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十一年春,各樣的事情紛至遝來。
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平淡無趣時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來打發時間,可是當它們接連而至時你又是那樣的措手不及,慌亂得如同失去了手腳般。
當揖兒被侍衛抱到未央宮時,我幾乎無力站起。
軟綿綿的揖兒手腳冰涼,任由我怎樣掐打都沒了動靜。
無意間的碰觸才發現脖腔旁竟然有大片涼膩的濕意,我大聲厲問:“這是什麽?是血麽?”
璧兒將我雙手引開,顫抖著聲音說:“是,不過梁王並無大礙!”
我被她攙扶在一旁,探過身去聽,共有七位禦醫進入內殿診視。不可能無大礙,否則不會驚動這樣多的人。
劉恒早朝未下就已經匆匆趕到,我茫然站起身來,卻未能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先將我攬入懷中,再急問禦醫:“梁王的傷勢如何?”
遲疑好久,終有一個為首的冒死稟告:“回聖上,梁王墜馬時,頭頸先觸地,折斷了經脈,內腑骨骼也悉數盡斷,恐怕……”
劉恒沉聲打斷他的話道:“恐怕什麽?”
那人顫抖著聲音說:“梁王支持不了許久,急備他需罷!”
我登時心頭揪緊,而肩膀上擱放的雙手也變得令人窒息地有力。
揖兒……我急切地想起身撲向床邊,跌跌撞撞之下卻被裙擺絆倒。劉恒用力地攙扶,卻仍不能平息我心中的空落。
我哭不出來,卻是無比的傷痛,空蕩蕩的心是那般虛軟無力。
哭不出來是因為曾經的前塵過往,傷痛是因為他也流淌著和我相連的血脈。
血脈,想到這裏我回頭麵向劉恒,他此時也必然是傷心的。我黯然地將手交給他,不說話,也不想動,這是他第二個失去的孩子。他一直子嗣稀少,卻也為此可能再難以接受這樣的殘忍。
痛楚的他是否也帶有對孩子缺失父愛的愧疚,一如當初對劉熙死時的百般自責?
低低的聲音,他許久才開口:“去了也好,這麽多年了,他也該去做伴兒了。”
我顫抖的唇幾乎說不出話來,辛辣的熱流湧了又湧。那時我沒有為劉熙,此時卻是為了慘死的劉揖。
一聲哽咽下,澀痛的雙眼滑落了淚水。多年不見的淚水下卻是我冰冷已久的心。
溫暖的手指拭了又拭,他比當年沉穩了許多,此時的傷心似乎不比上次。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他的話不多,卻讓我陷入過往。
晃動的黑影都靜止不動,而喧囂也慢慢低了下來。唯一停留在我眼底的是錦墨孩子當年的模樣。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是啊,當年如果不是錦墨想要把他勒掉也不會造成他羸弱的身體,也自然不會激發了錦墨的爭搶之心,也不會有她因失敗被賜死的長恨,更不會有劉揖因為疏於管教而落馬身亡……隻是,這是借口麽?還是我們隻能如此自私地為自己開脫?
這幾年來我對揖兒並不上心,一來雙眼無法看見,照顧不到,二來也確實有些難解的隔膜橫在那裏。而劉恒忙於朝政似乎就更加對他難以顧及。今天這樣的情境,我們都有責任。
劉恒黯然地長歎,他也無力再說出其他的話語來安慰我。
畢竟,那還是他親生的兒子。
門外有人高呼著,喧鬧著,口口聲聲想要自裁。劉恒又是無言地歎息。
那是賈誼麽?聽說是他帶梁王上馬的,隻為了能跟一同狩獵的太子一分騎術高下,卻豈料葬送了僅僅八歲的劉揖。
還能怨恨麽?還用自裁麽?人都不在了,還做這些給誰看?是做給他早早離世的母親麽?還是做給悲傷中的帝後?
“叫他安靜罷,怪不得他,退去吧!”劉恒的聲音蒼老了十歲,這一句更是用盡了力氣。
能說出怪不得他已是太難。人總是要把錯誤推給別人,隻有劉恒才能將錯誤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摸索著牽過他的手,無聲卻有淚。
五月初一,劉揖大殯。血濃於水的親情也隻能由盛大的儀式來宣告。
揖兒先去了灞陵,就在那恢弘磅礴的陵寢之側,蒼鬱鬆柏之間,他第一個先入土為安。
他腳下是方圓十幾裏的草木,四下更是曠野千裏。
也許皇子如他也是幸運的,至少能與相伴父親陵墓。可是身為皇子他又是不幸的,不幸到出殯當天連母親都沒有在場。
我被璧兒攙扶著,握起他墓碑前的一把黃土。
人世間最幹淨的地方,哪裏還能比過這皇天後土?
從前我向往浩瀚天際,如今看來卻是錯得離譜。
去吧,揖兒!即便你無法與母親葬在一起,但記得到那邊後仍幫我問好,問問她在那邊可好麽……文帝十一年,梁王劉揖墜馬身亡,賜諡號懷,史書稱梁懷王劉揖。其太傅賈誼自責,閉門思過,不出年餘,鬱鬱而終。
文帝十四年時,我召見了一個世間難得的女兒家。
“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續,雖複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也,終不可得。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璧兒輕輕讀著,讀到最後甚至有些微弱的哭意。
我點點頭,淳於緹縈確實是個好女兒,膽敢上京進諫,非一個孝字可以誇讚了。
“緹縈,那本宮問你,子女眼中無父母的不是,你又怎麽能光憑你一己之言就認為你父親好呢?”我微笑著詢問,雖然淡淡卻仍是慈藹可親。
“皇後娘娘說的極是,在子女眼中父母是天地,孝為還恩。但是並非盲了雙眼……”
“大膽!”璧兒一聲斷喝,震蕩了空寂的大殿。
我揮一揮手示意她無妨,仍是笑著說:“接著講!”
緹縈似乎也發覺提到了不該提的字句,頓了一下後,又複說道:“子女雖孝卻仍能分辨是非,父母之錯,也存於心中,不說不等於糊塗。隻是民女確認為父親為醫時,恪守醫德,耿直不阿。若是民女一人說,難抵悠悠眾口,可是連同齊屬境民都是如此,證明了父親的清白,請皇後娘娘明察!”
“嗯,即便如此,你又憑什麽認為聖上就該免了你父親的罪過?”其實她的諫書中已經說明,再問一次是因為我想聽聽她怎麽解釋。
“聖上入主以來,聖德仁厚,百般與民休息,輕徭役,減賦稅,十年生聚,萬民感恩,這是大漢建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安逸。如今民女上諫是相信我主並非不想廢肉刑,而是忙碌於朝政之中無暇顧及;今有契機,當可以行天下之大幸。”
緹縈的聲音並不好聽,甚至還有一些嘶啞,也許是連日來的趕路過分勞累了。
“說得好,聖上確實早有此心,不過能有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提出來,倒顯得聖上有些愧疚了。”我仍是笑著,卻端起手中的茶杯輕輕喝起茶來。
撲通一聲,她跪倒在地:“民女不敢當,隻是民女有一句話想問皇後娘娘。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你問罷!”我將茶杯遞出,璧兒立刻起身接過。
“此番父親遭罪,他曾憤恨地說,養了五女,關鍵之時竟無一人可用。民女心傷,才憤而隨父親進京受審。民女想了一路,隻想尋個明白人問問,女子就不能做事麽?女子就無用麽?如今仰望著皇後娘娘,更是想問一句,皇後娘娘您也是認為女人無用的麽?”她聲聲泣血,咄咄逼人,卻是我所欣賞的。
抿嘴一笑,我頷首:“說得好,隻是本宮想問你,別人說有用就是有用麽?你所計較的有用如何,無用又如何?”
她遲疑了,沒有作聲,我卻笑眯了雙眼。她若是能領悟,便是真的難能可貴的聰穎女子了。
半晌,她盈盈一笑:“民女懂了,有用無用原本不在他人所想,自身去做了便能證明,莫要為了禁錮而不為,這才是真正的有用!”
“好!”我拍手一笑,果然不錯,心兀的一動,“緹縈,本宮想留你在身邊,你可願意?”
這樣好的女子,我也憐惜,若是在宮中,定能有些作為的;況且我還有私心,武兒今年也十四了,如今他被封了梁王,年後也要去屬國執政了,身邊我一直沒有放心的人,我看緹縈倒是一個好女子,不若……雖不是王後,卻也可以給個夫人的。
“民女不願意!”她低低的聲音似乎出自心甘情願。
我不解,聰明如她自然知道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挽留。能留下來,必然是我能許下的最好待遇。
“民女不願意,是因為父親此次雖未遭受肉刑,卻已年老體衰。隨皇後娘娘進宮侍奉,自然是難得的榮耀,隻是民女仍擔憂父親無人贍養,所以不能領命!”她俯身在地,咣咣磕頭。
雖然有些惋惜,我卻沒有再說出為難她的話,這樣純孝的女子實在令人敬佩!若是今日我在老父身邊,也會如此的。
“那好……你和你父親回去吧!”再一揚手,我已依在榻上。
璧兒起身將她領出,我命人送個信給聖上,加封緹縈為“孝女”,請聖上親筆題字,賜朱漆匾額,隨他們父女返鄉。
劉恒欣然應允,墨筆朱匾成就了緹縈的“女子有用”。
附注:緹縈一事原文見於文帝十四年,淳於氏緹縈上書文帝,痛陳肉刑之危,上悲其意,乃下詔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歲中亦除肉刑法,並令監中囚犯不必黥劓。
緹縈獲聖上親賜朱漆匾額,隨父返鄉,聘於齊王五子,榮華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