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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嗎

  一

  那天的晚餐,卓爾一直無精打采。桌上的客人,除了陶桃,她誰也不認識。

  她很快就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陶桃的這個新男友鄭達磊。

  就算卓爾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她不是已經對大家說過對不起了麽,他也用不著這麽擺譜兒,那一隻伸過來的手像蜻蜓點水,冷冷一碰就縮回去了,名片不遞也罷,卻連正眼都不看她。他很少吃菜,喝酒也隻是象征性地舉舉杯,隻是連續地抽煙。隔幾分鍾他麵前的手機就會響起來,有一次他站起來走到外麵去聽電話,卓爾發現他的個子好高肩膀奇寬,遇到門框便習慣性地彎腰;戴一副無框的眼鏡,那鏡片擦得透亮得就像沒有鏡片,露出後麵一雙深思熟慮的眼睛。他的臉型方正,鼻梁以及嘴唇處處棱角分明,寬大光潔的額頭上,幾道粗大的橫紋,在燈下給人一種曆盡滄桑和負載過重的感覺。他看上去不像個什麽老板倒像個政府官員,說是深沉吧,也不盡然,倒是有幾分陰沉;說是冷峻吧,也不準確,倒是有點傲慢。

  手機又響了。他拿起電話,對方說得挺長,哼哼呀呀的,才一小會兒,卓爾看出他已經明顯地不耐煩了。他終於打斷了她,叫了一個什麽名字,然後說這不關我的事你去找誰誰吧我正忙著呢就這樣!

  座中有個女人朝他嗲聲嗲氣地舉杯說:鄭總剛才那樣可不夠紳士啊,一句話不肯多說就把人打發了,你難道沒聽出來,那女孩對你有意思呢……

  鄭達磊冷著臉說:你難道沒聽出來,我對她沒有意思!

  陶桃臉上飛起一層嬌豔的紅暈。

  不好玩。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卓爾迅速在心裏判斷。一看就知道此人極不隨和,像他這種類型的老板,肯定頭腦清醒意誌堅強,決不會幾杯酒灌下去,就會心血來潮要給剛認識的女士,哪怕是女友的女友去南極捐款或是提供無償資助的。卓爾立即對他失去了興趣,連他究竟是個什麽公司的老板也懶得弄清楚了,要不因為他是陶桃的男朋友,卓爾肯定抬腿就走。

  隻是到晚餐快結束時,有人提起了京城下個月將要舉辦的一次國際車展,他的濃眉才倏然一挑,眼鏡片像兩盞車前的遠光燈,刷地亮起來。

  這一回,聽說要進來好多國際上最流行的新款車型,展覽中心剛開始預售票就排起了長隊。一位男士說,聽說展廳將要配備同聲傳譯係統,那是由世界跨國展覽公司主辦的。我看汽車雜誌上說,有一種德國大眾生產的“寶來”轎車,帶天窗、多功能顯示器、風眼大燈、有加熱功能的真皮座椅,是一種以駕駛者為產品開發核心的全新設計理念,價格也就和帕薩特差不多,也不知會不會參展……

  開始犯困的卓爾一下子精神了,耳朵也豎了起來。

  不過真的好車還得是奔馳,要不就是別克係列。在座的男人紛紛活躍起來。

  卓爾忍不住插嘴說:動不動就奔馳奔馳,真要想在北京城裏奔馳,還是小型車靈活,羚羊啦、賽歐啦,像隻小耗子哪兒都能鑽。不過嘛,真要有錢,本田雅閣我倒是首選。我喜歡小巧精致的車型,掉頭靈活。

  有人隨口問:幹嗎那麽在乎掉頭啊?

  卓爾說,遇到塞車,我好隨時掉頭改線重新擇路啊。

  那個叫鄭達磊的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卓爾在過了三十二歲生日那天起開始迷戀汽車,至今已有三年車史。京城逢有車展,卓爾的身體裏早早就加滿了汽油。但卓爾愛車,愛的不是機器,不是發動機功率儀表盤保險杠前燈後燈那些功能性零部件,卓爾偏愛汽車外形的款式和顏色,還有座套呀雜物盒茶杯支架呀那些零七八碎的小玩藝兒。卓爾開了三年車,座套已經更換過六次了,從夏季用的竹墊涼席珠簾,到冬天用的皮革混紡純毛座套,挨個試了個遍。卓爾還有一個絕招,能從偌大個停車場上無數輛轎車裏,一輛一輛地把每輛車車主的性別,不大離兒地一一指認出來。

  男人和女人喜歡的車,就是不一樣——卓爾的話多了起來:男人開的車,外殼上多一半總是落滿塵土,玻璃髒髒的,後座堆滿了各種東西。女人開的車,哪兒哪兒都是幹幹淨淨,座位上有漂亮的靠墊,座套的顏色鮮豔,駕駛台前麵,一定掛著可愛的小絨貓小布狗,還有香水盒香水瓶什麽的。如果是個有了孩子的女人,後座玻璃前的雜物架上,肯定堆滿了玩具娃娃,金發的黑發的漂亮的醜陋的排排坐,像個流動的商場貨架,一路開過去,街上的行人全都免費欣賞。

  陶桃插話說:這樣的車最容易被人追尾,讓後頭的車分散注意力,造成交通事故。那天我就看到一輛……

  有人打斷了陶桃的話,問卓爾怎樣打扮自己的車。

  卓爾隨口說:我的車裏全是布娃娃,至少有一百多個吧,除了我開車坐的地方以外全都是,人都以為我是娃娃工廠送貨的呢。

  那個晚餐接下來的時間裏,座上的男賓與卓爾找到了共同的話題,那裏頭裝滿了汽車信息,從奧迪到雪鐵龍,從勞斯萊斯到寶馬,從速度到耗油,從安全氣囊到未來的汽車衛星導航係統,酒店包廂變成了一輛高速行駛的超級轎車,越過了樓頂在空中呼嘯。

  而女主人陶桃,卻是一個沉默的乘客。陶桃一言不發,因為陶桃插不上話了。陶桃是銀行的部門經理,辦事用銀行的車,有司機。上下班有班車,節假日上街就叫出租車。陶桃說女人開車太緊張容易長白頭發,她不喜歡開車但熱愛坐車,所以卓爾有空兒時會拉著陶桃到處去逛,遠到京津高速公路邊去吃海鮮……

  鄭達磊的手機又響了,他聽了一會兒,放下電話對大夥兒說:對不起,剛出差回來,公司有點急事,我得去處理一下,失陪了。鄭達磊看了看表,對進門來送水果的服務生揮了揮手:小姐,埋單!然後又俯下身對陶桃說,讓她自己打車回家。簽完單後,他從衣帽架上拿起外套和公文包便匆匆走了。

  二

  卓爾當然不能讓陶桃獨自一人打車回家,她隻能說:陶桃我送你。

  你覺著怎麽樣啊?陶桃剛一坐進車裏,就迫不及待地問卓爾。

  什麽怎麽樣?卓爾故意裝傻。

  問你對鄭達磊的印象啊。陶桃嗔怪地說。

  你問我?不等於白問?你還不知道麽,我這人,對男人一向感覺錯位,不是麻木不仁就是自作多情。卓爾敷衍著。你自己看著好就行唄。

  卓爾的回答顯然很讓陶桃有些失望,輕聲加了一句:我不是早就在電話裏跟你說了麽,這幾年遇過那麽多人,就他真讓我動心了。

  卓爾盯著路前方的紅綠燈箭頭,過了左拐的大彎,突然問:

  噯陶桃,這個鄭達磊,真的很有錢麽?

  陶桃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他原來是搞技術的,後來下海創業,組建了這家公司,說是個總裁,其實也是給人打工。不過那家公司規模挺大,他好像還占有幹股,每年年薪加分紅,十幾萬總有吧。噯,我可不是看上他有錢,他吸引我的是魄力魅力和實力……

  卓爾嘻嘻一笑,蹦出一句話:

  陶桃,依你看,像我這樣的人,在哪兒才能弄到錢啊?比如,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兒繼承遺產什麽的……

  陶桃在卓爾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說:以前有那麽多機會,都被你糟蹋了,到手的錢也不識數,怎麽突然又喜歡上錢了?

  卓爾差一點就要把南極的事告訴陶桃了。終於忍了又忍,苦著臉說:是啊,我已打算痛改前非,重新認識金錢的價值。哪天你帶我到銀行去參觀參觀,看看天下究竟有多少錢在路上旅行。

  一路上卓爾胡亂瞎扯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把陶桃送到樓下,車子沒熄火,她看著陶桃餘言未盡地一步一回頭,慢慢走進黑暗的門洞。卓爾等著陶桃一步步爬上樓梯,望著五層樓上那個漆黑的小窗亮起來,然後,會有一隻柔軟的胳膊從窗口伸出來,朝她揮揮手。陶桃手指上的那枚珠戒在燈光中幽幽閃爍,像一隻掠過夜空的螢火蟲。

  每次她們都這樣告別。其實卓爾並不覺得有這樣的必要,但陶桃說她害怕。如果回來得晚,她必須要讓送她的朋友,親眼看到她開了燈上好了門鎖再離開,才會覺得安全。這個大都市裏的獨身女人,像大商場晚間打烊時的珠寶黃金櫃台那樣,把自己隔著玻璃一道道上鎖。

  但卓爾不。卓爾不害怕,卓爾練過幾天跆拳道,總希望能有機會露一手。

  卓爾把車小心掉了頭,猛地起動,一會兒就上了白頤路。

  都市的夜晚,似乎比白晝更明亮。金色的街燈橙黃的橋燈血紅的霓虹燈,像是有無數個太陽正在升起;家家窗口瀉出來的吊燈筒燈台燈溫柔的亮光,連月亮也不再有陰晴圓缺。車燈如流星雨橫著狂掃街市,銀白色的一條河,流著流著就流成了紅色。都市的夜空夜夜星光燦爛日月同輝。

  都市沒有黑夜。都市的女人被黑夜照亮。

  卓爾沒有像往常那樣打開車裏的音樂,她不想讓無論是快樂還是憂傷的音樂,給自己亂糟糟的思路添亂。鄭達磊臨走的時候,那道詢問的目光,從他的鏡片後麵透出來,越過了陶桃的頭頂,像一根根雨絲般的細針紮在卓爾臉上。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此刻仍留著那一陣犀利的散箭,涼颼颼劃過皮膚的感覺。

  一盞碩大的紅燈,如同一頭巨獸血紅的獨眼迎麵撲來,飛碟般發出炫目的光芒。卓爾急急刹車,她係在車前窗下的那隻小絨兔子,也搖擺著長長的耳朵,劇烈地晃動起來,在紅光的映襯下竟然像被剝了皮似的鮮血淋漓。剛才的飯桌上,卓爾逗那些人說自己車上有一車娃娃,其實,這隻獨一無二的小絨兔,才是她的最愛。

  她為什麽就不能把南極的事告訴陶桃呢?自她搬到望京去之後,她和陶桃的見麵少了許多。也許是由於鄭達磊的出現,前一段陶桃也沒工夫搭理卓爾了。但卓爾還是覺得,在她和陶桃之間,好像有一種比地麵距離更無法測量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把她們隔開。卓爾說不出那是什麽,她看不見它,隻能偶爾察覺到它,如同一條遊動的蛇,冷不丁從草叢中躥出來。

  卓爾忽然覺得怪對不住陶桃的,為著剛才在車裏,自己對陶桃急切的提問,表現得那樣漫不經心、不坦誠、不熱心和不夠意思。

  如今陶桃有了一個可心的男人,她本該為陶桃感到慶幸的。

  畢竟,她和陶桃有過那麽一段共同的漂泊歲月。就像蒼茫的大海中隨波逐流的兩個落水者,抓住了同一塊浮在水上的木板。她們彼此都已是衣衫襤褸,甚至赤身裸體,由於她們身體上最隱秘的部位都已暴露在對方麵前了,她們之間再沒有什麽可保留可難為情的。她們把手裏僅剩的一塊被海水泡漲了的餅幹,還有盛著最後一滴雨水的水壺,交到了對方手裏;她們用自己的長發披灑下的陰影,為對方遮擋陽光;用兩個人的雙腿做槳,合力在水上劃出一個個前進的漩渦。她們小心地避開鯊魚,繞過無人的荒島,一個睡去的時候,另一個數著天上的星星;一個餓昏了的時候,另一個輕輕地用歌聲喚醒她……終於她們的腳趾觸到了柔軟的沙灘,一隻手拽著另一隻手,她們爬上岸的時候,連頭發都纏結在一起了。

  那時她們比現在年輕。兩個年輕的單身女人,從兩個剛剛結束了的故事中走出來,正要走進後來的兩個故事中去——無論是鯊魚還是荒島,是風浪還是舢舨,都正好符合她們關於曆險的全部理想。

  紅燈消隱在黑幕中,窗前的小兔子忽然像是鑽進了草叢,閃著綠瑩瑩的眼睛回頭瞪著她。卓爾踩了一腳油門,剛想加速,卻發現自己並錯了線,這意味著她得從前麵的橋下繞一個大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

  三

  那一年,卓爾剛剛從加拿大回到北京,原先和劉博結婚時住的他父母的房子,是不能再去了;卓爾的父母都已先後去世,雖然弟弟卓越有房,但卓爾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獨立的空間。那時候中國的廣告業好像還沒有完全覺醒,卓爾拿著她在國外的那張工藝設計畢業證書四處求職,一時竟無人賞識。卓爾隻能用她有限的一點點錢,先租一處價格低廉的小房子,住下來再去找工作。有朋友給她介紹了地鐵沿線八角站附近的一套兩居室,與人合住,房租一人一半。

  急於安頓下來的卓爾,把她的全部家當——兩隻大箱子和一大堆紙箱,塞進了那套窄小的單元房門廳時,看見另一間屋嚴嚴實實地上著鎖,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起來問一聲,那個“同居”的房客,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卓爾走進了隻能容一人轉身的衛生間,在廁所蹲坑一側的洗手池上方,一眼望見了與那灰蒙斑駁的水泥牆極不相稱的一麵精致的鏡箱。打開鏡箱,裏麵的玻璃隔板上,有一瓶浴液、一瓶洗發露、一瓶摩絲,都是啟了封的,晃一晃,裏麵咣咣響,剩了不少。還有一把梳子,上麵沾著一根絲線一般長長的栗色頭發。

  是個女人。卓爾鬆了口氣。

  但卓爾入住後,一連半個月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個女人的蹤影。卓爾每天早早起床,搭早班地鐵進城,滿世界奔走去尋找合適的工作,回到住處早已天黑,身子累得散架,胡亂對付些方便麵包子什麽的,倒頭就睡。她是從廚房的垃圾桶裏,以及廚房外的陽台晾曬的衣物上,瑣瑣碎碎點點滴滴地熟識她的同屋的——

  比如說,“娃哈哈”酸奶的空盒、“燕窩蓮子八寶粥”的空罐、法國“卡泊尼深圳紅”葡萄酒的空瓶、“德芙”巧克力的包裝紙、“德利斯”火腿腸的塑料袋、“無錫排骨”的錫紙、新鮮的荔枝殼和柚子皮,還有吃剩的速凍餃子和餛飩,就連方便麵都是碗仔的,用完就扔了。那種碗仔的“辛拉麵”,卓爾從來舍不得買,卓爾吃的都是比較價廉物美的簡裝“康師傅”。有一次卓爾在廁所的塑料紙簍中,瞥見一種“絲網超薄護翼衛生巾”的包裝袋,那是最貴的牌子,像個吸血鬼,一個月就得被它吸去幾十塊錢。那些在陽台上濕淋淋滴水的乳罩內褲什麽的,卓爾本不想理會,但卓爾也得晾衣服,將那女人的東西往旁邊挪一挪,商標就蹦到眼裏了——“黛安芬”肉色蕾絲胸衣及底褲、“ESPRIT”名牌內衣。卓爾剛從資本主義國家回來,國內的名牌不甚了了,但“ESTEEIAUDER”也就是“雅斯蘭黛”這樣的國際化妝品名牌,還有“CHANEL”也就是夏奈兒這種國際名牌香水還是認識的。卓爾想自己是遇上個富婆了,人未見已是先聲奪人。再轉念一琢磨,覺得不大對頭,既是富婆,還用得著在這月租八百塊的舊房子裏,跟個陌生女人合住麽?京城什麽樣豪華氣派的高檔住宅,沒給富爺富婆們預備下呢?

  這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女人。卓爾覺得自己像一個拙劣的偵探,被迫窺視著同她不相幹的個人隱私。那個女人把自己瑣屑的垃圾一件件攤開來讓卓爾過目,令卓爾有些難堪。

  每天清晨,卓爾拎著那些垃圾袋去樓下倒,她是偵探兼清潔工了。

  有時卓爾故意晚些出門,希望能等到那女人起床。但那個女人似乎總是要等到她走了才會醒來,卓爾隻等到過一張紙條,請她把當月的房租四百塊錢留在桌上。那字兒是用碳素筆寫的,使卓爾意外的是那字跡居然中規中矩的十分秀氣。卓爾按照要求把錢留在桌上,覺得有點像毒品交易的方式。半夜時分,熟睡的卓爾偶爾會被房門上鑰匙轉動的響動吵醒,矇矓中,聽見高跟鞋嗒嗒的腳步,然後是衛生間長時間嘩嘩的流水聲。若是卓爾要上廁所,剛擰亮自己屋的燈開門出去,隻見長裙一閃,那女人的門已關上了。

  沒多久卓爾發現,比垃圾更難堪的,是聲音。

  這種建於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太不隔音,有一次,她似乎聽見了一個男人低沉的說話聲,就在貼著她床邊的那堵牆後麵嗡嗡嚶嚶,後來是女人嘻嘻的笑聲,再後來,女人長一聲短一聲的呻吟與哼哼,夾著男人粗重的鼻息……卓爾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女人的聲音最後變成了起伏的尖叫,竟然穿透了厚重的棉絮,在卓爾的耳膜上吱吱鑽孔。卓爾差點以為那個女人被謀殺了,但卓爾那時沒有手機無法報警,驚駭中,卻聽見那聲音戛然而止,過一會兒,傳來了嘰嘰咕咕的親密低語……

  卓爾恍然大悟,一陣臉紅心跳,竟有了類似偷兒的感覺。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踮著腳去衛生間洗漱,見那女人的房門依然緊閉,裏麵悄無聲息。

  卓爾終於見到那個隱身人般的同屋,是在一個星期後的下午。那段時間她正在同朋友們合夥賣書,就是通過關係從出版社批發一些最低價的工具書和典籍類的實用書籍,然後到一些大單位去賣,由於價格便宜,銷售量也算不錯。那天傍晚她辦完了事,正好就在蘋果園附近,便回去得早些,卻見昏暗的門廳顯得比往常亮了許多,原來是那扇緊閉的房門打開著,亮燦燦的斜陽如同一盞巨大的探照燈,從門那兒斜射過來。靠近窗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令卓爾十分驚訝的是,椅子旁邊的小桌上竟然堆滿了書——那個女人竟然趴在書堆裏寫著什麽。

  那女人站起身,在夕陽下背著光迎著她走過來。卓爾最先看到的是她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遮住了她多半個麵孔,一條雪青色碎花的無袖連衣長裙,使她修長的身材顯出幾分窈窕。她甩了甩頭發,在逆光下側過了半邊臉,臉上的皮膚在光的暗影下過於蒼白,卻如絲綢一般光潔柔滑;高挑的鼻梁和眉骨,有些像混血的女子;隻是深眼窩下那兩隻淺褐色的大眼睛,雖有幾分妖媚,卻掩不住疲倦和憂鬱的眼神。卓爾很快判斷出她並沒有化妝,那濕潤而鮮亮的嘴唇是天然豐滿的,細長的秀眉彎曲得恰到好處。她朝著卓爾走來,卓爾進一步看到了她豐滿的胸脯,用那種尖尖的胸衣罩杯箍著,誇張地突出了乳房的高度。她幾乎碰到了卓爾的肩膀,那麽無意的柔軟的一觸,一下子破壞了卓爾剛才的第一印象。

  卓爾一時很難判斷她的年齡——二十多歲人的眼睛是清澈而單純的,不似她的眼神那麽遊移滄桑;若是三十多歲,眼角無論如何也該有了年齡的細紋,皮膚不該像她那麽光滑細嫩。卓爾曾在國外見過的一些有錢的貴婦,把自己搞得像個瓷人兒似的真假難辨。卓爾遲疑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女人把兩張單據遞給她說:正好你回來了,這個月的水電煤氣費,一共74塊8毛,上個月我一個人住,是32塊3毛,我很少在家,除了洗澡也不用什麽水電。所以我想你應該多分擔一點,算你40塊整吧,怎麽樣?

  卓爾把單據接過來,把背包放下,伸手從裏頭找錢包掏錢。她打開錢包,然後愣在那裏。

  她的錢包裏一共隻有三十五塊零五毛錢。她想起來,離結賬發錢的日子還有六天。

  卓爾當然不是那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卓爾根本不覺得沒有錢有什麽不好。她沒好氣地對那女人說:先欠著行不行?你看我的錢包,這麽癟,還得吃飯呢。再過幾天吧,加上利息,我付你50塊,行嗎?

  那女人也愣了一下,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她說我的媽呀我還真沒見過這麽癟的錢包呢,你那兩年在國外都幹啥來著?行啦,五十就五十吧,你可別賴賬啊。順便問一句,你用了我的摩絲和發露沒有?卓爾從“我的媽呀”那熟悉的語氣聲調裏,聽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東北口音,還有鼻腔裏那種靠後發出的嘹亮的共鳴音,也是東北女人特有的。那個她幼年時曾經坐過雪爬犁的大荒原,忽然勾起了卓爾一種遙遠的親切感。差一點,卓爾就要問她從東北的什麽地方來。話到嘴邊,忽又想原來她同樣也窺視著我呢,她怎麽知道我曾在國外呆過?她抬起眼好奇地往那女人的屋子瞥了一眼,一隻小床上一條玫瑰紅的床單,玫瑰紅的枕頭,玫瑰紅的窗簾,使得她的房間像一座玫瑰花圃,一陣陣花氣襲人。桌上的書也碼放得整齊,若是同卓爾混亂的房間作個比較,她那種女人的溫雅與潔淨,真有點讓卓爾慚愧。

  那女人又說:以後你洗完澡,把地擦幹了,別弄得一地水進不去腳。廚房衛生間隔三差五地常收拾收拾,早晨走的時候關門別太重,我都是晚上的課,早上起得晚,別吵我。要是有人找我,就說你剛搬來什麽都不知道。

  卓爾心想我還兼保安和傳達室呐!有點欺人太甚了吧。我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嘛。晚上的課?是你給人上課還是你在聽課呀?

  卓爾不吭聲,徑自回屋關上了門。卓爾決定若是再有男人半夜在牆上“鑽孔”,等她掙到了錢,一定另找一個住處,房租哪怕貴點兒也不在乎。

  卓爾一周後付清了那五十塊錢,後來的幾個星期裏,卓爾和那個女人“聲音相聞、垃圾相見”,卻是老死不相往來。那個東北女人沒有再帶男人回來過夜,卓爾一時也沒有找到更便宜而又交通便利的住處,就那麽湊合著住了下去。有一次卓爾有急事,跟那女人借她的手機用,那女人竟然問她是打本市還是長途。如果後來不是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卓爾很難想象自己會和她這樣的人交往下去。

  卓爾的富康車駛入了高樓林立的望京小區,在樓下轉了好幾圈,才找到了一個窄窄的停車位。下車前,她照例拍了拍掛在擋風玻璃前的那隻小絨兔,對它說了聲晚安。雪白的小兔在銀色的路燈下,像月光下的一片雲彩,呈現出騰空飛翔的姿態。

  卓爾進一步認定,私家車當然是有性別的。

  四

  卓爾開門進屋,顧不上將旅遊鞋的鞋帶解開,硬是把兩隻腳活活掙了出來,一下甩得老遠,然後仰麵朝天地躺在了客廳中央的地毯上,長長地籲了口氣。

  她得先把自己徹底地放鬆一下。這個僅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再簡陋也是自己的窩,雖然她喜歡背著房子上路,但她的蝸牛殼也是需要睡覺的。

  小客廳的燈光從她頭頂上瀉下來,那是一隻紙質的白色大圓球,白天的時候,它像一隻五洲四海都被冰雪覆蓋的地球儀,隻等燈一亮,那些冰雪在光影的旋轉下一滴滴融化了,變成乳白色的奶油淌下來,把她包成了一根爽滑柔潤的雪糕。同這雪白的燈光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屋子裏的家具:兩把黑色的椅子、黑色的餐桌、黑色的電視櫃、黑色的電視、黑色的音箱、黑色的電腦、黑色的畫框,差一點兒,卓爾就把牆也塗成黑色了。臥房卻是全白的,白牆白床白櫃白床罩,點綴著一隻黑色的床燈。房間裏再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了,比如說那些時髦的鐵藝和玻璃磚裝飾物。

  搬家後,陶桃特地來參觀過。陶桃發表了三點觀後感:一,除了電腦外,幾乎全是偽劣產品;二,客廳是個黑夜,臥室像個病房,整個兒黑白顛倒;三,麵積太小隻容二人勉強過夜,將來若是有了孩子,得重新換房,分期付款得不償失,屬於投資失誤。

  卓爾問:孩子從哪裏來?真新鮮。

  陶桃說:孩子?孩子本來就在你身上呐。隻不過是由另一個男人,把他喚出來而已。我已經掐死了一個,你還想跟我似的?

  陶桃的聲音就在天花板下蕩來蕩去,隨著地球儀上融化的奶油,一滴滴淌下來,澆淋在卓爾的頭發上。卓爾覺得自己的手掌上沾滿了陶桃嘔吐的黏液,還有黑褐色的血塊,像被絞肉機絞碎的肉末,從鋒利的刀片下一團團擠出來……

  卓爾交了水電費後大約半個多月的一個深夜,卓爾躺在床上看書,正要迷糊入睡,聽見門廳裏有什麽東西重重地摔倒了,接著是微弱的呻吟,掙紮著往衛生間去了。後來卓爾聽見了從衛生間傳來的叫喊,是被撕裂或是被剜剮卻又極其壓抑的喊聲。卓爾什麽都來不及想,跳下床就拉開了衛生間的門,她看見那個女人的下身全是血,地上和她的睡衣上也都沾滿了血腥的汙物。卓爾跑回房間把自己所有的大小毛巾都翻出來為她止血擦身,再用吃奶的力氣把她抱回房間,那女人麵色蠟黃氣息奄奄,渾身都已被汗水濕透,喃喃說她快要死了,讓卓爾快把她送去醫院,現金在她的手袋裏。卓爾穿著睡衣跑到大街上攔出租車,塞給司機20塊錢讓他把那女人背到車裏,等到卓爾把她送進急診室,那女人已近昏迷。填寫病曆時,卓爾傻眼了,她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女人叫什麽名字。

  陶桃……陶瓷的陶,桃子的桃……那女人忽然睜開眼,異常清醒地說了一句。

  一個小時以後,當陶桃從手術室被推出來,卓爾才知道陶桃的病,是藥物流產引起的大出血。藥物流產的安全係數應是99%,而那個1%卻讓陶桃遇上了。

  卓爾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才與這個同居一室已久的女人正式相識。然後是護理、探視、接回去、再護理。卓爾去買紅糖雞蛋、買烏雞煲雞湯、買紅棗桂圓、買油鹽醬醋掛麵大米……卓爾像個小保姆似的忙裏忙外,那個月她賣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差點讓合夥人給開除了。

  陶桃這個名字,是和“流產”兩個字一同出場的。一個漂泊在京城的流產的單身女人陶桃,竟沒有一個男人出現在她床邊,更沒有一個人像西方的爆炸案發生後那樣,聲稱對此事負責。卓爾輕手輕腳地走進陶桃的房間,見她蒼白的麵孔像一朵被遺棄的白玫瑰,正在迅速枯萎凋零。卓爾握著陶桃的手,那手是冰涼而幹澀的,就像那枝白玫瑰的花莖,正在萎縮腐爛下去。卓爾覺得有點惡心,一種鄙視的、厭惡的感覺,像蒼蠅一樣在她頭頂上嗡嗡盤旋不去。她為陶桃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無奈;她無法扔下陶桃不管,任何一個女人若是處在她的情形下,也許都會這樣做的。沒有生育過甚至沒有機會流過產的卓爾,覺得自己像一個過路的遊俠,背著一個她無意中碰上的棄嬰,行走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沙漠上,卻不知前方何處才能找到水井。

  那個叫做陶桃的漂亮女人,此時她變得多麽醜陋嗬。往日瀑布一般的黑發散亂地蓬鬆著,枯草似的纏繞著黯淡的脖頸;玫瑰色的被單下,豐滿的胸脯塌陷下去,不會有乳汁從那裏流出來。那個曾經給予她歡愛的男人在哪裏呢?她究竟為什麽要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去做流產?曾有那麽一個小小的無辜的生命,悄悄地鑽進了那個溫暖的子宮,卻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母親,如此粗暴地強硬地驅逐出來了,變成了一堆血塊和肉渣……卓爾的鼻子酸了一下,喉嚨堵住了,喘不過氣來。黑色的沙漠無邊無際,沒有雲彩的天空中,連一隻禿鷲一隻老鷹都不見……卓爾回想起來,陶桃服藥後的最初兩天,本應是肚子疼痛最厲害也最難受的時候,而住在隔壁的卓爾,居然沒有聽到過她的一聲呻吟和歎息,陶桃始終就沒有央求過卓爾的任何幫助。她寧可一個人獨自挺著,一直熬到實在熬不下去了——女人的自尊和承受力竟然是如此巨大的麽?卓爾在那一瞬間不由對陶桃心生憐憫,心裏忽然湧上來一股溫暖的水流,就像人們所說的分娩後脹痛的乳房溢出了濃甜的乳汁一樣。那水流來得湍急洶湧,從深山裏的一眼暖泉中奔瀉出來,冒著霧狀的熱氣,一點點擴散開去,然後蓄積成一汪波光粼粼的池塘,將陶桃整個身子輕輕環抱。溫泉的清水浸潤著洗濯著陶桃的手腳,陶桃的臉上開始泛起了淡紅的血色,她的手指變得柔軟,她的眼睛重新有了亮澤,她的唇線一點一點滲出紅光最後勾出了嘴唇的形狀,當她把嘴唇張開的時候,卓爾知道她不會死了。

  躺在床上的陶桃很少說話,她總是閉著眼,說過一聲謝謝後再沒有任何表示,她從未向卓爾解釋過流產的原因,卓爾從她偶爾睜開的眼睛裏,能感覺到一種無從發泄的懊惱,倒好像是卓爾造成了她流產,或者是卓爾憑什麽知道了她流產。清醒後的陶桃對卓爾說的第一句話是:勞駕你把桌上的電話本兒和手機拿過來,給我那個學校打個電話請假,說等我闌尾炎手術恢複了,我會把課都補上的。

  卓爾就是在那一天,才知道陶桃在一所大學的金融專業念自費走讀生。這似乎比陶桃做人工流產更讓卓爾驚訝。

  卓爾終於原原本本地獲知有關陶桃的全部故事,是在稍遲些日子以後了。未等卓爾整理好她的驚訝,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得卓爾突然變成了陶桃仍在進行中的故事裏的一個不光彩的同謀。

  陶桃的“病”稍好了些,依舊每晚去學校聽課。那個晚上卓爾正在自己的小屋裏聽音樂,有人很重地捶門,卓爾隔著門問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找陶桃。卓爾又問那你是誰,那人說我是陶桃的老公。那種很特殊的廣東口音,在瞬間激活了卓爾的記憶,她想起那個半夜,隔著牆壁傳過來的男人的聲音。可是他如果真是陶桃的老公,陶桃流產的時候他幹嗎去了?再說陶桃從來也沒有說起過她有一個廣東老公啊。平日裏馬馬虎虎的卓爾,忽然記起陶桃第一次向她收水電費時的叮囑,頓時心生百倍警惕。卓爾是那種在大多數時候都處於鬆弛懈怠狀態,而一旦出現“敵情”便即刻大智大勇的人。卓爾衝著門縫大聲說:陶桃早就搬走了,你怎麽不知道?那男人說我給她手機打電話有半個月總關機,我找不到她了。卓爾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走吧。那男人還在門外磨蹭,卓爾把音響開到最大擋,對門外的苦苦哀求充耳不聞。

  那天晚上陶桃回來的時候,像是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在走廊裏弄出很大動靜。卓爾開門開燈,見門口堆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陶桃抱著一隻係著彩帶的金色巧克力盒,神色緊張地問卓爾,是不是有個廣東佬來過了。卓爾點頭:那人說是你老公。陶桃咬著嘴唇不說話。卓爾又說,我告訴他,你搬走啦不知道去了哪裏。陶桃的眼睛抬起來,巧克力盒掉在地上,她伸出胳膊環過卓爾的肩說:我的媽呀,沒想到你這麽機靈。

  那天晚上陶桃坐在她玫瑰色的床單上,給卓爾講了一個故事。其中的男主角,一個矮矮胖胖的私營企業老板,按月把她上學所需的學費和生活費打入牡丹卡,但他決不會一次支付超過她基本需求的錢數。他寧可每隔一段時間,從深圳飛到北京來一次,為女主人公購買各種高檔的衣物和食品,然後同她睡覺。她流產的孩子就是最近一次睡覺的產物。但她不想要那個孩子,因為她不想同那個人結婚。

  卓爾走神了,她想起了廚房的那些垃圾。

  卓爾把話咽了又咽,終於還是沒忍住:你不想同他結婚,幹嘛還用他的錢?

  陶桃理所當然地回答說:我得把學上完啊。

  故事講完已是深夜,卓爾的腦袋沉沉灌滿了糨糊。她似乎懂了陶桃,又好像更不懂。

  五

  卓爾終於懶懶地從地毯上爬起來,伸著懶腰到衛生間去洗澡。她在小小的浴缸裏放滿了水,倒上了泡泡浴粉,然後像一條光溜溜的魚一般滑了進去。她看見自己嬌小的身體,在水中白色的泡沫裏浮起來,隻露出浴缸尾部兩隻腳上十個半圓形的腳趾,像十隻排列整齊的小簸箕,在雲紗般的泡沫上隨波逐流。她把身體盡量放平了,深深吸了口氣,隨著身體的晃動,雪花飄飛的水波裏,有兩顆粉紅色的櫻桃,躲躲閃閃若隱若現;可惜托著那櫻桃的白色冰激淩圓球太小了,在水麵上幾乎看不到它們,隻有一叢黑色的水草,在泡沫中羞答答地時起時伏……卓爾的手從胸脯往腰下的大腿一一輕撫,溫水和泡沫的爽滑,帶給她一種漂流的快意,使她禁不住微微戰栗起來。

  “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屬於自己,所以一個女人當然有權支配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出售還是出租。”——那個晚上卓爾在感動和感慨中,對陶桃脫口而出這一番驚世駭俗的格言,令她自己也頗為驚訝。第二天早晨卓爾醒來時,才發現昨晚的宣言並不包括她自己。因為她並未親臨陶桃那樣的山窮水盡,她除了身體之外,還有許多東西可用,比如說,頭腦。

  陶桃為了躲避那個所謂的廣東老公,一連幾天借住在外沒有歸宿。那些價格不菲的食品在門外堆放了多日後終於一件件少下去最後不翼而飛,實在叫卓爾痛心。陶桃開始說服卓爾盡快搬家,她說兩個人繼續合住肯定能夠找到合適的房子。卓爾那些天的銷售正忙在關鍵時刻,她顯然尚未敏感到陶桃的建議背後,藏匿著更大的憂慮和隱患,所以抱著僥幸心理一天天拖延著,直到另一個男人在一天晚飯後突然出現。

  那是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像大多數東北男子那樣,嘴唇上方留著兩撇雜亂短粗的日本式八字胡須。他的麵目憔悴兩眼黯淡無神,穿一身皺巴巴的深色西服,拎一隻癟癟的灰皮包,破舊的黑皮鞋上落滿塵土。那時卓爾正好打開門去倒垃圾,守候在門邊的人影把卓爾嚇了一大跳。他用一口濃重的東北方言,小心翼翼地打聽陶桃是否住在這裏,又很快更正說陶桃的父母告訴他陶桃的地址所以肯定沒錯。有了上一次成功的經驗,卓爾不假思索地說這兒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她不認識這個叫陶桃的女人所以請他快些離開。

  那人又嘟囔著說了些什麽,終於期期艾艾地退去。卓爾沒有手機無法給陶桃打電話詢問,她想若是每隔兩周就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來找陶桃,那麽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但事實證明那天晚上卓爾犯了輕敵的錯誤,當深夜時分卓爾終於等到陶桃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撲在她懷裏的陶桃竟然麵如土色、滿臉是血,身上是泥,眼角青紫,半邊臉都腫起來了。陶桃不說話,跌跌撞撞走進房間翻箱倒櫃,然後拿著一遝用橡皮筋箍著的百元大鈔走出來遞給卓爾說:麻煩你把錢給樓下那個男人送去,剛才你見過他,不要認錯了。

  卓爾慌慌張張地衝到樓下,那個男人果然在拐角等著。他把錢胡亂數了數,塞進那隻灰皮包,把拉鏈小心拉好。臉上完全沒有了傍晚那種謙卑,小胡子惡狠狠地翹翹著,對卓爾說:你聽著,這不是敲詐,你報警也沒用。這錢是她欠我的,她害了我一輩子。她就是躲到天邊兒,欠我的情也得還上!

  那人消失在黑暗中,卓爾魂飛魄散,上樓時腿都軟了。

  那個深夜在卓爾的腦中留下了近於慘痛的記憶。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陶桃流淚,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而後涕淚滂沱,無聲地飲泣到小聲啜泣到激烈抽泣直到最後嚎啕大哭。陶桃撲在她玫瑰色的枕套上,淚水像山洪暴發一般傾瀉而下,把她美麗的玫瑰園衝出一片深坑與黑洞。卓爾擰了毛巾遞給陶桃,她發現陶桃的眼淚原來竟像苦膽一樣黏稠,它沉澱了陶桃三十多年咽下的全部苦水,然後從淚腺裏猛然突圍出來。

  那個晚上卓爾也哭了。她摟著陶桃說別哭了別哭了,自己卻放聲哭了起來。她哭是因為不知道陶桃為什麽而哭。淚水流進了卓爾嘴裏,從未似這般酸鹹苦澀。卓爾終於感覺到有一種叫做同情的東西,從她心的深處一滴滴分泌出來。

  過了幾天後,陶桃告訴卓爾在城南找到了新的住處。她們手忙腳亂地搬家,像一次不可告人的倉皇逃竄。新的住處牆皮一塊塊脫落,天花板滲漏著泛黃的水跡。但卓爾手舞足蹈充滿了曆險的亢奮,趁機將雜亂的家什一件件重新布局。有一刻她的耳邊突然響起前夫劉博的聲音,他說卓爾你真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卓爾覺得劉博那人其實優點挺多,比如這句評語,就具有某種預見性。

  搬到新居後的陶桃,與以前的冷漠傲慢判若兩人,她主動對卓爾說既然我住的是大些的房間,房租我出五百你出三百好了,她買來金紅色的水蜜桃碧綠的碭山梨總是同卓爾一人一份,下一碗餛飩也要分給卓爾一半。那個學期白天她開始在銀行實習,晚上若是有空,她會給卓爾講一些自己以前的事情,給卓爾人生道路上的種種盲區(主要是男女關係)填充許多實用的知識,並不斷糾正著卓爾的散漫和愚鈍。卓爾一步步走近陶桃,一天天看著陶桃把做女人的全套硬件和軟件,從南轅北轍的電子公司采購齊全,然後自行配置成為她最需要或是最適合她用的一台性能精良的微機。

  六

  卓爾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個倒黴的男人。陶桃從那所大學的金融專業畢業後,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順利進了一家銀行工作,幾年後當上了部門經理。陶桃很快幫卓爾物色了一份做保險業務員的工作,然後把自己所有的親朋關係都介紹給了卓爾,卓爾的保險業績因此很是出色。有一次陶桃天剛亮就來找卓爾,讓她趕緊到東北去一趟。陶桃的老家有人告訴她一個信息,說是嫩江地區自產的聯合收割機價格,比虎林一帶低了許多。她讓卓爾帶上所有的錢到嫩江去找一個人,預付30%的定金,買下了十幾台嶄新的康拜因。卓爾雇了十幾個司機,親自押著那個車隊,就像趕著一群步履沉重的大象,慢吞吞沿著公路爬行,一路風餐露宿晝夜兼程,終於趕在麥收前,把十幾台康拜因全部開到了虎林縣城。卓爾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場上的一群孩子嚇得四散而逃,以為野人從天而降。康拜因轉手出售,一家夥賺了十幾萬,而陶桃卻分文未取。她指點卓爾用這筆錢與人合夥投資,在一條公路邊上建了一個加油站,加油站建成後不久,高速公路擦邊而過,加油站轉手賣了高價,卓爾就像做夢一樣搖身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款婆。

  九十年代前半期,似乎所有的中國人都陷入了瘋狂掙錢的漩渦。卓爾發現錢這個東西原來是一種潛伏在人體內的病毒,到了適當的時機就會不可遏製地無限複製,進而全麵發作。卓爾內心的欲望被莫名其妙地激發起來,抱著她的錢罐漫天尋找著下蛋孵雞的機會,終於在一年後把那筆錢像滿天雞毛一樣拋灑得上天入地蹤影全無,最後帶著自己瘦得像苦瓜似的小臉,兩手空空地回到了陶桃身邊。

  卓爾事後回想,自從她掙得第一桶金之後,太忘乎所以自以為是了,後來所有的轉折關頭,她都沒有聽陶桃的指點勸告。但如今悔之已晚,金錢像隻小鳥,飛去不再飛回。陶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苦口婆心的訓導從深夜持續到淩晨。

  一開始卓爾還耐著性子聽,到了後半夜,便是忍無可忍:

  你明知我不會算賬,幹嗎讓我去冒這個風險?你有經商頭腦,你自己幹嘛不去,你要是下了海,不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何苦讓我去受這個罪啊……

  陶桃冷冷地看著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後來陶桃說了一番話,這番話讓卓爾至今刻骨銘心。卓爾發現自己從那天晚上開始才真正了解陶桃,盡管她覺得陶桃的說法可以算得上一種奇談怪論。

  陶桃說:這世上的事兒,我比你看得透徹,一個女人不能太優秀了,要是一不留神當了女強人,這輩子就沒好日子過了。遠的有那個希臘女船王什麽的,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愛的是她這個人還是她的錢。近的例子呢就不必多說了。我已經顛簸得太久了,一個女人是經不起幾年折騰的,我可不想把我這份好工作折騰沒了。你記住,女人的幸福跟男人是不一樣的,女人首先要有安全感,這是女人的生理特性決定的,人一旦違反自然規律肯定沒好結果,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至於你(陶桃欲言又止,但卓爾猜出了陶桃的意思,完全是出於禮貌,陶桃不好意思說像卓爾這樣不夠漂亮的女人,當然是要靠自己的),我原以為你有多能耐呢,拿得起放得下的,天生是個能折騰的主兒。看來,是我看走眼了,你必須得趕緊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呀。

  陶桃緊急製定了挽救卓爾的計劃,把一敗塗地的卓爾介紹去了一家跨國醫藥經銷公司做代表,也就是向京城的大小醫院推銷進口的西藥新產品,然後按銷售額分成,那一段時間卓爾收入頗豐,買車和買房的預付款就是那時候攢下的。但卓爾很快就對推銷厭惡之極,那時候廣告業已經如火如荼,她試著做了一些廣告設計竟然大受歡迎,不久後有一家新創辦的豪華女性時尚雜誌招聘美編,她去應聘,一舉擊退眾多對手,短短一年多便升任藝術總監的位置……陶桃曾因卓爾的“叛變”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那時候陶桃就該明白,她根本改變不了卓爾。

  你知道哪兒能弄到錢嗎?

  卓爾曾經有過很多很多錢,有錢的時候,整天得琢磨著讓錢下蛋,忒累得慌!

  你知道哪兒能弄到錢嗎?沒錢的時候,她才發現擁有幾根雞毛也是好的。

  卓爾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了。她打開了浴缸塞子放水,讓那些泡沫擁擠著從孔道中不情願地排出去,一邊用淋浴器的花灑馬馬虎虎衝了衝身體,飛快地把自己擦幹。她看見身上的紅櫻桃與潔白的冰激淩圓球,清晰地凸現出來,水草蓬鬆土地滋潤。“但你自己是吃不到它們的,你隻能體驗別人享用它、撫摸它的快感”。卓爾腦子裏閃過陶桃的語重心長的教誨,又想著老喬的錢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弄來,一頭紮進亂糟糟的床上,昏昏然睡去。

  七

  陶桃至今租住在一座舊民房五層上一套兩居室中,並不是陶桃買不起房,而是陶桃暫時不打算買房。對於未來的住房,她有長遠而縝密的考慮。

  她在窗口望著卓爾的白色富康車,像一隻脫兔猛地躥出去老遠,很快消失在稠密的車流裏,陶桃放下窗簾,在沙發上坐下來。

  她拿起電話撥了鄭達磊的手機號碼,傳來占線的忙音。

  她還不想睡。她覺得今天晚上的聚會,不像她事先想象的那麽開心。

  卓爾始終不肯說一句鄭達磊的好話,這種女人的小心眼兒,陶桃見得多了。女友之間的嫉妒,微妙得就像眼影的顏色,那是因為卓爾遇不上像鄭達磊這樣多金而又專情的男人。鄭達磊在晚餐上一言不發,顯然也是做給陶桃看的,他很懂得那個不要對女友的女友過於親密的戒律,這正是鄭達磊為人厚道處事謹慎的地方。可惜他總是那麽忙,大家還沒盡興就散了,真是讓人掃興……

  陶桃起身為自己衝了半杯咖啡,斜躺在沙發上。燈光朦朧,她依稀聞到,空氣中還浮遊著幾天前鄭達磊留下的氣息。那條雪白的長浴巾,是鄭達磊用過的,她任它按著原先的姿勢依舊搭在椅背上,那種毛茸茸的暖白色,像天上飄來的白雲,把她的記憶輕輕地覆蓋了……

  她看見了一條白色的冰河,從北方的雪原上蜿蜒穿過。冰排碎裂了,發出驚心動魄的吼聲。原野綠了,河水變得寬闊而清澈。草葉黃了,一行行大雁往南飛去。在河的盡頭有一個黑點,緩慢地往下遊駛來。那是一條半新不舊的客船,隻有在每年夏秋,才會十天半個月在小鎮碼頭上露一次頭。一個21歲的高個兒女孩從小鎮陡峭的河岸上走下來,拎著一隻人造革旅行袋,坐在河堤上等船。那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追上了她,拽著她的胳膊拉她回去。那男人說我不是已經為你離了婚麽,我不是已經讓你當上打字員了麽,我很快就會提拔到縣裏去了,我準能當上縣委辦公室主任人武部長啥的,你還想要什麽?你早已是我的人了,跟我回去結婚吧,咱好好過日子……她掙開了他的手,搖搖頭,朝著那艘越來越近的船走去。她知道若是錯過了夏末這最後一班船,冰封的河麵就會凍結她最後的希望。男人的淚流下來,像那條河一般湍急。男人說你還想要什麽你說,你想要臘月裏嫩江冰底下的重唇魚,我也能給你逮上來……她一隻腳跨上了搭在船舷上的木跳板,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啥也給不了我,因為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日後在這百裏地見不著人影的江窟窿裏刨魚,一開口說話就帶一股子大子味兒……

  那條河流到一個縣城,她在那裏換汽車,踏上了哈爾濱的江堤。鬆花江波濤洶湧,比故鄉的河寬闊氣派,但雪花飄起來的時候,封凍的江麵卻和老家的河沒什麽兩樣,把她所有的夢想都封存在厚厚的冰層下了。她在一個教授家當了幾個月保姆,掙夠了火車票錢,便坐上火車往那個沒有冰雪的南方去了。深圳的每一座高樓的窗口都在向她召喚,街上的車流喇叭聲聲,像海邊一艘艘的遠洋輪正在鳴笛起航。她在一家餐廳當服務員,所有的人都稱她為小姐,但小姐一個月的小費隻夠用來買衣服和廉價的化妝品。幾個月以後,一個矮個子的廣東男人出現了,他把她帶到了郊外一座三層樓的大房子。那房子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壁燈吊燈,每一個房間的牆上都包著大塊的錦緞,看起來就像一座餐館或是歌廳。那個男人看上去是真的喜歡上她了,他說北方的女人就像模特兒一樣,生出的孩子定是優良品種:鄉下的女人是矮腳雞,兩個矮子生來生去也隻能生出一棵矮腳黃楊木。她住在那所大房子裏,過了一年百無聊賴的日子,她聽不懂那個矮男人的話,聽懂了也沒有話可同他講。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結婚可以,你得送我去讀書。要不將來的孩子就像你一樣沒文化、要讀書就得去北京,你三天兩頭不讓我睡覺,我讀書怎麽讀得好,畢不了業到哪年哪月才能同你結婚?

  她終於坐飛機到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天空多大嗬,隻有在飛機上才能把世界一眼看遍;比起來,嫩江平原就隻是天空的一個角落了。飛機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個高度,坐過了飛機,才知道地上的人都像螞蟻一樣了;飛機是一種速度,在飛機上,你才知道青春的歲月沒有車輪可以追回。她從此再也離不開飛機了,在中國,也隻有從首都的機場,才能飛往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沒有人知道她最後是怎麽徹底擺脫了那兩個倒黴的男人。就連卓爾也不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談也罷。某些情況下,過錯是能用錢來抵消和賠付的。

  在多次更換過一個個有錢但沒文化、有文化但沒地位、有地位但沒錢的男朋友之後,陶桃終於如願迎來了三項指標均高於合格底線之上好大一截、這個有錢有文化也有一點地位的中年男人鄭達磊。

  她和他是在一筆銀行信貸業務中認識的。陶桃一把就抓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使得鄭達磊後來在他公司的融資拆借各種金融業務中,都會事先征求她的意見。他頻頻地約她喝茶吃飯,陶桃很快得知,鄭達磊幾年前就離了婚一直獨身單過,有一個女孩,已經送往英國讀高中等等,統統是利好消息。

  一個女人若是幹得不好,又怎能嫁得好呢?陶桃覺得那樣的女人真是愚蠢。但一個女人若是幹得太好,嫁給誰去呢?她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犯更愚蠢的錯誤。

  她又打了一次鄭達磊的手機,被告知暫時無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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