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八年初,陰霾許久的漢宮上籠罩了一絲喜慶。
啟兒,不,是太子。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孩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眯闔著雙眼,摩挲著懷中的粉嫩臉龐,嘴角還帶著初為祖母的慈愛。
是啊,我不過是三十四歲就已經是祖母了。
靜謐的大殿上,他和栗美人笑著躬身施禮:“母後,父皇說了,這個孩子由您來起名字。”
我抬眸,灰蒙蒙地看著他們,除了兩個黑色的身影,我甚至無法辨別那個號稱豔冠京城的栗美人今日穿的是怎樣的華美裙衫。
伸出手指,細細地摸著絨絨的胎發。很好,他和啟兒一樣,剛剛滿月就有著濃密的頭發,這樣的孩子也會是有福氣的。
“栗美人……”我抬頭,笑著喚道,“你願意給他起什麽名字?”
驟然的下跪,讓眼前的黑影少了一個,因為她用力太猛,我甚至能感覺到地麵磚震動。
“母後娘娘,嬪妾惶恐,您為這孩子起的名字必能為他添福添壽的,還是請娘娘您賜個名字罷!”她婉轉的聲音很好聽,若是沒有那一絲顫抖,我幾乎要以為她是另外一個尹姬了。
我停頓著,慢慢笑了起來:“那就叫劉榮罷,榮生旺相,將來必然也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話音未落,她已是泣不成聲,迭聲著謝恩。似乎有了這句話,她便有些底氣了。
正要再說,卻有人通稟:“娘娘,淮陽王覲見!”
一聽是武兒來了,我登時露出笑臉,這孩子難得的孝順,每天都必會過來請安的,我揚起聲喚道:“快讓他進來!”
噔噔幾步,武兒已經跪倒在我麵前:“孩兒恭祝母後福壽安康!”
“起來吧,見過你兄長!”我憐惜地說道。
我總是對那年的事情耿耿於懷。武兒的身體自那以後也是時好時壞,幾乎每天都是泡在草藥中存活,命是保住了,卻也是我一生的愧疚所在。所以我要給他最好的。啟兒很了解我的心,他也常常會在我的麵前免掉了許多武兒的禮節和規矩,甚至他們仍是兄弟一樣,彼此稱呼著兄長和弟弟。
“弟弟劉武拜見太子殿下!”武兒雖然隻有十歲,卻異常的聰慧,懂得規矩也是我更加喜愛他的原因。
啟兒還是那般疼愛這個弟弟,忙阻止了武兒的跪倒:“自家人不用做這些樣子,快起罷!”
我抬手,召喚劉武:“武兒過來,你看看,這是你的侄兒。”
武兒笑著貼近我,我抬手摩挲他的臉,膩粘了上一片汗水:“跟隨的嬤嬤都做什麽去了?怎麽這麽多汗?”
武兒笑著說:“不是的,嬤嬤才給孩兒擦過,身子虛總沒什麽力氣,動一會兒就渾身是汗!”
我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默默放下。
“母後,他可是作為嗣子麽?”武兒問道。
栗姬呀的一聲,隨後又匆忙將那未斷的音尾收回,隻是喘息聲卻開始變得沉重。
我笑著的麵孔登時收緊,就這麽迫不及待了?別說我和聖上的身體還好,就是有個萬一也輪不到她來搶這個頭籌。
垂首對武兒笑著,卻冷冷說給其他人聽:“哪裏就那麽定下了呢?世事無常,也許還另有他人呢,你也可以啊!”
滯頓無聲,幾個人都有些遑遑。這一句話透露的訊息太多,多到幾乎擠垮了所有的人,而最忍耐不住的就是那個美麗的女子。
她是畏懼我的,她畏懼的不光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皇後,還畏懼著與聖上攜手重返漢宮、曾下手賜鴆酒毒死自家表妹、曾經威逼太後私蓋印璽的我。
而我輕啟嘴唇說的這句話,正斷送了她一生的夢想,前麵還因我飛上九重,接下來卻也因我墜落無間。
武兒咳嗽的聲音打斷了大家的迷思,他連續的劇烈咳嗽烈到幾乎會把心肺也吐了出來。
我騰出手,拍撫著他的後背,一下,兩下,重重地敲擊,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這個位置誰都搶不走,我會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把這一切都留給武兒。
懷中的小兒似乎知道了自己堪憂的多蹇命運,他也開始刺耳的啼哭。
局促的栗姬眼睜睜看著我對孩子的哭聲無動於衷,她很想將孩子抱回,卻又怕惹怒了我。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是她擔憂的晃動。
“帶走吧!好生教導,別錯了半步!”我幽幽地笑著。
栗姬撲身上前,戰戰兢兢他俯身在我腳下:“母後娘娘,他是您的孫子,更是太子殿下的長子,他……”
“沒錯,他是本宮的孫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孫子,所以他不會有事!”將她扯住的裙擺抽回,“隻要你安分些,就沒有什麽不對!”
啟兒依然站在那兒,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隻是靜靜地觀看了一場鬧劇,而這場鬧劇的主角卻不知道是誰。
栗姬不是愚笨的女子,轉念間已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
她顫抖著雙手氣息紛亂,被我抽回裙子的她還兀自硬著手臂。
“謝母後娘娘!”果然,輕重權衡後她轉變得如此得宜。
這樣年歲,能有這樣的心機不多見了,隻可惜,仍是有些沉不住氣,不然將來也定是個辣手人物。
我揚眉淺笑:“啟兒想來也累了,和她一起退了罷!留武兒在這兒陪母後就行了!”
室內繚繞的安魂香仿佛也催眠了啟兒,他怔怔的,並未答話。
昏瞑的室內,又沉入了一片寂靜。
我一手帶大的啟兒,有時會讓我有些琢磨不透。經過當年的幾次戾行後,他現在更多的是平穩深沉,也很少像當年那樣與我爭論和撒嬌。
如今,他更像是一個太子,一個和皇後討論朝政無常的太子,鎮定的容色下卻少了許多尋常母子間的親密。
我微微歎息,也許再不願意,他仍是開始轉變,因為他目睹了太多的深宮忌諱,也目睹了太多的黑暗陰狠。
他和劉盈還是不同,所以他不會和劉盈有著同樣的結局。
“謝母後,兒臣告退!”在思量半晌後,他絕然而去,甚至沒有理會身後慌亂的寵姬。
“走了?”我悄聲問劉武,武兒“嗯”的一聲回答。
一口長長的歎息,才呼了出來。
龍涎香,蓮花釀,一室浮繞縹緲,氤氳水霧彌漫在四周讓人聞見也愜意起來。
我依靠在鱗波池,享受難得的溫暖。
一年四季,我都是冷的,有時候冷得發慌就泡在水下,溫暖的水蕩漾著難得的寂靜,也能將我手足蕩漾出暖熱。
濡濕的發絲垂落在身後,我仰望屋頂,那裏仍是一片黑暗,是我熟悉的黑暗,偶爾會隱隱閃過一絲亮光,不過卻稍縱即逝。
身邊服侍的宮娥悄悄退去,有人攪亂了一池碧水。
淡淡的味道是我最熟稔的安心,回過頭,對著他笑道:“怎麽?今日回來這樣早?”
他的聲音隨著水波傳了過來,嗡嗡的,繞在耳畔:“沒人纏著朕,朕就先回來了。”
“如此說來,可是難得!那些朝臣肯放人,實在不易!”我掩嘴笑著。
慢慢地那氣息靠近,驀然,我驚覺他似乎並未脫衣,袖擺隨水波蔓延到我這裏,碰觸到了我的胳膊。
再近一些,我能模糊地看清楚那黑影,隱約地也能感覺到那肌膚透過衣衫的溫熱。
突然臉邊一熱:“怎麽?沒去賢夫人那兒?”
常氏這幾年突然平步青雲。與以往的安穩無聲不同,她因一次寵幸得了皇子劉參,自然待遇一升再升,如今也是賢夫人了。
隨口一問,劉恒將我緊緊攬入懷中,纏裹之下,用盡全力。我知道,他在生氣,那不過是一個無意的所得,卻被我念叨了幾年。
快要窒息的我,依然笑著,已過中年的他仍是這樣愛賭氣。
他突然自己也笑了出來,將唇舌劃過我的頸項,探入乳間,輕柔緩慢的動作,帶著誘惑我的戰栗,甚至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急促。
劉恒語聲低啞:“這般小氣,偏將此事牢牢記在心底,那朕就做件聰明事,為皇後廢了六宮如何?”
我猛地睜開雙眼,黑暗當中卻可以清晰看見他眸子底的深邃,原來那一雙眸子早已印在心底,再也無法忘記。
我將雙臂抽出水麵,環住他,將身體依附在他身上,他寬厚的肩膀是我最喜歡休憩的地方。
“聖上是要讓臣妾當悍婦麽?還是想讓臣妾為天下人所恥笑?”
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意,隻是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模樣,一番動作下來,怕是又有什麽莫須有的罵名擔下了。
劉恒修長的手指滑過我的濕發,啞然笑著:“若是讓人知道了,還叫什麽聰明事呢?”
說罷他將我箍緊靠在池壁,一路低頭順肩頭咬下,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水波的晃蕩帶著悸動襲來。
耳鬢廝磨下,他仍不忘記說著那事:“此生,朕想給你一切,包括你不屑要的,朕也想給你!”
柔軟的腰肢被他攬過,低低的呼喊從我唇中呻吟而出。他帶著萬般的許諾,隻為我一雙再也無法與他相望的眼睛。
我笑著,沒有辛酸。也許,這也是一件美事,他願意做就去作罷,我欣然接受。
我緊緊環抱住他,感覺他炙熱的身體,陣陣愉悅讓我無法再分神。氤氳的熱氣將我們包圍,一層層水浪,撞擊著我,珠玉飛濺下,卻是那樣的癲狂。
被他輕易撩起的迷亂終於到來,我驀然抓緊他的肩頭,戰栗著。
他疲乏地俯在我的胸前,微微帶著抖動,低吟著:“朕一定給你所有!”
文帝九年冬,為杜絕奢靡,帝廢六宮,夫人以下妃嬪並宮娥發還回家,總赦千人。勒令停工所建宮殿,並修灞陵為帝後合葬墓。
翌年初,龍誕之日,再赦一千宮娥,並以竇後名大赦天下,另有野史記載,宮中女官常歎謂,帝後之情,滿月為鑒。
璧兒讀到這裏時,仍是笑著:“皇後娘娘,外麵的書可比宮裏說得仔細呢,您說他們也沒看見啊,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低笑不語,並不理會她的話。近來的書都是她出去尋來的,我不強求內容,偏喜歡聽她掰些白話野史,也正是因為如此,也知道了更多百姓心中的竇後。
他們心中的竇後是善良而幸運的。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最終能坐上皇後寶座,除了幸運他們甚至無法想出再多的言語來形容。
而廢除六宮的劉恒做得實在是聰明,不但沒有讓我因此背上專寵擅妒的罵名,甚至還讓他變成了人人稱頌的戒奢從儉的聖明君主。
想到這裏我仍是無奈地笑著。也許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知道這一切是緣於我們倆之間難能可貴的情誼,緣於一個信任與相守的承諾。
恍惚間,我笑著抬起頭,對璧兒抬起下頜指了指殿門外:那裏有一個魁岸身影一直雙眼目視遠方,一頭早白的頭發是看透了人世滄桑的頓悟。每次有了竇後新書,我都會讓璧兒送到他那裏,讓他看完再燒掉。
他的眼睛就是靈犀的,我要靈犀和我一起分享這世間最有趣的一切。