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宇公司姚遠辦公室裏。
叭地一聲爆響,一隻仿景泰藍花瓶被砸到了地上,碎片四處飛濺。爆吼噴薄而出:“叛徒內奸!間諜特務!堂堂的天宇公司怎麽埋藏著這麽些吃裏扒外的家夥,居然昧著良心,給刑偵支隊打這麽些混賬電話,他怎麽知道李萬國撞人那天沒喝酒?李萬國被‘刑訊逼供’都是內部變節份子惹的禍!”姚遠暴怒得像隻狂燥的老虎,大幅度地在自己寬大的辦公室奔過來躥過去,唾沫星子濺到了麵前瘦得像槍杆的那人臉上。
麵前這年輕人瘦得勻稱,是一種精瘦,渾身透著一股機靈勁與敏捷勁,你會聯想到飛簷走壁這個詞。
姚遠噴射了一通後,就向瘦子命令說:“大槍,跟我深挖細查,看是誰看了那個破電視新聞,居然往刑偵支隊打那種混賬電話!”然後揮揮手,示意大槍可以離開了。
大槍如同軍人接受命令一樣,說了句“是!”就退步而出。
姚遠煩燥地又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分鍾,就叭叭地按起了桌上的座機要通了季賢臣:“我說老弟,你在市委袁書記身邊工作,你說話有分量。你說怎麽辦吧——據清源電視台一個富有正義感的可靠人士報告,說我天宇公司有人居心不良,給刑偵支隊打電話胡說八道李萬國出事那天根本就沒有喝酒……要是真的叫警方那幫老兄無中生有,查出個山高水低來,這對大家都不利。我今天無論如何要與你見麵好好談談。什麽?今天不行——嗯……要迎接省委甄書記來清源機埸視察?”一抬頭,姚遠發現公司財務副總監肖琳琳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旁,於是扔下話筒,氣惱地說:“你怎麽可以不吭一聲就闖進來了?”
肖琳琳滿臉通紅地一低頭說:“我喊了,你答應了句‘嗯’,點過頭,我才進來了。”
“我嗯過了嗎?我衝你點過頭嗎?什麽事說吧!”
“這筆匯出的款子請你簽個字。”
姚遠提起筆,將匯款單據仔細地審讀了幾眼,就刷刷地簽上了個“同意”的意見,就將筆重重地扔到了桌上。
肖琳琳惶惑地拿過簽批件,哪敢多說一句話,就躡手躡腳地走了。
這時的副台長方諾亞接到緊急通知,立即趕到市委宣傳部開緊急新聞通氣會。
方諾亞來到市委宣傳部小會議室,很感意外地發現季賢臣居然坐在了部長郭騰飛的旁邊。秘書就是領導的影子,如影相隨地緊跟在領導的身邊。現在袁書記沒有光臨這個會議,可他的秘書倒穩穩地坐在了這兒,那麽是不是他就代表袁書記出席這個會議呢?果然,滿臉嚴肅的郭部長開埸白就說到了這個問題上:
“同誌們,這個會本來袁書記要親自出席的,可是袁書記要抓緊審閱向省委甄書記的匯報材料,親自來不了,就派遣他的秘書季主任代表他來出席。會後由季主任將會議精神向袁書記匯報。”又問新聞處長:“請過紀書記嗎?”
新聞處長回答說:“紀書記說我們開就行了,這個會他就不參加了。”
整個會場彌漫著一層厚重的肅穆氣氛,大家直覺將受領一項重大而神聖的新聞宣傳任務,可能是市委責成宣傳部開的這麽個會——以往就是這麽個慣例嘛。哪知郭部長這樣開口說道:“同誌們,明天省委副書記甄唯民同誌要來清源視察機場建設情況,這充分體現出清源市在省委領導心目的重要位置。凡是省委領導不去或少去的地方,肯定是不咋的的地方。既然省委領導對我們清源這麽重視,我們就決不能輕視省委領導。我們的媒體宣傳報道要勇於打頭陣做表率。因此我們要派最得力的記者用——清源電視台要用最好的攝錄設備,各家都拿出最好的版麵或最佳的黃金時段,將省委領導來清源的光輝軌跡展現在500萬清源人民麵前。這,首先是個嚴肅而光榮的卻並不是艱巨的、隻要認真做就能做得很好很出色的政治任務!”
噢,鬧了半天,搞得這麽隆重、隆重得就像接待黨和國家元首級人物一樣的會議,隻是接待一個省委副書記。這也未免小題大作了,這隆重也未免隆重得過頭了。什麽事情失去分寸感,就叫人感到滑稽。方諾來心裏好一陣冷笑。
郭部長最後在講話中規定:“文字稿各家媒體不要自行其事,由宣傳部新聞處統一發通稿。”
會議臨結束時郭部長轉過頭去,笑容可掬地說:“季主任,你給大家說幾句吧。”
季賢臣矜持地淡笑著說:“我的任務是帶著耳朵聽,聽完後就向袁書記匯報,別的我沒有資格說三道四。”話雖然說得分外謙虛,而那俊朗的臉上分明激蕩著少年得誌的優越感。
散會時,季賢臣站在自己的位置那兒,拿眼睛與方諾亞打招呼。
方諾亞徑直走到他的跟前,沒等季賢臣開口,他的嘴巴就搶先湊近了季賢臣的耳朵邊,說:“李言周的提升報告究竟卡在哪兒了?你是不是出麵做做工作?”
季賢臣給他一個意義不明的笑,說:“你當我是組織部長呀?當秘書的就要恪守秘書之道——按規矩出牌。”
方諾亞一聽就有氣,說:“你早幾天是怎麽回答的?你說要他請客,不叫他花個幾百兩月俸銀子是說不過去的!”
“你呀開個玩笑就當真。當秘書的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都有嚴格的紀律。如果他這個副局提升由我來定那還有什麽話說?可惜沒誰賦予我這個權力。”
方諾亞不想多跟他囉嗦了,轉身欲走,季賢臣卻一把拉著他,附在他的耳朵邊,說:“老兄,你怎麽老摳著那個沒多少意思的機場車子撞人的事件不放,多報道點別的新鮮的豈不可以增加收視率?”
“那你恰恰搞反了,觀眾對這個你說的不新鮮的東東還特別感興趣,首播的當晚就接到好多個電話。這,你怎麽解釋?”
“我不跟你抬杠了,還是那句話,機場是市委袁書記力主修建的,你反複播什麽機場的車子撞人的所謂新聞,這恰當嗎?”
“施工單位的車子撞了人與興建機場有什麽相幹?這就否定了整個機場?”
幾句話嗆得季賢臣回不過話來,大概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麽不懂初一十五的東西用這種態度跟他說話,連最起碼的尊敬都沒有——對清源市最高長官身邊的人哪個不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他方諾亞怎麽用這種口氣來回答他?雖然是同學,同學又怎麽啦,在官埸同學也要分埸合,是什麽埸合你就得扮演什麽角色——不是什麽埸合都是可以以同學身份出現的。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無情的挑戰,他忍受不了了,立馬沉下臉說:“好吧,我是出於好心勸勸你,否則有你後悔的時候,到那時別怪我這個老同學沒有提醒你!”說完夾起皮包轉身就走。
方諾亞心裏一陣冷笑:“不買你的賬就等於不買袁書記的賬?什麽狗屁邏輯!”從一開始你就對這條新聞深惡痛絕,什麽意思?
第二天一上班,方諾亞就領著過亦然等人趕往機場。因為市委宣傳部通知說省委甄書記從省裏趕來就直接到機場視察。大概上午九點半鍾左右到達。果然方諾亞一行趕到機埸不一會,就見浩浩蕩蕩地駛來了一長溜各種牌號的高檔轎車,市委書記袁良明市長蘇正光等人紛紛鑽出來,恭候在機場候機大樓寬闊的台階前。
方諾亞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說:“袁嬡,可以出鏡播報頭子了。注意,要有點激情,節奏快一點。”
早就做好了準備的幾個人即刻忙乎開了,過亦然負責執機,袁嬡負責出頭像播報頭子(即開頭部分),另一個記者負責記錄整個視察過程。過亦然等人選定播報頭子的背景就是機場候機大樓。試了試畫麵的清晰度試了試話筒,袁嬡就趕緊醞釀情緒,趕緊措詞,然後滿懷激情播報道:
“各位觀眾,我現在站立的地方就是清源市500萬人民翹盼已久,即將實現飛天夢想、正在修建、已初具規模的清源機場的候機大樓。清源機場凝聚著清源市世世代代人民的心血、凝聚著省委省政府領導的心血。一會政務傯倥的省委副書記甄唯民同誌將趕赴這裏視察。看!甄書記一行風塵仆仆地趕來了!”播報這一句時袁嬡配合著轉身,將手朝遠處一指。
誰知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引起市裏一幫人的一陣騷動,都引頸張望,可是哪裏見著遠處而來的車隊?當然這些人引頸張望純粹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因為沿途都有人負責報告甄書記的行蹤,根本用不著去枉費眼神。
市委袁書記倒頗感興趣地走了過來,笑嘻嘻地對袁嬡說:“你這丫頭,怎麽謊報軍情哪?”問得袁嬡臉一紅,羞怯地一笑低下頭不做聲了。
方諾亞趕緊向袁書記解釋說:“袁書記,這是電視手段的一種運用。我們口頭播報了這幾句,雖然甄書記還沒有來,但這不要緊,我們在後期製作時,將甄書記到來的畫麵剪輯在這句話的後麵,就會給觀眾一種很連貫很緊湊的感覺。”
袁書記似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說:“噢,是這樣呀。是不是你們常說的剪接呀?”
方諾亞說:“正是。”
袁書記笑笑說:“真是不入哪個行,不懂哪行的竅門。”說罷便走了。
省委副書記甄唯民50多歲年紀,身材魁梧,筆挺健朗,叫人佩服的是,甄書記根本就沒有一些官人們昭告油水過剩的顯著“商標”——中部高高崛起。他是在袁嬡播報最後一句話不多大一會兒驅車來到的。披著曖曖的陽光,在七月初陣陣愜意的南來之風中,由袁良明蘇正光等人陪同,健步行走在機場正在興建的跑道上。他興致勃勃,談笑風生,一點沒有長途奔波的疲憊之色。輕車簡從來到這裏時,甄書記沒有聽從袁良明的安排,先在機場候機樓休息一下喝喝茶,聽聽匯報然後再去實地看看,而是笑聲朗朗地說:“哪有那麽嬌氣的,我的順序是先看再聽。走,看看我們清源人民即將園卻千年飛天之夢的壯麗詩篇。”
於是一行人前呼後擁地行走在尚沒竣工而緊張繁忙的跑道上。
方諾亞領著過亦然袁嬡等人快步跑在甄書記的前頭,搶拍他的最佳表現。
有許多細節的確很精彩:甄書記絕不看麵前的攝像機鏡頭,很本色很坦然,不時地向旁邊的袁書記或蘇市長問問工程進展情況。那嗓音的洪亮,步伐的矯健,你毫不會懷疑他年輕時一定是個帥哥,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臉上笑得就像解放區的陽光,格外燦爛。他不時與滿手都是柏油的施工人員握手,問候。有個工人趕緊將手在褲子上擦擦,甄書記搶前一步將那手抓在了手裏,說:“勞動者的手最幹淨——因為它創造美嘛。我向你們致敬!”鬧得那個工人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
方諾亞無意間瞟見隨在後邊的季賢臣神色異樣地攏到袁書記身邊,悄悄向袁書記匯報說:“據市公安局安排到柳樹莊的警員報告,說村裏糾集起來一幫子人,很快就要朝這兒湧來了。”方諾亞知道柳樹莊農民肯定是來討要征地費的。既然省委甄書記來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找他訴訴苦,說不定問題很快解決了呢。
方諾亞還想象得到,那一定會群情洶洶,勢不可擋。定會將甄書記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在核心,不管不顧地訴說自己所受的不公正的遭遇與目前生活的艱難。這樣一來豈不將甄書記視察的程序統統打亂了?豈不將皆大歡喜的喜劇演成了悲劇或鬧劇。那該是多麽尷尬啊。方諾亞真為袁書記捏著一把汗:看袁良明同誌怎麽下得了台收得了埸?隻見袁書記悄聲向季賢臣叮囑了幾句什麽,季賢臣火速跑到一旁打緊急電話去了。這裏的視察照樣進行得有聲有色。
一直不停地朝柳樹莊方向張望的方諾亞發現,果真半個小時後,機場跑道東頭就隱隱約約地出現了20多號農民模樣的人群。方諾亞暗暗捏著一把汗。跟著奇跡出現了,似乎不顯山不露水,遠處奔來的柳樹莊的那夥農民瞬間變成了歡迎甄書記到來的隊伍。那20多號農民已被數量多好幾倍的同樣農民打扮的一群人擋在了前行的腳步。這群人中,還隱隱地打出了五彩繽紛的小旗幟,隱隱地傳來歡呼聲:“清源人民感謝省委省政府!”“修清源機場得民心!”“清源要展翅,經濟要騰飛,當務之急修機場!”
方諾亞好不驚訝,怎麽魔術般地變幻出這番新景觀?他想象得到季賢臣一定根據袁書記的指示,命令清源市公安局命令駐駐清源的武警支隊迅速調來便衣與武警戰士,將柳樹莊的農民阻擋在了呼喊歡迎口號的這撥人馬後頭幾十米遠的地方。那麽這撥歡迎的人馬又是從哪裏調來的呢?
甄唯民也似乎發現了那邊的小情況,忙問陪同的袁良明與蘇正光:“那些人是幹什麽的?”
蘇正光似有難言之隱,一時難以啟齒告之以真相。
袁良明卻喜形於色地說:“清源人民聽說省委領導關懷清源的機場建設,自發地跑來歡迎您哩!”
“嗬!清源人民覺悟不低嘛!走,見見他們去!”甄唯民陡地增添了新的興趣,健步如風地迎著那撥人馬走去。陪同的這些人員哪敢怠慢,都急急地緊緊跟上,方諾亞更是不敢落後半步,硬是奔到最前麵。領著過亦然袁嬡等人跑到最前麵的方諾亞隔著好幾十米遠,一眼發現這撥歡迎人馬是清源市哪個單位臨時拚湊起來的。也真該佩服他們兵貴神速,三四十分鍾內就調集起了這麽些人馬,著實不簡單。看來,市委裏早就有套完備的應急程序。跑到跟前一看,方諾亞突然發現打著小旗幟喊著歡迎口號的人群裏竟有肖琳琳,他頓時明白了,這群人馬原來多半是天宇公司調集起來的。
甄書記高興地喊道:“同誌們好!”那群人馬居然好像事先訓練過的,齊聲喊道:“首長好!”“同誌們辛苦了!”“為人民服務!”甄唯民笑吟吟地大聲說道:“你們是清源的市民嗎?”回答就七嘴八舌了——不過都是揀好聽的說:“我們世世代代就是清源人!”“我們裏邊既有工人也有農民,還有機關幹部……”甄唯民同誌感奮了,語調鏗鏘地說道:“清源人民真不愧是經過改革開放洗禮的人民,思想境界高哇!我與你們的袁書記蘇市長為清源有你們這樣的人民而驕傲而自豪!請允許我要用一句時髦話說一聲:‘清源因為你們而精彩’!”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誰也沒有想到,人群裏快步跨出一個三十幾歲年紀、麵孔微黑、渾身處處飽滿的人,那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快步向甄書記跑去。現場的警衛一愣神竟沒有攔住他。袁良明趕緊向甄唯民介紹說:“這是機場建設挑重擔的天宇公司的老總姚遠,他想見見您!”
想不到甄唯民好像特別生氣地揮手拒絕了,說:“什麽老總不老總的,我不同這種人打交道!”
剛剛還興致勃勃的姚遠尷尬地紮撒著手,隻得訕訕地往後退去。
這時,方諾亞一行在錄下攝甄書記許多生動鏡頭時,不時聽到遠處柳樹莊農民的呐喊聲怒吼聲:“我們要見省委甄書記!你們沒權阻擋我們見省委領導!”這聲浪不時傳來,隻見袁良明臉上呈現出焦慮之色,可能甄唯民處在極度興奮之中吧,卻聽而不聞。袁良明趕緊勸說道:“甄書記,去看看我們的候機樓吧?走吧,我在前麵帶路!”甄唯民同誌似乎無可奈何,隻得聽從主人安排,向群眾招招手,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驕傲而自豪的”清源人民……
就在甄唯民一行人轉過身去時,也看出了點名堂的過亦然趕緊跑去問了問歡迎人群中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說:“你們是‘演員’吧,裝機關幹部裝工人裝農民裝得還很像那麽回事嘛。”
想不到那人收拾起笑臉,說了句挺富哲理的話:“人活在世界上不會演戲就別想活得痛快,別看你當記者是什麽無冕之王,不也經常違心地上演叫一些當官的喜歡的名堂麽?何況我們的老總還給我們額外發一百元大鈔呢。哎,這些你千萬別弄到電視上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