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台長方諾亞審完最後一條新聞,一拍桌子樂了,說:“奇了,過亦然竟然逮住了一條大活魚!”
他所說的大活魚,是一條關於車禍的社會新聞。記者過亦然居然拍到了現場發生時千載難逢的那一刹那:一輛為新建清源機場奔忙的某建築工程公司的小轎車,將一個正在路邊行走的人撞得飛了起來,那人在空中劃了一個標準的弧形,被拋到了前麵三四米遠的柳樹旁。被撞者頭部鮮血淋漓,身子像受傷的蚯蚓不停地扭動。眼下正是6月蔥蘢盎然的季節,到處深綠一片。這痛苦的埸麵襯在充滿生機的景色裏,倒不叫人覺得有多麽血腥。
觀眾的眼球一定會被那一刹那間弄得比平時大好幾倍。要知道抓住這一刹那間是件難於上青天的事情,隻能憑運氣或巧遇。運氣與巧遇並不是那麽好逮到的,其概率可說是幾十萬分之一。有的人當了一輩子的電視記者做夢都沒法碰到這種運氣。試想,你能拍到飛機墜毀的那一刹那間嗎?兩車相撞,你能抓到那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嗎?觀眾從電視上看到的車禍也好墜機也好,都是事後現場,或是目擊者的述說。過亦然卻碰運氣碰到了這“精彩”的一幕,整個台裏都轟動了,說我們清源電視台今年送國家廣播電視學會評獎,就有真家夥核武器了。
果然《清源新聞聯播》晚7點30分正式閃亮登埸後,非同一般的反響就來了。不過這反響是台長楊雲龍用電話傳來的。
電話裏,楊台長很不客氣:“老方,剛才接到市委袁書記的秘書季賢臣的電話,他對我們播出車禍新聞很不滿,叫我們撤下來,別重播了。更不要搞什麽追蹤報道!”
接電話的方諾亞冷冷地說:“老楊,是袁書記不滿,還是季賢臣不滿?他不滿的道理在哪裏?是導向問題還是宣傳基調問題?”
“你最好直接問問季秘書!”說罷台長楊雲龍咣地掛上了電話。
這些人的不滿更引起副台長方諾亞的不滿,他窩著滿肚子的火。果真一個電話就要通了市委書記袁良明的秘書季賢臣:“賢臣,你憑什麽指責今晚那條車禍的稿子?”方諾亞與季賢臣是大學同學,平時關係還不錯,故而一開口就顧不得語氣與措辭了。
電話那頭,季賢臣話說得很嚴肅:“我說你諾亞頭腦裏缺少政治。我問你,機場是誰力排眾議要上的項目?是市委袁書記嘛。任何有損機場形象的東西都不得報道。連這個都不懂?居然在新聞解說詞裏妄說什麽‘一輛為新建清源機場奔忙的某建築工程公司的轎車’……”
方諾亞反駁說:“事實就是機場一家建築公司的車子嘛,錄像資料上就有確切的證據。我們還照顧了它的麵子,隻說了個某公司……”
季賢臣根本不聽他解釋:“…還說要搞什麽追蹤報道!趕緊跟我撤掉這條報憂不報喜的東西,更不要搞什麽追蹤報道了!”季賢臣說到這兒,也咣地掛了電話。
當下把個方諾亞氣得滿腦袋直冒青煙,他忍了好半天,就把記者過亦然叫到辦公室。
過亦然從大學畢業踏進清源電視台才四五年功夫,由於人極勤奮,且又有著良好的悟性與靈氣,那新聞業務素質就滋滋地直往上躥,很快達到了台內第一流的水準。目前還擔著新聞部主任一職。隻是生得矮胖了些,人挺白淨,就是臉有點園鼓鼓的,還留著個板寸頭,所以雖然貌不驚人,但也給人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在方諾亞辦公室,方諾亞問過亦然是怎麽逮到這條大活魚的?
過亦然說,當時他正往在建的清源機場趕,要去那裏采拍機場能否10月份竣工通航的新聞,離機場還有半公裏的樣子,就在車裏對開了白平衡。一抬頭發現岔路口另一條道上醉漢似地往前駛著一輛小轎車,他預感到可能要出事,就急忙叫司機停車——車就停在了一排密紮紮的大樹旁,車身自然隱蔽著,自己則嘭地拉開車門鑽了出去,斜刺裏剛一將鏡頭對準那輛轎車時,那車就衝向了路邊一個行人……
“這部肇事車子的牌號要是編個特寫就好了,交警逮他不就沒跑了?”方諾亞惋惜地說。
過亦然說:“車子牌號倒是拍了五六秒,隻是回來晚了些,值班編輯催著要上這條稿子,趕著後期製作時就沒顧上用特寫。不過沒關係,新聞剛編完,交警就打來電話問車牌號碼,我已經告訴給了他們。他們說初步確定是天宇公司的車子。放心,那缺德司機跑不了。”
方諾亞說:“所以我叫你在解說詞裏留下懸念:肇事司機當時雖然溜跑了,但交警部門必將將他抓獲歸案,本台將進行追蹤報道。”方諾亞似乎全然忘記了季賢臣的責怪,倒與過亦然閑話起采拍那條新聞的花絮來。
“哎,方台長,”過亦然想起什麽地說:“這條新聞是不是引起社會上的良好反響?”
方諾亞說:“屁!是市委裏頭的人深惡痛絕——有人打著袁書記的牌子,指責根本就不該播出這條新聞,更不應該搞什麽追蹤報道。”
過亦然兩手一拍說:“真是豈有此理!又沒有挖誰的祖墳,現在正是車輛事故多發季節,播一播對行車人行路人都有警示作用,怎麽就播不得?”
方諾亞憤憤地說道:“還指示我馬上把這條新聞撤下來,重播時絕對不能再與觀眾見麵了!”
過亦然生氣地說:“清源的官方人士給我們的緊箍咒也箍得太死了,這也不能播,那也是禁忌,這新聞還怎麽搞?”
方諾亞揮揮手說:“行了,估摸你還沒有吃晚飯,先去喂腦袋去吧。”
過亦然說:“咱們一起到有特色的大排檔湊湊熱鬧去吧。反正今晚台長值班沒輪到你。”
方諾亞說:“我氣都氣飽了。”
待過亦然一走,心裏堵得慌的方諾亞打開電腦,漫無目的似地就進到了聊天室的“緣份天空”,他想參與窮聊幾句,剛看了兩眼一個叫做心煩意亂的小魚與一個時代猛士聊得起勁,突然想到應就此事給市委宣傳部郭部長打個電話,說說心中的不平,想不到手剛一接觸到座機,電話倒先響了起來。原來正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郭騰飛打來的。那口氣就很嚴厲了:
“方諾亞,季秘書叫你們把那條車禍的稿子撤下來,你們照辦了沒有呀?”
季賢臣怎麽把郭部長搬出來搞高壓政策?方諾亞不服氣地說:“部長,那條稿子並沒有什麽不妥呀……”
郭部長根本不聽他廢什麽話,說:“對於上級的指示隻能執行!不得打折扣!”
什麽上級的指示!一個市委書記身邊拎皮包端茶杯老兄的話,你們也當作禦批聖旨?真是些陽萎份子,方諾亞默不出聲地冷笑了一下,嘴裏極不情願地說:“好吧部長。”就掛斷了電話。
郭部長的命令方諾亞不得不執行。他馬上用電話找來女播音員田甜,要她為一條臨時找的替補新聞配音。因為新聞長度都有嚴格的規定,不然重播時所有節目的固定播出時間都得打亂,所以撤一條就得用一條同樣長度的補上。
田甜是個很稱職的播音員,音色音質和播音技巧都得到觀眾與同行的認可。觀眾中最認可的就數那些年輕的小夥子,他們瞅著屏幕上的田甜,瞅著瞅著,注意力往往就跑到她播的內容外麵去了,一不留神,就變得傻傻的,眼睛盯著她那姣美的麵龐、紅潤的嘴唇和忽閃忽閃、亮如雨後晴朗夜空裏的星星的雙眸,一眨也不眨。方諾亞就聽到過好多年輕觀眾當街打賭說,誰要是能與田甜小姐甜甜地說會子話,摸摸她的手,誰就是二大爺!當時方諾亞聽了,心裏頭就漾動著甜絲絲的漣漪。按照這些小年輕的說法,他早就當上了二大爺。
方諾亞與田甜撤掉那條遭到指責的稿子、換上另一條稿子已是晚上9點多了。方諾亞說:“田甜,我們宵夜去吧,到現在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田甜撇撇嘴說:“你就強調你沒吃晚飯,我還餓著肚子 呢。播完《清源新聞聯播》都快到晚上8點多了。你們老強調什麽新聞零距離零距離,害得我們當播音員的哪天不是與晚飯正常時間拉開了天大的距離?我剛回到宿舍洗涮了一下,就被你閻王催命一樣給催來了!”
這張小嘴好厲害!有理沒理都理直氣壯。方諾亞作秀地一拱手說:“得,我買單行吧。”
“男人嘛本來就應當紳士點嘛。”說著就挽著方諾亞的胳膊走出製作樓。
他倆打的來到一個叫做路邊香的大排檔,在坐滿各色食客鬧哄哄的氣氛裏,方諾亞總算找到了一個剛剛騰出來的情侶桌。他專門點了幾個田甜愛吃的田螺毛豆之類的風味菜,要了一杯酸奶與一瓶啤酒,二人便深情款款地對酌對飲起來。中間自然少不了趣話不斷。方諾亞說:“觀眾對你的播音滿意率至少達到90%,可我覺著輪到你出頭像時,往往準備得不那麽充分,你知道台裏有些記者是怎麽編你的故事的?‘秀出端莊貌,手拿新聞稿,演播台前一坐定,張口就說觀眾扒友——你好’!”說完方諾亞已是笑得連啤酒都噴了出來。
“汙蔑誹謗!我什麽時候把觀眾朋友說成觀眾扒友的?”她自己已是笑得花枝亂顫,“我的端莊貌是秀出來的嗎?是爹媽給的,那些忌妒的大舅子小娘們衝著我發哪門子酸哪?怪隻怪他們的爹媽沒有把他們打造好!”說完就看起表來。
方諾亞說:“我想叫別人酸都沒有本錢呢!”
田甜反戈一擊說:“得了吧,誰不知道清源電視台有個年輕有為、相貌堂堂、儒雅俊秀的方諾亞呀。好多大姑娘小媳婦都恨不得上他的賊船,與他成為連體嬰兒呢!”
方諾亞趕緊伸手將她的嘴虛捂住說:“小聲點。也不怕旁邊的客人聽到——這種粗話你一個女孩子也說得出口?”
田甜一把打掉方諾亞的手,說:“噢,這麽說這種粗話隻是你們男人們的專利嘍!哼!男權思想太重了吧!”剛說到這兒,一個經過修飾的聲音響了起來:“姑奶奶接電話哪!”
方諾亞四處張望,並沒有發現旁邊有什麽人在喊叫,別的食客也都朝這邊張望。
這邊田甜不慌不忙地從隨身的坤包裏摸出手機——原來喊“姑奶奶”是手機裏的呼叫聲。方諾亞雖然知道手機彩鈴什麽稀奇古怪的新花樣都有,想不到竟有這麽奇特的品種。
田甜呢,不知為什麽竟將接聽的手機緊緊地貼著耳朵邊,說:“我還得一會!”
方諾亞疑惑地望著她,問道:“誰的電話?”田甜邊用餐巾紙揩著紅潤精致的嘴唇,邊狡黠地回答說:“當然是喊我喊姑奶奶的人來的電話哪!”
“我怎麽聽到裏頭好像說我們的老總要跟你說話呀?”那噴著香味的餐巾紙本能般地掩著了田甜的臉頰,話呢說得更開放:“你是懷疑我傍上了大款不是?我要是有那個福氣真的傍上一個大款,當上個二奶那才爽哩!吃穿不愁,還有嘩嘩流水似的花不完的鈔票!”
跟她糾纏這個沒意思,說不定還會從她嘴裏蹦出更“精彩”的哩。方諾亞轉了話題問:“這手機彩鈴設置得也太另類了吧。要是我呼你也是這樣胡說八道嗎?”
“你這人怎麽不懂生活的情趣。對你我會嗎,你要我的看看。”
方諾亞就用自己的手機撥開了田甜的號碼,一會田甜的手機果然響了,從裏麵傳出的呼叫聲又是別出心裁:“田甜我愛你!”
田甜合上手機蓋說:“浪漫吧,這是專門為你設置的!”
方諾亞心頭漫過一絲微醉似的溫馨。
看看到了深夜11點了,田甜說:“累了,我要回去了。”
方諾亞起身攔下一輛的士,剛說“我送送你吧”,已進到車裏的田甜砰地關上了車門,將頭探出車窗外說:“今晚沒精力纏綿了,得好好休息休息了。”的士一溜煙地跑了。
望著漸漸遠去一閃一閃的尾燈紅點,方諾亞急忙攔下另一輛的士,人一鑽進去,就說:“呶,前麵那輛——追上去!”
霓虹閃爍的大街上,那輛尾燈漸遠漸逝的紅點並不太顯眼,轉眼功夫就在古城路那兒消失了。那麽田甜到哪裏去了呢?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是回她的宿舍去了。因為方位恰恰相反。那麽是不是與剛才那個要跟她說話的什麽老總有關?到他那裏去了?方諾亞突然啞然失笑了,真是疑心生暗鬼,怎麽把人盡往壞裏想呢?誰還沒有點私人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