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十年,對劉武來說是輝煌的。輝煌到他似乎忘記了,忘記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換取得來,也忘記了那場繼位風波是如何平息的。
身為平叛七國之亂功臣的他,越軌越矩、私蓋高閣,帝赦之;用度靡費、私飽國稅,帝赦之;鑄錢稱製、藐視皇廷,帝赦之……劉啟一步步地退讓,武兒一步步地前進。他永遠不會滿足,隻因為他曾經為大漢立過汗馬功勞,挽救了瀕臨滅亡的大漢江山。
我不知道武兒為何會變了模樣,就像如今他進京朝拜時,也再不對我和啟兒誠心誠意地雙膝跪拜。
每當他跪倒在我麵前時,我總心底一窒,呼吸也緊張起來。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那樣不肯罷休的堅持,怎麽會是我病弱的武兒?
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氣喘籲籲地笑著,說,隻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剛擦了,還會出的。
他的笑容還在,他卻已不是武兒。他是梁王劉武,他是繼位的後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麽都是,就不再是我疼愛的小兒子。
“母後,這是兒臣最後一次入宮覲見了。”他跪倒在下,甕甕的聲音,底氣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卻被他的一聲低語喚回神智。
“哦?為什麽?”我驀然起身,最後一次?這樣的話如何說出?
“倒也沒什麽,隻是聖上說了,梁國路迢山高,以後允許兒臣不必覲見,隻遞奏書即可。”他說話的聲音好不得意。那是他和聖上討要許久的恩賜,也是彰顯他淩駕於其他藩王之上的榮耀。
我蹙緊了眉,卻隻能淡淡地笑:“若是那樣,自然是好,那以後你也就隨著奏表給哀家遞封書信罷!”
“是,母後!”他跪倒磕頭。砰砰的叩首聲,聽著是那樣的沉重,讓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母後……母後……這一聲是我們的訣別,也是我們一生母子情分的見證。
最後一聲的母後,永遠印刻在我腦中,刻骨銘心地回蕩,當武兒死訊傳來的時候……景帝十三年,梁王劉武暴卒於其屬國,奏報朝廷,賜諡號孝,史稱梁孝王。長子劉買繼位。
噩耗是啟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省卻了宮娥囉唆不清的麻煩,卻讓我心寒如冰。
十年來,劉啟是勤謹恭儉的。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節省汰用,是萬民仰望的聖明君主。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就是容不下劉武?容不下自己的親弟弟?
他還在一字一句地說著說著,而我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下去。
他口中的武兒死於中暑,病勢來得極快,隻一晚就溘然離世。
我默默收緊背後藏匿著的血衣,僵直起身子,無數悲苦充斥心中,滿是冰冷絕望。就是此時,他仍在說著謊話,說著一戳即破的謊話。
我顫抖的身子,慢慢向後靠,隻想躲離眼前的人。這個陌生的帝王,這個心狠的兄長。
他用武兒的血來保全自己兒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換回了親生骨肉的平穩安康。
誰錯?誰對?換了我,又會如何?
誰都沒錯,隻有我錯了。曆經萬事的我,仍有一絲幻想,仍以為可以用一個母子間的約定牽製了他。
原來錯得離譜!
還說什麽呢?我的眼淚已經幹涸,他也是那樣的疲累不堪。
絮絮訴說將近一個時辰的他大概已經有了些錯覺罷,他做的事都是天經地義的,我寵溺下的劉武那般張狂越矩,是該被當成殺一儆百的樣子做給諸王看的。
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宮鍾的敲擊,是給劉武敲的喪號,隻有親王的離去才能如此隆重對待。
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啊,究竟掩蓋了多少的真相與親情?又有多少人覬覦著想走入這殺人不見血的繁華勝地?
“母後——”啟兒見我大慟,想要上前攙扶,我甩開他挨上來的手臂,漠然笑著。
“聖上就這麽容不下他麽?”呆愣地平視前方,如同問著殿內點著縹緲的安魂香煙霧。
“你就這麽容不下他麽?”再問一聲,將手中的血衣攥緊,尖利的指甲插進絲與絲的縫隙。
“母後,朕沒做。朕答應過您的決不會反悔,所以梁王薨逝與朕無關。”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竭力辯解著。
“你就這麽容不下他麽?”最後問一句,為了我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當年就不多下些毒藥,索性將劉武毒死了,落得惡母的罪名也好過如今親眼目睹兩兄弟生死相殘!
他猛然站起,帶著滿身的驚痛,語音也一寸寸涼了下去:“朕再說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動手。”
說罷拂袖離去,出門時將殿門用力關起,哐當一聲,震顫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宮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麽?”幽幽緩慢的聲音,我啞著聲音問著。慢慢地將血衣拿到麵前,將那衣服靠近臉頰,摩挲著。
那衣衫質地柔滑,就似武兒年幼時的小臉,粉嫩溫膩,還似他的最後一聲母後,讓人眷戀而不舍。
當然這血衣上也有幾個字,我看不見,卻能倒背如流。
“若知今日,莫不爭位”八個字,染盡了一切皇家悲哀。
心已成灰,口不能言,當清晨拿到這件衣衫時。那是劉武身邊的內侍拚了命逃脫圈殺的禁錮將衣服穿在內裏,隻為了遵循武兒臨終的話。“將此衣送與母後,還了母後的生養之情”。
那是一杯鴆酒,曾經要了無數人性命的鴆酒,琥珀銀光,瀲灩生香。
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兒在收拾最後儀容時悄悄脫下的內衣,將手指咬破隻為給我留個想念。
忽然我抬頜一笑,淚也順著發鬢滑落。
武兒啊武兒,當年母後曾經逃脫了毒酒,為何你卻無法做到?
命人拿來美酒,我將玉杯盛滿,含淚端起:“武兒,那日你與哀家相見果然是最後一麵,母後以這杯酒送你上路。來世……來世再別投生帝王家。”
將酒灑入地麵,感慨頓悟,我又補說,語聲微顫下帶著心酸:“來世……來世也別再來找母後!”
猛地閉上雙眼,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俯身趴在床榻放聲大哭。
這一生究竟從哪裏開始錯,又究竟從哪裏開始失去,為何我謹慎行事卻依然一錯再錯?
好久好久沒見啟兒了,自從那一日轉身離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見。
宮中的盛筵、阿嬌的婚典、新年的朝拜,我全部都免了去。
我隻沉浸在我的刺骨傷痛中不肯走開。
近來總是一覺多夢,濾盡了前塵過往,濾盡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在夢中一一與我重見。醒來時我每個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們的一言一行,想他們的一顰一笑,還想自己究竟還虧欠過他們什麽。
劉盈、嫣兒、喬氏、杜王後、靈犀、長君還有劉恒,唯獨不曾夢見武兒。
也許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狠心的我,不願意來入我夢罷?
所以肯入夢的人啊,我會將你們牢牢記住,來生一一相還。
對了,還有一個人,她也不曾入夢。她將我勸進牢籠,哄我終會有脫身之日;隻可惜,謊話還是謊話,年少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實現的夢。
如今我知道了,牢籠、宮中,都一樣。隻要進入了,一生再別想出去。
多少綺年貌美的女兒家希望能享這榮華富貴?多少誌向高遠的脂粉英雄想馬踏河山?可惜啊,她們沒真正進入宮廷。進來了,她們就會知道,這裏是連後悔兩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悲哀和絕望。
“太後娘娘,聖上請您過去。”跪倒的宮娥嚶嚶哭著,帶著天塌下來般的恐懼。
是啊,天要塌了。
“告訴他,哀家不想見他。”我無力地仰望榻頂,用漆黑將此刻掩蓋。
“可是聖上怕是挨不過辰時了……”她依然在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樣。
辰時,更漏聲七百次以後,他也會離我而去。
又一個,再次遠離了我的手邊。
為什麽,還不是我?
“母後,聖上來了。”館陶悲傷的話語帶著顫抖的哽咽,一聲聲催著我。
啟兒的床榻被內侍抬入未央宮,隻為了兩個臥床不起的母子最後一次相見。
麵前,急促粗重的喘息聲,虛軟無力的雙手,他輕輕晃動著我的袖子,就如同年幼時討要甜點時的無賴與調皮。
我默然無聲,隻是任由他拉扯著。
武兒,武兒,你去的時候,是否也想拽過母後的衣袖?是否也想對母後說上一句囑咐的話語?
怔怔的笑浮在我的臉上,不理不睬隨劉啟一同入內、哀號成一片的宮人們。
啟兒摸索到我冰冷的手,緊緊攥握隻是搖著,幹啞的聲音帶著嘶嘶,卻已聽不出話語。隻是他頑固的搖晃仿佛在說著,母後,原諒我,原諒我。
我的淚順著麵頰滑落,卻仍咬牙不肯多說一個字。
終於,他的手再沒了力氣;終於,他停止了乞求原諒。
我一生中最驕傲的兒子也撒手離去,隻一聲無言的母後,也是訣別。
身後是館陶痛哭的聲音,她決堤的淚水蜿蜒流淌,滴落到我的手背;也在那一刻,冰冷的觸覺讓我發現,攥緊我手的手再次滑落。
漆木的盒子、年幼的劉徹,啟兒一手托付的東西太多。
沉甸甸的銅虎,兩個人的托付,兜兜轉轉下,又回到我的掌心。
也許世間的事原本就如此,你奢望的,一生難得;你不舍的,頃刻失去;你無望的,瞬息回轉;你放棄的,相伴難離。
景帝後元三年,元月,帝大病,崩於未央宮。太子劉徹繼位,遵祖母竇氏為太皇太後,尊母王氏為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