和幾粒糖果,均勻地分成兩份,他的那份眨眼間就掃蕩一空了。太陽升高了,他和她的眼睛都眯得睜不開,她覺得自己困極了困極了,真想躺在草地上酣然大睡。他說我們回去吧,昨天晚上我給你看門,又惦記著早起,其實一夜也沒睡好。在路邊的灌木叢裏,他找來了幾隻奇形怪狀的紫色野果子,叫不出名字的,咬一口,酸甜的汁水溢滿了她的牙縫,麻木了她的舌尖,噎住了她的喉嚨……這些汁液從遠古的森林裏流出來,滴在卓爾的嘴裏,挑逗著她的味覺,滋潤著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後來的許多年中,那些紫色的野果像一串晶瑩的珠鏈串起她的記憶,往事在紫色的霧氣中忽隱忽現。

  他們回到帳篷那兒,累得誰都說不了話,倒頭就睡。卓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種奇異的香味吵醒的。香味從帳篷的縫隙裏一陣陣鑽進來,勾出她的口水滿嘴蕩漾。她撩開帳篷的門,看見了一堆燃燒的柴火,幾條肥碩的鮮魚已烤得焦黃,金色的魚油一滴滴炙入火中,連火焰都噴冒著香味。卓爾飛快地起身穿衣,匆匆擦把臉跳出門外撲向火堆,一邊大叫:真沒想到你還會釣魚啊!

  他回頭看她,那眼神灼灼的,竟有些異樣。他說:我就是翡翠鳥變的釣魚郎。

  那是卓爾三十年來,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她用手抓,用舌舔,把焦脆的魚皮咬得咯咯響,她知道自己的吃相一定十分惡劣。魚油流滿了她每一根手指,浸淫了她的五髒六腑,一直滲透到她的血液裏。自從吃過他的湖邊烤魚,卓爾回到北京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吃什麽都味如嚼蠟。卓爾貪婪地吃著,像是把她後半生要吃的魚統統一網打盡了。後來她終於吃飽了,她心滿意足地到湖邊去洗手,當她快活地甩著兩隻手上的水珠,回到帳篷門口的時候,她發現那人正用一根粗大的樹枝,在使勁地抽打著火堆,似乎想要把火壓滅。他用力那麽狠,即將燃盡的樹枝在他手下呻吟著,鮮紅的火星飛濺起來,而後一顆顆暗淡下去。太陽好像已經偏西,他的臉上罩著一層血紅色的光芒,顯得有些恐怖,眼睛裏有一種憂鬱而絕望的神情。

  卓爾走過去,伸開雙臂,從身後輕輕環住了他的脖頸。他微微地戰栗著,慢慢轉過身來。他突然猛地抱住了她,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箍緊了她的腰。卓爾覺得窒息,乳房迅速地膨脹起來,抵住了他的胸口。她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深不見底的漩渦中一點點沉下去……卓爾的嘴唇火辣辣地刺痛,她用盡全部的力氣說:

  我要你!

  我要你!卓爾又一次說,吻住了他豐厚的嘴唇。

  卓爾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是說了——我要你!這句被男人說了千年,從來都屬於男人專用的話語,從她嘴裏蹦了出來。為什麽隻能是他們要,而不能是我要呢?一個問號從卓爾腦中憤憤掠過,身體卻已是綿軟無力,昏昏然一片空白。

  卓爾覺得自己的腳尖離地,整個身子都漂浮起來。他抱起了她走進帳篷,把她放在了鋪位上。他們身上所有的衣物,像蛻化的蛇皮,一層層自動地脫落下去。他輕輕地撫摸她,那麽自然而坦然,粗糙的手掌如木槳在水麵上留下一道道劃痕,激起她腹部潮水般一陣陣上漲的浪湧。他溫柔地望著她,寧靜的眼神如星星般明澈。她伸開雙臂抱住了他,他背上繃緊的肌肉帶著擴張的力度,幾乎要把她彈出去。他們如兩條巨蟒糾結纏繞,一條從另一條的身體中間穿過,分不清彼此。她是那麽渴望被覆蓋被包裹被撕扯,渾身所有的細胞都在一個個炸裂開來,血液像出爐的鋼水飛濺奔流,卻四處碰壁,沒有通道承載它們。地殼深處的岩漿擠壓著翻滾著,體內燃燒的火球火團焦灼地拱動噴湧,莽撞而盲目地尋找著出口——她試圖用手指但手指太細了;用腳趾但腳趾太遠了;用舌尖但舌尖太弱了;用她小小的乳頭但乳頭太柔軟了。她焦渴而惶然,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火球一口口吞噬,卻沒有辦法拯救自己。

  她的腿根觸到了他興奮的身體,像濃密的草叢中一株粗壯而豐潤的樹。

  他進入她的初時,帶著幾近瘋狂的熱烈,粗暴而堅定的。那個瞬間,卓爾忽然覺得身體裏那黑暗的鎖孔中,被插入了一把鑰匙,那道關閉已久的門轟然開啟。禁錮的鎖孔被一種強大而靈巧的力量迅速地擴開,她的麵前出了一條隧道,溫暖而濕潤的隧道,光滑的岩壁在滴水,微光在遠遠的洞口閃爍。他來了,是她邀請他來的,他不是入侵者,而是一個溫熱而韌性的探頭,一枚盛滿了生命和愛意的炸彈,小心翼翼地滑向隧道深處,探及了她體內的秘密,那隧道竟然是那麽探不可及,它一次次昂揚出發一次次長驅直入,一次次回轉一次次進攻,卻總也無法到達終點。欲望的火焰如此凶猛,這是她以前從未發現的,她覺得自己即將被焚毀,那枚炸彈每時每刻都會被她自己引爆,她的心裏充滿恐懼,但一陣陣襲來的眩暈與戰栗,又使她靈魂出竅,身體的每個器官都在翻江倒海,製造出驚險紊亂的快感。

  壁畫上那個飄飄欲仙的飛天,定是經曆了這樣的時刻後,才能抵達那個境界。

  銀色的海豚破浪出水,在空中拋出優美的弧線,是為了卸去它滿腔的激情。

  兩片雲在空中相逢相遇相撞,擊起巨大的雷聲,終於交織成驚天的閃電。

  鷓鴣黃鸝鴛鴦杜鵑百靈雲雀畫眉縫葉鶯冠斑犀鳥黃胸織布鳥翡翠鳥你們都飛吧扇著翅膀舒緩地輕靈地勇猛地激越地飛起來飛起來飛起來……

  卓爾覺得自己體內被狠狠地撥動了一下,在那條隧道裏發生了什麽?是地震麽?它突然劇烈地晃動、抽搐、痙攣,一陣收縮又一陣彌漫,整個腹部都在顫抖,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控製,就像一根繃緊的弦忽然斷裂,眼前一片空白迷茫;更像飛機在地麵滑行之後,猛地脫離跑道翹首升空的那個瞬間——她的靈魂騰空而起,一道強光掠過,呼嘯著劃破雲天,直至天穹極頂,然後炸裂、粉碎、飄散……

  卓爾聽見了自己的喊聲,尖銳而放肆地衝出喉嚨,哽咽著突又噴發,像一頭凶狠的母狼,在月光下仰天發出悠長而淒厲的嗥叫。

  她被自己的喊聲嚇壞了。她從來不知道女人原來是會這樣喊叫的。她忍不住不喊,那個喊聲好像不是從她身上發出,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但她隨即感覺到了一種迷亂而狂烈的快感和愜意,確確實實來自於她自己的身體深處。那個瞬間,卓爾體驗了她30年來前所未有的快樂,像是站在雪峰極頂的巔峰,再走一步就會墜入深淵。這一定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高潮了,高潮來得那麽猝不及防,在如此寂靜偏僻的鄉野,同一個她偶然邂逅的陌生男人。她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肩膀,那堅韌的肌肉竟是那樣厚實,她的牙齒無法穿透它。隧道內一陣強似一陣的抽搐在持續著,她一次又一次忘乎所以地叫喊,那喊聲正在將她許多年來沉積的羞恥或是壓抑,一聲一聲地驅逐出去。她的身體像一輛沒有刹車的車子,失控地往坡下滑去,她想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

  最後她無聲地哭泣起來,心底似有一個泉眼被鑿穿了,隨後淚水滂沱。當她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軟軟地蜷在他懷裏。

  她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倒置,懸浮在半空中,俯瞰著一片深藍色的大海。不不,那不是大海,是天空。他輕搖著她說:你看,星星都出來了。

  從帳篷壁掀開的小窗口,她望見了一群群密密麻麻的翠鳥,在天空中一動不動地凝翅駐足,藍綠色的羽毛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輝。晶瑩璀璨的星光下,他裸露的身體像一塊溫涼潤澤的漢白玉。

  枕著他的臂,她小聲說:你真棒,我從來沒有、沒有覺得這麽好。

  他說:其實,昨天晚上衝動得厲害,隻好用手把邪念排除掉,結果還是……

  她問:你認為這是邪念?

  他說:不一定。但我不知道你怎麽想。我怕你把我當壞人。

  她吻他。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嘴裏有一種草葉的清香,從舌尖上傳過來,微微有點苦澀卻又漸漸變甜了。樹林裏傳來鳥們低低的呢喃,也許是夜深了。她迷迷糊糊睡去,矇矓中覺得他又抱緊了她。她在夢裏撫摸他,近於瘋狂地回應著他的邀約。她仍是覺得渴,她還想要。他給她,不再是狂風暴雨,而是江南的那種和風細雨,綿綿不斷的。那一夜她的身體始終沉湎在滑潤的汁液裏,像一片被春天的淫雨浸透的土壤,每一寸皮膚都能擰出水來。汗水幹了又濕,再也流不出汗了,她的身體被漸漸抽空,像一片輕靈的羽毛,從湖麵上悠悠飄起來……

  黑暗中,她摟著他的脖頸再也沒有放開。他均勻的呼吸溫暖地吹拂著她的頭發,黏濕的空氣中縈繞著他的氣息。他拂開她額頭的碎發,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她的兩道眉毛像燕子張開的翅膀。他始終沒有對她說愛,她也沒有。他也沒有問過她是否愛他,她也沒有問。她不知道他是否愛她,就像他不知道她是否愛他。可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的高峰體驗,卻在沒有空說愛的時間裏,在這樣隻聞風聲鳥鳴、杳無人跡的地方發生了。她在絕望中一次次饑渴地索取——因為她隻享有這一夜,她希望永遠不要天亮。

  四

  兩個人都幾乎一夜未曾合眼,林子裏傳來第一聲鳥叫,他們才昏昏睡去。

  驟然而至的清晨,使得分手來得過於匆忙和草率。

  按時前來接他的山民,用一匹瘦馬馱著拆卸下的帳篷和他的全部儀器設備。她背著自己的行囊,跟著馬尾巴搖搖晃晃地走。夜晚耗盡了他們所有的力氣,一路無言,隻有看不見的小鳥,躲在碩大的綠葉後麵宛鳴,依然聲聲歡快。

  在一條岔道口,他們揮手告別。他停下來,去背包中尋找紙筆。她說不必了。她又說,我即便給你留下地址也是沒有用的。他問她為什麽。她低頭不語。他又說那我寫給你吧,總該留一個電話號碼。

  她莞爾一笑說:我想你的時候,會到這裏來找你的。

  他疑惑地轉過身去。鼓鼓的背包和一搖一擺的馬尾,消失在遠處的綠霧中。

  但卓爾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許多年裏,那片樹林和湖水,那些飛翔的翠鳥,在卓爾心裏依然清晰如初,但他的麵孔卻一日日模糊下去。卓爾覺得那一夜,在他和她之間,所有要說的話都還沒有開始,時間的閘門就已經落下。或者說,那兩天裏他們已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也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再和他見麵還能幹些什麽呢?她不知道他的年齡和家庭,甚至沒有來得及問他是否已經結過婚,有沒有孩子。隻記得他好像說過他的名字叫戴森——究竟是生活的生字呢,還是勝利的勝字?卓爾一次又一次拚命回憶他當時的發音,而那難辨的口型,卻被歲月的塵埃一日日封掩……

  曾經經曆過一次婚姻的卓爾,離婚多年後,才第一次發現同另一個男子做愛,竟能到達欲仙欲死的境地。那種美妙在人的一生中也許都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整日恍惚迷離魂不守舍。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同劉博做愛,重複了百十次最終了無印痕;而這個陌生的觀鳥人,她和他之間僅僅隻有一次,卻是如此刻骨銘心?

  也許正是因此,卓爾才會近於盲目地排斥重逢。她不知道自己在臨別的那一刻,為何斷然拒絕了他的電話號碼。那個瞬間,她內心忽而有一種很深的恐懼襲來,她擔心他再次出現再次進入她的時候,會改變或是破壞了留在她體內那種過於完美的感覺。

  人的一生中,得到過的,也許可以再次得到;但失去了的,會永遠失去。

  通常,男人們對自己的所愛之物有強烈的占有欲,或者不斷采擷獲取製造出新鮮的故事,來比較和證明他曾經所得到的。但女人恰恰相反。女人會把她內心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守護起來,天長日久地獨自享用,生怕陽光會使它褪色,或是一次偶爾的失誤或缺憾,將她心底最珍貴的收藏劃上一道殘痕。

  卓爾也無法免俗。就這點來說,卓爾發現自己其實很女人。

  去年的聖誕夜,就在陶桃把自己又一次的失戀經過告訴了卓爾之後,卓爾一時衝動之下,作為對陶桃信任的回報,也把自己這個美麗的秘密講給了陶桃。陶桃聽完後這樣評價說:

  不就是一個觀鳥人嗎,有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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