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乃孫叔敖下葬之吉時,墳壙就選擇在離宮江渚宮不遠處的江津湖畔。寅時末,靈柩起,從各處湧來數十萬民眾,將二十餘裏的路途塞得滿滿的,眾人皆白衣白帽,盤腿而坐,鼓盆哭而歌之:“皇天不佑兮天亦有私,奪我國寶兮民實可欺!令尹令尹兮丹心未泯,待民如子兮其九死不移。何乎朗如日月者兮壽不永,碩鼠盜民者而命無期?妖魔鬼怪,呔!毒蛇猛獸,呔!魑魅魍魎,呔!天罡地煞,呔!無傷我令尹!無阻我令尹!魂歸天庭兮得其所哉。吾心稍安!吾心稍安!”靈柩經過,總有人撫柩痛哭,使得護柩舉步維艱,足足行了四個時辰才到達江津湖畔。
湖水波推而浪湧,無語而嗚咽。湖畔綠樹掩映中,孫叔敖忠魂長眠於此。
孫叔敖逝去後,莊王雖然一如往昔勤勉於政,卻終日難展笑顏。一日,樊姬進景陽宮稟報道:“優孟欲為大王獻演百戲,願我王一觀。”
原來那一日優孟出得郢都城,前往紀山探訪舊友回還,在崎嶇的山路上,遇到一個打柴漢子。時令已是初秋,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那漢子卻還是一身短打扮,頭挽巾幘,身著襤褸褐衣,赤著腿脛,腳穿草鞋,挑著一擔沉甸甸的木柴,弓腰馱背,走得十分吃力。優孟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竟是孫叔敖之子孫安,便上前約他在路旁歇息一會兒。
“公子何至於此呀?”剛一坐下,優孟便如此問道。
“先生見笑了。因家貧無以度日,故打柴鬻之,買些糧食熬粥。”孫安老老實實地答道。
優孟驚異地問道:“令尹之家,高官府第,何至貧困如此?”
“先生有所不知,先父雖然俸祿甚豐,然悉數用之於民了。當初建期思芍陂渠,已經掏空了我家家底;郢郊興修水利時請的五位專才,亦由先父付給薪俸。另外,依先父遺願,半月前為孫歸生尋下一門親事,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不瞞先生,如今家裏雖小有餘錢,卻是給東門柳養老送終的,萬萬不可動。不打柴,豈不是揭不開釜了麽?先父臨終前還叮囑小人,說尚欠先生十兩銀,小人哪怕鬻府賣屋,也會還與先生,隻是尚請先生再等待一些時日。”
優孟聽罷,默然良久,輕輕拭去淚痕,道:“公子所言那點兒錢,在下無論如何也不會要。天色不早了,公子請回吧。”
回郢都後,優孟竟夜輾轉難眠,便開始演習孫叔敖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盡皆模仿,一月有餘便形神畢肖。於是他找到宮宰胥隗,稟報樊姬。樊姬一聽奏稟,不由得大喜,覺得可以聊解大王思念孫卿之苦,遂安排獻演時日。
天色向晚,莊王草草用過夕餐,由樊姬陪同,來到優人坊觀看百戲。優人坊裏燈光如晝,莊王坐在錦緞墊上,便見燈光一暗,孫叔敖從側旁上場,道:“製國有常,利民為本。故為國者,得民則治,失民則亂。我大王愛民若子,扶天下之危,故據天下之安;除天下之憂,故享天下之樂……”
“孫卿孫卿!”莊王忘形地大叫道,“賢卿叫寡人想得好苦哇!”說話時已奔向前去,一把將孫叔敖抱住,熱淚盈眶地道:“自今而後,寡人不許賢卿再離去了。寡人江山社稷不能沒有賢卿輔佐!楚國黎庶不能沒有賢卿恤憫!”那番激動與欣喜自不待言。
孫叔敖懇切地說道:“臣感念大王對臣的眷顧之恩,然還朝重為令尹之事,尚須回府與拙荊商議才好。”莊王催促道:“卿快去吧。”孫叔敖道:“臣遵旨!”下場有頃,孫叔敖又來到莊王麵前。莊王急切地問道:“愛卿之妻如何說的?”孫叔敖兩手一攤,為難地說道:“她道不可。在微臣再三勸說之下,她鬆了口,道:‘為官可,隻是從今而後不得為清官。’這就為難微臣了。不為清官,勢必盤剝百姓,而盤剝百姓,微臣於心不忍,故而這官微臣不做也罷。”
莊王死死攥住孫叔敖不放。優孟隻得脫去戲服,露出真麵目來。他跪到莊王麵前叩頭謝罪,道:“小臣死罪。小臣見我王思令尹心切,故扮之。”
莊王這才如夢方醒,知道自己太沉溺於思賢之中了,亦知優孟一片好心,遂道:“你無罪,請起吧。”
優孟卻不肯起來,說道:“微臣尚有一事須奏明大王。”
“但講無妨,寡人與娘娘一並聽之。”
優孟斂容言道:“臣前些時偶遇先令尹之子孫安披褐負薪,入山砍柴,換錢度日,方知其困苦若處水火。其父雖曾為令尹,位高而權重,然一錢不入私門,朗如日月,清如水鏡,故而窮困如是。”
莊王麵容淒惻,深思有頃道:“寡人知之矣。”
次日早朝,莊王未按朝議大事之序,頭一樁便是傳旨宣孫安上殿。孫安褐衣草履,匆匆進得殿來,於丹墀下拜見莊王。莊王一見,心裏分外淒楚,急切地說道:“寡人封你為工尹之職,你不必推脫了。”
孫安再拜而辭道:“謝大王齊天大恩。然家父有遺言,小民才疏學淺,不堪此重任。”
莊王道:“寡人與你選配工正、工左與少工左,皆為能吏,可以襄助。”
孫安仍是堅辭不受,道:“大王,先父在世時曾道:‘枳棘之林,無梁棟之質;涓流之水,無洪波之勢,汝之謂也。’又囑小人道:‘不才者進,則有才之路塞。’故小人不得受大王授職之恩。不然,有負先父之囑,日後地下哪有顏麵見先父?”其實孫安心裏尚有一層深意未曾言明。蓋楚國封邑與他國不同,封地二世而斬,三代不得世襲;如屬墾荒之地,則可永續傳承。孫安已與母親商定,決計退歸草莽,躬耕壟畝,卻怕後世子孫貪圖安逸,二世之後則淪為無地之民,得一蠻荒之地,世代皆可開墾,與世無爭,可保子孫溫飽。
莊王萬般無奈,道:“國中膏腴之地任你挑選,封賞於你,可乎?”
“如若大王封地於小民,小民隻要寢丘之地。”
莊王驚異地道:“那兒荒涼貧瘠,要之何用?”
“先父遺命,不是此地不受。先父誡小民當習於艱苦,不忘楚國先君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創業之艱,故小民願受此地。”
莊王無可奈何地應允道:“寡人準汝之請。”
孫安歸府,向母親稟明了一切。孫夫人令業已有了妻室的孫歸生不必同行,慮及東門柳年事已高,不宜長途奔波,遂為其覓一奴仆,好生照料,並留下家中所有積蓄,以為養老送終之用。安頓好一切,一家三口決定三日後就啟程赴寢丘。
兩行疏柳,數點寒鴉,一絲晨曦中,載著一家三口的棧車,向北漸行漸遠,慢慢地隱於青山綠水之中,不見了蹤影。
後人作歌曰《忼慷歌》,單道孫叔敖之廉與為官之道:
貪吏而不可為而可為,廉吏而可為而不可為。
貪吏而不可為者,當時有汙名;
而可為者,子孫以家成。
廉吏而可為者,當時有清名;
而不可為者,子孫困窮被褐而負薪。
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貧。
獨不見楚相孫叔敖,廉潔不受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