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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原來京城暗藏著那麽多的“作女”

  一

  京城的春天多風,還有時時突襲的沙塵暴。明朗而詭譎的風沙天氣,作為今天都市女人的活動背景,比較貼切。

  卓爾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掠過了山頂。

  禿了一冬天的山,已經變得毛茸茸,一層淡淡的綠,就像一個光頭剛剛長出一層頭發茬子,發根蓋不住頭皮上的那些亂石疤痕。腳底下的灌木稀稀拉拉,若有若無,一眼望去倒是綠了一大片。再細看,那塊岩石上一棵突兀的小樹,發出了一片片晶亮亮的嫩葉兒,陽光從背麵照過來,那樹葉薄如蟬翼,能掐出水來似的;就像卓爾小時候,夏天逮了螢火蟲,灌在一根蔥管裏,一亮一亮的那種半透明的蔥心綠。

  山綠了,草綠了,水綠了。有人說,每年一到這時候,京城裏憋了一冬天的男男女女,就像貓叫春兒似的,開車往郊外去了,越遠越好。

  她的手機忽然響起來。起初卓爾以為是鳥叫,在空中,小鳥歡叫著與你擦肩而過啊。她四下左右找那隻鳥,最後發現鳥叫從她背包的側袋裏發出來。她伸出手去掏手機的時候,座椅猛地晃了一下,明知有皮帶扣拴著,也嚇出她一身冷汗。

  卓爾哆嗦著說:哎哎你猜我在哪裏?在天上。你肯定想不出來在空中打電話的滋味,就像外星人,真的……

  電話裏的聲音說:你又上蟒山森林公園啦?

  可不嘛,我得對得起這一頂2萬多塊錢的滑翔傘啊。

  卓爾正在玩一種滑翔傘。它有點類似小型熱氣球,長方形的扁平雙層氣囊浮遊在半空,像一頂小小的降落傘,人“吊”在下麵的懸空座位上,有高度表和各種控製方向、用來拐彎或是“刹車”的線繩,可以從容地操縱氣流,在周圍這一片天空中自由悠蕩。時而懸浮不動,時而飄過山巔。山下的人假如仰頭望去,卓爾就像一隻正在打撈空氣的吊籃。

  電話是一個叫阿不的女孩打來的。她的聲音像一支水槍,衝著卓爾猛灌:

  卓爾你快回來,那個DD要上狼牙山自殺,已經上了長途汽車了,幸好讓A小姐發現給追回來了,我們大夥正勸著呢。不不,她這會兒已經好多了,說下回不上狼牙山改吃安眠藥吧。你聽聽,咱可不能不管她呀。大夥說好了,今晚在“火焰山”聚會,讓DD散散心開開心,給她一點重新生活的勇氣……

  一陣風吹來,卓爾呀了一聲,身子歪了歪,手機差點就成個炸彈垂直落下去。

  阿不其實是個外號。阿不姓布,原名叫布小霞。阿不得這個外號是罪有應得。無論是誰跟她說個事兒,她吐出的第一個字兒準保是個“不”。比如說,卓爾問她說你新買的那件衣服是什麽料子呀?阿不說:不。卓爾說是棉布的呀?阿不又說:不。兩個不都是不,但前一個“不”不是棉布的布,後一個“不”是真的不。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真是令人煩透了,這麽費勁誰還跟她說話呀。但卓爾偏喜歡跟她這麽扯來扯去的,孤獨的阿不就跟卓爾成了莫逆之交。阿不向卓爾透露:這個毛病是她媽給慣出來的,一小兒她媽就告訴她,人跟你說話,你先得說一聲:對呀。然後再表示反對不晚。阿不照著她媽教的去做,不知怎麽的就把“對呀”學成了“不”。

  卓爾是在同一大堆互不相幹的人結伴去爬山時認識阿不的。那天下了山,大夥去鄉村野店吃晚飯,吃飯規定是AA製的,吃完飯交了費,正要起身走人,從卓爾腋下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搶過卓爾身邊那個小夥麵前的一隻煙盒,使勁晃了晃,嘻嘻笑出聲來:哈哈,還有一根兒,算我撿著!抓著那煙盒兒就跑了。卓爾抬頭看,卻是個女孩,十八到二十八歲之間吧,看不太準確的。出了大門,那女孩已在卓爾的富康車前等著。她把煙頭一扔說:搭你的車行不?我身上一分錢都沒啦。

  後來卓爾一直好後悔,那天應該回答她說:不!

  但卓爾從不忍心對阿不說不。去年秋天,有一次阿不說卓爾我帶你到我鄉下的莊園去做客吧。一聽莊園卓爾的眼睛都直了。不過阿不沒有車,是卓爾開車帶著阿不去的。鄉下好遠,翻了好幾座山,眼看都山窮水盡了,前麵總算出現了一些東西。卓爾沒有看見莊園甚至也沒有看見房子,隻是看見山崖下一片廢墟樣的殘垣斷壁,一個皺巴巴的老農還有十幾條凶惡的黑狗。那些狗看見阿不,嘴裏都發出了不不不的狂吠,阿不說你聽啊,它們都在說歡迎歡迎……卓爾的目光掠過山坡下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阿不自豪地介紹說這就是莊園的主體工程。卓爾不解地問阿不幹嗎種那麽多玉米?阿不說那是用來喂狗的。卓爾又問阿不,養那麽多狗幹嗎呀?阿不奇怪地反問說:幹嗎?看守玉米呀。

  卓爾笑岔了氣。

  離開莊園的時候,阿不送給卓爾一大堆金燦燦的老玉米,裝滿了汽車的後備箱。阿不在車裏頻頻回頭對卓爾說:你看吧,這座山早晚會變成森林,等我再有錢的。

  阿不十八歲高中還沒念完,就輟學去了俄羅斯,在布拉戈維申斯克附近一個中國人開的農場,承包了幾個大棚種植平菇香菇和鳳尾菇,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她帶著錢在莫斯科彼得堡玩了一大圈,最後在莫斯科郊外的白天,認識了一個英俊的俄羅斯金發小夥,他們的交談不用語言隻需要眼神和動作就夠了。阿不和他在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樹葉沙沙響夜色多麽好的晚上,有一天早晨小夥子單腿跪地,吻著她的手吐出一大串渾濁的語音,當阿不終於猜懂了那是在向她求婚,嚇得她第三天就飛回了北京。回來後,她用剩餘的錢在北京郊外買下這片荒山,說是為了到這裏來看星星看月亮,這麽藍的天空,種出來的玉米都是藍色的呢,像俄羅斯小夥的眼睛。

  阿不的每一次愛情,如風如霧又如電,來無影去無蹤。

  卓爾怎麽能不喜歡阿不呢?就像阿不喜歡卓爾那樣。

  但卓爾並不經常和阿不泡在一起。

  因為卓爾不想把自己變成阿不。當“另類”變成刻意的模仿被趨之如鶩,當所謂的另類已變成主流,有一些人必定要悄然退場的。卓爾不喜歡另類這個詞,因為她天性叛逆,她不入任何一“類”,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個體。

  卓爾用對講機與地麵的教練說話,說她有急事要回城,希望立即降落。教練回答說目前的風向沒問題,可按規定動作往山下的滑翔基地降落。教練似乎有點不放心,又在對講機中一步步指揮著她這樣那樣,怕她操作不當傘繩擰在一起造成滑翔傘失控。卓爾剛剛單飛的那會兒,有一次就差點兒直直地墜落到十三陵水庫裏去。嚇得那個教練從對講機裏傳來的聲音,刹那間變成了烏鴉慘烈的怪叫。

  此刻的卓爾在空中輕舞飛揚,操縱繩在指間得心應手。像一片徐徐飄飛的樹葉或是一隻乘風歸來的仙鶴。幾年前有一次她和朋友們到蟒山爬山,頭頂上飄過一隻隻色彩鮮豔的滑翔傘,一下子就把她的視線吸到天上去了。那一陣子她狂熱地迷上了這種被她稱為“幽浮”的運動,她當即報名參加了那個華聯航空俱樂部,花了一千多塊錢參加培訓,然後買下了自己專用的滑翔傘。

  對於京城白領熱衷去的郊外度假村,那些關在屋子裏玩的保齡球乒乓球遊泳台球什麽的,卓爾從來都不屑一顧。她隻喜歡戶外運動,比如說蹦極攀岩和滑翔傘——

  想想啊,從山頂上的那座塔基起飛,忽地離地升空,飛過湛藍的水麵,越過綠色的山巒,像一隻大鳥在風中遊蕩——那是怎樣的無羈和放浪呢!

  卓爾一直都渴望飛翔。

  但卓爾與滑翔傘的熱戀很快降溫。她發現自己僅僅隻是在空中滑翔而已,那傘的形狀是固定的,它不是翅膀,真正想飛是飛不起來的。由於沒有動力,卓爾擅長的主動性與進攻性,全都使不上勁。大多數時間,她隻能被風左右著,順風漂流,真正想要操縱它,比如加速啊翻飛啊俯衝啊,都是不可能的。她覺得自己就像坐在一隻大風箏上,被一根無形的線連著地麵……

  但卓爾在地麵上實在已經呆得太膩煩了,就算滑翔傘沒有翅膀,到天上來透透氣,也算是一種精神享受吧。這叫休假麽?不對,是放風,憋了一冬天啦,也該給自己這個城市囚徒放放風了。

  尤其是,卓爾如今既然去不成南極,不到天上來溜達溜達,又能去哪兒呢?

  二

  卓爾慌慌張張趕到那家叫做“火焰山”的酒店。這家酒店以寬敞的大堂和歌舞聞名,天天賓客盈門。到了晚上十點以後,顧客就可以同表演者共舞同樂,阿不選中這個地方,要的就是這裏的氣氛。

  她剛一進大廳,就聽見一陣放肆的哄笑,像下了油鍋的青菜劈啪炸響。其中那個尖銳猶如鴿哨的聲音,絕對是阿不無疑了。在大廳盡裏的一角,A小姐B小姐C小姐正圍著D小姐笑得人仰馬翻。DD染成赭紅色的長發像一束火把在腦後晃蕩,細眉高挑麵色粉潤,一點都看不出要去狼牙山自殺的樣子。卓爾的目光飛速地從那些女友們容光煥發的臉上掃過,一個個都是風輕雲淡神閑氣定。卓爾鬆了口氣,心想如今還是女人爽快,說自殺就自殺,說不自殺就不自殺了。

  大家見了卓爾,都站起來與卓爾抱成一團。DD眼淚汪汪地把卓爾摟得好緊,說卓爾啊你的氣色不太好呢,又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說出來大夥給你擺平——倒好像幾個小時前想要輕生的是卓爾似的。

  莫非她們都知道南極的事了?不像啊。真有點風吹草動,她們關於南極的提問就會像彩旗一樣嘩啦嘩啦飛舞了。這會兒,她們已把卓爾扔在一邊,興高采烈地開始談論SOG0——崇光百貨最新的皮鞋款式,談論百盛打折的女士皮衣,還有電視劇和美國大片。女人的話題像一個旋轉的彩色魔方,一個格子一個格子隨意擰過去,一會兒組成一個單色的整麵,一會兒又跳躍成絢麗的圖案。

  卓爾準備好的所有那些安慰DD的話,看來一時還用不上。

  卓爾開車的一路上,搜腸刮肚地考慮著如何才能拯救DD小姐,把她從絕望之中拽回來。一個女人若是為情輕生,心傷無藥,靠她自己用時間去養,天長日久,養好了就活過來,養不好,人活著心已經死了。友人的語言慰問隻是膏藥,塗上好一陣兒,不塗就複發,說到底是沒用的。但DD不是為情而是為財。去年她把親朋好友集資的一千多萬,投入納斯達克股票市場,沒多久竟然翻了一番。但那筆巨款未等兌現,DD已經迫不及待地在京城用前夫留給她的一處郊區別墅作抵押,貸款幾百萬投資了一家網絡公司,就等著把天下的財富一網打盡了。好夢剛開了頭,納斯達克卻像尼亞加拉大瀑布一路狂跌飛流直下,那一千萬連個影兒都沒見著就已化為烏有。等她發現網絡公司每台電腦都是個漏錢的網眼,那一根根電線連通的全是一個個無底的黑洞,貸款已經升至她無力償還的數額,並且利息驚人。親朋追索集資款加銀行討債,弄得DD焦頭爛額。聽說DD要把別墅低價賣了,但如今別墅太多一時還賣不出去,隻能到處拆東牆補西牆,沒有人知道她將如何收拾殘局,不上狼牙山還能怎麽著呢?卓爾想一想都出一身冷汗……

  卓爾惟一能為DD做的,也許隻能是暫時先讓DD的心裏得到某種慰藉與平衡。卓爾決定把自己人生最悲慘最黑暗的往事,講一點給DD聽,好讓DD覺得倒黴的事情並不隻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卓爾也曾輝煌過啊,百十萬元的資產,也算是小富姐一個了吧,還不是說沒就沒。在北海那個鬼地方,在地產價格最高的那一年,卓爾執迷不悟地傾囊而出,結果全砸在手裏最後低價賣出幾乎血本無歸,連飛機票都買不起灰溜溜坐了三天火車回到北京……最後怎麽著?還不得用自己的舌頭舔幹淨身上的血再咬著牙好好活下去……

  一個女人若是經曆過這樣的大起大落,還有什麽事兒招架不了的呢?

  人齊了,上菜!有人喊。紅的白的啤的,剛才都點完了,一塊兒上!

  白色的泡沫溢出來,是女人心裏的煩惱;沉澱下來那杯黃色,是女人的膽汁;紅酒是女人的血,由於被生活太多地抽取而日漸稀薄;白酒濃烈,看上去卻是透明得什麽都沒有,像女人未來的日子;酒杯碰撞,破裂得清脆而溫婉。一條條細細的小溪,帶著朝露晚霞與落葉的顏色,從女人身體中流出來又流回身體裏去,漸漸地熱烈激越起來,開始湍急地奔流。辛辣酸澀攪擾著刺激著女人的身體,腮邊掛上了幹紅的顏色,頭腦裏泛濫著米黃色的泡沫,就連手勢舉止也帶有了白酒的誇張與力度。酒精混合著五色的菜肴,女人的話語變得繽紛而眩暈……

  卓爾想起來,那個剛把小酒杯換成了大酒杯的B小姐,原本有個開公司的男朋友,錢掙得多多,人也是好脾氣的。每一次到外地進貨,都給B小姐買回來一大堆名牌時裝,皮鞋呢,每一雙都是進口貨,價格從沒有低於千元的。有一天傍晚時分下了雪,B小姐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說要去京郊西北的那個大覺寺喝黃酒,大覺寺裏有個紹興菜館,這樣的下雪天,要是溫一壺滾燙的黃酒,喝得微醉然後踏雪賞竹聽泉,該是怎樣的浪漫呢。可惜她的男友那天已經同另一撥兒哥們兒有約,若是臨時撤了,去陪女朋友賞雪,男人覺得很沒有麵子。男朋友說明天吧,明天不也是一樣嗎?B小姐說不一樣,明天的雪就不新鮮了。你去不了我也是要去的。由於男朋友分身無術,等到跟哥們兒酒足飯飽地出了酒店,大雪已經給這座城市穿上了一層鎧甲。他開著車殺開一條“雪”路,趕到那個遙遠的大覺寺已是午夜,亮晃晃的雪光下,但見那座古寺門前的台階上,有個雪人兒背靠著高高的門檻蜷在那裏,扒拉開一看,正是他的寶貝B小姐,渾身冒著酒氣醉倒在山門前。他把B小姐抱到車上,那女孩又吐又嘔又哭又笑地說是還沒喝夠。車到了B小姐樓下,不知該往哪一層送了。以往每一次他都是送她到樓下,所以門牌號碼是不知道的。但任憑他怎麽搖晃她,B小姐都記不起自家的門牌號碼了。那個男朋友翻出了她手袋裏的通訊錄,一個電話就打到卓爾的手機上了。卓爾說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家的樓號,我怎麽會記得?我給你找一個B小姐家的電話號碼,你自個去問吧。那個好脾氣的男孩最後總算把電話打進了B小姐家裏,是B小姐的爸下樓來把她背上去的。那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車輪打滑側翻在路邊的溝裏,折了一條肋骨。等傷好了之後,B小姐把那男孩先前送給她的東西全都退還了,說如此沒有情調的男人不要也罷。相比之下,還是酒更熱烈更過癮更令人銷魂。那段時間,B小姐天天來找卓爾喝酒,最高記錄從中年喝到晚上前後一共9個小時,喝空了整整一箱啤酒,然後把體己話裝滿空酒瓶。

  這種時候,酒才是最好的朋友呢,它使你麻木和忘卻。卓爾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為DD準備的那些話,像飲料一樣淡而無味可有可無。DD此時最渴望得到的,是把她心裏的鬱悶和無奈,像垃圾一樣從每一個毛孔每一條血管往外輸送排泄揮發,直到燃燒成粉末和灰燼。

  她們吃著喝著,挽起袖子擼胳膊,讓額上臉上的汗水給自己洗一個美容桑拿。她們說著笑著,誰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麽更記不得自己說了些什麽。美酒像雨水將身體淋濕的時候,女人的話語就變成了一條河,從身體裏滔滔不絕地流出來……

  哎哎你們聽說人造子宮了嗎?簡單說,就是從女人的子宮內膜提取部分細胞,把它植入一個,一個,怎麽說呐,一個由生物分解原料製成的框架內,它有點像模擬子宮,細胞就在框架內繁殖,再注入荷爾蒙等養分,人造子宮就形成了,最後把少量胚胎植入這個人造子宮,胚胎在其中著床生長,等到胎兒成熟,剖一刀就把那個嬰兒取出來了……

  這不像是生孩子,是種西瓜、切西瓜。

  一個生命誕生於西瓜,哈哈,比孫悟空更環保更生態。

  那我一定要製造一個女孫悟空,到火星上大鬧天宮。

  好啊,女人不用生孩子是我的夢想,我不要孩子就是因為分娩太可怕了。

  那男人們會說“我們再也不需要女人了”,我擔心女人由於生育功能被取代,她們的優勢也會因此逐漸消失。

  那好啊,女人再也不會作為生育機器了嘛。

  我抗議,這絕對違反自然規律,那樣的孩子,肯定有先天性情感缺損。

  算了算了,操那份心幹嗎,你願生就生唄。

  我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一個打工妹跳樓的事兒,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有人逼她賣淫,她不幹,寧死不屈又無路可逃,隻好從窗戶跳下去了。

  死了嗎?

  高位截癱腦部受傷,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了,生不如死。

  我心裏怪不忍的,給她寄了點錢去,女人總得幫女人吧。

  物質援助和道義支持肯定沒錯,但我不同意有些媒體的宣傳導向,拚命在那兩個字上做文章。

  什麽什麽?什麽意思?

  輿論把宣傳要點放在——她寧可舍棄生命,也要捍衛女人的尊嚴。這個尊嚴後麵沒有說出來的,是“貞潔”那兩個字。

  有沒有搞錯啊,都什麽年代了?

  貞潔?我從來沒聽說這個詞兒,是宗教上專用的吧。

  這幾天我老在想,貞潔難道比一個女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嗎?

  網上有帖子說,那個打工妹的行為是一種無奈的反抗,雖然可敬,但是萬萬不能作為一種讓女人學習的榜樣,媒體大肆鼓吹一個女人在暴力威脅下,為了保全貞潔而跳樓致殘是多麽高尚的行為,這絕對是一種誤導。

  對啊,我同意。還是得加強婦女組織和司法機構的力量,才是真格的。

  聽說好多人販子都是女的呢,你以為女人都是受害者?

  我那老板就是個女的,那叫自以為是,成天訓這個罵那個的。我不早就跟你們說了麽,我最害怕有權的女人,女人一有權比男人還狠。

  那是你自己有問題。

  我從來不想成為男人,但我天生就是喜歡男人。

  你喜歡上半截兒還是下半截兒?

  都喜歡啊,缺哪個半截兒都不叫個男人了。想想吧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男人,我們該多麽辛苦寂寞,那些重體力活兒讓誰去幹呀?

  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有人說:男人的愛情發源於生殖器,止於頭腦;女人的愛情發源於頭腦,止於生殖器。男人和女人,說到底就是下半身和上半身的對話。哇,真的好精辟。

  其實呀,男人就是那麽一種動物,你跟他較什麽勁兒啊?我早看透了。

  如果有一天我要舉行婚禮,不是在海底,就是在飛機翅膀上。

  要不現在城裏的人怎麽都往瀘沽湖跑?沒聽說嗎,早晚的,全世界都得改成走婚製。沒看如今老外都一窩蜂跑到香格裏拉去取經。

  不瞞你們說,我早都已經走了好幾年婚了,其實,是他在走來走去,我等來等去,我看走婚還是女人吃虧……

  打住打住!我一聽怨婦那套話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才不管男人怎麽樣呢,我的事兒是把自個兒伺候好了,我優秀所以我不在乎。

  你那是自欺欺人。女人為什麽沒有勇氣問問自己?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造成的,請問那個“後天”又究竟是怎麽形成的?

  得得得,開研討會哪?煩不煩啊?來來來,喝酒!喝!幹了這一杯!

  三

  卓爾一仰脖,把一滿杯紅酒,一口灌了下去。

  她覺得微微有些眩暈,是那種輕飄飄悠悠然的感覺。就像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又像浮在水麵上的一片樹葉,隨波逐流地順水而下;她看見一隻小鳥倏然掠過的水麵,湖麵上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漾開去,淺綠中隱現著一道道深藍色的波紋,像風中抖動的小鳥尾翼上的羽毛。

  她搶過酒瓶,自己斟滿了,扁圓的酒杯,像一隻紅色的小鳥胖嘟嘟的圓肚皮。她用手指撫摸著它,聽見它咚咚的心跳,那顆小小的心髒,一下一下泵出來,全是鮮紅的酒漿。她把酒杯湊近唇邊,吻著它光滑的脊背,它回轉頸子啄她一口,悄沒聲地就從她喉嚨裏滑下去了……

  有一陣尖銳的疼痛,在身體裏哪個隱秘的角落悄然閃過。

  這天晚上卓爾說了很少的話,喝了很多的酒。她為安慰DD而來,但DD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卓爾也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女人嗬。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打發往下的日子,如果南極能徒步走得到,卓爾是會走著去的。

  此時此刻,快樂酣暢。女人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麽好嗬,她們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她們調笑撒歡兒耍潑癲狂,她們彼此欣賞互相讚美,像一支鐵杆同盟軍,氣宇軒昂地即將遠行出征。但她們務須時刻提高警惕,一旦視線中出現了懾人的獵物,那支親密無間的隊伍即刻會土崩瓦解。其實,遠方的敵人永遠隻是她們內心一個虛設的靶子,她們一次次射中的靶心,都僅僅是遊戲和演習。她們真正的敵人就在眼前——自己的身體和頭腦深處,而她們恰恰時常扮演幫凶的角色。

  微醺之中,卓爾望著眼前的女友,她們的麵孔正在一點點變得朦朧而模糊,她們的聲音變得悠揚飄逸,像一個個正欲乘風飛升的精靈,盤旋徘徊在這個城市上空。

  這些女友的“事跡”,比起卓爾來,一個個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A小姐人稱“月光女神”——月月掙下的錢,月月花光。

  單位到年底發了一千五塊錢獎金,A小姐下班時揣著錢路過一家商場,出來的時候,那錢變成了一條裙子,1500塊不夠還添了100塊。

  2000年12月31日,世紀末的最後一天,A小姐和她的同伴們已經買好了飛機票,打算飛到浙江溫州再轉乘汽車,到一個叫溫嶺石塘的地方,去看新世紀的第一線曙光。據說石塘鎮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石頭砌的,號稱“東方的巴黎聖母院”。A小姐對石塘仰慕已久,好多次夢見了海上的陽光,一根一根地撬開了那座石頭古堡密封的門窗,有無數美麗的幽靈在塵埃中舞蹈……到了那天中午,她老板的秘書抱來了一大堆資料,告訴A小姐有一個重要客戶的急活兒,必須立即加班,相關人員都必須在子夜十二點打了卡才能離開,否則就扣去當月獎金。A小姐十萬火急地跑去向老板請假,老板說:在辦公室迎新年,這也算千年不遇吧。A小姐當時就嚷嚷起來:過了十二點哪還有飛機呢,就算是開車去,等我趕到那兒,新世紀的太陽都下山了!

  老板說:那就十三點吧。

  A小姐一怒之下,當時扭頭就離開了她工作3年的地方。為了看這第一線曙光,A小姐這條幹硬的魷魚,到了下一個世紀春節過後,東跑西顛地幹上了人壽保險。她說服的第一個客戶就是卓爾。

  C女士正靠著柱子在吞雲吐霧,那個煙霧繚繞中的C女士,因為開車時倒著追尾碰扁了卓爾的車頭,卻同卓爾一頭碰出個知己。

  C女士大學畢業後回到江南老家一座富庶的小城,在一家報社當記者,采訪編輯樣樣拿得起,幾年後提了總編室主任,又過幾年老總編退了休,她順水做了總編。沒過一年便辭職不幹了。說是這總編再當下去,她就得變成個啞巴了——她隨口問一句同事,那個某某牌子的衣服在哪裏買的,第二天她想要的那套衣服就有人送到家裏了;她若是說某某廠家的某某產品質量好,沒幾日那產品準保就會出現在她的辦公桌上。她說自己變成了一棵泡在糞缸裏的菜,不腐敗也得腐敗了。在這個地方再待下去,她不完蛋也得完蛋了。有人把這話匯報了上去,有人來找她談話了。最後C女士離開了那個小城,到京城租了房,當起了自由撰稿人。以前C女士出門都是有專車和司機的,到了這麽個遼闊無邊的京城,C女士隻能上駕校去學車了,剛賺了一點錢就趕緊買了一輛二手車。第一次開車去跑新聞,一路上熄了七次火,最後一次在立交橋的上坡路上,坡起熄火,趕緊拉了手刹。身後的汽車喇叭鳴成一片。再坡起,還是不靈,那車直直地往坡下出溜,倒著就往卓爾的富康車頭上貼,活活兒的就把富康的鼻子給碰扁了。卓爾下車去同她理論,吵著吵著卓爾就樂了起來。沒人知道卓爾為什麽樂,也沒人聽見那C女士同卓爾說了什麽。反正等交警來了,這裏已是什麽都沒發生過,沒人知道她倆究竟怎樣達成了和解。過了幾天,等到那兩輛車都修好了,卓爾就和C女士成了好朋友。卓爾三下五除二就把C女士的坡起技術給教會了,從此C女士上橋下橋如履平地。卓爾對A小姐說起C女士,口氣是十分景仰的:你想想,小C剛出駕校就敢上街,不會坡起就敢上橋,簡直就是一個克隆的我呀。

  這些女友的共同特點是,大多都有一份說得過去的工作,以及養活自己還綽綽有餘的薪水。她們不需要給男人當小秘和二奶什麽的,她們自己有錢,一個女人若是花自己掙的錢,就不需要看人臉色,即便揮霍起來也是理直氣壯的。她們一周有整整五天時間在玩兒命地工作,一分鍾都不敢懈怠,周末也常常加班,有時一大早從這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轉了一圈辦完了事回來,這個城市的同事還沒下班。

  但這些女人多一半神色怠倦神思恍惚,她們經常光顧的地方,除了服裝店之外,便是化妝品櫃台了。她們不得不用各種化妝品——那些韓國的日本的還有中法中美合資的化妝品,掩蓋自己疲倦憔悴的臉麵。她們還有一個常去的地方就是藥店,在那裏尋找安神補氣的鎮靜藥或是安眠藥,以便到了夜間能讓自己盡快入睡。除了不需要擔心失身失戀之外,她們害怕失業或是失眠。白天的城市對於她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疲勞漩渦,那上麵沒有一根漂浮的木頭可以倚靠,就連稻草都沒有一根。

  她們大多沒有結過婚。沒有結婚不是因為找不到可以結婚的男人,而是她們壓根兒不想結婚。不想結婚不等於沒有男朋友和“情兒”什麽的。但那些男朋友,並不是為結婚以後給孩子當爸爸預備的,而是給未來沒有爸爸的孩子預備的。她們中間的一些人,有一天會突然瘋狂地想生孩子了,卻隻想要個孩子仍然不想要丈夫。更多些的女人,男朋友隻是在休閑的時候用的,比如喝喝咖啡吃吃飯雙休日一起開車去短期旅行比如漂流呀攀岩啦什麽的,當然上床是其中一項重要活動內容。

  京城的方言中,有一個專門的字,用來形容這類的女人。

  這個字寫出來,是個“作”字。但是念起來,不發去聲,不念作品的那個作,而是平聲,念“作坊”的那個“作”——一長聲平著拖過去,不輕易結束的。

  其實,在東北以及上海蘇杭一帶,方言中都是有這個“作”字的。意指那些不安分守己、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熱愛折騰的女人。可以肯定不是褒義詞,但貶義又有些含混,不肯直截了當說明白了,留著給人自個兒琢磨反省的餘地。

  卓爾長大後,第一次得到這樣的評價,有幾分沾沾自喜。

  後來發現不對了,就問:為什麽不說男人“作”呢。

  沒人搭理她。

  卓爾又想:天下的男人任是怎樣地上躥下跳,怎樣一敗塗地又起死回生,都說那男人如何厲害如何富於創造,頂多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總沒有人說那男人“作”的。但女人若是略有幾分頑劣,男人隨口扔過來一句:你要作死啊!一罵就罵到了終點。可見男人之“作”自古以來天經地義,而女人的“作”才剛剛起了個頭兒啊。

  卓爾重新高興起來。卓爾一向都喜歡開頭。至於有沒有結尾,是不重要的。

  可如今究竟為什麽天底下突然就冒出了那麽多的“作”女呢?至少在卓爾的周圍舉目望去,春風一吹野草一大片綠。小A小B小C小D們,哪一個不是上天入地的主兒啊?比如像DD這樣,“作”到賠進去一千多萬,就連卓爾,也不能不認為她真的是有點“作”大發了。

  而現在DD真正需要的,其實不是酒也不是聚會,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DD怎麽才能度過此劫絕路逢生呢?

  卓爾突然重重地放下了杯子說,我有個提議——

  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趁著大夥兒腦子還好使,我想說,咱得合夥想想辦法,幫DD渡過難關。我有個法子你們看看行是不行?DD如今最打緊的,是得把那些親戚朋友投在股市上的錢,還有銀行利息,先還掉一部分。用什麽還?她要賣房子,房子賣不出去,錢就壓住了。我想呢,最實在的,就是咱們合夥把DD的房子買下來,你一萬我一萬的湊唄,也可以向社會募捐啊,有個一二百人,那房子的錢就有了。房子的產權是大家的,咱們就用那所大房子,辦一個婦女避難所,讓那些遭受家庭暴力離家出走、離了婚沒地方去、農村來的打工妹受了委屈的女人,都有個地兒躲躲風雨,等養好了傷再走。咱們這些房產擁有人呢,每到周末,就上那兒去當義工什麽的,大家輪流唄,就算周末度假吧,還可以辦一個離婚男人培訓班呀什麽的,弄好了說不定還會有經濟效益的。我想來想去,就這一招兒最管用了……

  立即有人嚷嚷說,那房子還得交物業管理費呢,買得起住不起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有人說婦聯才管這事兒,婦女避難所是你辦得了的嗎,到時候那麻煩可大了;有人說不行不行,你沒聽說有人利用別墅搞賣淫活動嗎,別弄誤會了到時候把咱給收容了……DD低下了頭一言不發,卓爾的聲音淹沒在餐廳一片喧囂的搖滾樂中,她的宏偉藍圖頃刻間被撕得支離破碎。

  阿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舉著一隻空杯子摟住了卓爾的肩膀。她說卓爾親愛的,我出兩萬怎麽樣?我把那座荒山還有那些狗和玉米都賣了,肯定不止兩萬了……不不,就是不知賣給誰去……

  實在不行,我隻好找個有錢人嫁了,就當是舍生取義吧。B小姐說。我一個人就把那房子買下了,省得大夥兒費事……

  要不,從明兒起,我改寫肥皂劇了,我決定墮落一把。C女士鄭重表態。問題在於這個生產過程太長,等我寫出來把錢拿到手,起碼得明年吧……

  錢到用時方恨少,看來這是絕對真理。酒過三巡,女人們醉眼朦矓卻是一籌莫展。阿不說那就接著喝唄,我就不信喝不出一個絕招來呢。

  四

  餐廳正中央低低的台子上閃過一道絢麗的金光,就像突然躥出了一隻金色的小豹子。一個穿著金線編織的短絲裙、綴滿金色珠片的小坎肩、金灰色長筒靴、一頭金發蓬鬆的姑娘開始唱歌。她彈著吉他邊唱邊跳,餐廳裏的顧客隨著她的舞蹈節奏,拍手擊掌地呼應著,發出高一聲低一陣的喝彩。有個光頭的男孩跳上台去,跟著她一起轉圈,台下的觀眾越發地興奮,站起來跺著腳高聲尖叫。有銳利的口哨聲衝上房頂,電吉他電貝斯架子鼓麵鼓鍵盤所有的聲音都被攪拌在一起,地麵發出輕微的震動,所有的人都像是醉了還是暈了——一個亞麻色頭發的高個兒老外,手舞足蹈地跳到了阿不麵前,伸出長長的胳膊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阿不站了起來,她一把扯去了薄毛衫,露出裏頭的彩條吊帶小背心,牽著他的手走到鄰桌,那是一張剛剛撤去杯盤清理幹淨的空桌子。阿不用手腕撐著桌子的邊緣,一撅臀就跳到了桌子上。

  阿不踩著音樂的節奏開始跳舞,笨重的木桌在她迷亂的舞步下發出吱吱哢哢的顫響。她隨心所欲地晃動著搖擺著四肢,好幾次踩著桌子的邊緣差一步就要掉下來,A小姐嚇得尖叫,阿不若無其事地對她做了一個飛吻,那個老外彎下身子去吻了阿不的鞋,阿不伸出手把鞋脫了甩得老遠。沒人能看懂她跳的究竟是什麽舞,但阿不神采飛揚每一根眉毛都在發光。

  卓爾看看表,表麵的指針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她猜好像是快11點了。她覺得小腹被太多的啤酒撐得發脹,便起身往洗手間走去。眼前有點模糊,她撞上了好幾個人,幾乎在大廳裏轉了整整兩圈兒,才算找到了地方。她在洗手間烘幹了手順便補了唇膏,身子一陣輕鬆,腦袋卻似乎越發眩暈了。她從原路走回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目不斜視,卻總是覺得臉上像是沾著什麽黏糊糊的東西,像影子一樣一直跟隨著她,當她飄然走過前台時,被一雙手攔住了。

  那是一個身著黑衣黑褲的年輕人,留著長長的黑發。他很有禮貌地說,小姐能請你跳個舞嗎?我已經等了很久了。卓爾斜睨他一眼,看不出他有什麽惡意。卓爾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是想跳舞的,隻不過沒有合適的舞伴罷了,於是粲然一笑說,好啊跳就跳吧。話音未落一踩點就開始動起來了。那個年輕人走上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腰,按著音樂的節奏像是要跳快三步。卓爾一向都是蹦的很少跳交誼舞,便覺得有些別扭。她不習慣被人帶領著,更不習慣那樣嚴格的節拍,剛跳了幾步,腳下就亂了。她勉強跟了一會兒,很快就不耐煩了,在手臂上使了點勁,想要把那人的舞步扳回來,那年輕人笑著說,小姐太主動了,我帶不動你。卓爾掙開了他的手要走,但一曲未了,走得灰溜溜倒又不甘心了,便索性自顧自地對著一麵牆跳起來。跳著跳著,眼光停留在牆上,腳步忽地停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她迷迷糊糊地看見了牆上那幅招貼畫,像是一本書的封麵:一個女孩親熱地挽著一個男人,一隻手伸在他的衣兜裏。畫麵上有一行大字:教你如何花光男人的錢。

  卓爾的腦袋一下子漲得大大的,心裏有一股邪火兒冒出來。她轉身衝著一個服務生招招手,說把你們經理給我叫來。一個馬臉經理出現了,問小姐什麽事。卓爾說請你把這幅東西拿下來,你以為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錢嗎?你看看那一桌女人,都是AA製自己埋單。經理一臉疑惑地分辯說,這是推銷書的廣告畫,關你什麽事兒?卓爾說當然關我的事啦,我是女人但我不花男人的錢。經理說那我管不著,這是飯館也不是你家,你說拿就拿呀,我不拿怎麽著?那麽多男人女人在這兒吃飯,誰也沒像你似的跟我較這個真兒……卓爾的嗓音一下高了,說你少廢話,讓你拿你就得拿,小心我找人把你的飯館砸了。經理漲紅了臉也嚷嚷起來:你是喝多了吧,你再胡鬧我就叫警察了……卓爾伸手去撕那張畫,經理把她的手按住了,卓爾想把他的手掰開,經理不讓掰,她就和經理扭到一塊兒去了,許多人散開去,許多人圍過來,卓爾看見阿不揮動著她裸露的胳膊閃亮登場,還有ABCD小姐們搖晃的裙擺,像一朵朵盛開的罌粟花,覆蓋了杯盤狼藉的餐桌……

  後來的情形,卓爾就記不清了。很多天以後,她仍然無法真實地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聽見了阿不同經理激烈的爭吵聲,聽見了小A小B小C小D的尖聲怪叫,然後是一聲巨響,像炸彈爆炸的聲音,玻璃的碎片如雨點紛紛墜落,餐廳黑色的大理石地麵灑滿了玻璃花透明的花瓣……

  卓爾在慌亂中四處尋找阿不的手,卻有一雙溫厚的大手一把將她拽住了。那雙手緊緊地牽著她,把她拽出了餐廳,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一輛停在門口的汽車裏。車子開動了,有清涼的風從車窗裏吹進來。車開出去好遠,卓爾睜開眼,腦子剛一清醒,警覺地想自己一定是被綁架了。趕緊轉過臉去看開車的人,隱隱約約,她覺得那人似乎在哪兒見過,卻想不起來了。那是一個中年男子,戴一副深色的寬邊眼鏡。

  那人開口說:鄭達磊。陶桃的朋友。想起來了嗎?

  他側過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落在卓爾臉上,卓爾忽然覺得臉上黏糊糊的,剛才那個影子又出現了。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在餐廳裏轉悠的那會兒,就是這道目光,一直尾隨著她來著。

  鄭總怎麽也會到這家餐館來呀?她用譏諷的口吻說。

  應酬。他回答。有的時候,客戶想去哪裏,我們是不便拒絕的。

  卓爾飛快地記起了第一次同他見麵時留下的壞印象,心裏好不惱恨。今天這一場意外風波,竟然被他撞了個正著,實在無趣得很。卓爾賭氣一聲不吭,一路上他也沒再說話。

  幸虧卓爾還沒醉得忘記自己住處的門牌號碼。她一路指點著鄭達磊往哪兒開怎麽拐,居然順利地到了望京。鄭達磊把她送到樓下,囑咐一句讓她明天別忘了到那家餐館門口去取自己的車,掉過頭就走了。很久以後,有一次鄭達磊與卓爾偶爾談起此事,鄭達磊淡淡地說,那天晚上當她步態微醉像一片樹葉飄過大廳,他就想起了這是陶桃的女朋友,他有責任不讓她酒後駕車回家。所以,玻璃飛起來的時候,他就趕緊把客戶提前送走了。

  卓爾明白鄭達磊平時是怎麽哄陶桃的了。

  幾天以後,阿不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她在那裏的見聞。她告訴卓爾,有什麽呀,吃窩頭還減肥呢,再就是做筆錄唄,我是這麽對警察說的:當時,我抓起一個小饅頭想往那幅畫上扔,因為那幅畫確實損害了女性形象。但我抓起的不是饅頭,而是一隻杯子。誰知那隻杯子在中途又拐了一個彎兒,奔著玻璃去了,我讓它回來它也不聽我的呀……

  阿不被罰了幾百塊錢作為打碎玻璃的賠償。她心甘情願地去送罰款,回來時路過“火焰山”,望見牆上的那幅招貼畫已經不見了。

  阿不給卓爾打電話說:賠得值!再拘留我一禮拜也不虧。

  就在阿不放回來的那一天,卓爾一激動,就對阿不說了南極的事,還有丟工作的事。阿不聽傻了眼,說下回無論如何得叫上她才好。緩過神兒,阿不問卓爾往下怎麽打算,卓爾說她也不知道。

  為了幫DD,惹出來這麽一場風波,DD和女性避難所的事,一時也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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