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碧色的可好?還是海棠色的?”璧兒站在衣櫃搭的梯子上詢問著。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將自己已盲的雙眼當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時,仍要璧兒報上顏色紋飾。雙目失明並不意味著要混穿,這些講究卻還是必須注意的。
隻是此次禮遇,為的是大半年沒進宮的長君。
突然心生惆悵,他還不知道罷?若是知道了他會生氣麽?
這些年來長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聖上的賞賜送到府邸,也常常會被他跪著拒回,一道滿紙懇切的辭表說的都是自己無功無能,唯恐成為外戚擅權。滿朝文武傳聞之下無不欽佩,這樣一來竇後的賢名就又添了一筆,世人都說兄弟如此,全是長姐教導得方,卻不知他是因我之故負氣於心,不肯收。
最讓人詫異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內外漫布的紛紛議論他也視而不見。
他,這麽多年過去了,想來他也老了罷?
我對銅鏡輕輕按著自己眼角的紋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麽都看不見。
不知何時,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讓我心底多了些介意。
“娘娘,就穿這件杏紅的罷?上麵有些絲錦杏花,不算奢靡。”璧兒爬下梯子,喘喘地說。
我伸手撫摸,繁複的花朵密匝匝的開,卻是這樣冷清。
抬手給璧兒:“就這件罷,發髻也簡單些,不過是會自家兄弟!”
“知道了!”璧兒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隨後又為我梳妝。
我低頭任她撫弄,心裏卻想著那個人。當年那次離去後我就再沒看見他的模樣,那時他還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會白發隱現?看不見也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從前那般。思及此我無聲地歎息,時至今日,我們都老了,再悵惘也不過如此。
空蕩蕩的殿裏,漂浮著我喜歡的百合香氣,他俯身跪倒在下麵,我卻依然看不見。寂靜的歲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將那悲歡穿過,隻將此時與他凝定。
一聲微不可辨的歎息,卻不知從我們誰的口中吐出。
我無力從容開口,因為哽在喉間的話是那般難受,相隔這麽遠,我甚至不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那是我賴以辨別他人情緒的唯一來源,他卻有意不讓我聽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我心口一緊,手也輕顫。
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聲,我微微轉動著,想要聽得更加仔細,那長籲短歎間,像足了一個人……“誰,誰在說話?”我笑著問。
淡淡的笑,他慵懶地說:“那是臣弟給姐姐帶來的鸚鵡,這畜生很會討人喜歡,常常教了幾遍他就會說些,臣弟拿來是給姐姐解悶的。”
“他還會說些什麽?怎麽一上來就是胡扯?”我有些責怪的語氣。
長君蒼涼地笑著,對於我的責怪,冷冷地說道:“他確實在胡扯,渾說些不該說的話,渾到別人都不喜歡聽了,自己還不知道!“這麽多年了,他還記在心裏,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我霍然抬頭,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傷;可惜,仍是看不見,如今我連絲毫光芒都感覺不到了。
於是垂下頭,淡淡地說:“哪裏就不喜歡了,隻是他混說時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險就在他的頭頂,生死操在別人手上。”
沉吟半晌,他悵然的聲音問道:“姐姐不喜歡這禮物麽?”
無力的冷笑,卻是最傷人:“不過是隻鳥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些這樣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話題,隻為了轉到我最為難的地方。
“其他?顯大夫隻會玩鳥,還要什麽其他?”他又變成了玩世不恭的語態,自嘲之下是對我剛剛話語的淩遲。
“說來你也不小了,我們竇家還要靠你來綿延子孫,姐姐想為你做個媒!”我終究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以冷硬代替了猶豫。
到底在猶豫什麽?我也不知道。隻是他決不會那麽輕易答應,是我清清楚楚了解的。
其實,這不過是個施舍,不管他心裏如何我也必須開口硬塞給他的施舍。
他突然發出一陣飄忽的笑聲,我想躲開那聲音的襲來,卻是無力,隻能將腰身挺直,一如既往地堅持著。
那笑回蕩在空蕩寒冷的大殿,似乎帶著不可抑製的力量,震蕩著僅有的兩個人。
“姐姐,就這麽想給臣弟尋個媳婦?”他帶著陰鬱的聲音讓我有些無從接口,隻能默默地坐著,撫摸著衣襟上的杏花。
“當然,既然你代替了長君,就該替長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需的,不然空讓別人生些猜疑!”我的聲音加了幾分疲累,咬緊的牙也隻為他的頑固。
原來媒人也是如此難當,開口已難,再勸更難;隻是長久下去確實不是辦法,既然他當年圖的榮華富貴,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結一門天底下最尊貴的親事,不是更能圓了他的夙願麽?
這麽多年來,他的情意,我無以回報,唯一可做的也不過是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許會錯,卻是我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他不言語,我卻隻能軟了語氣再說:“其實,這麽多年來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已有了妻兒,看你這樣伶仃,本宮也心中難過。若是你能成家,本宮也可以為你少操些心!更何況,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麽?”
話尾收得無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開口還想再說,卻被他冷冷地打斷:“這是娘娘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
遲疑一下開口,窒息得難受:“是本宮的意思!”
靜,死水般的沉靜。仍在遠處的呼吸聲,卻是越來越粗重。
“好!隻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會遵守,臣弟永遠不會違背您!”他的聲音縹緲傳來,是那樣的心灰意冷,甚至帶著些許悲憤。
衣袖拖曳過地麵帶起沙沙的聲音,清冷的如同刀子在剮蹭,他大禮跪拜後,決然起身離去。
他甚至連開口告辭都不肯了麽?
我一驚,踉蹌上前,一把拽過他的衣袖。
他猝然背轉身,定是有什麽不對,我伸出手急忙忙地摸。他躲閃之下,帶著驕傲不肯讓我碰觸。
我不依,隻是踮起腳,揪住衣領,鉗製他的舉動,順著頸項摸上,滑過瘦削的下頜,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
輕輕地,我將手收回,顫抖的指頭上還有著最冰冷的水跡。
回身,將悸動的表情藏下,也讓他無法看見我的。
“臣弟告辭!”狂邪的聲音仍是那般自負。
然而這一切已與我無關,剛剛的驚怔之下我仍未回過神來,心仍是動著。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歲,顯大夫竇氏長君迎娶清川郡主劉筠,盛傾京華。
三日後,新婚的顯大夫與清川郡主進宮覲見,我賜宴棲鳳殿。
臨來前,我命璧兒為我尋來了喜紅燦金的後裳,那抹濃濃的喜色,是我未盲時擁有的最喜慶的衣衫。
“顯大夫,什麽時候來?”我回頭張望。
璧兒應聲答應:“說是要卯時才進得來未央宮。”
“哦。”我微微一笑,伴著低不可聞的歎息。
後殿懸掛的小東西從進來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輕聲吟誦反反複複都是那幾句,讓人心生煩亂。
今日,他就要攜妻前來,而我卻忽然有些莫名闌珊。自嘲低笑一聲,姐姐,本來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過是為他著想罷了。難道還會有其他的心願?
筵席未開,人已先到,一迭聲的疾走腳步,卻是一個沉穩一個嬌羞。
我默然端坐,等著新人的拜見,刻意剝離抑揚和聲之中的她。
嬌婉的聲音,淡凝的香氣,我的麵容笑了又僵,僵了複笑。
隻單獨點手讓她上前,攜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帶著豆蔻青春,柔嫩得讓人怔然。
年輕真好!我變得恍惚,頓了頓溫聲詢問:“一切可都習慣?”
柔聲一笑,劉筠帶著初為人婦的羞怯答道:“夫君對嬪妾一切都好!”
一句話,激起了五味,惴惴的心跳竟摸不著了痕跡。
這樣自然是好,他們琴瑟和諧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讓我安心為那段茫然劃上終結。隻是,此時,我卻心事複雜,哽在心頭的話變得壓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嬌顏勝花,他此時也是快慰的罷?
回身一笑:“原來本宮以為這個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們這樣恩愛,本宮也就放下了心。”我循聲呼喚璧兒:“命人把筵席都備下罷!”
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婦倆再次叩首跪拜,施禮謝恩。
我虛軟地笑著,微微抖動的手指無力撐起身子,喉間的苦澀似乎越來越濃。我竭力抑製著情緒,讓自己看起來是那樣的欣慰,隻是連自己都覺得強裝得是這般孱弱無力。
一頓飯吃了我一生。那樣漫長,漫長之間我仍要麵對長君細致關懷的語句和劉筠的嬌秀嗔笑。
隱含在飯中的芒刺,紮在喉嚨裏,隱隱的難過,讓我無味吞咽。
他沒錯,就該如此!如斯形態才是新婚燕爾,才是我心願所在!
飯罷,清川郡主先行前往建章宮拜訪薄太後,雖然沒有血緣,她仍是劉恒的從堂妹。
而我,則要麵對眼前這個男子,這個是我弟弟的男子。
今日,他跪在我的腳畔,靜靜的,洞悉我與平日不同的失常。
他笑著,冷冷地問:“怎麽,姐姐似乎不高興?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結果麽?為什麽您還不快活?”
我恍惚抬眸,用無光的雙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這樣冷的話語,縈繞在耳畔,卻發覺眼前這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遙遠。
“本宮很快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卻說得異常堅定。
“快活?姐姐還會比臣弟更快活麽?她很好,清麗端雅,婉柔可人。有了她,臣弟此生別無所求,這是姐姐賞賜給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盡!”
這樣的話刺痛了我,一時間我手足冰涼,遍體都有如冰刀割鋸,痛入骨髓,卻不見血滴。
苦鹹的滋味流入唇齒間,我狠狠咬住,卻發現原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淚。一聲哽咽下,我怒極,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輕易擊倒,猛地站立,撕心裂肺地喊叫著:“你給本宮閉嘴,滾!”
他不該,他不該用這樣的言語來傷害我;他不該,他不該以尖刻回報我一片真誠;他不該,他更不該拿自己的妻子來刺激別的女人。那樣的難堪下,是我們三個的遍體鱗傷。
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我,欣喜了他。
他擁起蜷縮身子的我,帶著最得意的快樂。用盡了百般的手段,其實也不過是想要我最後的答案。這個答案,他等了這麽多年,而我卻是守住不肯開口。
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他正在用欣喜淩辱我的尊嚴,他在洞穿我的難言心事……不!
驀然,狠狠掙脫被他拽住的雙手,急促的喘息,慌亂的舉動,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複清晰。
平時我引以為傲的自持幾乎在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為什麽我無法麵對他,我也不想知道會有怎樣的一生堅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漢的皇後,他隻是竇皇後的弟弟,僅此而已。
驚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隻修削冰涼的手,冷冷地傳詔:“從今日起,未經宣召,顯大夫不得踏進未央宮一步!”
殿門外一聲唱諾,定下了一切。
而那聲音傳到大殿,讓仍橫在我臂上的手顫抖得厲害,甚至我能感覺到他心底深重的淒涼與悲戚。
我平息住心神,佇立著,隻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將我上下打量個遍。冷,看不見的淒然眼神已經讓我邁不出步子,茫然中我隻知道我必須強硬如往昔。
一聲低低的笑,帶著頓悟,愈來愈大,漸漸蔓延,最後甚至震蕩著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門口,仍可以聽見他的笑聲,驕傲自負,帶著邪佞,帶著殘破,遠離了我。
我定定站著,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頹然跌跪在上麵。剛進門的璧兒嚇呆了,忙上來攙扶。我仰麵靠在長榻上,隱隱一聲低噎的笑隨和著那狂妄的聲音,飄散。
劉恒後來曾問過我,為何要將長君禁足於未央宮外?
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慣他散漫的樣子,讓他悔悟些,別委屈了郡主。”
劉恒不予置評,隻是笑著。
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卻仍無法遏製紛紛揚揚的傳聞,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一律的都是顯大夫失去了皇後的寵愛,恐怕禍福難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