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丘出了樊羽櫃坊,哪裏還尋得到乘馭所說的那兩個人。不知申叔時與孫叔敖跑到這裏究竟何為?是專為察訪樊羽櫃坊,還是為征稅者被追打一事?既然專為此事而來,為何在門前轉了一圈就走了呢?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這一帶是郢都商賈雲集的繁華之地,這二人是訪察行商坐賈經營情況的。
虞丘帶著諸多疑問,令乘馭將車趕往孫叔敖的府第。
虞丘猜得不錯,那二人就是孫叔敖與大夫申叔時。他們的確是為訪察蒲胥之市而來的。莊王一個月前頒下詔書,將小一貝錢一律改大。詔書曰:“易雲:‘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今者幣輕而貨重,錢小者皆為貨所重剝,故從即日始,易貨者均改用三金之府所鑄二十四銖之大一貝錢。有違者必以國法懲處。”
詔書下達不久,原先摩肩接踵的繁華易肆之地便冷落下來。接到市令稟報,孫叔敖甚感詫異,遂於日間到蒲胥之市明察暗訪,果然一派冷清。孫叔敖問及三三兩兩零星守著攤位的小買賣者,他們冷冷地答道:“小一貝錢不值錢,誰肯收它?大一貝錢購物,這小物小件又值幾何?哪個傻蛋會花這冤枉錢?”於是衙署散班之後,孫叔敖便邀上大夫申叔時,在夕陽銜山之時將街市走訪了個遍。
他們行至一個綢緞行,遠遠看見幾個人撕擄成一團,爭吵聲、罵聲隱約傳來。二人趲緊腳步,趕到近前看個究竟,隻見一個額上有指甲大小胎記的中年漢子被幾個穿著短褐的壯漢扭住罵道:“狗娘養的,你這一朋小錢爺們還不收呢,給你折半就算給了你天大的麵子了,你還敢搗亂,看爺們怎麽收拾你!”
申叔時大喝一聲:“住手!”那幾個壯漢根本不把麵前的二人放在眼裏,冷笑道:“爺們的褌襠並沒有破,怎麽跑出個你來!”
申叔時氣得雙手亂抖,上前啪的一聲打了那個口吐穢言的壯漢一記耳光。這夥壯漢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揮拳向申叔時砸來。孫叔敖怒喝一聲道:“休得放肆!竟敢毆打朝廷大臣申大人!”
幾個壯漢一愣,申叔時已將隨身帶著的印璽亮了出來,朝眾人晃了晃。楚國之製,國君任用將帥,發符為憑,任命令尹、大夫、縣尹諸等官吏,則發璽為證。幾個壯漢一見申叔時的印璽,顧不上額頭有胎記的漢子,轉身就向綢緞行裏逃去。
孫叔敖、申叔時也不追趕,轉身問那漢子因何被幾個奴仆欺負。那漢子歎了一口氣道:“小人名叫公孫越,家住郢都郊外八家子莊,自幼沒了父親,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現如今母親患病在床,我怕她活不了多久了,想她含辛茹苦一生,沒有穿過一件好衣裳,就到城裏來為她買幾尺綢緞,做件新衣服。哪曉得來到這綢緞行,他們惡狠狠地說這錢作廢了,又說要買綢緞可以,你這小錢一朋折合五枚。我不服,就與他們理論:‘這錢也是朝廷所鑄,憑什麽就要廢掉?既然廢掉了,怎麽還要收它,卻要打什麽折扣?’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就一擁而上……幸好二位大人路過,不然丟錢事小,隻怕命都難保了!”
孫叔敖默然無語,彎腰拾起散落在地的一貝錢,遞給公孫越。公孫越拿上錢,向他們道謝,然後走了。孫叔敖與申叔時緩步街衢之上,步履愈發沉重。孫叔敖說:“申大人,一貝錢以小易大,很是不妥啊。我初到郢都時,市麵上還摩肩接踵,天下商賈蜂擁而至。如今才幾天工夫,竟如此蕭條了,那麽國家的稅賦能收幾何?”
申叔時不無憂慮地接言道:“誰說不是呢?罷商休市,民何以安,國何以富?自周平王遷都洛陽以來,諸國征戰不已,我楚國欲立於不敗之地,不尚武、不主動出擊是不行的。動武征戰,動輒戰車千乘、兵甲十萬,這可是拚國力的大事啊。如若國庫空虛,恐怕連一天也維持不下去。”
沉默有頃,申叔時又道:“大王下這道詔書,還是大人來郢都之前的事。虞太傅奏請大王說,一貝錢幣值小,百姓手裏的錢買不到什麽東西,民怨沸騰。必須以小易大,方能平抑物價,利國安民。大王覺得有理,就準奏了。想不到施行下來竟是這般結果。”
二人說說走走,經過樊羽之櫃坊,指點了幾下,恰巧被乘馭所見,遂向虞太傅稟報了。
“既然百姓都不喜以小易大,我們做臣子的當奏請大王收回旨意才是呀!”孫叔敖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嗨,正如大人所說,以小易大,不僅國都市易者怨聲載道,就是楚國全境都怨恨不已。當然也有擁戴的,你看那些巨商富賈,哪個不歡欣鼓舞?實行大錢,他們手中貨物的價錢平地成倍,從中可以謀得大利,況交易方便,高興都來不及呢!豈是說複就複得了呢?”
孫叔敖初來時就聽說朝中許多大臣都開有商行,聽得此言,頓時明白了內中的玄機。
酉時將盡,孫叔敖才回到府裏用膳。此時夫人剛攜子開荒歸來,拜見了老母,又準備夕餐,還未來得及更換衣服。但見她身著葛布深衣——其實是上至頸肩下至膝蓋處的袍子,腰間束一條無玉無璜的青色組帶,頭上椎髻挽在腦後,用醬色絲帶係著,像極了庶民婦女。
一家人圍坐幾案,吃著與普通黎庶一樣的蒿蔞為菜、熬菽為飯的夕餐,卻是津津有味、其樂融融。
身為令尹之妻,卻與庶民無異,最初夫人甚為不解。孫叔敖又令兒子雞鳴五鼓即起,學習兩個時辰後與母親同去開荒,不至日落不可回府,夫人更是不解。孫叔敖解釋道:“你我本是貧賤夫妻,不能鍾鳴鼎食。如今你我更要導民蠶桑,不誤農時,你要給百姓做出樣兒來。”夫人仍有怨尤:“安兒尚小,為何要他也去?”孫叔敖道:“你我出身於草莽,當不忘稼穡之苦。孫安若染上驕奢淫逸的習氣,豈不害了他的終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恐怕用不了五世,我們百年之後他就會窮困潦倒了。為兒孫百年計,你得帶他去吃吃苦。”
夫人這才心悅誠服,每日嚴促兒子習文耕種。
孫叔敖草草飯畢,便將夫人專為母親做的肉羹與黍糧半蒸飯送到母親床頭。母親年老多病,躺臥榻上,時好時壞。好時可以策杖下榻,緩步行走;壞時雖然臥於床榻,卻從不呻喚。
孫安吸吸鼻子道:“祖母吃的飯好香,我也要。”
孫叔敖出來悄聲喝道:“你應當懂得敬老尊賢!快快吃了溫習功課去!”言畢,孫叔敖來到書房,就著螢火般的油燈,細細研讀起楚文王朝的《仆區法》。何謂《仆區法》?仆者,隱也;區者,匿也,即不準隱匿黎民私田與黎庶本人之法。
說到《仆區法》,還有一段小小的緣由。一日箴尹鬥更生路經令尹衙署,剛好與孫叔敖相遇,便敘談了一番。鬥更生直言道:“大人應知民心定則國定。大人既為令尹,擔一國之興衰重任,得為國操勞、為民謀福啊。朝中眾大臣為國謀者寡,為己謀者眾,綱紀鬆弛,法度隳墮,結黨營私,朋求進取。大人若率由舊章,豈不辜負了大王與百姓?”
一番話深深刺痛了孫叔敖的心扉:“箴尹大人之言,重於九鼎,切中時弊,令叔敖汗然!請大人敞開心扉,說盡心中憂慮事,以助叔敖!”
鬥更生談到朝政弊端,須發怒張,滿臉漲得通紅;說起國之艱難,其心憂危,若蹈虎尾,若履春冰:“朝中不少人將《仆區法》置諸腦後,至少八成官宦藏匿百姓田地,悉數盤剝而不向朝廷納稅糧。”孫叔敖聽後駭然,焦思凝結。
此時,他蹙額凝思,正待起筆,猛聽得院外茹黃犬狂吠起來。
原來是太傅虞丘到了孫府門前。茹黃犬跳起五尺來高,張開嘴咆哮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身後的鐵鏈被掙得嘩啦啦亂響。乘馭大驚:“快快快!太傅到此,趕快喝住猛犬!”仆人從府裏跑出來,喝住了猛犬。虞丘心想,豢養著這麽一頭猛犬,別說一般人難以進到府裏,就是飛天大盜也休想踏進一步。
“太傅,卑職不知大人造訪,多有得罪!”孫叔敖已趲步來到門外,邊說邊朝虞丘作揖。虞丘也趕緊拱手還禮,哈哈笑道:“孫大人此言過重,虞丘當不起。令尹上任一月有餘,整天忙於國事,沒有片刻閑逸,所以卑職沒有前來看望,內心著實不安。想到大人今晚該有些許閑暇,故特來拜訪。”
孫叔敖將虞丘引到了書房,孫歸生已將兩樽醴齊送了進來。油燈不甚明亮,將隔幾而坐的二人照得昏蒙蒙的。孫叔敖舉樽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啜了一口道:“若太傅早些到敝府,恐怕也碰不到我。”
虞丘輕啜一口淡得沒味的醴齊:“啊,令尹恐怕夕餐尚未用過吧?”
“倒是剛用過。”孫叔敖好像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虞丘在朝多年,自然懂得官場的規矩,臣子之間非心腹之交,絕不論朝中之事,遂道:“令尹到職不久,楚國無論官風還是民情都出現了新氣象。”
孫叔敖拱手謝道:“老太傅的謬獎。卑職適才與申叔時大人到薄胥之市訪察,小本生意者深感稅賦過重,而大商巨賈又有大樹撐腰,不肯納稅。”虞丘立即想到樊羽指使夥計怒打催繳市稅胥吏的情形,正待就此說上一二,孫叔敖開口說道:“卑職既蒙大人恩薦,就是太傅的學生。學生有一事不明,望太傅不吝賜教。”
虞丘撫髯而笑:“你我現在是在私宅,不用客氣,但說無妨。”孫叔敖就將心中的疑慮說了出來:“大王頒下詔書,將一貝錢由小錢改為大錢,而響應者寡,入市者寥寥無幾。太傅看此事如何是好?”
虞丘自知此事不好回答,便捋著胡須哈哈一笑道:“令尹難我?那麽令尹是怎麽看待呢?”
孫叔敖以實作答道:“若事前多到市坊訪察,多聽民意就好了。如今大王已頒下了禦旨,卑職哪敢抗旨不遵?”
虞丘頷首笑道:“這就對了!對於大王的旨意,做臣子的隻能照辦,決不能說三道四。”
孫叔敖又道:“如果大王的旨意不合民心、不符實情,那又該怎麽辦才好呢?”
虞丘指點道:“以我多年忝為令尹的經曆來說,為臣的明知君王哪道聖旨不可為,仍要遵而為之,那就是瀆職之舉,為同儕所不恥,應向大王明奏!朝廷裏還有箴尹之類的諫官,他們也會站出來指陳利弊得失。況且大王雄才大略,聞過即改,知錯必糾,所以大人不必過於擔心。”
孫叔敖心悅誠服地點點頭:“謝太傅指點。卑職茅塞頓開,知道該怎麽做了。”
話說至此,虞丘覺得時機已到,遂轉移話題道:“令尹進都不久,想必一應家事多有欠缺之處。今日造訪,卑職已然明了令尹居家之難處。別的府邸燈火通明、奴仆成群,這裏卻油燈慘淡、冷冷清清;別家庭院深深,令尹的居室卻促狹逼仄。我於心不忍,帶來些郢爰,聊解令尹一時之困。”說著,虞丘從懷裏摸出一鈑金府所造、重約一斤的金鉼。
孫叔敖急忙攔住道:“太傅折殺我了。朝廷的俸祿足夠卑職的日常所用,太傅的恩賜實不敢收受!”
正推拉間,孫安在門外探出頭。孫叔敖喝道:“你既用過夕餐,不好好讀書,跑到這裏幹什麽?”
孫安怯怯地低下頭,兩手拿著竹簡,囁嚅著說道:“父親,‘王司敬民,罔非天胤’,我不知是何意,特來請教。”
虞丘知道麵前的小兒是孫叔敖的兒子,欣喜地一把將他抱到膝上道:“小公子竟然這般勤奮好學,好!我來給你解釋看看。這句話出自《尚書·高宗肜日》,‘王司’指的是在位的君王,‘罔非’即無一不是的意思,‘天胤’是天之子之意。是說在位的君王要敬重黎庶民眾,他們無一不是上天的子民。懂了吧?”孫安點點頭,忸怩著要掙脫虞丘的懷抱。虞丘緊抱著不鬆手,疼愛地摩挲著孫安的頭道:“好可愛的孩兒,與我家小女虞姒年齡仿佛。如若令尹不嫌棄,來日我們兩家可結為兒女親家。”
孫叔敖怔了一下,旋即推辭道:“小兒愚鈍,恐有辱太傅錯愛。”
虞丘正色道:“令尹且莫推辭,這並非辱沒貴府,而是天作之合。”
“太傅的美意我心領了,隻是犬子愚頑,難以成器,怕誤了令愛終生。允當以後計議。”
虞丘見孫叔敖不肯鬆口,也不再勉強,遂將孫叔敖堅持不受的郢爰塞到孫安手裏,道:“這是我給你的獎賞——獎給勤奮好學的孩兒。”
孫安將雙手背到背後,眼睛則望著父親。顯然,沒有父親的應允,他是不敢收的。孫叔敖瞪了兒子一眼,孫安越發往後躲了。孫叔敖也覺得若一味拒絕虞太傅,有悖人之常情,遂道:“太傅有所不知,小兒木訥,剛才他來問的兩句,我已給他講解過不下三遍,到現在還是懵懵懂懂的,真是豎子不可教也。既然太傅執意以厚禮饋贈,那我就權且代他收下吧。”
忽然門外犬吠,隻聽東門柳高聲稟報:“大人,內廷宮正大人已到府裏。”這宮正乃是掌管後宮事務、由閹人所任之官,在大內僅居宮宰之下。孫叔敖慌忙出來迎接。來者胖胖的身子被飛龍繡鳳的絲綢裹得緊緊的,尖著嗓子道:“大王宣你即刻進宮商量緊急國事,不得有誤!”
送走宮正庶子,孫叔敖返回書房,歉然說道:“大王令卑職立即進宮,還望老大人多多海涵。”
虞丘大度地一笑說:“君王召見,為臣子的當然聞之而動,何言得罪?”
孫叔敖出得院門,將剛剛收下的那一鈑金鉼塞到虞府乘馭手中:“這是虞大人的,請你還給太傅!”
孫歸生已經準備好了那乘沒有髹過漆的棧車。出得院門,他將鞭子揮出一個炸響,那匹小牡馬就嘚嘚地奔跑起來,不多時便到了茅門。孫叔敖下車,未待入門,守候著的宮正庶子便高聲喊道:“大人,快隨奴才去見大王吧!”
那日本為休沐日,故大臣們均不在衙署。若朝廷若遇到大事需要處置,隻能逐一召大臣入宮商議。孫叔敖被宣進路寢殿時,莊王已端坐於禦案之後。左尹公子嬰齊、右尹公子側、司馬潘尪、箴尹鬥更生、大夫申叔時、伍舉、屈巫與環列之尹養由基等一班大臣齊刷刷地站列丹墀之下。
“孫卿,”孫叔敖正行跪拜之禮,莊王揮揮手道,“驛傳千裏急報,鄭國已然背楚附晉。此等不踐盟約的蕞爾小國,焉能任其恣意妄為?寡人欲親率十萬大軍,征討不守信譽的無恥之徒。卿有說乎?”
孫叔敖再拜道:“大王,此舉不妥!”
莊王愕然,豹眼環睜道:“何出此言?”兩邊大臣也都睜大了眼睛緊盯著孫叔敖。
孫叔敖不慌不忙地奏道:“周室綱紀廢弛,禮崩樂壞,天數殆盡,縮孤城如彈丸。而諸侯紛紛獨大,各懷覬覦之心,繕兵甲,習守戰,連橫合眾,各用其極,於是連年烽煙不斷。昔齊桓霸諸侯,大有一匡天下之勢,未幾而晉文代之,與我雄楚爭鋒,必欲圖霸於宇內。然而興者衰者,豈唯天數,實賴人謀。”
孫叔敖疾緩有度地說到這兒,整個大殿寂然,間或聽到劍鞘撞擊之聲,顯然文武大臣中有惡其言深悖莊王之意者。孫叔敖哪能不知,然而做臣子的豈可不盡忠而言?他繼續奏道:“凡舉兵興師,必視國力。微臣從期思來郢都,一路但見民不聊生,炊煙罕起,高府藏糧匱乏。聖人有雲: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國也。大軍十萬之眾,糧餉輜重,所耗甚巨。若勉力保障給養,國力定會減損殆盡;若不能保障給養,千裏戎機,勝算幾何?臣意當隱忍不發,韜光養晦……”
莊王大聲斥問道:“那麽依你之見,我楚國不該稱霸?”
孫叔敖知莊王已是極為憤怒,仍舊據實道:“臣以為霸業當圖。當今之勢,中原諸國紛紛稱霸圖強,我楚國若置身事外,不久則國將不國矣。”
莊王逼問道:“既然如此,該如何處置呢?”
孫叔敖朗聲再奏:“臣以為當務之急是休養生息。隻有富國,才能強兵,然後可圖戰,霸業可興。”
大夫申叔時也憋不住了,橐橐幾步跨出班來奏道:“臣以為令尹所言乃興楚之良策,萬望我王納之!”
司馬潘尪則厲聲道:“鄭地乃謀中原各國之關塞要衝。鄭國歸附我楚國久矣,如今叛附於晉,晉則占據地利,中原諸國豈不是不戰而屈麽?”
孫叔敖自有見解,不以為意答道:“鄭國雖然背負盟約,附於晉國,但依臣所見,鄭國實乃騎牆者也,楚擊則附楚,晉擊則附晉。既然如此,大王何不遣一智能之士析天下之勢,既可曉以利害,又可示楚國君臣之誠,或能致其身附於晉,心歸於楚。不出樽俎之間,而勝千裏之外,豈非善乎?”
屈巫忍不住道:“大王,令尹久居鄉鄙,初進國都,對天下大勢言之偏頗,所談都是婦人之見。如今諸國所畏者唯兵甲強盛,何懼三寸之舌?”屈巫年輕氣盛,話語中滿是鄙薄與不屑,頗有盛氣淩人之勢。
孫叔敖豈會不知屈巫的褻慢之意,正待應對,卻聽箴尹鬥更生急奏道:“大王,令尹所奏皆為上上之策,豈是屈巫大夫輕視得了的麽?”
屈巫冷笑一聲,欲待反擊,鬥更生已大步跨出班來,跪在丹墀之下,直言道:“大王,臣之鄙見,願大王聞之!令尹所論天下之勢,精當確鑿,並無不妥。當遣一智能使臣詣鄭,曉之以利害,陳之以久遠,不圖一時之計。我楚罷十萬之兵,不耗國力分厘,願我王納之!”
“大王,”大夫伍舉咳嗽一聲,抖動著花白的胡須奏道,“舉足左右,便有輕重,勢不可逆,不可不慎。我國國力如今尚待恢複,不應爭一時之得失,乃為上策!”
滿殿大臣個個情緒激昂,爭辯之聲回蕩在大殿內。莊王蹙額不語,突然厲聲叫道:“虞太傅怎麽還沒來?”
宮正庶子抹著汗水趕緊回奏道:“宮宰傳大王禦旨,已去了多時,想必太傅快到了。奴才這就去看看!”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大王,微臣已經來了!”隻見太傅虞丘氣喘籲籲地急步邁進殿來。虞丘正欲提衣而跪,莊王擺擺手說道:“虞卿不必多禮,寡人想聽聽你的見解與對策!”隨即命司馬潘尪細說鄭國叛楚附晉的情勢。莊王又言道:“寡人沒有讓你與眾位大臣一同前來,就是讓賢卿不聽他人所議,不受影響。說說你的看法吧。”
虞丘瞥了屈巫與司馬潘尪一眼,奏道:“臣以為,鄭,東接宋,西連衛、陳,北臨晉、燕,實乃我國不可不管之戰略衝要之地。臣以為,應趁其搖擺之際,派遣雄兵懾其心智,一舉奪回失去之蔽障。”
莊王緊接一句:“卿的意思是立即派兵前去征討?”
“臣正是這個意思!”
莊王道:“可是有的大臣卻說不須派一兵一卒,遣一智能之士,單靠口舌即可令鄭國悔悟,重踐與我之盟約。”
虞丘冷笑一聲道:“愚鈍之見!鄭襄公乃是毫無主見之人,服硬不服軟,焉是動動口舌就可奏效的?”
孫叔敖聞聽此言,不待莊王回話,就急步跨出班來,高聲道:“大王,虞大人此議不妥。若大王采納,會招致不測,白白耗費錢糧輜重!”言畢叩首再三,以至額頭滲出血來:“萬望聖心格察!”
莊王冷笑一聲,倏地從禦案後站起身來喝道:“卜尹占龜,主何吉凶?”
以卜筮決斷事疑,乃當時各國之習尚。周人亦卜亦筮,楚國朝廷則隻卜不筮。周禮規定,天子占卜用龜,諸侯用筮,楚國則僭越周天子,每決國之大事皆用龜卜。
卜尹渾身一抖,俯伏於地,奏道:“臣於龜室占卜得兆後,即啟籥見書,書雲:‘參商混沌。’”
這分明是前途未卜之意。文武大臣聞言,皆麵麵相覷。司馬潘尪大叫道:“何恤天命?征戰勝負,實賴人力!”屈巫也忍不住喊叫道:“我楚國先君篳路藍縷,開啟山林,創下這等虎視天下的偉業,難道是憑天命而為的嗎?”
莊王大為振奮,高聲道:“潘尪!”
“臣在!”
莊王一擊幾案道:“速速籌措輜重糧秣,寡人親率十萬大軍,北進中原,降服叛鄭!克日祭祖出征!有人再妄議此事者斬!”
莊王就要離去,孫叔敖急步追上,叫道:“大王,臣還有要事須當麵奏明!”
莊王倏地轉過身來,盯著孫叔敖怒道:“難道你還要寡人收回旨意,聽憑鄭國叛楚嗎?”
孫叔敖肅然道:“微臣要奏明大王的是關乎社稷民生的大事!”
莊王沉吟有頃,皺皺眉頭說道:“好吧,寡人願聞卿之所奏!”
“臣所奏者,乃當於國中厲行《仆區法》。”
“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