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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把愛給“作”沒了

  一

  那隻小小的紅色翡鳥,一動不動棲息在樹枝上,就像懸掛在樹梢上的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它的黑眼睛如同兩粒油亮的樹籽,發出黑寶石般的光澤。

  那棵樹其實並不高,仰頭就能望見它的樹冠,在背對著陽光的那一麵,覆蓋著毛茸茸的青苔,散發出潮濕的氣息。在南方的熱帶雨林裏,比它粗壯高大的喬木舉目皆是,但這棵樹的葉子很美,像一片光滑的手掌,伸出五個錯落有致的手指。陽光就從指間的縫隙裏射下來,將翡鳥的羽毛染成斑斑點點的金紅色。

  那隻翡鳥耐心地蟄伏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麽,隻是偶爾轉動一下細巧的頸子四下張望。後來它抓住樹枝站了起來,朝著天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清脆的宛鳴。

  一隻胖嘟嘟的翠鳥,像一粒成熟的青橘,從碧藍的天空垂直地落下。它從很遠的地方飛來,豆綠色的羽毛上落滿了灰塵。它穿過密密的叢林,鑽出塗滿了陽光的葉片,最後,悄悄地停在了翡鳥的身邊……

  透過茂盛的草葉,可以望見林邊上那個幽藍的小湖,被風吹起了一層層浪花。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你就“作”吧你——

  那個“作”字兒平著拖過去,拖得老長,口氣聽著就不是個好詞兒。早幾年,這詞兒就像天氣預報中的大風消息,隔些日子就會卷土重來。那是劉博的口頭語,劉博一沒轍,兩手一攤,眼皮往上一翻,扔下這句話摔門就走。他走了以後,這句話就吊在房間的天花板底下,像蛛網和灰塵一般蕩來蕩去。

  劉博是卓爾的前夫,一個比較文學博士,如今留在加拿大一個城市的大學裏,安安心心當他的副教授。

  你就“作”吧你——被激怒了的劉博,衝著她無奈地低吼。

  那一定是卓爾又幹了一件什麽違反常情常規的事情了。比如說,本來明明在報社總編室幹得穩穩當當的,突然一心想調到研究部去。理由呢,幹嗎要什麽理由啊,在總編室呆膩了唄;在研究部幹了沒幾個月,你想想那研究部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辦公室該有多麽乏味啊;幸虧報社正物色派人去建西藏記者站,卓爾就挺身而出了。臨走前卓爾遊說劉博,讓他到拉薩去教書,劉博那時在念GRE,正要申請到國外去讀博士,一天裏除了書堆兒連廁所都很少去。卓爾獨自在西藏呆了三個月,藏羚羊野驢什麽的全見過了,打電話給劉博,說她決定在西藏生活一輩子。話音剛落,沒過一周卓爾就被飛機送回了北京,是高原反應引發的心肌炎,醫生的結論是卓爾不適合繼續在西藏工作。卓爾出了院,捧著劉博送給她的一束康乃馨,眉毛一直耷拉到眼皮,麵色晦暗精神沮喪。回到家,喝過劉博千辛萬苦專門為她煲的雞湯,(事過多年,卓爾還拂不去那雞湯散發的怪味,千真萬確,她從雞肚膛裏夾出了一隻完好無損、圓鼓鼓的雞嗉子。)兩個星期之後,卓爾容光煥發地從報社回來,她告訴劉博,她已經決定到海南記者站去工作。

  劉博臉上一片混沌,就像沙塵暴降臨前的天空。

  其實,劉博同學又不是不知道她卓爾這一貫的脾性。大學同窗四年,卓爾的真實表現早就像回旋曲一樣,在他耳邊翻來覆去地演奏多次了。那年暑假,卓爾背一隻書包去了山西,開學時回來,私下裏幾個要好的同學說,她真想休學到太行山一個什麽什麽山溝裏去辦學,可就是缺資金。有同學給她捐款,消息傳到劉博那兒,他當即把當月的生活費全掏給了卓爾。劉博沒有了夥食費,天天在食堂裏舀大桶裏的米湯喝,喝得米湯裏照出的小臉隻剩下一雙眼睛。卓爾把自己的夥食費拿出來,買了蛋糕去看望劉同學,劉博當場昏倒在卓爾懷裏。卓爾的太行山後來當然沒有去成,她為了如此純真感人的愛情,留在了昏倒的劉博身邊。

  那時候,劉博怎麽就不說她“作”呢?那叫有個性,有創造力,敢為天下先。那叫可愛,叫生動,叫卓爾不群。劉博曾經是多麽迷戀卓爾呀,他竟然寫詩了,現代詩舊體詩像織布機,生產出成匹成匹的詩獻給卓爾;那時的卓爾認為自己就是要想去火星,劉同學都會幫她去找梯子的。卓爾果然非劉博不嫁了。

  可結婚才幾年工夫啊,劉博的眼睛怎麽就不是原來的眼睛,嘴巴也不是原來的嘴巴了呢?老劉原形畢露得也太快了點兒呀。直到分手那天,卓爾也沒明白,究竟是婚姻改變了劉博,還是自己當初熱昏昏看走了眼。

  所以離婚後的卓爾對婚姻抱有高度而固執的警惕。她決不想再一次掉入那個溫柔而危險的陷阱裏去了。

  二

  熱帶的雨林沒有季節,那是一個永遠過不完的夏天,時間停止了,但生命卻以分分秒秒的速度在雨水中生長。

  那隻翡鳥揚起了它堅利而粗長的喙,溫柔地梳理著翠鳥流水般光潔滑溜的背羽。翠鳥翅上的羽毛,在油綠中閃爍著金屬般的藍光。它們的腹部都是棕色的,散發著紫檀木色沉著而潤澤的光彩。它們的尾羽短小,有一種收斂與含蓄的氣質,不似那和翹翹的長尾大鳥那麽張揚。無論是雄鳥還是雌鳥,雙腳都是細弱的,它們緊挨著身子,用並攏的腳趾緊緊抓住樹枝,就像是貼著樹杈長出來的兩個新鮮果子。那隻藍綠色的翠鳥看上去更活潑些,它開始用尖直的喙不停地啄著翡鳥的頸與翅,是嬉戲和玩耍的那種啄,輕柔而又熱烈,活脫脫是兩個頑皮的孩子。

  它們親切地交頸私語,然後開始了唱歌,一先一後、一高一低,長長短短、唧唧咕咕,歌聲是不連貫的,隨心所欲地創作出來,深情的詠歎之後常常突然休止,改為短促的呼叫,像嘹亮的小號,把四周的樹葉都吹得忽忽悠悠地飄蕩。歌聲充滿了抑揚頓挫的節奏,聽上去就有了歌詞內容。樹葉在風中濕重地嘩響,湖麵上不時有魚撲哧跳起來再落下去,譜出單純而協調的和聲,為它們的歌伴奏。

  那一天,卓爾聽懂了歌詞大意。當時她用圓珠筆將它們寫在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但那件T恤後來被一場大雨淋濕,洗去了所有的痕跡。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劉博也許直到結婚以後,才有機會真正麵對一個具體到頭發絲的卓爾。

  最初的衝突,由於發型。當然是卓爾的發型。

  結婚的那一天卓爾一頭長發飄逸,順暢的黑發垂肩,柔情似水,甩過來拋過去,掩了半邊臉忽又陽光燦爛,劉博臉上的笑容也隨之飄過來蕩過去。過了些天,半夜裏卓爾被他急促的撫摸弄醒了,隻覺得一隻大手在她腦袋上胡亂摩挲,劉博喘著粗氣說卓爾卓爾你的頭發不見了,卓爾迷迷糊糊答道,你怎麽才發現啊。劉博醒了一半,說那它們到哪兒去了?卓爾說我把它扔在美容院啦。劉博完全醒了,坐起來說:我還以為我抱著個小男孩兒呢。卓爾不高興了,說我本來就不是淑女呀你以為。劉博揉著眼看了她一會兒,說了句下回你理發提前告訴我一聲,也好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卓爾翻身爬起來開燈照鏡子,怎麽看怎麽覺著自己這一頭短發挺別致甚至可以說性感。

  到了深秋,卓爾的短發養長了許多,那天來了寒流,卓爾突然感覺冷了,就到美容院燙了一個大回環的波浪型,毛茸茸的好暖和。走到家門口,才想起忘了提前通知劉博了。有些忐忑地進門,倒著身子走,不想看劉的臉色。沒想到劉博在門廳裏大喊,哎哎你這人,你怎麽隨便跑人家來,你怎麽有我家鑰匙啊你,你快給我出去讓我老婆看見該鬧誤會了……卓爾轉過臉,劉博愣在那裏,說原來你又改戲啦,我還當是個別人呢,差點兒不認識了。他摘下眼鏡把卓爾仔細瞧著,竟然很滿意,說那你以後就梳這個發型吧,挺雍容挺華貴的呢。

  一個星期後來了暖氣,暖氣片就在卓爾身後,卓爾覺得熱了,卓爾下班時去了美容院。她花了價格不菲的工錢,把一頭卷發拉直了,清湯掛麵似的,半長不短地攏在耳朵後麵。卓爾神清氣爽地回家,她知道所謂“熱了”隻是一個借口,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雍容更不喜歡華貴。她隻喜歡劉博的驚喜,說實話,她就是想給劉博一個驚喜才這麽幹的。

  但卓爾沒有見到她期待的驚喜,而是見到了劉博的驚訝,更準確地說,是驚恐。在中文裏,這三個詞一字之差,謬誤千裏,那是卓爾後來才體會到的。劉博驚恐地拈起她的一根頭發,放在眼鏡片下細細察看,說你那彎兒呢彎兒,卓爾說直線是最近的。劉博說不對,你離我遠了,我感覺怎麽好像老是在換老婆。卓爾說這不正好,我就是想給你新鮮感啊。劉博認真地想了想說,不對,老婆隻能有一個,我要一個老婆就足夠了。

  卓爾的發型慘遭失敗,卓爾的熱情也同時嚴重受挫。那以後她無論是盤頭是紮馬尾即便是剃成禿瓢,劉博也視而不見。發型事件使得卓爾對於婚姻的認識頓開茅塞:丈夫劉博最需要的是穩定感,在如此詭計多端的現代生活中,一個女人固定的形象必定代表著她從一而終的心態,那種一成不變的妻子才能讓人覺得踏實心安。

  可是,在卓爾生活的這座城市裏,所有的街道馬路廣場都正在不停地拆遷整治之中。到處塵土飛揚,開膛破肚,一座新建的大廈被定向爆破炸毀,說是規劃不合理;剛種下的楊樹被一棵棵連著泥團挖出來,說是要改種銀杏。前幾天還是灰色的大樓,一轉眼就被刷成了橘紅色。如果用劉博的話說,這正是一個使勁地瘋狂地在“作”的城市。每一粒彌漫的灰塵中都漂浮著許多陳舊而又新鮮的故事。既然馬路在“作”,樓房在“作”,道路樹木在“作”,卓爾為什麽就不可以“作”呢?

  三

  那隻翡鳥突然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出去,然後朝著藍色的湖麵俯衝。幾乎在瞬間,就從水裏叼起了一條銀色的魚。它把魚銜在闊長的嘴裏,展開雙翅驕傲地迎著那隻翠鳥飛過去。但翠鳥並不理會,它悠閑地撫弄著自己的羽毛,隻用黑亮的眼珠斜睨著平靜的水麵。就在翡鳥落在了樹枝上的一刹那,它忽地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未等你看清它的去向,它已貼近了湖水,那一刻它就像一隻沒有魚竿的魚鉤,不知從哪裏甩出,須臾間卻已經釣上了一條細長的魚。那條魚是金黃色的,鰭上有灰黑色的花斑。翠鳥在空中扇動著翅膀,像一架直升機般地懸浮在水麵上,然後迅速地將魚大口吞食。它衝著翡鳥嘰嘰地叫著,發出急促而歡快的呼喚。翡鳥不再遲疑,那條銀色的小魚即刻就消失在它張開的大嘴裏。

  翡鳥從樹上飛下來,它們一前一後地在水麵上追逐,細細的腳趾撩起碎玉般的浪花,貼著湖水直線飛行;有時它們忽然升空,就像兩隻一紅一綠的風箏,在藍天下蹁蹁翻滾。它們飛翔的影子在波浪中閃爍,嘴裏銜著一條小魚,那魚頭在空中而魚尾卻分明在水裏扭動,它們邊吃邊玩,玩玩吃吃,捕食成為順理成章的娛樂,或是某種藝術表演。

  卓爾傻傻地吞咽著口水。為了小鳥們如此新鮮的美餐,如此的好胃口。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曾經多麽浪漫的關於吃飯的理想啊。

  是劉博摧毀了她的理想。

  在吃飯的問題上,卓爾倒不像那些蔑視廚房的現代女性,為了保持身材而像鬆鼠那樣隻吃一些堅果,連喝水都用量杯計算。卓爾的食欲旺盛,對天下美食具有濃厚的興趣。但卓爾上大學前在家吃飯不擅廚藝,上了大學吃食堂,一直沒有機會操練。結婚後終於自家開夥了,美好豐盛的餐桌叫人想一想都感到無比幸福。兩個人過日子,就算早餐買著吃或是免了,午餐在單位吃盒飯,也有個每日晚餐和星期天的肚子等著。卓爾在星期天一大清早拽著劉博起床買菜,到書攤上買來菜譜,在調味的各種瓶瓶罐罐上貼紙條以示區別,廚房裏一地雞毛魚鱗菜葉。起初卓爾還抱有幻想,企圖說服劉博掌勺,但劉博聲明自己從小一聞廚房的油煙味兒就會頭疼欲裂,卓爾雖然對家務勞動分工持有堅定的女性立場,但為了愛護丈夫的身體,也隻能暫時將理論擱置。卓爾不做飯則已,一旦係上了圍裙,飯菜就奔著藝術品的水準去了。沒過多久,卓爾端上桌的食物竟然有了模樣,劉博眉開眼笑地伸長筷子,說真是色香——沒等味字出口,筷子入嘴,眉頭已緊,急忙改了口,說這菜看著讓人食欲大增,吃到嘴裏那味兒怎麽就不對了呢。

  卓爾隔三差五地對著菜譜演練,等到劉博的胃口終於通過了答辯,她做飯的熱情已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她問劉博,幹嗎非要照著菜譜做菜呢?幹嗎非要跟別人吃同樣的菜呢?比如說西紅柿炒雞蛋,幹嗎不能用草莓炒雞蛋呢?比如說排骨冬瓜湯,幹嗎不做個茄子排骨湯呢?劉博哼哼著不置可否,卓爾第二天就做了一道新菜——紅棗海帶蝦仁,紅白黑三色賞心悅目。

  卓爾對創造各種新菜,開始產生了難以遏製的興趣。其實,新菜的工藝並不複雜,無非就是把各種葷素菜重新進行組合,把一般人不敢也不擅用的材料,搭配在一起而已。比如說牛肉加雞肉清燉、胡蘿卜燒魚、蜂蜜菠蘿豆腐等等,想象的空間很大,可以無窮無盡地變化下去,當然,必要的時候也得注意引進外埠的品種,使之更為豐富多彩。卓爾從新疆采訪回來,立馬就給劉博做了一個羊肉抓飯,那香味都快把人口水引出來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吃到一半兩個人已是十指“鮮血”淋漓,紅色的漿汁順著手腕流淌,卻嚼不出有什麽東西吃到了嘴裏。劉博說卓爾你是不是記錯了,這該不是羊肉撈飯吧。卓爾望著碗裏的稀湯,嬉皮笑臉說對呀對呀羊肉抓飯新疆滿街都是,可這羊肉撈飯你上哪兒找去。吃完了羊肉撈飯,剩下一鍋紅豔豔的油湯,第二天接著下麵條,經濟實惠啊。卓爾還為劉博做過一次西湖醋魚,劉博夾了一筷子,說卓爾你行啊,這酸菜粉條跟我媽做的味兒還真不一樣。卓爾把一盤醋魚拿去給鄰家的貓,貓一聞就把腦袋背過去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卓爾發現劉博開始頻頻出入於廚房。他把小油菜或是大白菜,切好後送進微波爐,烤得爛熟然後澆上一勺沙拉油,撒上鹽拌一拌,像隻兔子似的幹掉一大盆。劉博變成了一個素食者。再後來,劉博說他加班,總是到了晚飯後才回家;到了星期天,劉博說要改善生活,拉著卓爾回他媽那兒去吃飯。卓爾去過幾次就不再去了,她發現婆婆每回都做兩個菜為劉博改善生活:醋溜白菜、紅燒肉。而劉博居然百吃不厭。

  卓爾明白了:她的劉博士習慣每天都吃同樣的東西。二十多年來,劉博一直吃著白菜和紅燒肉成長,如果不吃白菜和紅燒肉,劉博的那一頓飯就算沒吃。

  劉博為了愛情,做出了多麽巨大的犧牲。卓爾感動了一會兒,竟有些難過。難過之後,卓爾很少再進廚房了。她每天在食堂和食街裏買些現成的東西吃,中午吃擔擔麵晚上吃餛飩,第二天中午吃牛肉麵晚上吃包子,第三天中午吃米飯炒菜晚上吃餃子。卓爾獨自一個人吃飯,吃得隨心所欲。卓爾的原則是飯菜好壞無所謂,卻不能重複。卓爾最討厭吃同樣的東西。

  卓爾在結婚以後才知道,原來愛情的質量和吃飯有關。假如兩個人連飯都吃不到一塊兒去,愛情能量的補充從哪裏來呢?

  四

  從那架炮筒般長長的望遠鏡裏看去,翡翠鳥把它們的巢穴築在了湖灣深處的一座山崖上。那是一片被灌木和雜草覆蓋的高地,高地上陡立著一座赭紅色的土坡,向陽的那麵,能看見一個個碗口大小的土洞,像被微縮了的敦煌石窟,錯落有致地排列,洞口的土坡上揮灑著白色的鳥糞。當灰藍色的霧氣從湖麵上浮起,迷茫的暮色在黏濕的山風中降臨,成雙成對的翡翠鳥,在坡前崖上穿梭盤旋,它們飛上去又飛下來,在洞口往返流連,幾乎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才會嘰嘰地唱著歌歸巢。它們在洞口收攏了翅膀,把身子蜷起來,粗長的喙先試探地伸進去,然後哧溜一下就不見了。通常總是綠色的雌鳥先進去,然後是紅色的雄鳥,隨後而至的沉沉夜幕,替那巢穴輕輕地掩上了門。

  有一天清晨,鳥兒們都已早早出去玩耍,他們徑直走到了那麵坡崖下,但坡崖太陡了,沒有人能夠攀援上去。後來卓爾爬到了那土坡對麵的一棵大樹上,在樹杈上架起了望遠鏡,早晨陽光的角度恰似一隻探照燈,斜斜地照過來,在那裏他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其中一隻鳥巢中的情形。卓爾發現那土洞竟有五六十公分長,差不多兩尺吧,像一條筆直的隧道,通往山岩深處。那隧道至土壁的末端,竟擴出了一個寬敞的平台,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正規的“窯洞”,在“炕”上那一堆柔軟的枯草和毛絮中,他們隱隱望見了幾個圓溜溜的小白球。他告訴卓爾說,那是幾枚鳥蛋,秋天到來的時候,會有四至七隻羽毛豐滿的小翡翠鳥,從這個洞穴裏飛出去。

  卓爾舉著望遠鏡的手臂酸乏,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她用一隻手緊緊抱住樹幹,生怕自己會興奮得掉下去。陽光慢慢地移開,洞內變得幽暗模糊。卓爾隻能靠在樹枝上,想象著在那個溫暖的巢穴,曾經發生和將會發生的一切:當暴風雨襲來時,矯健的雄鳥用它粗長的喙,一遍一遍地替雌鳥舔幹被雨淋濕了的羽毛……

  卓爾的淚水像雨水一樣淌下來,滴在鏡頭上。

  不。這個城市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婚姻是一所學校,婚後的日子迫使卓爾反省自己,逐漸認識到自己的一大堆毛病和缺點。因為有一天劉博嚴肅地對卓爾說,我發現你原來是這麽一個喜新厭舊的人啊。卓爾默然。

  卓爾原來真的是喜新厭舊啊——你看看,遙控器幹嗎老拿在手裏,不停地按按按跳跳跳煩不煩啊你,你能不能讓我好好把這個節目看完。劉博衝著電視低聲抱怨。卓爾說我在找那個頻道,我找一個比這好看的給你,它跑哪兒去了呢,對不起我還得調台……

  下個月不訂這家報紙了啊劉博,一版版盡是廣告舉得我胳膊疼,我要改成那一家報紙了啊,卓爾說。你買的酸奶沒味兒我買了另一個牌子的啦,手紙的牌子也得換換,這紙太薄了劉博。這條裙子的顏色怎麽就和昨天在商店裏看時不一樣呢,我得到西單去一趟,晚一天就怕人家不給換了,還有那瓶麵霜……

  假如卓爾的搗騰僅僅停留在她自己的化妝品和裙子方麵,劉博也許可以視而不見。但精力充沛的卓爾,竟然忘乎所以地侵犯了劉博的領地,劉博終於忍無可忍了,是為了他的那些書那些資料那些不能隨意改變位置的一切用品。

  同劉博分手以後很久,卓爾偶然還會檢省自己的錯誤。她想如果能在結婚之前,就知道她與劉博的生活習慣竟會有那麽大的不同,她是一定不會嫁給劉博的。劉博的毛巾不能動,移動了位置,劉博就怎麽都看不見了;劉博的眼鏡盒茶杯電動剃須刀不能動,一動就怎麽也找不著了;劉博的鞋子襪子不能動,一動就會穿錯穿反了;劉博的寫字台更不能動,一動他就寫不出字來了。劉博所有要用的東西都必須放在一個絕對固定的地方,任何時候劉博一伸手,它們就會主動跳到他的手掌裏。任何時候劉博奔著他的東西去,它們都老老實實在那兒等著他。

  偏偏的,卓爾這個人是不可能不動的。卓爾不動就會死。卓爾的媽媽在生前一直懷疑卓爾患有幼年以及成年多動症。

  卓爾和劉博婚後,住在劉博父母補差得到的一小單元兩居室。老樓的結構陳舊,隻有一個極小的門廳,一個臥房,客廳是書房兼用的。但比起無房租房的同學,卓爾已經心滿意足,兩個人馬馬虎虎收拾了一番就急著搬了進去。

  住了不久,卓爾就覺出不方便和不順眼來了。何況呢,就是再方便,天天看也會膩味,一膩味就不順眼了。卓爾不習慣在一個地方住得太久,卓爾從小就習慣了不停地搬家。如今在這樣橫平豎直的城市,既然無家可搬,那麽把家具挪一挪也是好的。所以每隔幾個星期,卓爾就琢磨著把沙發換到窗口去,或者把床從東邊移到西邊。劉博的書實在是太多了,一本本攤開著,無論在哪裏坐下,準能一P股坐在他的書上,所以需要在牆上做幾個小書架,或是把所有的牆麵都做成書櫃……卓爾說幹就幹,像一隻小螞蟻拖動著一粒碩大的飯團。她不想請劉博幫忙,那樣根本就什麽都做不成了。卓爾忙得汗水流進眼睛裏,等到劉博從圖書館或是父母家回來,自己的小家已是煥然一新了……

  但劉博不領情。劉博說,你總是改來改去的,煩不煩啊?這還是不是我的家啊,家是什麽,就是一進門來,永遠知道自己的東西在哪兒,家就是一個窩兒。

  卓爾好委屈。卓爾分辯說,每天都麵對著同樣的東西,你煩不煩啊?

  劉博有些痛心了。劉博說,我沒錯怪你呀,你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

  卓爾低聲說,是你,是你自己把日子過舊了。

  劉博摔門走了,把聲音夾在門縫裏:你就“作”吧你!

  卓爾苦著臉望著這個日新月異卻是空空蕩蕩的窩兒,總算徹底明白了自己與劉博不可兼容的原因:劉博是一個巴望每天的日子都一樣的人。而她,恰好相反,她希望每一天都不一樣。她的人生,每一天都應該是有變化的。

  卓爾改變不了劉博,但卓爾絕不會改變自己。冷戰開始了,冷戰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有一天晚上劉博忽然變得溫存,劉博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要個孩子你肯定就沒有工夫折騰自己了。卓爾說不,我還沒折騰夠呢我哪有空要孩子?

  卓爾開始拒絕劉博,在床上。她拒絕的原因更多是由於厭倦。劉博的欲望雖然強烈,表達的方式卻始終如一。婚後不久,卓爾就發現,劉博每次做愛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樣的。首先洗澡,然後親吻撫摸,然後插入——就像打開電腦後按部就班進入到文件那欄,一步都不能錯的。假如卓爾歪在床邊上,劉博是肯定要把她挪到床的正中央,她的位置必須是固定的。劉博從來沒有過一次即興的、隨時隨地的那種,比如說突如其來的,在地板上,或是沙發上。卓爾翻身,卓爾翹臀,卓爾一躍把劉博壓在身子底下,卓爾說你試試嘛,我想試試。劉博漲紅了臉說,快別這樣,我不習慣。卓爾若是再想折騰下去,劉博手足無措地忽然就萎靡了,卓爾隻好懨懨地作罷。這樣的情形出現了多次,卓爾興味索然。

  卓爾覺得結婚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床上運動就像廣播體操,一節一節地做,可以喊一二三四。那些文學作品把性愛寫得那麽欲仙欲死心蕩神迷,卓爾卻找不到一點兒感覺。婚後與劉博第一次做愛,除了疼痛與慌亂,卓爾再沒有留下什麽印象。有一本書裏寫一個女人的初夜,竟然要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興趣高昂貪得無厭,卓爾認為這個作者肯定有臆想症。也許卓爾在性愛上比較懵懂遲鈍,她的性覺醒到來得太晚。卓爾真正體味到做女人的美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卓爾萌生了離婚的念頭。她對劉博直說了,劉博問為什麽?劉博的驚訝和奇怪沒有半點作假。他甚至懶得聽到卓爾的回答就說:你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我可不想跟著你一塊兒“作”。

  五

  後來劉博就接到了多倫多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碩升博,5年的全額獎學金。劉博去了加拿大,很快給卓爾辦好了陪讀。卓爾雖然一直很想到國外去逛逛看看,卻不想跟劉博一塊兒去。但不跟劉博一起去,卓爾的那個一塌糊塗的GRE分數,總是申請不到學校,一時半會兒看來也去不成。卓爾在出國和劉博之間比較選擇,決定作出妥協的姿態。她和劉博之間畢竟沒有深仇大恨,既沒有第三者也不為爭奪財產,離婚不離婚其實也是無所謂的。卓爾甚至看到了一線光明,盼望著國外新奇的生活會改變劉博,將他以往的種種陳規陋習來一次徹底的革命性顛覆。卓爾在睡夢中懷抱著如此熱烈殷切的期待飛過太平洋,一覺醒來,劉博在機場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我帶你到一家中餐館去吃晚飯,那兒的醋溜白菜,比我媽做得還好吃。

  卓爾在劉博那所大學的學生公寓裏住下來後,先攻英語然後學開車。短短幾個月後,諸如怎麽換乘地鐵在哪兒能買到價廉物美的食物和電話卡,去哪裏洗衣服這類平常生活瑣事,卓爾已是路路精通。劉博不知道的事情她全知道,劉博不認識的人她也認識了。卓爾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過得如魚得水,如果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卓爾去混上哪一個冷門的博士後,也不會是什麽聳人聽聞的事情。

  但卓爾與劉博的婚姻卻真的走到了頭。

  這問題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很可能根本就不成什麽問題。但到了卓爾這裏,這道坎就無論如何邁不過去了。卓爾不是一個善於忍讓與湊合的人,在國內時那些磕碰,到了國外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地擴展放大了。那麽自由的一個地方,人的心思和個性,自然會隨著空氣一起膨脹。沒有戰爭的和平年代,當然不需要生產壓縮餅幹嘛。

  比如說,住學生公寓還是到外麵租房的問題,買車和不買車的問題,番茄醬和味精的問題,假期是打工賺錢還是去自助旅行的問題,跳槽選一個自己喜歡但沒有獎學金的專業,還是繼續讀那個無趣但將來容易找到工作的專業的問題……

  卓爾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她變得容易發火。她每次提出一種設想,無一例外都會遭到劉博的否定,她每一個計劃都在劉博的反對下破產或是流產。在加拿大讀著博士的劉博,比生活在中國時更加恪守所有的規章製度,比在北京時更準時更嚴格更律己更不可更改。卓爾忍到第13個月,剛剛辦好下一年的陪讀簽證,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了。

  那天晚上卓爾早早躺下了,她覺得手心有點發熱,頭也昏昏,渾身酸疼,也許是感冒了。床頭的寫字台亮著燈,劉博在寫論文。開著燈她睡不著,隻好隨手抓過一本雜誌來看,那故事吸引了她,一時倒沒了睡意。忽然覺得有隻手在扯她的睡褲,劉博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床,脫得精光,在她身上摸索著。卓爾說別,我不想。身子卻軟軟的沒有力氣把他推開。那時的卓爾還不知道有婚內強奸這個概念,劉博一時變得雄赳赳氣昂昂,弄得卓爾很無奈。卓爾側身背對著劉博,就是不把身子轉過來,不理不睬地捧著那本雜誌看。那天晚上的劉博一反常態,卓爾不轉身,他不勉強,將自己滾燙的身體貼在卓爾後背,兩隻手扳著卓爾的腰,忙碌了一番,居然從卓爾身後進去了,卓爾一驚,心想你終於開始改革了,可惜太晚了,這會兒我沒情緒。她心裏有氣,又掙紮不動,隻好繼續看自己的雜誌。她對自己說你做你的我看我的我當你根本不存在不存在就等於什麽也沒做……這個想法雖然有點自欺欺人,卻是卓爾惟一能做出的反抗了。劉博還在自己動作著,也許覺著挺刺激,居然很快興奮了,哼哼著一把揪住卓爾的頭發,一瀉千裏。

  完事後,劉博仰頭望著天花板說:我真服了你,我幹你,你竟然還能看書。

  卓爾的眼淚湧出來,她閉著眼說:你也一樣,我在看書,你居然……

  劉博長歎一聲說:確實沒法兼容,死機吧。

  很久以後卓爾回憶那晚的情形,她發現自己回國的決定,就是在劉博的那聲長歎中作出的。那種心底深處湧上來的屈辱,使卓爾對自己無比痛恨。第二天早上,卓爾就出去找房子,等劉博下課回來,卓爾已經在收拾行李。劉博望著一地狼藉的衣物說:你如果離開這兒,咱倆就算完了。

  卓爾是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胡同裏的,她已經沒有退路。她搬進一個老外出租的閣樓,然後去唐人街洗盤子甚至給人看小孩。她本想把飛機票錢掙出來了就回國,但等到手裏有了一點錢,有一天她在報紙的小角上發現一個廣告,一所工藝設計學校正在招生,看上去不那麽正規但學費倒是不貴。卓爾想自己至少應該在這裏學點兒什麽再走不遲,何況,其實她早就喜歡設計,不管設計什麽都行。

  進去後她才知道那實際是一所廣告設計學校。在西方國家,廣告學早已熱得如日中天。在此之前卓爾對廣告一無所知,這恰好滿足了她一貫的好奇心。與劉博分居後,卓爾一直慶幸自己及時選擇了自由。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她獨自一人過得隨心所欲。事實上她隻需要很少一點生活費,就能讓自己快活。她在街上撿了一台音響,又撿了一台電腦,讀到下半個學期,“老板”給她一些簡單的廣告活計,拿到家裏來做;由於她來自北京,又有朋友介紹她去華人社區教授國語,盡管價格低廉,還是能掙到一些錢。有了錢,卓爾便開始想入非非,她用自助旅行的方式,把北部的凍原地帶和西部的落基山巡視了一遍。還覺得不過癮,計劃中,等到錢再多一點,卓爾是要去環遊世界的,至少是歐洲大陸。

  那一年的時間裏,卓爾真是大大地開了眼界,還有什麽樣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沒見過呢?包括女人的裸體遊行或是同性戀者的親密聚會。那一次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見了街上行走著無數豐滿的幹癟的高聳的低垂的乳房,像一排排顫動的五彩氣球,雪白粉紅深褐淺黑以及米黃的膚色交相輝映;那些氣球在激情中不斷膨脹,隨時都有可能炸裂成碎片。一隻金色的銅環在深紫色的乳頭上跳躍,一長串小小的銀環在鼻孔上發出丁當的響聲。遊行僅僅是為了抗議,抗議這個城市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不允許一個年輕的母親在酒店大堂給孩子喂奶。她們像一群來自海洋深處的美人魚,無聲地穿過街市,然後聚集在城市中心的花園水池,那個巨大的噴泉正如乳汁洶湧四溢……

  那次遊行給了卓爾過於強烈的刺激,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的手一觸摸到自己的乳房,就有噴湧的水聲傳來,夾雜著嬰兒的啼哭。

  卓爾的英語很快突飛猛進,身邊聚集起許多新的朋友,紅黃黑白各色人等。但卓爾的那些朋友總是來去無定,她(他)們不斷變換著電話號碼或是住址,許多人的麵孔一閃而過卻從此杳無音信。後來卓爾知道她(他)們其中有的人去了非洲,也有人去了亞洲;有的人年過半百卻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有的人變賣了全部家產躲到沙漠裏,妄想發明一種還沒有人發明過的東西……

  卓爾的失落與失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發現自己周圍的男人和女人,遠遠比她要“作”得更瘋狂更透徹,比起那些老外朋友,她簡直什麽都算不上。或者說,那個地方有的是人在“作”,沒有人惦念她也無人顧及她。盡管卓爾不需要表演的舞台,但她卻需要有一片自己頭頂的天空。

  卓爾拿到那所學校的速成文憑時,簽證已經到期。她除了為自己預留的機票錢外,錢包裏已所剩無幾。她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找劉博再辦延期簽證,她既已離開了劉博,剩下的問題都應該由她自己來解決。在那個秋天一個天高雲淡的早晨,卓爾旋風一般登上飛機,然後兩手空空回到了北京。幾個月以後她很快和劉博辦妥了離婚手續。陶桃後來評論說她當時一定是瘋了,如果她能夠再忍一忍,等到劉博畢業後解決了身份,再分居不遲。那樣也許她可以拿到綠卡,然後再離婚再尋找機會——許多女人不是轉眼就把自己再嫁了一次嘛。但卓爾不行。卓爾是那種既沒有野心也缺乏明確的人生目標的女人,卓爾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一個角落生存,隻要她覺得活得自在。

  卓爾回國後,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傻得不能再傻,暗中懷疑她是否有點兒缺心眼兒。卓爾偶爾解釋說,因為國外能“作”的女人太多了,她在那裏實在“作”不出什麽名堂,還是選擇回國來“作”。她這種自嘲盡管沒有太大的說服力,但人們至少相信了卓爾的回國,確實與愛國無關。

  卓爾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單身女人。她發現一個人的生活實在是妙不可言。奇怪的是,像她這麽一個人,當初怎麽竟然會墮落到婚姻的陷阱裏去呢?

  回國之初,卓爾惟一的苦惱是,她覺得身體裏常常有一種拱動的激情,像一條在血管裏遊走的蛇,撩撥著挑逗著她所有的感官。她時常難以入睡,臉上身上的皮膚幹澀而缺乏光彩。她總是覺得饑餓,一種從腸胃到心肝到大腦的全身饑餓,使她惶然而煩躁。

  但那年秋天偶然的南方之旅,迅速改變了一切。當她背著潮濕的行囊跳下火車走出北京站,她覺得自己像一粒熟透了的新鮮荔枝,一剝開就會有充盈的汁水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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