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時,方諾亞雖然翻動著對上對外宣傳報道的幾個選題策劃,腦海裏一個始終揮之不去的問題卻冒了出來。這就是湯世銘被撞的問題,既然警方將要介入了,看來不是個一般的民事案子,那麽這裏麵究竟隱藏著什麽內幕故事呢?他決定打個電話問問刑偵支隊的李言周。
座機就在這時突然響了,方諾亞一接聽,不禁高興地喊起來說:“我好佩服我喲,我正想打電話給你的,卻不料你主動打了過來!快說說能夠讓我們新聞媒體知道的情況——我說的是撞人的那檔子事。”
電話那頭李言周說:“我們馬上正式傳訊肇事的司機李萬國,請你快點派記者來拍攝傳訊實況吧。”
不到20分鍾,方諾亞就帶著記者過亦然趕到了羈押室。第一次麵對麵地見識了肇事者李萬國,方諾亞不覺多看了他幾眼:這老兄三十幾歲年紀,矮矮矬矬的,一雙亂轉亂瞟的眼睛眨巴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主審的警官自然是李言周,他按法律程序問過對方的姓名職業住址等問題後,就進入主題問道:“李萬國,說說你當時撞湯世銘的真實情形吧!”
李萬國居然歡快地晃動著兩條腿,眼睛翻看著天花板說:“我都在交警支隊說過多次了,活該我倒黴,都怪我中午不該喝那麽多酒開車上路的,路旁的樹呀電線杆子呀人呀什麽的,都在我眼裏一起跳舞,我還朦朦朧朧地挺納悶,這是怎麽啦,是不是要發生地震了?在開到50號界樁那兒,我到底忍不住笑起來,因為前麵那個人也在亂晃蕩——酒醒後我才知道是我酒醉的眼睛看走眼了,一不小心就就……就撞上去了。我好悔呀,悔斷子腸子喲!”
李言周嚴肅地說:“你說你是喝了酒開的車,那麽你喝的什麽酒?喝了多少酒?”
“啤酒白酒都有。別人說喝酒最怕幾樣酒混著喝,果然一喝就出事,今後打死我都不這麽喝了,還要教育我的兒子,兒子以後的兒子都不能這麽喝。血的教訓呀血的教訓!”
“你在什麽地方喝的酒?”
“在我們職工食堂呀。”
“有誰作證——與你一起進餐的還有誰?”
“還有……還有……人多啦,當時隻圖一時痛快,一心隻在酒上,哪管旁邊還有哪些兄弟姐妹。我這人挺自私,還生怕別人共產哩,哪敢抬眼看人,抬起眼睛就得與別人對眼交流,一交流不得把我的酒交流到別人那兒去了呀。反正人很多這是事實。”
李言周用眼神詢問方諾亞都錄下來了嗎?方諾亞點點頭表示音像都記錄在案了。
李萬國被帶走後,李言周說:“諾亞,你今晚能播出來嗎?”
方諾亞說:“不用你吩咐我也要播出來。我們向觀眾承諾過將對此事進行追蹤報道的,這次審訊豈能放過?”
李言周卻正色地說道:“請你千萬不要搞成了簡訊之類的東東。”
方諾亞說:“我想簡訊也簡訊不了,把當時撞人的畫麵再用一些,審訊的現場音也選擇地運用進去,你說片長一分鍾還打得住麽?”
“如果今晚播出了,我想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的。”
方諾亞說:“哪怕拚著寫檢查今晚也安排播出!”
李言周不解地說:“稀奇!這是你們媒體履行自身的職責嘛,又沒違背新聞宣傳紀律,寫什麽檢查?”
方諾亞氣不打一處出地說:“沒違背新聞宣傳紀律,可是違背了某些當權者個人的意誌,那就比違反新聞宣傳紀律還可怕。你明白了吧?”
回到台裏,方諾亞吩咐過亦然趕快編輯出來,說安排在今晚的主打新聞欄目《清源新聞聯播》裏播出。
過亦然猶豫著說:“可是……上麵有人追查起來,板子就得落在你的頭上呀。你總不能老搬出紀書記來當擋箭牌吧。”
“少跟我囉嗦!我領會了李言周的用意,你一定跟我把李萬國喝酒什麽的現場錄音按原始形態播出來,解說詞後麵說警方將對李萬國供述的真實性展開調查。去吧。到時候我來審片。如果不過關,小心我把板子打到你的P股上!”
“我不怕疼!”過亦然晃動著板寸頭,嘻皮笑臉地走了。
方諾亞隨後來到製作樓,見一二十個編輯室都閃動著忙碌著的人影,便來到製作新聞的那間編輯室,伸手從值班編輯手裏要過今晚《清源新聞聯播》準備播發的單子,見10多新聞裏就有三四條機場建設的東東,不禁皺皺眉頭。這哪裏是什麽新聞,簡直是遵命“文學”,不,簡直是強奸民意——其中有一條《清源衝天展翅不是夢——清源市民訪談錄之十一》,知道它又是如此這般出籠的——
方諾亞聽那天在鄉巴佬飯館一起吃飯的一個“小朋友”訴過苦,說市民見電視台記者要采訪他們對機場建設的態度,有的擺手趕緊躲開,有的熟麵孔還算客氣的,就央求說:“你老先生行行好,饒了我吧。”有的幹脆拿這樣的話將記者的軍:“能叫我實話實說、實話實說後能播出來我就接受采訪。”“那你的實話準備怎麽說呢?”“我就說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禍國殃民,害民不淺。”自然,這種人是不能讓他跑到電視上去唱反調的。可是每天三到四條的正麵報道任務是不能少的,記者不得不挖空心思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自掏腰包買上好煙給對方敬上一支,嘮嗑幾句套套近乎,見對方有所鬆動,便趁勢而上如此這般地付諸行動了。圍觀裏的好事者就將這精彩的一幕悄悄拍下來,然後在網上予以公布:《搞笑版——如此現場采訪》。結果真個是圖文並茂影響卓著臭名遠揚。那圖像的構成真是名不虛傳很搞笑:隻見接受采訪的好像麵對攝像機,其實那眼睛瞟著的竟是鏡頭前麵另一個記者拿著的半張報紙大的紙片,上麵寫的是甚合“吾意”讚歌聲聲的話。接受采訪者所講(倒不如說是所念)的就是那上麵的話。那“精彩”的畫麵方諾亞在網上欣賞過,自個臉發燒了好半天。隻好半真半假地把那個“小朋友”批評了一頓。“有這樣采訪的嗎?這不是公開造假麽?”那個“小朋友”臉紅紅地不知所措,過亦然適時地站出來打園埸,笑嘻嘻地說:“方台,我昨天剛好看了兩篇‘美文’,一篇叫做《我貪汙我容易嗎?》一篇叫做《我做小偷我容易嗎?》要叫我說,能拍出這類新聞也該叫做《我造假我容易嗎?》想到這兒,方諾亞不禁啞然失笑了,現在見這裏頭仍然有一條市民盛讚機場建設的訪談稿子,知道又是如法炮製的,隻好硬著頭皮拿筆勾了個放行的符號。那個很清秀的”小朋友見方台長將這條假而又假的稿子放行了,咧嘴笑了。
“還好意思笑?”
那個“小朋友”很謹慎地輕笑了一下,小聲地說:“這能怪我嗎方台?能說服別人接受采訪容易嗎?”
方諾亞正準備跟這“小朋友”逗逗樂的,不料,台長楊雲龍來電話叫他到總編室去一下。
原來楊雲龍正在總編室裏坐鎮指揮專人刻錄市委袁書記政績方麵的錄像光碟。他麵前擱著一個清單,序號排到了“39”:某年某月袁良明同誌力排眾議提出興建以電子產業為龍頭的高新科技工業園;某年某月袁良明同誌力主擴建清源江深水港口,帶動了清源地方經濟騰飛……
如果樁樁件件都刻錄出來,其錄像資料就長達近10個小時,工程量相當浩大。可是再怎麽浩大,這畢竟是一份政治榮耀,能為市委書記刻錄光輝的曆史軌跡,說明是一種信任,這並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撈到的。楊雲龍興致很好地這樣想道。
方諾亞進去時一眼就發現楊雲龍工作的“神聖”與“崇高”,知道這神聖崇高的使命準是季賢臣親自“恩賜”給他的。隻是那清單上所開列的許多偉業似乎沒有一件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就說那個清源江深水港的興建吧,耗資3個多億,當時各種媒體很是曝炒了一陣子,袁書記的這一豐功偉績與他的尊姓大名甚至跑到國家級幾家強勢媒體上風光過,可惜這港口現在卻閑置著成了擺設,因為當初設計的吞吐量似乎永遠凝固在了空口論道的理論上。現在不要說什麽吞吐量了,就是到了秋冬枯水季節,10噸級的貨船要是能順利通過都是個奇跡。算了不想它了,看老楊有什麽要吩咐的吧。
“老楊你找我?”
“嗯。你看這是季秘書交待的任務,”楊雲龍把清單遞到方諾亞手裏,說:“任務挺艱巨,難就難在有些錄像資料一時找不齊,這方麵的情況你比我熟,請你也多操操這方麵的心。”
“這個要得很急麽?沒聽說袁書記明天就跑到省裏當副省長或省委副書記嘛。我是說並不急著等著它作為禮物為袁書記餞行呀。”
楊雲龍明知方諾亞對這檔子事嗤之以鼻,還不得不故裝糊塗,說:“聽說今年10月份省換屆選舉人代會上袁書記是副省長人選,別的還沒聽說過。”
“老楊,現在是什麽時候,市委宣傳部的通氣會你也參加過,市委對外對上新聞宣傳任務要求得那麽高那麽重,台裏也製定了個貫徹落實的意見,這,你都清楚,我哪分得出心思與精力來。”
方諾亞的不買賬,實實叫楊雲龍窩火,這火又不能痛痛快快地發出來,說:“那我就隻好叫總編室的人多辛苦嘍。”然後話題一轉,就轉到了方諾亞與過亦然采拍的那條新聞上,說:“有一條市刑偵支隊審問機場肇事司機李萬國的新聞,聽說你安排今晚播出?”
這麽點子事咋捅到楊雲龍這裏來了?“聽說——你聽誰說?”方諾亞真的拿不準究竟是誰捅給楊雲龍的。那麽是不是……田甜呢?她究竟想幹什麽?她會不會與姚遠這些人攪到了一起?方諾亞突然心裏一跳,對田甜速滑的方向似乎頃刻間悟徹到了點什麽。
“老方,這條新聞你最好不要播出!”
方諾亞不滿地說:“為什麽?一個一般車禍的追蹤報道有什麽不可以播出的?”
“這是上次你安排車子撞人報道的後續追蹤吧?那次播出就惹出了不小的風波,現在你還要追蹤,上麵追查起來你我吃得消麽?”
看來,楊雲龍也許不知道蘇市長為第二條追蹤報道來了個反“追蹤”,方諾亞想想覺得沒有必要跟他掰個清楚明白,衝口而出說:“要是誰追查起來我承擔責任好了!”
楊雲龍惱著臉說:“最後板子打到誰身上?既然是清源電視台的問題,我這個當台長的總跑不了責任吧。誰叫我是一把手的!”
這話說得就有點以權壓人的味道。方諾亞不禁火了,說:“你是法人代表這沒錯,你掌管的是全台全麵的工作,如果連這麽小的一點子事都要攬在手裏,那還要副職幹什麽?”說罷拉開門就往外走。
後麵楊雲龍硬硬的話還是追上來了:“請你老方尊重我的意見,既然我是一台之長,你管的這塊地盤我應當有權來捏攏吧!”
方諾亞氣呼呼地來到了製作樓,一P股坐在了沒人的那間編輯室,手裏雖然拿著份近期收視調查表,卻沒有心思瞟一眼,隻顧著喘粗氣。過亦然進來了,方諾亞就將剛才楊雲龍不同意播出審問李萬國稿子一事帶氣地“井噴”出來了,末了他恨恨地說:“拿著雞毛當令箭——問題是今天他手裏根本就沒有雞毛,是讓一塊見不得陽光的陰影主宰著了他的靈魂。”
在他這麽說著的時候,一雙幽幽而清澈的眼睛悄悄地望著他——袁媛,她就在旁邊一個編輯室編輯一條新聞,編輯室與編輯室之間相隔隻不過是一道玻璃牆,方諾亞帶火的話語,不甚清晰地傳進了她的耳鼓,她不覺停住了手裏的動作。她想鬧清楚方台長究竟為啥事弄得心煩意亂。她自己現在真說不清為啥願意替方台長分分憂。隻聽方諾亞很響地敲了一下編輯桌子,決心下定,說:“播!今晚一定播出!”
過亦然態度堅決地遵命:“我原來準備將片長控製在一分鍾以內的,現在起碼得搞90秒的長度。”
幾乎就在過亦然前腳剛走,後腳就進來了袁嬡,她輕聲慢語地說:“方台長,剛才剛才……我無意中聽了……我想問一下,播出這條稿子是什麽人怕?怕什麽呢?”
方諾亞見是袁嬡,心裏不覺漲出些許曖意,突然漲出了向這女孩傾訴的強烈欲望。要知道他並不是個喜歡隨便向什麽人訴說心裏煩惱的人,特別是自己的部下。他憤憤地很有分寸地說了事情的始末及自己的態度:“我簡直不明白,現在的新聞怎麽越來越難做了,不管是人是鬼都跑出來設置障礙。真是豈有此理!”
袁媛清澈的眼睛裏漾動著些許困惑,說:“媒體不能看某些人的臉色行事,隻要不違反新聞宣傳紀律,該主持正義的或該讓國民知曉的就不能封鎖。”
“對!不能看某些人的眼色行事!”方諾亞感到袁嬡說到了問題的核心上了,他激動地一揚手——手掌還沒落到對方臂膀上,忽然意識到袁嬡不是過亦然或“小朋友”,忙站起來伸了伸腰,用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說:“整天盡是這些扯皮拉筋的事。行了,袁嬡你去忙去吧,我知道該怎麽做。”
晚上下班鈴響了,方諾亞並沒有馬上離開電視大樓,而是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視機,將今晚的《清源新聞聯播》又看了一遍。雖然從純業務角度講,今晚的新聞整個做得不錯,重點突出,編排流暢,電視手段運用得充分,但就是不知官方某些人士是個什麽態度。如果再有人跑出來指責一番,他真不知道怎麽應對才好。如果說前次采訪湯世銘的愛人上訪的那條新聞,還有蘇市長出麵擔當責任的話,那麽這次就沒有誰來庇護自己了。正如過亦然所說你總不能老搬出分管書記紀承續來當擋箭牌吧。方諾亞真想不透,就那麽一條不起眼的沒有多少分量的小新聞,怎麽就引起那麽些人的忌恨呢?恐怕決不像季賢臣說的那樣,機場是袁書記力排眾議上的項目,任何有損機場形象的東西都不能弄到電視上去。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使那些人如此反感呢?方諾亞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掃視著大街上五彩繽紛的燈光,將個眼球望得發酸發澀——其實他的思緒離這遠遠的,他突然跨到電話機旁要通了田甜:“你在幹嗎?我請你吃飯去。”
田甜帶出點笑聲回答說:“你這人真會做人情,明知這個時候我已經與飯菜親密接觸了,故意做慷慨君子。”
“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樂一樂吧。”
待兩人都坐進到的士裏,田甜問道:“到哪裏去,樂什麽項目呀?”
方諾亞一咬牙說:“今天來點高消費,到紅寶石歌舞廳去——上它的最高檔次。”他想領她“舊地重遊”,從她的言行舉止上印證上次自己在此地產生的疑點。
想不到田甜失聲驚叫起來:“你發哪門子瘋,那地方你消費得起嗎?”
“百把塊錢撐死了,有什麽消費不起的?”
“你呀真是個鄉巴佬,一百塊錢?還造座長江大橋沒有五百塊錢怕是拿不下來哩——這種經典笑話怎麽會落到你身上?”
想不到方諾亞似很輕鬆地笑起來說:“這麽說你去享受過?”
田甜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來了個腦筋急轉彎,說:“我哪有那個資格去享受清源市上等人享受的生活。聽別人叨叨唄。”
方諾亞正準備進一步挖她的痛處,譬如說“嗬!你倒謙虛起來了,沒去過怎麽把裏頭的行情弄得這麽清楚?”不料腰間的手機響起來了,是李言周打來的——那個興奮勁,方諾亞分明看到對方手舞足蹈的樣子。“有什麽喜訊要我分享呀?是不是副局批下來了?”
對方傳來洪亮的嗓音震人耳膜:“屁!你以為就憑你一個方諾亞跟季賢臣幾句扯蛋的話就馬到成功?我承認他有這個政治能量,可是他肯為弟兄們釋放麽?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那條新聞一播出,我們刑偵支隊就接到了20多個電話,說不能讓李萬國這麽一撒謊就溜掉了,看他被審問時滿不在乎的神態,肯定背後有人撐腰!千萬不要叫這條泥鰍滑過去了!其中有個電話很關鍵,我到郵局查了查號碼,是天宇公司的人打來的,電話裏那人說,湯世銘被撞那天中午,李萬國根本就沒有喝酒……”
“這說明什麽問題呢?”方諾亞故意問道。
“其實你比我還清楚,事實現在進一步確鑿印證了:他是在編故事!這裏頭就大有文章了。看來我們破案好多情況下真離不開新聞媒體的配合。”
雙方的對話田甜聽得清清楚楚,她偏要裝出一副莫明其妙的樣子說:“你倆又是副局又是破案什麽的,一唱一和的,我怎麽像聽天書一樣,能給我透露透露嗎?”
方諾亞突然意識到剛才手機裏將雙方的對話發射得滿車廂都是,很是欠妥,這消息目前應當處於保密階段。已合上手機的方諾亞懊悔得恨不得揍自己幾拳,聽得田甜明知故問,那火就竄上來了,說:“你不是都聽到了麽還來問我,什麽意思?”
田甜沉下臉喊了一聲:“司機,掉頭,回台裏!”她氣呼呼地扭過頭去,“我是間諜我是特務!哼!幹脆把我開除出清源電視台算了!”
方諾亞困難地吞咽著灼熱的唾沫,沒有接她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