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生了王子,我要遠遠地將他們放逐出去,遠離這裏。
三十幾年前的話猶回音在耳,如今在麵對抉擇時我卻做不到如說這話時的灑脫。
當年呂後為了惠帝可以狠戾毒殺諸王,而此時跪在未央宮門外的卻是我兩個至親的兒子。
宿命的悲哀,帝王家一朝至此、終究難逃的抉擇,幾次隱忍淚水後終究化作我無聲的歎息。
我佇立在暗黑的大殿,帶著濃重的陰霾。這是一場悄然的殺伐,絕殺的是母子相連的骨肉親情,無聲無息處驚心動魄,沒人察覺到,也沒有人回應。
懷中撫摸著那個銅虎,心卻如刀割。這樣的兩難抉擇,劉恒,你,交給了我。
“送出去罷!”我沉默許久後對璧兒說。璧兒應聲,悄悄端起我手中的另一個錦盒,那是皇帝的禦璽,也是繼位皇帝該有的憑證。
殿門輕輕開啟,又輕輕閉闔,我的眼眶忽熱,淚滑落下來。
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卻總在竭力用自己僅存的力量保護著所有的人。
片刻寂靜後,門外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殿前。而那個手握天下皇權的也是我的兒子。
天該亮了罷?為何大殿裏淒冷無比?
門悄悄地開啟,進來的是一陣熟悉的腳步。我回過身,他撲倒在我裙畔,抖動的身軀為著冰冷如死的絕望。
“母親,我……”一聲母親,就哽咽著說不出其他。隻是他不用再說,我亦知曉,其實他也是知曉我的。
輕輕彎腰,跪在地上,細細地摩挲著他的臉頰,英武氣息是他年少的擁有,微弱的悲泣卻是對亡父的留戀。
“怪母親麽?”我低聲問著。
沾染淚水的麵龐搖晃著,卻是堅定無比:“不怪,武兒知道母親的意思!”
一時的快意或許可以為武兒帶來九五之尊,或許可以用虎符調配了守軍,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可能是無法估計的。兄弟、愛人、族人,甚至是天下黎民百姓都要為我的護子所為再次踏入殺戮和動蕩。
我不能,所以我選擇退讓。
太子監國時,羽翼漸豐,又是劉恒的嫡長子。若是單憑武兒,無力抗衡,一時掙紮博弈後,武兒性命怕仍是堪憂。
疼愛他,就放他走,可我也是不能。如果放走了,武兒也許會暴卒於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我再也無法看見最後一眼。多少諸王的一生便是如此莫名結束,劉襄、劉章,叱吒一時卻敵不過我的一杯毒酒;今日,我不能讓他有任何機會傷害武兒。
“答應母親,不回屬地好麽?”我慈愛地詢問,卻是哽咽著呼吸。
回去,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太子殿下,不,聖上不會允許。”武兒的擔憂也是天下人的擔憂。
“會的,他會允許。隻要他一天沒得到虎符,他就必須允許。”我幽幽說著。曾幾何時,母子之間也隻能靠虎符來威逼權衡?曾幾何時,他再不是那個喏喏喊我母親的啟兒?冥冥之中我看見了呂後那張剛毅麵龐,她笑得了然,笑得睿智,緩緩地向我逼近,卻讓我動彈不得:“這就是宮闕,在這裏又何嚐會有母子?”
多少年了,她仍是那般未改容顏;幾度輪回後,我也終於成了太後。
雙鬢斑白間,她與我對峙,卻是前世與今生的轉化。歲月輪轉中,她再次畫好了路讓我來走。
她終究勝過我許多,而我勝過她的,卻在昨夜溘然離世。
“去吧,去參加聖上的登基大典,此生你也就隻能看見一次了!”我悲哀地說,卻為了再次壓抑住武兒不定的心神。
他還是不甘心的。雖然百般推托,急促的呼吸聲和晦澀的話語卻總是流露一絲渴望。
既然決定了,就再不能更改。我不會容許武兒造反就如同我不會允許啟兒下手一樣,我隻能做到這些,再多已是不能。
“武兒,那個位置坐上了,命也就不長了,你就聽母後一次,最後一次好麽?至少你不妄想那個位置的話,你就可以安享百年。”我殷殷的話語,更是母親勸慰著兒子,不去貪戀不該擁有的東西。那東西雖是天下人心所想,卻是炙燙著手心,更是勒命的繩索。
“母親,武兒聽您的。”武兒的呼吸慢慢平息,語調也趨於平穩。他懂了,他也選擇不再去爭。
“去吧,別讓別人挑撥生了間隙!”我挽住兒子的手臂,這臂膀寬大而安全,他給我最堅定的依靠,也是劉恒給我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
“咱們娘倆去看看,新皇登基。”
我邁一步,他隨一步,步步穩妥間,是我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
殿門推開,外麵仍是呼喊聲一片,雖然對我依舊是身處往日的黑暗中,眼前卻是登峰造極的高處光芒。
我曾無數次參跪皇帝,隻是今日,他,我的兒子以九五之尊率領群臣跪拜。
百年,千年之後,史書會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來書寫山呼萬歲的他們?這些我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些史官們不會書寫出,曾經在陰暗大殿的內裏,一個母親內心苦苦的掙紮,一個兄弟哀哀的艱難放棄。
未央宮前,那個不再青澀的男子,從此變成史書中的帝王;也正是如此,他再也不是那個對我笑、對我撒嬌的啟兒。他是皇帝,我是太後。
可惜,啟兒的天下坐得不穩。三年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南方傳來。
若說在那之前劉啟下詔削趙王遂常山郡、膠西王卬六縣、楚王戊東海郡隻是激起了諸王怒火的話,那麽當年一棋盤打下的災難瞬時燎原到南北西東。
景帝三年,吳王劉濞起兵廣陵,率眾二十萬,還兼領楚國兵馬。吳楚聯軍渡過淮水,向西進攻,是為主力。膠西等國判決共守齊王將閭據守的臨淄,趙國則約匈奴聯兵犯漢。
一時間,烽煙四起,左右難顧。二十萬沙坐暴一般的叛軍呼嘯而來,直撲長安。
橫行一路,人心惶惶。曾經是劉恒手下的老臣忠臣,今日或抵死頑抗被拘禁斬殺,或已作壁上觀明哲保身,更有認為漢室大勢已去的則投降獻城。
紛紛亂亂,變成了措手不及的頹局。
而北麵聯合的匈奴,也是揚言借此踏平中原,酷烈屠殺所到之處的邊境百姓,浩浩蕩蕩的隊伍也直逼冀中。
長安城的空氣中裹挾了淡淡的血腥氣息,而傳遞軍情的探子每天十幾次飛馬傳來消息更驗證著:吳王劉濞此次定要一個生死相還。
說什麽天下詔討,什麽除佞勤王,全部都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成就他帝王的野心。
而南部十七個屬國隨之一同造反,卻是真真正正的把刀架在大漢王朝的頸項上,再無回身之力。
劉啟派太尉周亞夫率軍往擊吳楚,派酈寄擊趙,欒布擊齊地諸叛國,並以我的侄子大將軍竇嬰駐屯滎陽,監齊、趙二國兵馬。
欒布臨行前,須向我討要虎符印鑒,另外又討要了一個我不該給的人。
常氏,那個此次叛軍首領臨淄王的親姨娘。
常馥珍,當今齊國太後常筱敏的同胞親姐姐。
賢夫人,大漢文帝後宮中最後一位夫人。
涕淚橫流的她拉扯著我的裙角不肯放手,卻拉扯不住被帶去的命運。她是大漢軍民的表率,所以她必須被挾持為欒布的人質,押赴陣前,以情勸人,勒令齊國臨淄王退兵。
這是一招投鼠忌器,輸大於贏,我卻隻能一試,不知道常筱敏可還會如當年那般婉柔善良,能夠臨陣罷手。
隻可惜,女人向來無法抵擋住銳不可當的叛亂,也曆來無法成就一場戰爭的硝煙消散。
而常筱敏也因為丈夫的死耿耿於懷幾十年,為此她可以由嫡庶四子犯境,她可以將親姐姐逼死在陣前。
我在皇宮之內設擺了香案,為的隻是祭奠那個被勒死在震天喊殺衝鋒聲裏的賢夫人。
常筱敏啊,二十多年前,我們一別至今,曆經磨難的你也一步踏入了這次輪回中。如今你與我同是太後,各自帶著難解的國恨家仇,變成兩相對立的敵手,再不見當年隔窗相望的情分了。
原來人世間的仇恨都是有宿命相報的,我為錦墨鴆殺了劉襄、劉章,也讓她尋到了機會要將我們母子的頭顱摘下祭奠亡夫。
隻是,如今的我們該如何再次走出起起落落的圈子,才能逃離周而複始的循環?
慌亂中的劉啟,仍是做不到他父王那樣沉穩隱忍。他更多的是想快刀斬亂麻,就如同他當年將劉揖扔入水中。隻要那個掙紮激蕩的漣漪再不泛起,就可以當這場紛爭從沒有過。
於是,袁盎的計策再次奏效,他建議殺了提議削藩的晁錯,不僅可以恢複王國故土,更可以換取七國罷兵。
倉促的啟兒,甚至沒有提出一絲異議,就將他頻頻讚賞有加的晁錯立即處死。聖旨傳到後宮時,我已是無能為力。那個雄辯滔滔的晁錯,一生忠勇,來報答知遇之恩,卻不料想,一支難以提防的暗箭,讓他輕易被腰斬斷送了性命,血濺三尺。
晁錯的鮮血平緩了七國的步伐,表麵上他們接受了劉啟的賠禮,但是他們的舉動卻是那樣的一反常態。
劉濞擁兵,拒不受詔,北部趙王也是不回不進,模棱兩可。
互不妥協的他們卻透著某種難言的詭異,仿佛是一隻展翅待飛的鷲在等待著一些契機,等待著垂死掙紮的我們自行了斷。他們磨尖了爪子,擦亮了嘴喙,隻為了最後一次的大快朵頤。
折磨我們僅剩神智的時間,用了整整兩個月。
最後,我已是再起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