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丘自從辭去令尹之職後,日子倒也過得悠閑自在。府裏養了一批門客,文的學富五車,腹有韜略;武的可升天入地,本事著實了得。看門客表演個絕活兒什麽的,也就成了虞丘平日裏的一個愛好。
虞丘府第是當年鬥越椒的故宅,他任令尹後增其舊製,大興土木,飛簷鬥拱,雕甍畫棟,歌台舞榭,曲水園囿,無不匠心獨運。虞丘最喜前庭的闊大院子,這兒鬆柏繁茂,竹篁森森,院內紫貝鋪設的曲徑直通簷牙高聳的五重庭宇。
這一日,紅日西墜,落霞滿天,虞丘在前院與門客閑聊,正想說說那日蒯通所言刺客之事,突然傳來高聲稟報:“啟稟大人,屈大人到!”虞丘喝退眾人,趕快起身撣撣衣袂,轉過影壁,迎到院門外。
乘軒車而來的正是大夫屈巫。屈巫又叫巫臣,祖上乃是楚武王之子屈瑕,曾任過楚國的莫敖——即現今的令尹。按楚國舊製,他沾了祖上福蔭,世襲官爵。他生得俊朗儒雅,年不過三十,身穿王宮織室織出的極細密的羅製長袍,長袍上所繡龍鳳盤旋於雲霧中,奇花異草點綴其間,栩栩如生;腰間係著玄纁璣組,上懸掛一柄鑲玉綴金的長劍;頭戴一頂珠璣生輝的遠遊冠,腳蹬一雙藍色縞舄,一望而知為名門望族。
屈巫搶先向虞丘行禮,道:“晚生早就想來貴府拜見大人,但大人在令尹之位時,政務繁忙,晚生不敢打攪。太傅如今稍得清閑,故晚生特來請教一二。”
虞丘聽這話似有挖苦嘲諷之意,卻佯裝不覺,微微一笑,算是作答,遂將屈巫引進內書房。虞丘宅中有兩處會客之所,外書房設在一進府邸的第一重,用以會見一般客人;內書房則需進五重,專門接待身份顯赫或有機密要事的訪客。內書房藏在上百間房宇之中,四周牆壁飾以薜荔蕙草,鏤格窗欞則掛著帳幔,使得室內明媚光亮。屈巫進來時,隻覺得入至堂奧,上有朱畫承塵,下有簟筵佳席,是個放膽談論的好處所。
虞丘與屈巫隔案席地而坐,便有仆人送來兩隻精致的漆豆。“大人請用醴齊。”虞丘拱手相讓,自己也端起漆豆慢慢啜飲起來。他想聽聽屈巫前來所為何事。
果然,屈巫剛端起漆豆就放下了,氣憤地說道:“下官並不是為喝醴齊來的!”虞丘故作愕然地說道:“大人找老朽所為何事?”
“朝廷大臣暗裏相傳,孫叔敖這幾日天天都往他父親采邑跑,欲奏請大王施行什麽法律,打壓其他官吏隱瞞逃匿庶民的做法。這樣一來,難道要大臣們自己耕種田畝麽?那朝政誰來治理?難道全靠他孫叔敖、全靠大王嗎?荒謬之極!這關乎國家治亂,太傅豈能坐視不管?”
虞丘將漆豆放下,道:“真有這等事,老朽也管不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
屈巫到底年輕氣盛,頂撞道:“太傅這是推諉。誰不知道孫叔敖是大人力薦的?大人對他有知遇之恩,你的話他能不揣摩揣摩?即便他不買太傅的賬,朝廷許多大臣都是太傅簡拔的,難道不能一道站出來?隻要人多成勢,就算大王想聽孫叔敖一人之言,也會有所顧忌。”
虞丘正色道:“此舉有結黨之嫌,不妥!”
屈巫氣得騰地站起來,拱拱手說道:“那晚生告辭了!”
虞丘仍是一副長者風範,笑道:“大人何必性急呢?有些事情尚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待生米做成了熟飯,再議有何用?”
這時乘馭手進來稟報道:“老爺,車子已打點好,請老爺上車。”虞丘借機說道:“大人,真對不起,老朽事先定好了的,要去拜望一位大人。剛才所說之事,我定會放在心上。”
屈巫氣哼哼地說道:“全憑大人或為或不為!”
虞丘笑笑,沒有做聲。
虞丘乘坐的是一輛軒車,四壁髹有晶亮的黑漆,繪著五彩雲龍,上有傘蓋遮蔽。乘馭立在車前,策馬轔轔而行。虞丘憑軾而立。街道兩旁邸店、館榭、櫃坊林立,原是商貿繁華之地,此刻卻已沒有往日那般興盛景象,罕有人影兒晃動。就連最興隆的蒲胥之市,也變得萬般冷清。
正行進間,猛聽得前麵傳來喝罵聲:“你他娘的找死呀!”虞丘抬眼看去,隻見幾個大漢掄著酒樽粗的棍子撲向兩個衙役模樣的人。那衙役們嚇得落荒奔逃,追趕的大漢們仍然罵罵咧咧:“睜開你娘的狗眼,這兒你也敢來吸血呀!”直到衙役們不見了蹤影,幾個大漢才悻悻而回。
虞丘再看,前麵那壯觀得如同官府衙門一樣的櫃坊門前,昂首挺胸站著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但見他上著紅黃相間的緙絲袛裯,下著絲錦犢鼻褌,都繡著豔麗的鳳鳥花卉,分明是王公貴戚。他雙手反剪,瞟也不瞟眼看就要來到跟前的軒車,冷冷地問幾個大漢道:“讓那幫不知死活的家夥活著逃了?他們要是再來搗亂,隻管往死裏打!”手執大棒的大漢連連點頭說道:“謹遵樊爺吩咐!”
年輕人不經意間一瞥,驚喜地叫道:“喲,這不是老太傅虞大人麽?”虞丘也認出他來,此人就是正宮娘娘樊姬的親弟弟樊羽。虞丘與樊羽原本一個是當朝的令尹,一個是生意場中的大富商,並沒有多少交往。隻因虞丘的兒子虞季與樊羽過從甚密,樊羽經常出入於虞府,虞太傅也就與他熟識起來。見樊羽跟自己打招呼,虞丘不得不令乘馭停下車馬,走了下來。樊羽迎上前來,一揖到地,道:“請太傅到敝處館舍歇息片刻如何?”
虞丘也想摸摸樊羽的底細,邊還禮邊笑吟吟地說道:“老朽事兒也不急,到貴館坐坐,開開眼界也好。”
樊羽在前麵帶路,領著虞丘穿過幾重廳堂,拾級而上,登臨水榭。這水榭設明柱,有雕欄,下臨曲水深池,上有彩繪覆頂,四麵來風,八方送爽,錦縵在晚風中飄拂,真乃清涼宜人之地。虞丘心下暗暗吃驚:這哪是櫃坊,分明是別館。樊羽年紀輕輕,竟極盡奢華,真會及時行樂。虞丘從兒子口裏得知,樊羽開采銅礦,販賣生漆,營運絹麻羅綿緙絲等物,聽說還開有女肆。聽說樊姬當初不準許他入朝做官,就是怕他混跡官場,有誤國事,那麽準許他操商賈之業就是明智的麽?倘沒有這個姐姐,樊羽能有這財源茂盛達三江的局麵麽?
樊羽執意請虞丘於東向之位落座。這座位是極有講究的,坐西向東為最尊,坐北向南次之,坐南向北再次之,而坐東向西為最卑。虞丘剛坐定,就有侍女立在身側,執便麵打涼。樊羽執晚生禮問道:“老太傅想喝點什麽?”雖然天時是盛夏,但這兒涼爽有若仲秋,虞丘恍若置身仙境,笑道:“就國舅日常所用即可。”
樊羽一拍巴掌,仆人快步上來問:“國舅爺有何吩咐?”
“拿新鮮的香茅酒來!”那仆人朝樓下一拍巴掌,就有兩個夥計用托盤端來兩觚縮酒。那酒清泠明亮,馥鬱芬芳,氤氳四溢,直叫人暗吞口水。
“請!太傅來品嚐品嚐這新瀝出的香茅酒!”虞丘舉樽慢慢啜飲。那酒入喉十分清涼,下到腹中卻熱辣辣、麻酥酥的,讓人渾身通泰,俄頃又生出涼爽之意虞丘忍不住讚道:“好酒好酒!瓊漿玉液怕也不過如此吧!”
樊羽將酒樽往幾上一墩說:“哼!有人還想叫我樊羽喝泥漿湯呢!真真氣煞人也!”
虞丘愕然道:“國舅此話怎講?”
樊羽哂笑一聲,撇撇嘴,盯著虞丘道:“想必剛才太傅也看到了,我的夥計們攆跑了一幫子來逼我喝西北風的家夥。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拿著雞毛當令箭,我就要折斷他的令箭,看他還敢不敢在我這耍威風!”
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虞丘如墜入五裏霧裏:“何人這麽大膽,敢欺淩到國舅頭上?”
“現在就出了一個。他遣市令前來,對我課以重稅,白天找不到我,就傍晚來。真是豈有此理!我偏不交,還把他派來的王八蛋亂棍打跑了。”別看樊羽有一副好皮囊,一開口卻粗鄙得如同市井無賴。
虞丘頓時明白了,說道:“你指的是……”
樊羽憤憤地說道:“就是那個鄉巴佬!剛當上令尹,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誰的稅都要收?還有沒有王法了?”
虞丘笑笑,勸道:“國舅說的是令尹孫大人吧!他也是為楚國著想呀。現在中原諸國覬覦我楚,有的屬國也已投靠他國。如今國庫空虛,怎麽應付內憂外患的局麵呀?”
樊羽氣呼呼地說道:“這麽說,太傅是讚成鄉巴佬收我的稅囉?”
虞丘捋捋胡須笑道:“國舅說對了一半。我讚成收稅,但不讚成眉毛胡子一把抓。聖賢有雲:人分貴賤,位分尊卑。收稅嘛,國舅當繳納一二,但不能這麽逼命般地逼呀。孫大人可能剛剛到任,不懂這些規矩吧?”
聽虞丘這麽一說,樊羽才轉怒為喜,說道:“有太傅這句話,咱心裏舒坦了些。”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就聽水榭底下傳來爭吵聲:“你怎麽不讓我上去?我要見我家太傅。”另一個聲音執拗地說道:“沒有我家老爺發話,什麽人都不得上去打擾。”
虞丘放下酒樽說:“國舅大人,我的乘馭找我不知什麽事,我得下去一會兒。”
樊羽大大咧咧地說:“嗐,叫他上來不就得了。”說完喊道:“叫虞太傅的家人上來吧。”
俄頃,一身短打扮的乘馭上了水榭。他附在虞丘耳邊正欲開口,虞丘一把推開道:“大聲說吧,國舅又不是外人。”
乘馭說道:“門外申叔時大人與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朝國舅的櫃坊指指點點,不知道咕嚕些什麽。不知是不是因為老爺在國舅府裏,他們想找老爺又不好貿然進來,所以小人急忙尋來稟報。”
虞丘忙問:“另一個人什麽打扮?”
乘馭道:“穿著像個農夫,乘的是一輛棧車。”
虞丘“哦”了一聲,拱拱手對樊羽說道:“那我就告辭了。”
樊羽將酒樽朝上一扔,又用手接住,指頭頂著酒樽打了幾個旋兒,邊這麽玩耍邊說道:“太傅猜想那個農夫是什麽人?”
虞丘道:“可能是令尹孫大人。”
樊羽吃了一驚說:“又是他?他還有完沒完?太傅現在是想見見他吧,那就順便告訴他,別想打我的主意!”
虞丘道:“我會提醒他的。”
虞丘離去,樊羽仍是悶悶不樂,他真想跑到宮裏,把對孫叔敖的憤恨向姐姐訴說一番。可是一想到姐姐見到自己時總是訓斥多,歡愉少,他不禁氣餒了。他想著身處深宮的姐姐,竟然心猿意馬地想到了許姬,腦海裏便出現了許姬婀娜多姿的倩影。也不知那日奉太後懿旨到宮裏看優孟演百戲,暗地裏塞給她的那支步搖,她喜不喜歡?
自兩年前見到許姬玉顏,樊羽便魂不守舍。他暗暗發誓,不將許姬擁入懷中,枉為人也。
那是個姹紫嫣紅的季節,許姬由侍女蘅芷陪侍,到囿遊觀看莊王春獵時從雲夢澤中擒獲的一隻白犀。
列國皆有囿遊,飼養著各類珍禽異獸。但他國都將囿遊建在郊關以內、都城以外,楚國卻建在王城之內。
許姬乘輦來到囿遊,走在步壛間,春風飄然而至,吹得她寬袖緊身曳地長袍高高掀起,露出朱絹秀絝。這一幕讓匆匆行走在步壛間的樊羽瞧了一個正著。
樊羽一表人才,麵如敷粉,膚如脂玉,漆眉星眸,春潮飛漾。許姬偷覷一眼,便心如撞鹿。而樊羽聽說麵前的人就是楚國第一美人,頓時魂不附體。想不到當年惹得群臣心旌搖蕩的美姬,現在就在眼前。“絕纓宴”已經過去數年,想不到許姬越發俏麗,真可謂惑陽城、迷下蔡。
之後的一段日子,樊羽挖空心思琢磨怎麽才能再次見到許姬。故而他除了借著看望姐姐樊姬的由頭頻繁往宮裏跑,還經常往郊外跑,期望可以在郊遊時覓到許姬的芳蹤。
真是功夫不負苦心人。一日許姬郊遊,突遇雲中君怒傾天雨,山川阡陌都罩在水幕之中。樊羽覺得這是上天眷顧,便駕車迎著那輛翟車疾馳。兩車相遇,正如他所料,許姬和侍者們都成了落湯雞,不知如何是好。扈從人員還未及喝問,樊羽便高喊道:“快快快,我的車蓋厚實,雨水沒有浸透,快送娘娘回宮!”
渾身濕漉漉的男侍叱道:“你是什麽人?娘娘焉能用你的車?”
樊羽一眼看見宮正庶子,不由得大喜過望。宮正庶子早就得過樊羽百金之賄,他斥責男侍道:“娘娘固然有王路,但天氣如此,何不可權變一二?”
許姬瞟見樊羽,星眸裏露出意外的驚喜,喝止內侍:“休得無禮!”宮正庶子接言道:“此乃樊娘娘之弟樊國舅爺!”
在和許姬換乘錯肩之際,樊羽悄悄地在她腿上捏了一把。這一幕卻被侍女蘅芷看了一個正著,她狠狠地剜了樊羽一眼。樊羽卻露出竊笑,暗道:“小娘兒們,小心我連你也一並收拾了。”
從那以後,樊羽就連做夢都想與許姬抱在一塊。那時晉國拉攏楚之盟國陳國,意欲結為盟邦。莊王大怒,親率大軍征伐陳國。樊羽見莊王離開了郢都,便再次借著看望姐姐之由,進得宮裏,悄悄叮囑宮正庶子成人之美。宮正不知是怕事泄招來殺身之禍,還是想樊羽再贈賄金若許,明裏答應得十分順暢,卻總是叫人望穿秋水、難遂心願。
此刻的樊羽正回味黑暗中撫摸許姬玉手的情形,哪裏會想到她不知就裏,為取悅莊王,竟將那支被姐姐拒收的步搖插到發髻上賣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