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編室裏,副台長方諾亞激動地看完蘇正光與柳樹莊農民對話的錄像帶後,忍不住誇獎過亦然說:“畫麵拍得很有衝擊力,事件本身很有故事性,結局也完美,主題也很積極,你先編輯吧。片長可突破一點,3分30秒怎麽樣?”不待過亦然答話,他又說道:“解說詞要寫得有點激情,注意不要渲染群眾聚眾集體上訪這檔子事。”
過亦然也高興地王婆賣瓜起來,說:“我是像那些嫩黃瓜式的記者嗎?方台你知道我是怎麽逮到這條大魚的?我正在機場采訪,從機場善後工作辦公室的老兄那裏得那個情報,憑著我的悟性,就感到這是條好新聞,就趕緊鑽進他們的車裏,急如星火地奔到那裏去了。與蘇市長同時到達……”
方諾亞被惹笑了說:“不錯,有人說有的人臉皮像牛皮一樣厚,針都紮不透,今天我算是見識了,大開眼界嘛。”
過亦然大笑著作秀說:“謝謝領導的謾罵!”
雖然對亦然采拍的新聞作了安排,方諾亞還是感到心裏不踏實。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思緒。他在想,無疑,過亦然拍攝回來的新聞是條好新聞,可是能不能播出又是一回事。說白了,終歸是屬於群眾鬧事吧?這在清源市這一級黨政部門就定性為敏感事件。既然是敏感事件,那就必須繞道走開。可真要繞道走開了,那裏麵表現黨的領導幹部積極地化解矛盾的平民化的可貴品格怎麽讓觀眾知曉?讓觀眾知曉了,實際上就樹立了黨和政府的良好形象。再說積極化解矛盾是建立和諧社會的積極措施,這非同尋常的社會意義,難道是簡單的說教能比擬的嗎?問題是自己的這番良苦用心或新聞本身所體現的社會價值是不是為所有官方人士所共識呢?這就是媒體的現實與悲哀,你有什麽辦法?方諾亞猶豫了好一會,就按起手機要通了市委副書記紀承續的電話。
按組織程序他應當先請示市委宣傳部郭部長。如果真的請示郭部長,那就意味著這條新聞主動撞到槍口上。郭部長的為人為官方諾亞再清楚不過了,他是個求穩怕亂的人,是個處處要維護與突出市委書記形象的人,就連袁書記的一個秘書在他眼裏都那麽神聖與崇高。那麽這條新聞就會不可避免地被扼殺了。
不!要請示就請示紀書記。誰不知道紀承續書記是個政治上相當開明、且充滿政治智慧與具有政治遠見的書記,請示他絕對沒有錯。要是郭部長今後要追問說你怎麽越級請示,那該怎麽回答?到時再說吧。電話很快通了,接電話的果然是紀書記。他聽完方諾亞的匯報,毫不含糊地批評道:
“我看你這副台長算白當了,什麽能播什麽不能播,難道沒有自己的主見?你們的新聞職業就沒有自己的規則嗎?這是屬於你們媒介自己的行動嘛。如果你覺得能播就用不著請示誰,要請示就請示你的職業良心與職業的社會使命感與責任感!”
方諾亞很快領悟了紀書記的意思,馬上找到正編輯素材帶的過亦然,說:“播!作為頭條報題要,並配一個短評,題目我擬好了:《領導者的人本意識與人文行為的雄辯證明》,短評寫好後先送給我看看。”
當晚這條新聞播出時,季賢臣正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瀏覽檢索各大網站的時政文章。尤其那些新提法新思維甚至新的詞匯,都一一下載或添加到收藏夾裏,以備給袁良明起草講話稿時用。再加上他這人具有很好的悟性,很會融會貫通,很會將現買的東西變為自己的東西。為什麽凡是季賢臣起草的文字材料裏總有亮點,總有新的提法或新的表述方式,奧秘就在這裏。其實就連他本人都知道,那些所謂的新思想新創意雲雲,都是些現買現賣的玩藝,隻不過是檀花一現的東東。時光流水匆匆過,過後誰還會的記住了它?要知道人都活在當下,感覺異常強烈的也都是在當下。這就是說進行時是最重要的,人們就是格外看好這瞬間一現的玩藝,它能贏得人們耳目炫亮一閃的驚歎。
像往常那樣,季賢臣往電腦前一坐,身邊的電視機肯定開著。這樣,鼠標在手裏不時點擊著,兩眼淘金屏幕上閃光的東西,一邊瞟瞟或監聽著電視機上清源電視台的新聞內容。哎呀喂,今晚清源電視台的《清源新聞聯播》頭條新聞怎麽回事?聽聽播音員播報吧:“變群眾上訪為領導下訪——市長蘇正光主動深入到群眾中化解矛盾紀實》。今天上午,市長蘇正光以人民公仆的真誠本色和高尚情懷,坦然走進被一般人視為地雷陣,而躲避猶恐不及的準備群訪的群眾中,以平民化的人格力量和親和力及時化解了這一事件……”
本能地似一根骨頭卡住了季賢臣的喉嚨,他手抖抖地抓起話筒,很快要通了市委宣傳部郭部長:“郭部長,清源電視台今晚的新聞你看了嗎?我說的是頭條,今晚新聞的排序法就很有問題,頭條位置應當屬於市委一把手的。即使今天沒有袁書記的活動,頭條也不能給市裏的其他領導,用有些分量的其它新聞填充嘛。市裏其他領導的新聞往後排嘛。我相信郭部長你們肯定給手下各新聞單位強調過,可是方諾亞同誌為啥就不按牌理出牌呢?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群訪事件是個政治性非常敏感的具有誘發性的問題,怎麽可以隨便公開播出呢?方諾亞同誌究竟想幹什麽?這個問題市委袁書記……這個……非常惱火,如果誘發出什麽風吹草動來,這個政治責任誰擔得起?”直到郭騰飛的火也給點燃了,態度堅決地說:“這事情我們宣傳部一定嚴肅處理”,季賢臣這才放下電話。心裏恨恨地說,你方諾亞以為有個新生代的領軍人物紀承續做靠山,就可以放膽地天馬行空?從報道天宇公司司機撞人事件起你捅的漏子還少嗎?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聽勸告,無視警告。好嘛,你既然不把P股底下副台長的位置當回事,那你就等著吧,會有你的好果子吃的!
處理完這件事,季賢臣心裏頭還是堵得慌,那飄忽不定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台板下麵那個與自己相擁相偎、羞澀巧笑清純靚麗女孩的照片。他癡癡地望著,往昔那稠如樹葉一樣情意綿綿的片斷一起播映在腦海裏,那樣的鮮明生動,那樣地叫他魂牽夢繞。一會他就要去見到她了,他要說服她,讓噩運遠離她而去。但願她能意識到目前處境的危險,能回頭是岸。頭腦裏這麽翻騰著,手裏的鼠標不由自主地點開了自己的郵箱,點開了肖琳琳發給他的那封一直舍不得刪除的信:
“親親季哥,每當我見到玉樹臨風,溫文爾雅,剛強與偉岸這類美好的字眼時,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你,你已經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坎裏了。有你這樣的朋友兼戀人,我的整個心都淹沒在洶湧澎湃的愛琴海的浪濤裏,我沒有理由懷疑我活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
每當看到這封信,一股濃濃的柔情蜜意仍然甜醉著季賢臣的心。叫他不明白的是,她居然隨信發來一份附件,他曾試著想打開看看附件裏究竟是什麽,可是每次都有提示語:“請輸入密碼”。對於電腦,他並不是個高手,更不具有黑客那樣驚人的水準,隻是熟稔日常辦公所用的那幾個程序而已。對於破譯密碼一類高深的難題,他的確束手無策。他曾用她或他的生日,她或他的電話號碼手機號碼,他與她相識時的年月日的數字,或二人身份證的號碼,總之凡是他能想到的他都不厭其煩地試過,結果統統是警告“你的密碼不正確”。那次玉盤山與她人約黃昏後,當他就要問到她所加的密碼——她當時心情很爽,極有可能合盤道出時,卻叫柳樹莊那夥包括醜八怪在內的農民給生生地打斷了。真他媽的晦氣!害得季賢臣現在又一次試圖打開附件,他又苦苦地想了好幾個可能性,可惜試了無數遍,均告失敗。難道這會成為燭光斧影千古之謎?看看牆上的掛鍾,時間快到了,待見到肖琳琳時趁機問問她吧。
姚遠那個惡魔不讓他過早地與肖琳琳相會,硬要把時間定在晚上九點半。季賢臣正是晚九點半準時來到柏拉圖咖啡屋的。在一間雅致的小包間裏,他終於見到了他的心上人。
推開門的一瞬間,他不由愣住了,才幾天功夫,溫婉可人的戀人那俊俏佼好的麵容已被疲憊憔悴所替代,一見到季賢臣,她原本亮麗的星眸驀然閃過一絲激動的光芒,很快就被悲戚掩蓋了。她埋下頭,突然低低地飲泣起來,瘦削的肩胛劇烈地顫動著。漸漸地飲泣變成了嚶嚶的哭聲。這是見到親人時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她要將似乎一世的不平與委屈傾倒幹淨。
季賢臣心裏亂亂的,過去撫著她的肩,安慰她說:“琳琳,別哭。有什麽傷心的話跟我說說嗬。”他知道周圍姚遠都派有他的鷹犬監視著,他說話必須要有分寸。
“姚總他……他不該幹涉我的隱私……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他卻懷疑我……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
他的心被針紮了似地痛了一下,盡管他不相信肖琳琳心有旁騖,情感走私,但男子漢的自尊連這類字眼提起來都是一種傷害,他的手不自覺地停止了撫動。“要真是你所說的那樣,我會跟姚總說清楚的,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那天深夜鑽到你的財務部的人究竟是一個盜竊財務機密的賊,還是一個盜竊別人情感的賊呢?”
“季哥,我罪該萬死,我唯一感到對不起的是你……”
“如果對不起我應當好說,大不了我們做個普通朋友罷了,如果成心讓別有用心的人竊取了一個公司的商業機密那就是件大事了,你敢對天發誓說你剛才所說的是真實的嗎?”
肖琳琳的越發傷心的大慟:“連你都這麽認為,那我就死定了……”
“琳琳,清源電視台的方諾亞你不會陌生吧?鑽進你們公司賬務部的好像就是他!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他?”
肖琳琳又一次遭遇到這種難堪的提問,她仍然理不直氣不壯地回答道:“什麽方諾亞不方諾亞的,幹脆把他弄來對質好了。”她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敢明目張膽地敢把一個副台長弄到這兒來。這豈不是他們把自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再說方諾亞是警方派遣他前去取證的,受法律保護,誰也奈何不了。
“對質就不需要了吧。我相信你。我更相信我的眼力與對愛情的執著不會沒有真誠的回報。所以你說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壓根就不相信。憑著我對你的了解,你肖琳琳不是這樣的人。既然可疑的事情或者說確鑿的事情已經出了,那就得想個辦法讓它消彌在萌芽狀態。你說是嗎?”
不知不覺他又將官埸的作派帶了進來,肖琳琳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不解地望著他。那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對他官場的作派的不滿。他突然意識到了,遂將聲調變得輕柔了,說:“我是說,我們既然給公司帶來了不應有的傷害,就得想辦法彌補呀你說是不是呀。”
肖琳琳埋下頭去,仍然淚眼婆娑地說道:“我不知道怎麽個彌補法?我……我並沒有做過對不起公司的事……”季賢臣並不與她爭辯,再說這也不是爭辯的時候,便將自己答應姚遠的設想說了出來:“湯世銘不是你表哥麽?你得說服他不要把眼睛老盯著天宇公司了,天宇公司是個對我們清源市有著特殊貢獻奉公守法的好公司,如果他老糾纏著天宇公司這呀那的,那天宇公司還怎麽正常運轉呀?這個你做得到吧?”
肖琳琳與湯世銘的這層關係,是季賢臣主動向姚遠提出來的。當姚遠惡狠狠地向季賢臣提出要嚴加懲處肖琳琳時,季賢臣心裏一陣絞痛,為挽救他的傾心戀人,提出“等等姚總,我會說服她的,她有寶貴的人力資源可資利用……”於是他說破了湯世銘與肖琳琳的那層特殊關係。想不到姚遠怪笑一聲說:“難怪湯世銘多次找肖琳琳的,答案就在裏噢!焉知她沒有出賣我天宇公司的機密?看在你的麵子上,那好吧,但願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能創造奇跡噢!”……
肖琳琳抬起淚眼,疑惑地打量著季賢臣。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提出這麽個問題,如果天宇公司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公司,那麽警方還查它幹什麽呢?作為駐機場紀檢組長的表哥被他們的司機撞傷究竟意欲何為呢?還有,姚遠命令自己做的那幾筆數額驚人的假賬說明了什麽呢?明白了,她的“親親季哥”是來充當姚遠的說客的,隻是不清楚季哥與姚遠究竟是種什麽關係?是因為自己是季哥的戀人,姚遠才動員他來說服自己,還是季賢臣已經與姚遠攪到一塊了?
“我沒辦法說服他,我一個小女子的話能有多少分量?你還是另想辦法吧,讓我及早離開這兒吧。”
肖琳琳停住了哭泣,懇求季賢臣把她帶走,她相信憑他現在所處的地位與能量,他做得到。可是季賢臣卻輕輕搖搖頭,似乎好為難地說:
“我想幫你,可你得對天宇公司有點誠意呀——據姚總說你一直都不肯供認那個從財務部跑逃掉的究竟是什麽人,他太惱火了,他可是把你作為他的左膀右臂的呀,讓你知道了公司的太多商業秘密,你卻毫不珍惜,太傷他的心了。即使起訴到法院他也鐵定能打贏這埸官司。你說我怎麽幫你?當然你是我的女朋友,他當然不敢把你怎麽樣。”季賢臣站起身踱起步,又開始重溫他倆之間的甜蜜情懷,“你離開天宇公司後我會給你安排個像樣的工作的,我倆之間的感情是經得起風雨的,你始終是我的最愛。”說到這兒,季賢臣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啊對了,你發給我的那份附件密碼是什麽,告訴我吧,我想看看裏頭精彩的內容。”
肖琳琳定定地打量著季賢臣,心裏在急劇地翻騰著如何回答他:現在她似乎霧裏看花隱隱約約地觸摸到了他的真麵目,值得向這個說客告之以真實的秘密嗎?她遂低下頭,隻好籠而統之地輕聲說道:“季哥你就別打聽了,那本是我一廂情願的對我倆未來生活的憧憬——我把我倆結合後的日子設想得太美妙了……”她趕緊捂住自己發燒的臉,一半是從來沒有撒謊的她開始撒謊了,一半是現在居然談起與季賢臣婚後的日子,她羞愧啊。
“那麽密碼是什麽呢?”
“別問了季哥,不到人生的那個門坎,我不會說的。如果我倆能最終走到一起,我會告訴你怎麽打開,如果命運跟我們開了個玩笑,最終陽關道獨木橋各自走著,那就根本用不著打開。”看來,這個任性的傻妹妹不像說謊話。
肖琳琳被天宇公司外號叫做大槍的帶走時,季賢臣本能地有個衝動的動作,他猛地衝到兩人中間,剛想張嘴巴命令式地吼一聲“你他媽的不準碰她”,一眼卻瞥見姚遠站在門外的身影,他泄氣地放下了拳頭。在肖琳琳捂著臉頰就這麽傷情地離開時,他不忍卒看,他兩眼茫然地望著的窗外,久久地,那淚水不自覺地流淌出來。他當然明白等待她的將是什麽樣的悲慘結局,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臉孔,發現竟然淚雨滂沱。他生氣地罵了自己一句:“他媽的,這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的,你還這麽溫情主義那你還會有什麽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