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什麽啟兒選擇在此時到京郊大營巡視兵馬,也許於他本來隻是想做到身先士卒,鼓舞士氣,為僵持不下的陣前兵將們頒發表彰。
他跪倒在我麵前時,抬起我的雙手撫摩他雙頰。微微顫抖的手,帶著眷戀,就像小時候每每要出宮遊玩時那樣難舍難分。此次他也是如此,卻讓我的心沉了又沉。
“若是風大,記得多穿些。”我叮囑著他,這麽多年他孩子也是十幾個了,卻仍是我手下的娃娃。再惱他,也總是母子。
“嗯,母後也記得按時服藥。”他牽引我的手指拂過他的嘴角,那個笑又再次浮現他的臉上,平靜而又安穩人心。
“去吧,記得早些回來,別耽擱太久。”我的麵龐也浮現笑容,再次殷殷囑咐。
脫離我雙手範圍的他,高大魁梧,身子比劉恒要硬朗上許多。我慈愛地笑著,撒落在我臉龐的溫暖被他忽的阻擋,瞬時蒙上冰冷涼意。心,突的一亂,笑容也垮了下來。
啟兒走了以後,栗姬又來請,用的卻是薄皇後的名義。
薄皇後並不能討我歡心,甚至連啟兒也是不喜歡的。當年薄太後在世時不過是給她些許安慰,命啟兒娶了她從侄子家的女兒,隻是她無論容貌秉性都是極其普通,甚至不如我身邊的璧兒機靈。見聖上和我都不喜歡薄氏,那個栗姬就仰仗著長子劉榮張揚起來,不過薄氏性子敦厚倒也並不介意。
這次筵席,我本是不想去的:一來上巳節我很少主持,薄氏雖少經驗,卻是正正經經該站在那裏的;二來,身子也確實不舒服,這一場叛亂仍未平息,我心仍有些牽掛,所以無法安心做這女兒家的節日。
隻是,我很想見見栗姬,更想見見最近館陶常常恨恨提及的王美人。
筵席開在太液池邊,為的是曲水流觴。為了能在盈盈春水上流放浮燈和紅棗,又特地選了華燈初上的時候。
鶯語聲聲,下麵端坐的每個人都是貞靜恭順的,唯獨栗姬除外。
言笑間神采飛揚,每說一句話都要壓他人一頭,使得薄皇後總是“嗯嗯”地接著她甩過的話尾。
這樣久了,我也心生厭煩,索性想要先見見那位得罪館陶的女人。
“哪位是王美人?”我不動聲色地召喚,一時間眾人都噤聲不語。
遠席有答聲,一迭聲的小步碎走,跪倒在我麵前。
王美人,當年的王美人生了太子劉恭,她呢?聽說也有一個兒子了。
我抿嘴笑了起來,飄忽地讓她有些惶恐,顫抖粗重的呼吸似乎在等著我的判決。
王氏,我蹙眉。心中偏不喜歡這個姓氏。
“進宮多久了?”我輕聲問道。
“回太後娘娘,嬪妾進宮九年了。”她摸不到我的意圖,小心翼翼地回答。
“今年十九還是二十?”我漫不經心地接過璧兒端過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早已冷笑在心。你既然惹了館陶不痛快,難道我就會痛快麽?
“嬪妾……嬪妾……今年三十有二。”她說得分外艱難。隻這一句,下麵已經有人掩嘴一笑了。
宮中女子多早婚,十幾歲便是做母親的年紀,三十幾歲時更是做了祖母。她王娡是個再醮的女子。母親就聽說是嫁了幾次的,後又把女兒嫁了金王孫,生育了子女又再強行接回,誰人不知?打量我也是和啟兒那般不介意麽?
“哦?這樣年歲的時候,哀家的館陶都出嫁了。”我冷冷地說道,再一次羞辱了她。
說了她,心中的悶氣仍是不能開解,索性拉過璧兒的手,起身要回未央宮。
栗姬匆忙起身,曲意笑問道:“太後娘娘若是沒了興致,還可以叫些歌舞。”
我橫眉回頭,似笑非笑地說:“哀家記得歌舞令似乎沒有重開?”
栗姬婉轉一笑:“今日太後娘娘不高興,即便是不能叫來歌舞姬,嬪妾們也是可以舞來盡些孝心承歡膝下的。”
我冷冷盯著她的方向,灰蒙蒙的眼中卻是陰寒。
“哀家累了。”漠然的一句話,我想看看她還能怎樣留我。
“若是累了,自然不能再周轉勞頓,不若就在淩霄殿住下,省得顛簸了太後娘娘。”
“好!好!好!果然是想得周到,難怪啟兒更疼愛你。”我挑起一絲慈愛的笑。
栗姬見我誇獎,分外自得,聲音也有些稱意的顫抖:“太後娘娘過獎了,嬪妾隻是在做該做的事。”
我徐徐點頭,仿佛是讚同她般,緊緊拽過璧兒的手臂,狠狠掐了下去。
璧兒立刻明了,疾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您怎麽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我扶住額角,不動聲色地垂下眸子:“隨身的藥可帶了?”
璧兒呆愣一下:“回太後娘娘,那藥沒帶。”
我強撐起有些虛弱的身子揚手對大家說:“不過是些老毛病了,還是回未央宮去吃藥好些。”
一時間,身後嬌聲恭送,我急拉過璧兒登上車輦。
栗姬似有不甘,仍在車後狂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我氣喘籲籲地坐在車上,聽著她的聲音,心卻仍是狂跳。一定是哪裏不對了,栗姬今日鬥膽幾次攔阻我回未央宮,一定是有些什麽事情。可是我又想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不對,隻是以她一個小小嬪妃,哪裏來的這樣膽量?
心越想越抖得厲害,額頭的筋也蹦蹦直跳。狠咬住下唇,恨不得一時飛到未央宮。
車輦尚未停穩,我已經踉蹌邁下,璧兒跟隨而上的攙扶讓我心底也有了些力量。
寂靜的四周,紛紛下跪的宮人連呼吸都似以往,難道是我錯了?
帶著詭異的平靜中,隻有我一人蹙眉環顧著。我在用心聽,聽到底有哪裏不對。
突然我頓住,腦中有什麽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
我是錯了,錯在想錯了地方,難道……?我猛地捂住嘴,將那驚呼咽下。
伸手一把拽住璧兒,用最小的聲音說:“找個穩妥的內侍去梁王府邸看看,若是有什麽萬一,快速來報!”
“梁王他……”璧兒顫抖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疑惑。
我未成語,淚已經流出。不會的,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胡亂猜測。
再次壓低嗓子急聲說道:“還不快去!”
璧兒應聲出去,獨留我一人坐在這裏。
恐懼、震驚充斥著我的心,我掩麵慘笑,不會的,他曾經說過他會容下武兒的,他說過他決不驅趕武兒離京的,他說過的……“太後娘娘!”璧兒悄聲進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作一團。
刹那間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記了我叫她去做了什麽事情,讓她如此絕望。
驀地,我拽過她軟綿綿的身子:“怎麽了?說!”
“未央宮出不去了!剛剛奴婢派了個小內侍去梁王府,那小內侍剛出宮門就被羈押了。”璧兒滾落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冰冷。
我淒然道:“他們可說是為什麽?”
“他們說是聖上派來保護太後娘娘安全的。”璧兒牙齒咯咯顫抖,可見外麵的戍衛人數不少。
安全?安全到我已經無權力走出這宮門一步麽?
“奴婢又向門上的打聽過了,說是您剛出宮門就來了顯大夫府上的嬤嬤,說是給未央宮送過節的果品,也被攔了。”璧兒此話說得小心,唯恐被牆外的人聽去。
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的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
沒有大事,竇長君不會派人進宮,這是不能進入未央宮的他在為我傳遞消息。
武兒!——抖動的身體,淒然而無助。
我緩緩地拉過璧兒,以臉逼近她的雙眼,用唇語說道:“闖宮,哀家要去救人!”
“太後娘娘!不可啊,他們不會放行的!”璧兒拽住我的袖子哀求道。
狠狠一笑,不放行?若是他們有那個膽量的話,就來攔住我。
猛然回身,我拉起她的手臂:“為哀家帶路,哀家偏要出去!”
所幸宮門裏的車輦還未歸庫,也讓我順利登上,我喝令:“務必闖出宮門,敢擋者一概毫不留情!”
門外的侍衛聽聞高聲回應著:“太後娘娘息怒罷,聖上也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
我渾身顫抖,好一陣子才從齒縫間迸出話來:“為哀家好?好,那哀家倒要看看你們怎麽個好法,衝!——”
一聲令下,車上的小內侍飛揚起馬鞭,顛簸躥上甬路幾乎將我晃倒。
我勉強站立在車門處,躬身扶住旁邊的璧兒。
攔截的守衛嘈雜地跪倒一片,再想向前走除非馬踏人海。
車上的小內侍猛地勒住韁繩,遲疑地回頭問:“太後娘娘,這,這……”
我揚手抽他一個耳光,咬牙將韁繩操過,眼前的黑暗讓我甚至不能準確說出哪裏是阻擋的人牆,卻高聲嗬斥道:“再不讓開,就都死在這裏!”
隻是做做架勢而已,做給麵前的這些該死的人看。
侍衛深知我的狠決,見此狀,紛紛躲避一旁讓出一條空路。
再將韁繩交給那個內侍,我的雙手已是抖動不已,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武兒的命也是保不住了。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我幾次摔倒。而我卻不顧這些,隻想再快些。
“太後娘娘,街上有幾個死人,好像這裏剛剛有些廝殺!”璧兒在旁邊小聲地說著,我周身激起陣陣寒栗。
不對,這不是啟兒動的手,如果是他,一定不會殺戮尋常百姓。
可是,又會是誰?在這麽湊巧的時候能夠做這樣的事情?
“還有多遠?”我急切地問。璧兒探頭:“快了,轉個彎就到了,太後娘娘!”
突然廝殺聲驟起,馬車也停止了前行。如潮水般的人湧了過來,近到我幾乎可以聞到鬆油燃燒的辛嗆氣味。
誰?這些人是誰?
未等我詢問的話出口,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這是宮裏的車,抓住這個也行!”
我震驚,京城有變!
嘶聲喊叫的人從四周包圍上來,可是每到近前就有人痛苦呻吟,破空呼嘯的箭如急雨般射殺著威脅到我的人。
我看不見,隻能轉耳側聽。鳴鏑的箭密密匝匝,已為我圍出一道箭網。
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了,剛剛倒下了一批,又湧上來更多,我喝令駕車的小內侍:“快些,快些衝過去!”
馬車再啟,恐懼的他已拉緊了韁繩,嘶鳴的馬抬高了前蹄,一個仰身,我已被甩落出車門。
顧不上呼痛,我已是艱難爬起。黑暗之中,我可以聽見四周圍繞的奪魄廝殺之聲,卻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本能地朝那車前進的方向急速奔跑,卻聽見滿天的箭矢就落在我的身後。
“漪房——”一聲喊叫,如夜晚明燈,是他,長君。我轉過身朝那聲音的方向奔去。
我想張口喚他,卻發不出聲音。雙腿如灌鉛般沉重,越是用力越是無法挪動。
遙遙的,哐當一聲,梁王府門應聲而開。一匹快馬疾馳衝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奔而來。
我仍是無助地揮舞著雙臂,企圖讓他看見我在這裏。
一個俯身,他已把我掠起,勒轉馬頭,將我擁入懷中。怒嘶的馬,高高立起,踏過追趕而來的人直奔府門。哀鳴聲、慘叫聲,似人間屠場,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將自己與他緊緊連在一起。
追殺而至的人,前仆後繼,冒死衝過箭雨,隻為將我們擒拿。
忽然他的身子一震,雙腿夾緊馬腹,一躍而起。絕塵馳奔下,我們竟然脫離了糾纏。
躍身過了門檻,大門轟然關閉,又是一片箭雨,身後的追兵已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