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8月中旬正是舊曆的盛夏時節。村頭那株三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歪脖子大柳樹,枝繁葉茂透著蒼勁與勃發。遠遠望去,雲蒸霞蔚,嵐氣氤氳,實在是一道風景。
柳樹莊的村民幾乎全都聚集在這兒,人頭攢動,群情洶洶,他們聚集著足夠的人馬,就要去圍攻市委院子。
事情的起因是:市長蘇正光要兌現承諾,已命令機場財務部給柳樹莊撥付500萬,卻叫袁良明硬是給截下來了。袁良明耐心地對蘇正光說,還是叫柳樹莊的農民兄弟顧全大局忍忍吧,機場按時通航就是清源市當前最大的政治,如果把錢撥付出去了,本來資金就存在巨大缺口,不就又挖下了一個深坑麽?機場還能按時通航嗎,那麽,這個責任誰來負?我們隻能說服動員柳樹莊的農民顧全大局,待機場通航了,市裏再想辦法償還給他們。蘇正光欲待據理力爭一番,袁良明卻懇切得幾近低聲下氣,說正光同誌呀,我知道你承諾了的如果兌不了現,則政府失信於民,可你想過沒有,這失的隻是在柳樹莊這一塊。如果清源市委市政府當初宣布——宣布也是承諾嘛——沒有兌現的話,那麽整個清源市委市政府就會失信於全市全省甚至全國人民。這個惡劣影響太大了,孰輕孰重,相信你正光同誌掂量得出來。蘇正光還能有什麽話說?據說當晚,蘇正光沉默著坐在宿舍裏,獨自個整整抽了一夜的煙……
柳樹莊的農民不知從哪個渠道得知了這一情況,便義憤填膺地聚眾醞釀,要采取過激行動了。謀士們說,這次專找袁良明算賬!如果他這裏解決不了問題,就直奔省裏討說法。幾幅在人頭上空飄蕩的橫幅表明了他們的誓死決心:“依法討還征地費!”“我們的利益不容侵犯!”“誰要是視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如草芥,誰就沒有資格代表人民!”
支書龐德彪怕把事情鬧大,就擠進人群裏幾乎懇求說:“各位各位,你們是不是冷靜點,蘇市長不是答應給我們撥付500萬麽?他還答應年底前全部償付完畢……”“撥個鴨子?聽說叫姓袁的卡下來了!”
一個小年輕專揭他的老底說,“嗤,到一邊涼快去!居然躲在親戚家裏當縮頭烏龜,硬要我幾個人把你拉回來!你不出麵我們出麵。”又一個聲音連同唾沫一起飛濺而來:“老夥計,你也不想想,三年內擠牙膏似地擠給我們那450萬,連牙縫都塞不住,柴米油鹽,添置衣物,人情往來,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上學讀書,這些開支一年得多少?硬是叫我們硬撐了他娘的三年,現在是夏天隻刮東南風,喝西北風都是一種奢望。”有人激動地喊:“別跟他枉費口舌,找夏季去,叫他來當我們的頭。”於是幾個年輕人就呼呼啦啦地往夏季家裏奔去。
夏季正在服侍年已八旬的奶奶喝湯藥。老奶奶患的是血吸蟲病,已到了晚期,肚子鼓脹得像麵大鼓。本來兩年前就檢查出了病因,血防所的醫生發來住院通知說,這病不是什麽絕症,隻要及早治療,老人家可以活到一百歲。怎奈家境就那個寒酸樣子,雖然國家有規定,治療血吸蟲病一律由國家負擔,可是住院期間的費用必須自己先支付,然後憑單據報銷。老奶奶一打聽先期支付的費用就得1000好幾,說什麽也不答應住那個院了。老人何尚不知道,幾畝田地已被政府征去了,連吃的糧食都得花錢去買,炒菜的大粒子鹽都是數著顆數往沒有油腥味的菜裏放。家裏本來就貧寒,為供小孫子夏天上大學,不要說沒有一點積蓄,就是把欠別人的債還清,她就是立馬去見閻王都可以瞑目了。還有一樁更大的心病壓得老人心裏頭陣陣絞痛,這就是大孫子夏季的臉,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聽說大城市的一些醫院可以把醜變成美。如果家裏有那個錢,大孫兒怎麽會是這般人見人怕的樣子呢?唉,自己離閻王爺召喚的時辰不遠了,就這樣走了也罷,省得孫兒們為自己既操心又花錢。日子過得這般淒惶,老人能忍心為自己把那錢往醫院拋呢?大孫子夏季拗不過老人,隻好找老中醫開點偏方熬成湯藥服侍老人喝。眼見半年多過去了,仍不見多大的效果,老奶奶說什麽也不願再喝那苦東西了,說人遲早要見閻王爺的,活了這大一把年紀也活夠了。唯一叫我放心不下的是季兒年近30還沒成個家,什麽時候跟別人家的男娃兒一樣,鴛鴦鳥兒似地成雙成對地飛進飛出就好了。
“奶奶,這藥您趁熱喝了吧。”夏季柔聲乞求道。昏暗的房間裏,破被子裹著的瘦得變了形的老人眼也不肯睜開,半晌才嘶聲嘶氣地問起這麽個問題:“胖妞來信了麽?”
夏季隻好編故事安慰奶奶說:“來信了,她在東莞打工,挺好的。還叫叮囑我一心一意服侍好奶奶。說我在她心目中永遠是年輕英俊的。愛我一百年不變心!”
奶奶欣慰地點點頭。
“奶奶,這藥你喝了吧。”
“喝個啥,人活百年也是個死,奶奶不怕死,你就別為我忙進忙出的了。”老奶奶的聲音仍然低沉得隻有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才能聽清,那嚅動著的幹枯的嘴唇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我這老不死的連累了我的孫兒。我不死啥時才能解脫你們哪?”說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稍停就又說開來:“政府的錢補了嗎?當官的得有良心哪!遭孽呀遭孽呀……”跟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夏季顫抖著放下湯碗,那傷心的淚水止不住洶湧而出。他五歲、弟弟夏天才一歲多點時,爹媽就相繼過世了,苦命的兄弟倆就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沒有奶奶,哪有他與弟弟的今天哪。奶奶病到這種程度卻得不到及時治療,歸根結底還是缺一個錢字。要是政府把征地補償費按有關政策全部補到位,家裏哪會窘迫到現在這種地步?夏季愣愣地越想心裏頭火氣越大。
弟弟夏天進到屋子裏來時,夏季還在淚流滿麵地想心思。夏天是專門抽空回來看看病中的奶奶的。
自從市長蘇正光明確說他今後再不用秘書了,夏天就正式到了機場建設善後辦公室。蘇市長曾專門請夏天吃了一頓飯,與夏天進行過一夕長談。話說得極富感情:“夏天,你是個好孩子,好秘書,猛地叫你離開我,說心裏話,我還舍不得哩。可在我的身邊你能學到什麽?隻有到實際工作部門才可以鍛煉出許多真本事。到時候該提拔使用時我會及時站出來說話的!”
蘇市長一番重情重義的話說得夏天止不住淚水湧流……
“哥,奶奶病好些了吧?”夏天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問奶奶的病況。他就進到奶奶床前,看望奶奶。奶奶閉著塌陷著的眼睛,好像呼吸還算均勻,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就退出來,小聲對哥哥說大柳樹下聚集著的人群以及他們會采取什麽行動。
夏季嗡聲嗡氣地說:“我不參加就是了。”
“不僅僅是這個意思,我還希望你能出麵做做工作,不要有什麽過激的舉動。”
“我能做什麽工作?我又不是村幹部,誰聽我的?”夏季悶聲悶氣地說。
夏天知道哥哥心裏不痛快,一時不知怎麽回答才好。抬眼看看牆上掛著的哥哥與胖妞親密的合影照:胖妞一臉的幸福,沉醉在甜蜜的遐想中。夏天自然知道,哥哥與未來嫂子眼就要喜結良緣了,當時兩人也商量好了,結婚後積攢些錢就給夏季去整容,可是這一切全都叫機場一修給修得沒影沒蹤,這,哥哥能不氣惱麽?
“哥,曉璐姐來信了嗎?她咋說的?”夏天轉移了話題,他想安慰一下哥哥。
夏季半不耐煩地說:“問這個幹什麽?我生得醜,來不來信不都是一句話,吹燈了事!”
“我不相信曉璐姐會這麽絕情!”
“不相信不相信,事情沒輪到你頭上,你什麽都可以不相信。可是事實擺在那兒,前半個月她來信叫我跟她到東莞打工,我沒答應,至今她都懶得跟我回信了。”
“也許人家工作太忙呢?”
“好啦,別囉嗦了!”夏季粗暴地打斷了弟弟的話。真的不再跟他囉嗦了。
這時,打門外衝進來幾個小年輕,吵吵嚷嚷道:“虧你還坐得住,走,到大柳樹那兒去,我們要找袁良明算賬,算總賬——把欠我們的合理合法的錢全都要回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另一個說得更衝:“我算看透了,有些當官的,你不采取重大行動,不驚動得上上下下坐不住,問題就不會解決!”說著幾個人就一把拉住夏季,硬是挾持人質一樣將他們“押”出了門外,邊走邊說:“這回委屈你,再當一回我們的軍師!”
夏天急了,趕緊過來攔阻說:“哎哎,你們別把我哥弄去當槍使……”
一個小年輕回過頭來嗆了他兩句說:“你瞎摻乎個什麽?你是官府裏的人,你們當官的做了對不起我們農民的事情,我們與你們就誓不兩立!”
夏季大概也覺得硬是被別人這麽逼著上陣也不是個事,掙紮著說:“放開我放開我,我不願當這個出頭的椽子!”
這些人哪由他分說,就像押解俘虜一樣將他押到了那株柳樹下。跟著趕來的夏天驚異地發現:才多大一會功夫,這兒雲集的人馬已忽啦啦增至好幾百,男女老少“群賢”畢至,不知是誰的神通,竟弄來了七八輛大卡車,有些性急的已經爬了上去,招展著上書“誰不讓我們活誰就是人民的罪人!”等標語,高喊著上呀上呀,再沉默下去就隻有死路一條了。車上的不知誰高喊一聲:
“好!夏季來了,叫他當我們的頭!”
夏季硬是被幾個小年輕推上了卡車。旁邊一個年約30多的青年豪氣衝天地說:“夏季,你當我們的頭吧,出了事什麽的,你家裏的一切由我們承擔,你要是坐牢了我們天天給你送牢飯!”
夏季被現埸氣氛薰染得滿臉通紅,連連推脫說:“我不行我不行!”
眾人高喊:“我們信任你,有什麽不行的?”“連市長都表揚你有政策水平嘛!”“如果你覺得實在當不了頭,那就當我們的軍師!”……
站在圈外的夏天急得滿頭都是汗水,他知道這種時候任何說服都是蒼白的。就跑到一旁趕緊給機場建設指揮部善後辦要通了電話,火速報告了這裏的情況。
就在卡車轟隆隆即將開動時,站在車上的人不知誰喊叫了一聲:“看!來了兩輛官車!”
眾人扭頭望去,隻見通往村口的路上,塵土飛揚處,風馳電掣地奔來了兩輛轎車。眨眼間那車就到了跟前,車門開處,出乎大夥的意料,從裏麵走出來的竟是市長蘇正光,後麵跟來的電視台的記者就沒人去注意了。
市長蘇正光一臉嚴肅,向人群裏大步邁去。聚集在大柳樹下的幾百號人也怪,本來要去找官府的,現在官府的人來了卻猛地沉靜下來,並且還自覺地給蘇市長讓出一條道,讓他徑直地走向領頭的卡車。
蘇正光幾步登上了卡車頂,聲音洪亮地喊道:“柳樹莊的父老鄉親們!我蘇正光,想必大家都認識,你們要你們的補償費天經地義,可采取這種方式去討要不妥,我不讚成!”
龐德彪適時站出來說話了:“蘇市長,我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我們村的農民說了,他們不是去找市政府麻煩的,而是去找市委袁書記去的……”立即跟進幾個大嗓門:“蘇市長,我們知道你為我們說了許多好話,為我們柳樹莊盡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們不會找你的麻煩的!”“你是人民的好市長,我們不會沒心沒肺地去為難你呀!”“這個機場就是市委姓袁的為撈政績、為他向上爬撈資本,不顧人民的死活,強行搞的坑民害民禍害子孫後代的鬼名堂,不找他找誰?”又一個聲音怒吼起來:“一句話,我們不找清源市政府,專找袁良明的清源市委!開車!”
車子轟地一聲就要駛出人群,蘇正光見勢不妙,一個飛身就跳到了地下,用身子攔住車頭,高聲喊道:“鄉親們!這也不行。既然是清源市委集體決定下來的——我先不論它對與錯,那就不僅僅是袁良明同誌一個人的責任,你們有人可能不知道,市政府裏的市長與副市長有三四名同誌就是市委裏的主要成員,如果有什麽責任的話,怎麽可以把市政府劃到市委外麵去了呢?再說我曾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們鄭重地承諾過,年底前將欠你們的所有補償費全部還清!我們不是達成過口頭協議了的麽?雖然答應過近期償還500萬,但確因為機場資金緊張沒法一時兌現……”
夏季奮力爬上車頭,毫不含糊地答道:“鄉親們,蘇市長鄭重地這樣承諾過。我們應當相信蘇市長!”
“相信蘇市長,信不過袁良明!”突然暴出一個怒吼一樣的嗓門,“對蘇市長剛才說的不應當把市政府劃出市委外邊去的說法,我們不讚成!”跟著此呼彼應地響起無數個亂咋咋的叫喊:“清源市最高長官就是袁良明,袁良明的話就是聖旨,誰也不敢違抗!眼看500萬就要劃撥到我們手裏了,姓袁的一擺手不就卡住了?不找他找誰?”“我們就是要同他當麵鑼對麵鼓地辯個清楚明白!”
這些話許多都說到了問題的症結上,現在的農民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了。國家搞了這近30年的改革開放,他們的眼界他們的心胸他們價值觀他們看事一下子抓住事物本質特有的目光,都與從前的農民劃出了一個嶄新的時代。要說服他們的確很難。很難並不是說就可以不去說服他們。蘇正光覺得自己必須說服他們。群眾是通情達理的,是講感情的。
“父老鄉親們!”蘇正光登高振臂大聲疾呼道,“我知道你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很大程度是由於我這個市長沒當好,可是再難也得再忍耐幾個月。有的同誌道聽途聽袁良明同誌卡掉了就要撥付給你們的500萬,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機場建設資金的確緊缺。暫時不撥付給你們500我也是讚成的。如果錯了,難道我這個當市長的就沒有責任?”
蘇正光的這席話有一半是違心的言不由衷的,有的甚至還是虛假的,可是他的身份他的官德他的忍辱負重的品格敦促他必須這樣說,底下亂糟糟的吵嚷聲漸漸平靜下來。在他這麽貼心與群眾對話時,那眼睛頗含深意地瞥向夏天。夏天當然懂得市長的目光裏包含的意思,就起身過去與哥哥夏季耳語一番。幾乎就在蘇正光講話剛一停下來,夏季就接上了茬。他聲調不高,卻說得很富有感情色彩:
“父老鄉親們!聽我幾句吧。剛才聽了蘇市長的一番情動於衷的話,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蘇市長的真誠。蘇市長在黨內是清源市委副書記,如果要找市委袁書記等人所謂算賬的話,不可能撇得開蘇市長。蘇市長是個什麽樣的市長,他是個值得人民信賴的好市長。我亮明我的觀點,我不會跟著你們去鬧的。打死我也不去了!”
站在人群裏的夏天見現埸的群眾情緒逐漸平靜下來,他內心好一陣感歎:人民群眾真的是通情達理的,隻要你真正站在人民群眾的立場上,實事求是地向他們說明情況,取得他們的諒解,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前提是你必須取得人民群眾的信賴。切切不可在遠隔群眾十萬八千裏的會議上慷慨激昂地說如何要密切聯係群眾,與群眾血肉相聯,而一當群眾有點風吹草動,就像逃避瘟神似地逃得遠遠的,生怕被群眾揪住跟他過不去。這種密切聯係群眾的口頭派怎麽可能得到群眾的信任?蘇市長卻用實際行動贏得了群眾的信賴、是與群眾心貼心的好市長。與其說是他的一番入情入理的講話打動了群眾,倒不如說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官德征服了群眾。
“夏天同誌,”蘇市長高聲喊叫起夏天,“你來把市政府擬定、正要行文下發的一份幫助柳樹莊農民度過目前暫時困難的意見念念吧。”
夏天激動地幾步跨過去,展開一份材料,高聲念起來:“關於幫助柳樹莊農民度過目前暫時困難的實施意見》:……第一,對於正在上學的孩子,學雜費一應費用由清源市政府從市長基金裏予以解決;第二,對於有病需要醫治的,清源市政府與清源市一醫協商,由市政府擔保,可暫時欠賬治療;第三,對於年滿十八歲以上身體健康的男女,凡是本人願意的,均由市政府指令相關培訓機構免費予以專業技能培訓,爾後組織以上人員到大城市去打工,由市政府用專車送達目的地……”
夏天一念完,前一刻還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靜了片刻功夫,突然響起劈劈啪啪的熱烈掌聲……
清源電視台的記者過亦然拍攝與記錄下這一切後,抹抹臉上不知什麽時候流出的淚水,顧不得與夏天打招呼,便急急地趕回台裏去。他要搶時間讓這條新聞今晚與觀眾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