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空,劍戟映日,扈從簇擁著莊王的車駕緩緩而行。莊王頭戴切雲冠,身穿金黃色博袍,腰掛錯金鑲銀的陸離劍,憑軾站在皇輿上,顯得端莊威重。太傅虞丘、右尹公子側、大夫屈巫等緊隨其後。
“大王,微臣以為,華延宮築成之後,必將令中原諸國側目而視。”屈巫策馬向前,興奮地對莊王說道。太傅虞丘也捋捋被風吹散的長髯,笑聲朗朗地接過話頭:“如今漢陽諸姬、陳、蔡諸國皆臣服於我雄楚,不時遣使到朝覲。華延宮建成,大王便可於其中接待他們。他們懾服於我國鼎興之象,離分之心定將泯然!”
眾人說的華延宮就是莊王欲興建的行宮。原來諸多大臣紛紛進言,莊王遂生出了修築行宮的想法。經過一番踏勘,莊王決定把行宮修建在與鄖國接壤處的官道旁,這裏地勢高而平坦,四通八達,莊王十分滿意。
踏勘歸來的莊王興致高漲,與大臣們朗聲說笑。郢都已經在眼前了,突然皇輿前驅八匹健馬中的棗騮馬猛地長嘯一聲,前蹄騰空而起,緊跟著有人喝道:“何人在此?”侍衛們刷地抽出刀劍。俄頃,侍衛們從樹叢裏搜出一匹牡馬、一乘棧車,主人竟是已被廢黜的孫叔敖。
“大膽孫叔敖,你躲在這兒,意欲何為?你那馬兒差點驚了大王的車駕!大王如若有個好歹,你擔當得起嗎?”大夫屈巫橫眉立眼地怒叱道。
孫叔敖望著屈巫,不卑不亢地說道:“大人不必像審問賊人一樣。我到郊外去了一趟,想回城裏,不期與大王車駕相遇,暫避一時而已。”
“哼,花言巧語!你就是圖謀不軌!”
公子側說道:“孫大人,你平時裏忙於國事,備嚐辛苦,現在不在府裏好好歇息,跑到郊外有何公幹哪?是關心令尊生前的采邑,還是為了別的什麽事呀?”
孫叔敖朝公子側揖了一揖道:“卑職犯有死罪,謝大王不殺之隆恩,尚食著大王的俸祿,總不能前庭走到後院、後院踱到前庭地消磨時光吧?”
虞丘撫髯笑道:“這麽說,大人是為君王分憂去了?”
“為君王分憂是分內的事,可惜我沒有能力辦什麽大事,隻是隨便走走而已。譬如《仆區法》不行者不在少數,太傅當比罪臣知道的多。有道是,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朝中大臣當為民作則才是呀。還有公孫小嬋,太傅當初說很快就會讓其回家,不知為何直到今日她才得以與家人團聚?”
虞丘臉上抽搐了一下,正待回答,屈巫不耐煩地說道:“太傅,跟他囉唆什麽?趕緊隨大王回朝,好好謀劃華延行宮吧。”
莊王營造行宮一事,孫叔敖早有耳聞,心下甚急,卻苦於難見聖駕,現在有這樣的機會,他豈肯放過?他撲通一聲跪到莊王車前道:“大王,罪臣得睹天顏,願將胸中之鄙誠呈於我王,願我王開張聖聽。大王擬建行宮,臣以為大為不妥。我楚連年征戰,如今隻有三年之蓄,起造奢華行宮,非國力之所逮。況中原各國懷有虎狼之心,必欲吞並他國而後快。一代霸主齊桓公歿後,晉君代之,爭鄭賂宋,紛往不斷,何也?欲結盟以對付我楚也。外有強敵而內蓄不足,怎麽可以勞民動眾而大興土木呢?望我王三思!”孫叔敖說到動情處,竟熱淚盈眶。
莊王圓睜雙眼,神情肅然,良久,猛喝一聲:“起駕!”乘馭啪啪幾鞭,皇輿疾驅而去。
“大王,這個孫叔敖太不識時務了,蠱惑人心,聳人聽聞,妄圖阻撓聖意,臣等聽著都恨得牙根癢癢的。”屈巫讓軒車緊跟著莊王的皇輿,絮絮地說,“他搞什麽肅清吏治,推行《仆區法》,都是借以清除異己,搞得眾朝臣威信全無,他好樹朋黨以營私……”
虞丘畢竟是老臣,久與莊王周旋,揣摸得到莊王的心思。聽了屈巫的話,他急忙大聲咳嗽,以製止屈巫繼續說下去。果然莊王睥睨一下屈巫道:“此事不必再言了。寡人已經說過,孫叔敖雖然有欺君之罪,然其所推行的一應措施,卻於朝廷社稷有百利而無一害。怎可因人廢事?”
屈巫不得不違心地說道:“大王聖明,臣不該胡說。”他原以為趁此機會,可以廢除那些與朝廷勳貴過不去的勞什子,哪知莊王廢人不廢言,仍舊把那一套當成治國之圭臬。屈巫對虞丘的老奸巨猾也極為不滿,恨他連邊鼓都不敲一下。
王駕繼續前行。快到王城茅門時,箴尹鬥更生乘著軒車匆匆趕來,老遠就高聲喊道:“大王!臣有緊要事啟奏!”
“隨寡人進殿吧!”
大臣們隨著莊王來到路寢,按官秩大小或脫履升堂,或席地而坐,或立於東階之下。
“眾位愛卿,要奏的事情就一一奏來吧。”莊王顏色悅然地道,“這兒是內朝,眾位愛卿隨意點好。”此言一出,眾臣僚頓時鬆懈下來。
大夫申叔時跽身而跪道:“大王,微臣有要事要奏聞我王,願我王聽之察之,頒詔而改!”
“嗬!卿盡管道來,寡人願聞其詳。”
“啟奏大王,自推行大錢以來,市廛蕭條,小商小販歇業罷市,然巨賈富商長袖善舞,國中賦稅銳減一半。長此以往,高府何以充盈?一旦遭遇大事,如何應付?”申叔時說得如激流奔瀉,憂國之情溢於言表。
“寡人不是已準孫叔敖所奏,恢複原來的小錢麽?”
“國人少有信服,加以富商巨賈從中作梗,哪能即刻見效?”
“那麽孫叔敖他有何主意?”
“臣不知。”
“大王!”箴尹鬥更生奏道,“臣所奏,正為孫叔敖孫大人蒙冤之事。”
莊王頓時沉下臉來,問道:“他有何冤?”
“孫大人有奇天大冤!”鬥更生再拜道,“大王定他欺君之罪,因為他竟然想將大王射殺的奇獸占為己有……”
莊王恨恨地說道:“藐視寡人,無君無父,難道不該定他的罪嗎?”
“大王隻是革了他的職,太過仁慈了。按律條應該梟首示眾。”屈巫憤憤不平地插言道。
鬥更生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旋即對莊王說道:“大王,孫叔敖是個奉君父為天的良吏。他奪射獸之奇功,皆因願替大王擔當大禍呀!當時臣亦不解,眾目睽睽之下,他怎敢將大王刺殺的怪獸硬說成是自己的功勞?現在謎團總算解開了!”
莊王道:“你越說越離奇了,這與擔當大禍又有什麽關係?”
鬥更生道:“還是請伍大人奏明吧!”
伍舉不慌不忙地出班奏道:“大王,臣請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的左史和卜尹細細查找曆代典籍,弄清楚了那隻怪獸的名目。那怪獸叫做隨兕。”
“那又怎麽樣?”莊王已經感到內中定有什麽文章。
“據《檮杌》記載,此獸乃凶獸,是天地間的不祥之物,奪其命者,必暴病身亡。孫叔敖願意替大王擔禍,才不得已而為之。”
“伍大人,天下有這等奇事嗎?”屈巫嗤之以鼻,“蒙騙君王同樣是死罪!”
左尹公子嬰齊也忍不住道:“伍大人,萬萬不可編造故事,以開脫孫叔敖的罪行!”
伍舉被激怒了,道:“我願拿身家性命擔保!”少頃,他又言道:“臣觀令尹,上交不諂,下交不瀆,不為威惕,不泄人言,爵高而憂深,是賢良之臣。他明法度,除積弊,勸農桑,實府庫,上可對日月,中可興社稷,下可悅黎民。他豈能做出這種無君無父的事來?其中定有緣由,望大王查核!”
莊王心裏已然明了,卻想多聽幾個人的意見,遂問虞丘道:“虞卿,依你之見呢?”
“臣孤陋寡聞,這等離奇之事,還是第一次聽說。臣不敢妄言。”虞丘長袖撲地,三拜而止,“射殺怪獸必暴病身亡,似乎有些聳人聽聞。孫大人貪冒那怪獸為己所殺,怎麽至今都毫發無損呢?大王聖明,還請大王明斷。”
鬥更生朗聲答道:“其心善,天必佑之,故而無災咎!”
屈巫輕哼一聲,心裏暗罵虞丘道:“老東西!老滑頭!你就是不肯說有人為孫某人開脫,是何居心?”正待開言,申叔時高聲奏道:“知臣者莫若君也。孫叔敖是何等樣的人,大王自然比眾人清楚。他尊崇君父,從沒有僭越之舉,卻在大王狩獵之時做出那等欺君之事,當時臣想必有原因,現在終真相大白了!”
“臣願給大王講述孫大人的一個故事。”伍舉言辭激越地說道,“孫大人還在垂髫之時,見到一條雙頭蛇,立刻將它打死深埋。其母知道後,問他為何將蛇打死。他說:聽說見到雙頭蛇者必死無疑,所以要將它打死深埋,免得再讓別人看到。其母大為感動,說道:‘我兒心地良善,天必佑之!’他幼時就有這等善良之心,將射殺怪獸據為己功亦是同理!”
申叔時接言道:“臣查明此事後曾詢問孫大人:‘這事已經昭然若揭了,但下官還有一事不明,大人為何當時不對大王說到明處呢?’孫大人沉默良久道:‘既然此事已經昭彰於世,我也不必隱瞞了。史誡曰:勿泄也,泄則不靈。是以我不可將此事說到明處。’大王,孫大人之肝膽日月可鑒!”
莊王聽得動容摧心,又想起自己為東宮太子時隨太傅冉伯聃到孫府,太傅贈玉劍於孫叔敖的一幕,自然確信不疑了。
屈巫眼看情勢逆轉,慌不擇言地喊道:“大王,大王,千萬別被他們編造的謊話蒙蔽住了……”
“住口!此事不準再議。”莊王一拍幾案,衝身而起道,“霧靄消散,寡人心內如日之燭照也!”
話說莊王采納孫叔敖的奏議,頒詔恢複使用小錢,巨賈富商卻從中作祟,黎庶皆半信半疑,是以坊市仍舊十分冷清。
這一日,王城北麵不遠的蒲胥之市出了件稀罕事兒:入口處擺了一長溜門扉搭成的攤子,上麵擺滿了絹、羅、紗等光鮮耀眼的絲織品和布品。攤前有三四個人在忙活,其中身量最高者最顯眼。這人青衣灰裳,吆喝得很是懇切:“眾位,眾位,這兒的絹緞布疋最是便宜,專收小一貝錢,不要大錢!一朋錢即可挑選一件!賣完即撤攤回家,過時不候!”
這人就是孫叔敖,旁邊忙活的是東門柳和孫歸生。為做這樁“買賣”,孫叔敖費了不少心。他先是說服夫人,將朝廷發放的俸祿與莊王的賞賜全都拿出來。夫人很憂心,因為孫叔敖已被罷黜,倘一朝被迫離開郢都,分文不存,何以安家?況且老母臥病在床,看病吃藥亦需銀兩。孫叔敖說:“俸祿等物本是朝廷的,現在朝廷遇難,作為臣民怎能坐視不管呢?為君父分憂解難,才是人臣本分。你我身子骨尚好,即使回到期思,辛苦一些仍可果腹。母親的病久不見好,也隻能多在侍奉上盡些孝心了。”
夫人不甘,企圖說服孫叔敖:“老爺,你一直憂心期思之地的旱情,留些錢用於治旱豈不更好麽?”但孫叔敖主意已定,絲毫不肯放鬆:“夫人,凡事均有輕重緩急。旱情肯定得治,那是我孫叔敖的一塊心病,治理好了就能讓百姓豐衣足食,能給咱楚國增加不少賦稅。但當務之急卻是恢複小錢。如果無法取信於民,那麽何以致天下之民,又何以聚天下之貨?國家到哪裏收賦稅,民又何以富足起來呢?這些道理,夫人不至於不知吧!”話已至此,夫人隻能答應。
長街上,孫叔敖一番吆喝,攤位前頓時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眾:“這兒真的隻收小錢,不收大錢嗎?”“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專收小錢不收大錢——小錢不是廢了麽,那你圖個什麽呢?”“價錢這麽便宜,別是設了圈套叫我們鑽吧?”
眾人隻是吵吵嚷嚷,議論得歡騰,並不敢出手買貨。孫叔敖思量著如何叫眾人相信,一抬眼發現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真是太巧了,是那個八家子莊的公孫越。
孫叔敖從衣袋裏摸出一朋有餘的小一貝錢交給孫歸生,又附耳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孫歸生會意,跑過去拉住公孫越,交代了一番。公孫越這才知道,原來這個跟自己打過幾次交道的人,竟是官居一品的令尹大人!他懊惱自己太愚鈍,怎麽就識不了青天大老爺呢?既然孫大人有囑,他哪能不悅然而行呢?公孫越旋即擠進人群,大聲說道:“我剛好有一朋小錢,就挑一件吧。”說著,他挑了一塊素色錦緞。付錢時他驚叫道:“哎呀,這不是當朝令尹孫大人麽?”說完轉身衝著人群高呼道:“啊呀,蒼天保佑,令尹家做生意專收小錢!這就是說,小錢真恢複了!小錢又能用了!”
公孫越將錦緞披到身上沿街奔跑,邊跑邊喊:“令尹家賣綾羅綢緞,專收小錢囉!快看看,我肩上的錦緞就是用小錢買的!”經他這麽一喊,整條街巷都轟動了,連路過的行人都奔跑過來,擠到孫叔敖的攤位前看。霎時,攤位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
孫叔敖等人一邊賣布疋,一邊大聲道:“諸位,朝廷已經頒詔多時,恢複小錢並非兒戲。大王敬事而信,百姓所善則行之,所惡則改之。大王已知曉百姓使用大錢不便,已頒詔複用小錢,你們不必疑慮!”
此時路邊一株遒勁蒼翠的槐樹上有人喊道:“諸位別聽他的!他哪是什麽令尹?他早就被大王革職了。他是想將大王賞賜給他的綾羅綢緞變賣了,還鄉過太平日子!”眾人愕然,一齊抬頭望去,隻見樹上一個黑影隻一躥,就跳到了附近的屋脊上,很快不見了蹤影。
“老爺,這人影好像虞太傅的門客。”東門柳忍不住輕聲對孫叔敖嘀咕道。
“無憑無據的,不得妄說!”孫叔敖略帶訓斥地叮囑老家人。
眾人轟地嚷道:“原來如此!”“早有人說這是圈套,等著我們往裏鑽,果然不假!”
眾人正要作鳥獸散,有一個著錦穿緞的客人踱過來,開始細看綢緞等物。忽然他眼睛一亮,拿起一塊雙鳳對龍繡花錦緞。那塊錦緞底子是豆青色的,上麵的龍鳳栩栩如生,仿佛就要騰躍而去。那人愛不釋手地摩挲著,但是不說買,也不說不買。孫叔敖正忙於他事,沒有覺察到有什麽不妥,孫歸生卻甚感詫異,問道:“這位客官,你倒是買不買呀?”
那人抬起頭來笑著說道:“我忘帶小錢出來了,如之奈何?可賒欠麽?”孫叔敖覺得這聲音好熟悉,抬頭一看,驚訝地叫道:“申大人,原來是你!”
申叔時笑吟吟地高聲說道:“大人,你看看究竟是誰來了?”話音剛落,人群外就響起一個高亢的聲音:“孫卿!寡人不明,險些冤屈了忠良之臣。快隨寡人還朝,複職令尹!”
圍觀的人眾一時驚呆了:寡人?那這個人是……但見眼前之人頭戴獬豸冠,身穿五彩博袍,腰佩鑲玉錯金長劍,被幾位大官樣的人物簇擁著。
來人正是楚莊王。在箴尹鬥更生、大夫申叔時、伍舉等人的陪同下,他專門到孫府接孫叔敖還朝複職,得知孫叔敖正在當街賣布疋,就一路尋了來。在人群外圍,他看得明白、聽得清楚、悟得透徹:“好一個賢良之臣,寡人罷黜了他,他卻毫無怨言,仍在為寡人分憂解難。難得!難得!”
孫叔敖見得莊王,提衣就要跪下。莊王上前一步攙住他:“愛卿,快跟寡人還朝去,令尹之職非你莫屬。寡人向你賠罪,寡人不能沒有賢卿的輔佐!”
孫叔敖哽咽道:“大王,臣有幸遇到天下無二之明君。臣不該搶冒大王之功……”
“賢卿忠君勇發,不計己之禍福,寡人已然明了!”
申叔時朗聲提醒孫叔敖道:“孫大人,大王複你令尹之職,還不趕快謝恩!”孫叔敖急欲跪地,莊王連連擺手道:“賢卿快免了吧。”繼而撫髭大笑道:“寡人今日複得卿,猶魚得水!”
“大王,容臣將手頭這件事做完,再回朝聽大王驅遣。”
莊王頷首,孫叔敖吩咐孫歸生道:“駕上我的棧車馳驅全城,大呼:‘令尹當街賤售各色綢緞布疋,專收小錢,不收大錢,願買者快來買,過時不候!’”孫歸生應聲去了。
在伴莊王回朝的路上,申叔時道:“恭喜大王,明日市廛又該摩肩接踵,朝衣鮮而暮衣蔽了!”莊王仰天大笑道:“應歸功於孫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