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建中的清源機場已經有款有形了,占地20多平方公裏的地麵上,推土機碾壓機鏟土機和各種大卡車都在轟鳴中,來來往往地奔忙著,匯成雄渾的創世紀的大合唱。除望不到頭的跑道和寬闊的停機坪還在趕進度外,候機大樓與塔樓裝修得差不多了,隻是各種諸於安檢、傳送帶、雷達、導航儀和電子顯示屏等等設備還沒完全安裝到位。
機場建設指揮部就設在候機樓裏的幾個房間。房間雖然簡單,但電話電腦桌椅床鋪都還齊備,所以開展正常工作不成問題。
會議室裏,牆上的掛鍾卡卡地進到9點了,全是一身工裝的各路諸侯都麵露焦急之色。年過50、黑黢黢的臉膛塗上釉一樣放著光、像就個農民工的市長蘇正光皺著眉頭對自己的秘書夏天吩咐說:“再給袁書記的秘書打個電話,問袁書記出發了沒有?”那個文靜的夏天到旁邊打電話去了。這裏,清源市市長兼機場建設指揮部總指揮長蘇正光說:“我們再等20分鍾吧,如果袁書記還不來,我們的會就開始。”
副市長兼機場建設副總指揮長熊開國悵然心煩,小聲嘀咕道:“平時催進度催得人恨不得上吊!到了該他出麵時,他老先生卻遲遲不肯露麵。他不到埸有些問題研究了也是白搭!”
蘇正光叭叭吸著並沒點燃的煙沒有理睬他。
夏天過來匯報說:“季秘書說袁書記正朝這兒趕,頂多5分鍾就到。”
果然5分鍾不到,袁良明就急步邁了進來,嘴裏說著“當領導的整天泡在會裏,真是分身乏術”,就被蘇市長讓座讓到了主要位置上。跟著,他的秘書季賢臣就把黑皮包與茶杯輕輕放在他的麵前——動作行雲流水般的漂亮。
緊急會議這才開始。
會議由蘇正光主持,他說:“這次緊急會議議題就是一個,怎麽給柳樹莊農民償還征地補償的問題!各位在座的腳底下,機場的跑道停機坪等就是柳樹莊全體村民賴以生存的田地,現在他們成了下崗農民,幾乎天天跑來一幫子人到機場指揮部討要征地補償費。這不能怪他們,他們應當得到的補償卻沒有到位嘛……”
副總指揮熊開國補充說:“他們討要征地款天經地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得要活命嘛。”
蘇正光繼續說:“所以我們把袁書記請來,共同來研究一個穩妥而切實可行的辦法,否則柳樹莊的農民被逼急了,真要釀成什麽大事,那怎麽對得起人民群眾?”
袁良明問:“還欠他們多少款子?”
蘇正光說:“這個良明同誌恐怕比我還清楚:當初征柳樹莊的地共計2231畝——包括魚塘溝渠水利設施在內。按照征地政策,平均每畝征地費不得少於1、5萬元,他們應得到補償費共3346、5萬元,我們僅僅補償了450萬,目前尚欠他們2396、5萬元。他們全村共498戶,1867口人,戶平不到1萬,人平呢不到1500元,450萬還不是一次到位,機場三年前動工時撥付了200萬,中間我來清源見柳樹莊農民那麽苦,就從本來就緊張的機場建設費裏,咬咬牙擠出了250萬撥付給了他們,這點錢其實他們早就花光了,叫他們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他們的疾苦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袁良明沉吟了一會,正色地說:“群眾的疾苦無小事!當然要管,先摸摸情況,看有沒有哪個施工單位的款子可以緩付?前提當然是不能影響他們正常的施工周轉。”
蘇正光說:“這條路恐怕走不通,譬如天宇公司吧,熊開國親自上門找他們的老總姚遠不下五次,他死活不答應,說原材料漲價了,他資金吃緊,如果哪怕暫時不足額撥付給他們,那他們就得停工。”
袁良明急了說:“停工?不行不行不行!無論如何不能停工!”
“問題是欠柳樹莊農民的征地費怎麽解決,這是火燒眉毛的當務之急!”市長蘇正光將沒點燃的煙卷扔掉,說,“我們在座的各位都不要當甩手掌櫃,都提個可行的辦法出來!”他好像望著天花板在說,實際上是希望袁書記拍板定案。
副市長熊開國說:“我看不要叫姚遠所謂的停工嚇住了,該暫扣的就扣他,他要叫就幹脆責成審計部門進駐天宇公司對他賬目搞全麵審計,他藏藏掩掩的名堂不就水落石出了?在鐵的事實麵前看他還有什麽話說——往保守方麵說,他絕對穩賺了不下2500萬!”
大家都說這個意見好。
袁良明卻有他更深一層的想法,說:“開國同誌的意見當然也很對,可是那樣一來,天宇公司鬧得真的停工了怎麽辦?省委甄唯民書記當初來清源開工剪彩時,我們已經向新聞界發布了消息,宣布清源機場今年10月1日竣工通航,按照開國同誌的辦法,這工程恐怕就延期了!這個意見怕是行不通。”
“那眼下的難題怎麽解決?”熊開國扭過臉去,低聲嘀咕了一句。
“頂多還有四個月時間嘛,我們再一起做做柳樹莊農民的工作,要相信農民的覺悟嘛!畢竟是經過改革開放洗禮的新型農民嘛,隻要把工作做到了家,矛盾就會化解嘛!”實際上袁書記就這樣拍板定案了,大家還能發表別的什麽高見?
散會後,袁書記提出要去跑道看看。季賢臣就趕緊給清源電視台楊雲龍台長打電話,叫他們的記者火速趕到機場來,拍攝袁書記的視察鏡頭。
熊開國呆坐了一會,抓起安全帽,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出得門來,與送袁書記回轉來的市長蘇正光碰到了個正著,熊開國到底沒忍住說:“他幾個‘嘛’就算解決了問題?他怎麽不親自給柳樹莊的農民做工作去?”
蘇正光說:“你呀就這個臭毛病不好,隻要筋一擰就轉不過彎來。袁書記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嘛,既然已經宣布了通航的時間表,如果延長工期,造成負麵影響誰擔得了這個責任?那就暫時按袁書記說的辦,邊施工邊安撫安撫柳樹莊的農民吧……”
“就靠三寸不爛之舌,靠唾沫去蒙哄人!”熊開國說罷掉頭便走。
蘇正光苦笑笑搖搖頭。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市長蘇正光所說的柳樹莊會“釀成大事”的擔心終於成為了事實——它正起於青萍之末。
柳樹莊大概因為村裏有株百年的虯勁柳樹而得名吧。這株爺爺樹在6月的薰風中,撐起足足一畝大的深綠昭告它仍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村裏的人們習慣在它的下麵聚會議事、論短說長。這兒實際成了村民們的自由論壇。這不,這刻兒它的下麵已經聚集了上百人,熙熙攘攘,抨說洶洶,唾沫飛濺,把個50多歲村支書龐德彪緊緊地圍困在核心。紮心的話兒專朝他戳去:“叫你帶人去討要我們的征地補償費,裝模作樣跑了不下兩年,錢呢?裝到哪個八蛋的腰包裏了?”“你是不是叫當官的收買了,就把窮哥們甩到一邊不管了?”“一年哄一年一月哄一月,一天哄一哄,一直哄到現在,我們該覺醒了,不能再叫他們這樣哄下去了,否則隻有死路一條!”“那個姓蘇的市長別看長得像個農民,樣子蠻厚道——叫什麽正光——我看他一點也不正大光明,不然為啥硬是見死不救。找他評理去……”“對對對!找姓蘇的去!”
“你們咋這麽胡噴亂說!”支書龐德彪到底手裏有個電喇叭,那聲音硬是蓋過了嗡嗡營營的吵嚷聲,“說話要憑良心,人家蘇市長從外市調到清源來不到兩年,對我們還是蠻照顧的,虧得他從工程款裏硬扣下幾個錢,不然我們真該喝西北風了。”
這話剛一出口,底下又是一陣亂哄哄的聲浪蓋了上來:“你是不是叫姓蘇的收買過去了?倒替他當起形象大使起來了!”“難怪說曆朝曆代官官相護的,你看看,一個不入流的村官,就向著官家,穿一條褲子,這社會還有什麽公道可言?”“老這麽耗著拖著,咱又不會經商,搶銀行又要殺頭,還有活路麽?”……
人群中三三五五紮堆,圍成一個個小圈圈,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同一個主題。裏頭有個模樣奇醜的年輕人,顯得特別冷靜特別理性。他臉上留著好幾塊刀砍的疤痕、眼睛也不對稱,任誰乍一見到他都要嚇一大跳。看過《巴黎聖母院》的人都說他最好叫加西莫多,就是那個鍾樓怪人。鍾樓怪人正有條有理地說:“再這麽求爹爹告奶奶地跑斷腿,瞎咋咋,怕也解決不了問題。”旁邊一個半大老頭說:“看你夏季說的,哪次我們找當官的,不是搬出政策來同他們理論理論?”鍾樓怪人夏季說:“我也跟著去過幾趟,自然曉得大家夥搬出過政策與政府對陣,可依我看搬出的所謂政策都太抽象、太大而化之。我們必須拿出中央準確的政策一條條地同當官的說話質證,看他還有什麽說的?”夏季的話頓時博得大家一致讚同,有人竟鼓起掌來。鬧得在埸的百多號人都莫明其妙地扭過頭來望著這兒。那個半大老頭高揚起胳膊,敝開嗓門大喊道:“大家靜一靜,叫夏季把他的好主意說說!”立刻有人從支書手裏奪過電喇叭傳遞過去,又有幾個人硬是把夏季連推帶搡地弄到了支書剛才站立的高台上。被逼上梁山的夏季也不怯埸,電喇叭把他的聲音傳得響響的:
“鄉親們,我們不能籠統地覺著你政府征了我的地,按政策你就得安置好我。這不行,究竟按什麽樣的政策?清源市政府違反了什麽政策法規,究竟第幾條第幾款,這都要一條條地拿出來擺到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叫他們抵賴不掉,這才能夠贏得我們的權利。最近我認真地看了看上頭的有關文件與法規,心裏有本賬了:清源市這麽做是違法的。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征收耕地的補償費用主要包括土地補償費和安置補助費這兩費。其中,土地補償費,為該耕地被征收前3年平均年產值的6至10倍;安置補助費,為該耕地被征收前3年平均年產值的4至6倍,最高不得超過15倍。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仍不能使需要安置的農民保持原有生活水平的話,經省級人民政府批準,可以增加安置補助費,但‘兩費’總和不得超過土地被征收前3年平均年產值的30倍。這就是說,我們柳樹莊的補償遠遠沒有達到這個數……”
靜聽著的群眾頓時沸騰起來,齊聲吼道:“找市政府去!”“堵住市政府的大門,當官的現在就是怕這個!”“走呀,不去的就是孬種!”
夏季搖頭不讚成,說:“這樣恐怕不好吧?我們可以采取點溫和點行動嘛。”夏季聲音雖然不那麽激動,電喇叭卻將他的聲音送到了每個人的耳朵。立即遭到眾人的反駁,說:“你這個夏季,怎麽關鍵時刻草雞了?”“你可不能當叛徒呀,我們得指靠你,隻有你懂得多,能跟他們一條條地往外擺,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有個小青年打趣地說:“你要不帶這個頭,再這麽硬挺著,我看你的媳婦都要歸公了!”
人群裏,一個胖得比較勻稱、模樣周正的姑娘朝這個小青年的P股猛踢一腳,喝道:“閉上你的臭嘴!”
那個小青年誇張地伸伸舌頭,說:“乖乖,我們的胖妞快成足球健將了,要是我的P股是足球就好了,保證大家都齊聲喝彩:‘射門!好球!’!”這一下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邊夏季懇切地說:“這個頭我不能帶,如果談判嘛我可以參加。”
這樣爭來議去,最後還是決定出動全村人馬向市政府進軍。
夏季從高台上跳下來,伸手想挽住胖妞的胳膊,想不到胖妞生氣地一把打開他:“滾遠點,別碰我!”
夏季莫明其妙,說:“這是怎麽啦胖妞?”
叫胖妞的姑娘狠盯他一眼說:“我再怎麽胖也比你叫加西莫多好聽些吧。正告你,我的大名叫範曉璐。”
夏季撫撫自己醜陋的臉,說:“我並沒有惹你生氣呀,你這是何苦呢。再說我們倆的好日子都定下來了,怎麽就像生死仇敵似的?”
胖妞生氣地說:“日子定下來了就不能改了?都窮成這樣了,你還當個局外人似的。叫你帶個頭就會殺你的頭?結婚結婚結黃昏!”
夏季低下頭,囁嚅著說:“不是我不想帶這個頭,是……怎麽跟你解釋呢,一時半會跟你也說不清,反正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
範曉璐一跺腳,說:“我不想明白,我現在要你明白:我明天就到南方打工去。要看車票嗎?”她掏出一張長途汽車票晃了晃。
望著蹬蹬遠去的胖妞範曉璐背影,夏季沮喪地低下頭……
當柳樹莊的農民向市政府進軍時,方諾亞正在市委副書記紀承續辦公室匯報新聞宣傳方麵的一些新的設想。
市委書記袁良明親自參加新聞通氣會那天,紀書記專門把方諾亞找到辦公室,批評清源電視台整天看領導臉色行事,屏幕上處處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方諾亞受到了強烈震撼,他理解紀書記叫他看觀眾的來信的目的何在,就是要求清源電視台不要官人(官人與官方是有區別的)色彩太濃,將重點轉向關注民生民情上,反映人民群眾的疾苦與呼聲。他多想專門拿出一幫子記者與編輯出來,新增一個這一類的欄目,可是台長楊雲龍不同意,說那得抽出多少人力?車輛攝錄設備編輯設備都得劃撥一部分,目前台裏的條件達不到,財神爺又沒供在清源電視台。“以後條件成熟了再說吧!”楊雲龍臉無表情地說。方諾亞知道他對自己有種奇怪的防範心理,生怕他方諾亞弄出點像樣的名堂把他給蓋了,便忍氣吞聲地走掉了。
市委副書記紀承續既然有這方麵的指示,方諾亞總得回個話呀。自然他不會說楊雲龍作梗之類的問題。他是個不喜歡背後告人狀的人。方諾亞隻談了今後的一些大致設想,最後就扯到了加強輿論監督的話題上。
“我們打算在各個新聞欄目裏加強輿論監督的分量,讓觀眾感受到無形之中有雙慧眼盯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一切醜惡的東西一切與建立和諧社會的不和諧音都會遭到無情的鞭撻。以初步改變受眾對我們的那種印象。”方諾亞說。
紀承續正色說道:“如果你們自覺而主動地實施媒介行動,輿論監督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說到輿論監督,關鍵在於做新聞記者的要有強烈的意識,中共中央辦公廳《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進輿論監督工作的意見》近日出台,新華網一篇文章則幹脆叫做《聚焦新聞輿論監督:讓‘無處不在的眼睛’更敏銳》,《環球》雜誌有篇文章:《輿論監督在廉政建設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我以為這都傳導出中國高層的最新信息,你們新聞媒體的頭頭腦腦必須樹立‘輿論監督無小事’的觀念,加強對新聞采編人員的管理,提升輿論引導的水平。至於在哪個欄目播那是你們的事……”
正說到這兒,過亦然打來電話報告方諾亞說,清源市政府大院被柳樹莊幾百號農民圍住了,埸麵很大,群眾情緒很激動。過亦然問要不要去采拍?“以往都把這看作是相當敏感的問題,記者幹脆當個聾子瞎子算了。這次……”
“這……”方諾亞猶豫著不好表態,紀承續卻在一旁已將過亦然匯報的內容聽了個一清二楚,說:
“看看,你方諾亞竟是這種心理!你不去報道,這事也會在市井街巷傳開來,那就很有可能傳出幾十個上百個版本,離開事情的本來麵目豈止十萬八千裏?這利弊你應當分得清楚。”
方諾亞哪裏不想報道,隻是市委方書記沒來清源以前,分管意識形態的市委領導大凡對這一類問題都劃歸禁區,根本就不允許媒體報道,現在陡地聽到這耳目一新的點悟,不由得激動起來,說:“過亦然,聽著,趕快去采拍,選個好角度,既要告訴觀眾事實真相,又要為市委市政府幫忙不要添亂。”
紀承續在方諾亞肩上拍了拍,是種讚許的表示。得到了鼓勵,方諾亞趁機說出了堵在心頭的一個問題:“紀書記,我前天向你匯報的搞機場建設的天宇的公司車撞了人,我們當晚播出時就向觀眾承諾了的,要搞追蹤報道,中間挨了點批,但我們還是想繼續追蹤下去。”
紀承續揮揮手說:“這並沒違反新聞宣傳紀律嘛!你們願采取什麽形式報道那是你們的事。在恪守新聞宣傳的口徑大前提下,新聞媒體應當有自己的個性,應當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在這個問題上,你方諾亞要是頂不住,那就由我來頂!”
方諾亞從事新聞工作六七年來,第一次遇到相當級別的領導同誌這樣給予定心丸,那血呼地一下就被點燃了,連眼淚都差點下來了。以往管意識形態的頭頭腦腦們,哪個不是站在新聞檢查官的角度,雞蛋裏頭挑骨頭,手裏輪得溜溜轉的就是批判的武器。逼得你隨時都得做好作深刻檢查的準備——他就準備著一份這樣的稿子,開頭部分與結尾的年月日給空著,要填隨時都可以填上。他朝紀書記感激地笑了笑,就大步地走了出去。
方諾亞興衝衝地趕回台裏時,過亦然已經領好了攝錄設備。采訪車載著方諾亞與過亦然衝也似地奔出了電視台大院。離市政府還有半裏路,就隱隱地見那兒已有是人山人海,吵吵嚷嚷的聲浪也隱隱地傳來。
市政府大院裏,市長蘇正光站在台階上,正與黑壓壓圍著政府辦公大樓的群眾對話。一接到市政府秘書長的報告,蘇正光便趕緊找車要往回趕。副市長熊開國老大不高興地說:“你呀這是伸出腦殼接磚頭,誰釀下的苦酒就該誰咽嘛。”蘇正光瞪了他一眼說:“這像個副市長說的話嗎?”
蘇正光趕到市政府辦公大樓時,柳樹莊的農民竟一下子沒認出他來。大概因為他太操心,一個鄉下幹巴老頭一般,又穿著套沾滿泥巴點子的工作服,戴著個安全帽,整個一個農民工形象吧。秘書夏天在前頭開道,硬是從人海裏鑽出一條縫來,使得蘇正光得以擠到大樓台階那兒。市信訪辦的主任一見市長來了,趕緊附著蘇正光的耳朵說:“你最好回避一下,他們提的問題合理合法可就是沒法解決,讓我來周旋吧。”
蘇正光隻當沒聽見,用手擋住他的嘴巴,大聲武氣地咳嗽了一聲,說:“鄉親們!我是清源市市長蘇正光,我知道你們是為征地補償費而來的,按說大夥要求補償到位合情合理又合法,我們會逐步解決的,政府欠你們的,總得要想個辦法給予解決。但就這麽吵吵嚷嚷的,解決不了問題。請你們派幾個代表來,我們好好商量一個時間表……”
人群裏,方諾亞與過亦然正推拉搖移,忙得不亦樂乎。方諾亞叮囑過亦然,必須選擇好角度,不能就這麽直裸裸地把農民圍攻市政府的第一現場呈現給觀眾,否則就要有人興師問罪了。最後確定的角度是,市委市政府領導的親民行動得民心。便請柳樹莊的一個農民談了談自己真實感受,那個剛才受到了感動的農民談得樸樸實實,他說:“哪個地方當官的見到人民群眾成群結夥地上訪,不是像躲避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可這個蘇市長呢?硬是迎著風浪往前走。這才是人民的市長。”采訪完這個農民,方諾亞一抬頭,發現一個清純靚麗、神態略帶羞澀的女孩子正在人群中穿行,覺得應當采訪她一下。
這女孩給了他一個正麵迎視。啊,原來這女孩方諾亞相當熟悉,是他的同學季賢臣熱戀中的女朋友肖琳琳。標準的大學畢業生,學的是電子計算機財會專業。憑著她的文化素養,談吐一定不俗,很有可能把這條新聞提升一個檔次。他便叫過亦然跟自己來到季賢臣女朋友麵前——過亦然執機,方諾亞拿著采訪話筒。
“肖琳琳,能在這裏見你,太好了!我們想請你談談——談談這個……蘇市長的親民作風行嗎?”
停下腳步的肖琳琳臉立即就紅了,說:“見到你們的鏡頭我就暈,我能談個什麽?”
過亦然說:“沒關係的,談不好,我們後期製作時就剪掉了,保證不會有損你的光輝形象。”
肖琳琳嫣然一笑說:“方台長的部下真會恭維人,我還光輝形象呢。人家蘇市長才是光輝形象,整個一個平民市長,一點當官的架子都沒有,也不回避矛盾,敢於迎著風浪上,坦誠地麵對人民群眾,這才是人民公仆的本色呢。要叫我說,中國要是多一些這樣的政府官員,哪會有那麽多的社會矛盾?”想不到她剛一說到這兒,方諾亞就忍不住喊了一聲:“OK!”說得肖琳琳臉更紅了。她正待說“方台長你們這是不是采訪呀”時,方諾亞拉住過亦然說:“走走!快到蘇市長那兒抓拍點感人的細節去。”
台階那兒,秘書夏天過來遞給市長蘇正光手機說:“市委袁書記的。”
電話裏,袁良明問道:“怎麽回事正光同誌?你那裏是不是混進了些不法份子?”蘇正光正要作答,手機裏傳來袁書記身邊一個很清晰很標準的普通話:“那裏麵肯定鑽進了壞人在借機興風作浪,應當命令市公安局出動警力把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為首份子抓幾個。”蘇正光正色地說道:“袁書記,這裏全都是善良百姓——暫時還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20多分鍾後,一旁氣喘喘地擠上來一個年50多歲、穿著便裝的瘦高個。這人是清源市公安局長鄒於飛,他悄聲說道:“蘇市長,要不要把為首的份子抓起來?”
蘇正光低聲怒吼道:“憑什麽?就憑你手中有這份權力?人家的要求正當合法,又沒超出法律範圍。在你們眼裏到處都是壞份子,都是犯罪嫌疑人——正像醫生眼裏到處都有病菌一樣?”
鄒於飛被吼得無地自容,隻好退到一邊。
柳樹莊很快推選出5名代表,其中就有人稱加西莫多的夏季。蘇正光與這些人坐進市政府小會議室時,蘇正光的秘書、那個顯得很文靜的小夥子夏天盯著夏季,兩眼都是火,以至夏季都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這次談判的結果雙方都滿意:市長蘇正光很誠懇地向柳樹莊的父老 鄉親道歉,說既欠了柳樹莊父老鄉親們的一筆經濟債,又欠了一筆良心賬:“你們生活的艱難程度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到的,我愧對了你們,我這個市長沒當好,但政府的確暫時還沒有償還能力。”最後商定:今年年底前全部還清。第一筆,爭取這個月內最遲不得超過兩個月,哪怕把市政府辦公大樓賣掉,也要補償到位至少500萬!到時候如果兌不了現,就請柳樹莊的農民到法院去起訴清源市政府,因為清源市政府嚴重違法了嘛。蘇正光說你們好好看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法》,法律保證你們贏。話說到這個份上,市長又這麽真誠這麽通情達理,柳樹莊的代表還有什麽話說?再說他們也知道,人家蘇市長從外市調來才兩年時間,中途接手機場這個攤子,目前這個局麵又不是他弄成的,他隻不過是替人受過而已。
臨散會時,蘇市長很欽佩地拍著夏季的肩膀說:“小夥子,不簡單呐,你對《土地法》、《國務院關於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國土資源部《關於完善征地補償安置製度的指導意見》和《國土資源聽證規定》以及國務院領導最近的指示精神熟悉程度,恐怕超過了專業人士,對已征土地的權屬、地類、麵積以及地上附著物權屬、種類、數量等現狀也都弄得一清二楚,對答如流,一條條地駁得我差點回不上話來。有水平有水平!今後你們柳樹莊要同我這個市長打官司,就用不著另請律師了!”說得夏季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張令人恐怖的臉上泛起了紅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